15、是爱亦哀

“谢谢你。”

宋安之收好碘酒起身的时候,唐妙理抬着头对她露出一个笑。

宋安之盯着她的笑脸看了片刻,像是叹了口气。

“这有什么可谢的。”

——退一万步,你也是为了班级荣誉受了伤,我难道还不是被你维护的一份子了?

宋安之上前一步蹲下来直直望着她的眼睛。

“上药疼不疼?”

唐妙理想了一下,摇了摇头。

——疼啊,怎么可能不疼。

疼得她左手死拧成拳,手心里沾满冷汗。

但是她习惯了,她可以忍。

宋安之的眼神黯了一下,又露出了那种让唐妙理不敢触碰的哀伤神情。

“唐妙理。”

她念她的名字,语气难过得仿佛天欲落雨,可她的嗓音偏又生而冷淡,融成了深静的哀伤。

“你可以说出来的。”

“受人欺负、生气了可以说。伤心、难过、不高兴可以说。受伤了,哪里不舒服、哪里疼,你都可以说。”

宋安之吸了一口气,轻轻覆住了她的左手,缓缓展开她蜷缩的、潮湿的指节。

“只有你说出来,我才会知道。”

“如果你不告诉我……却又被我知道了的话。”

宋安之一眨不眨地看着唐妙理琥珀色的眼睛,那双眼睛清透得像片静湖。

“我会,非常自责、非常痛苦、非常难过。”

“你可不可以不要让我这么难过?”

她的表白像是把全部的心都揉碎了一样痛苦又柔软。

宋安之的眼睛里只盛着一个人。

——让她痛苦的人是自己。

终于意识到这一点的唐妙理,浑身都如过电般无意识地痉挛。

琥珀色的湖底惊涛骇浪。

唐妙理想要躲开那目光灼灼,却无法挣脱,仿佛走入泥泞沼泽,深深陷落在宋安之的目光里。

她的经历教会她忍耐,她的理性逼迫她坚强。

说出来没有用。天宽地大,众生芸芸,谁会关注别家门前落雪。

但对着宋安之的眼睛,她无法拒绝。

那双眼睛漆黑,却有救赎她的光。

“我记住了。”唐妙理的声音几不可闻。

——我会再努力一点,让自己变得更好一点。

不让自己受伤,不让你……为我难过。

——但是,我是真的很差劲、很差劲、很差劲啊。

你对我的好,我没法报答、我受之有愧。

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

对不起。

宋安之看着说完那句话就垂下头的唐妙理,软茸茸的发顶在阳光里镀上绸缎般的金色。

她想要摸摸她的脑袋,却觉得这一瞬间的唐妙理被名为“距离感”的空气包裹着,如同望远镜视野边缘的一颗暗星。

宋安之不知道该如何打破这份疏离,只能在一片沉寂中替她包扎,又沉默着与医生告别。

唐妙理的手上被妥帖地缠上了纱布,平整的蝴蝶结在手背上招摇。

她像只被人拾到的迷路野猫,一声不吭、又一步不落地跟着宋安之走回班级。

——不知道该怎样去回应。想要逃走,却又不舍、却又贪恋。

体育课已经结束了,推开教室门,十一班热热闹闹的,有人在聊天,有人在读书。

“谭犇牛?”宋安之推门进来,刚好看见大犇在做值日,“早上主任通知我,下午四点去办公楼拿我们班定制好的校徽名牌,你方便去取吗?”

“小case,在哪?”大犇放下黑板擦,拍了拍手走过来。

“我去吧。”唐妙理突然开口,“我……不是班长吗。”她解释了一句。

“你的手。”宋安之蹙了下眉。

“校徽能有多重,单手没问题的。”唐妙理冲大犇使了个眼色,大犇知趣地没有插嘴。

再说了,宋安之的纱布缠得极好,并没把她的右手裹成一只粽子,而是恰巧包住了伤处,指节完全没被牵连,活动自如,连写字都不成问题,何况拿个小物件。

宋安之犹豫了下还是给她指了路。看着唐妙理走远,她默默关上了教室的门。

她怎么会看不出来,唐妙理是在躲着她。

宋安之在心底叹气,就算明知道可能吓到唐妙理,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对她说那些话,想告诉她——

我很在意你,我会心疼你。

所以能不能试着,来依靠我一下?

唐妙理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要逃。

恐惧、自卑、羞愧?

那些肮脏的、泥泞的、黑暗的岁月造就了她,剥夺了她软弱和依赖的权利。

——我给不了你想要的回应。

她像是被戳中触角的蜗牛,面对全然陌生的感情只会缩进壳里。

或许……宋安之对她只是出于朋友立场的关心,是她见少识寡、冷情缺爱,才会想入非非、心绪难平。

唐妙理去洗手间鞠了把冷水拍在脸上,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有人在走廊上读书,纯熟流畅的英文灌进她的耳朵里。

“……WhenIstandbeforetheeattheday’send,thoushaltseemyscarsandknowthatIhadmywoundsandalsomyhealing……”

水滴从脸颊上滑落,唐妙理的呼吸也渐渐平缓下来。她抬起头看着那个朗读的身影。

捧着《飞鸟集》的女生像是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几步跑上来,冲她有些腼腆地笑了下。

“你……你好!”

唐妙理睫毛上面还挂着水珠,像是一个脆弱的琉璃娃娃。

“你好。”她眨了下眼睛,水珠啪嗒落下来,“祝荣荣?”

眼前的女生恰好是开学典礼上主持的那位。

“是的!你认识我!”祝荣荣有点激动,脸都微微泛了红。

“我知道,你是唐妙理!你实在太厉害了!”祝荣荣眼睛里亮闪闪的,“那天……实在不好意思,因为我原先是三中的,不太熟悉致远学生会的成员。”

“然后……你看起来不太像迟到的样子……”祝荣荣挠了下头,“我就误以为你是事情处理完赶回来的宋同学,还拉你上台发言,真是对不起!”

唐妙理想起了和宋安之的初见。明明只是一天前的事儿,回忆却像是走过了很长时光。

那时候她被秦主任气得心口疼,破罐子破摔地抡拳头跳下来,却打在宋安之肩窝,还被宋安之半抱着抹过眼角,听到她耳语的承诺。

“你等着我。”

——从相遇开始,宋安之就已经在包容和保护她了。

“没关系,也是我的问题。”唐妙理努力把和宋安之相关的情绪放在一边,勉强对祝荣荣笑了下,“我当时不太在状态,也没好好和你解释。”

被宋安之的关怀冲傻了脑子,她大摇大摆、稀里糊涂地走到操场的时候,确实一丁点儿不像个迟到学生,比教学楼里面视察的大爷们还面瘫。

“我之后就分清啦!”祝荣荣笑得弯了下眼睛,“你和宋安之同学都好厉害!都是我的偶像!”

唐妙理心想,宋安之当然厉害。但我是个什么东西?

“我?”唐妙理皱着眉,“我成绩非常差,还配跟宋安之放一块儿?”

祝荣荣瞪大了眼,“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她啪得合上《飞鸟集》,“你……你飒爆了好吗!你的发言那么强你心里没点数吗!?”

见唐妙理一脸的嫌弃,她拉着唐妙理的手直晃悠,急得面红耳赤,“不是,你难道真的不知道?我们有个群,就是……从其他学校中考考来的公立生。”

“虽然这么说像是事后诸葛吧,但是二十九中并来之前,我们就很不看好……”

“像我自己,初三艺考通过以后就已经在致远练舞了,但是致远的大舞蹈房、浴室……都不开放,我得穿着汗湿的练功服走回家。”

她说着露出一个苦笑,“夏天好热,等我回家脱下衣服,背上都长痱子了。”

唐妙理抿了下嘴。

“很可怜对吧?凭什么我都预录取了连更衣室都不给我用?但是我、我的学姐、更早的学长学姐们,我们都习惯了,我们觉得这就是常态,既然是之后才考进来的,那就是低人一等。”

“图书馆、自习室、食堂,我们能让就让。不敢也不想惹是生非。很怂吧?”

唐妙理没说话。

确实挺怂,但是任何一个人在弱势环境里,都不可能主动逆流而上,做那只出头鸟。

而她之所以敢掀棋盘,不过是仗着自己光脚不怕穿鞋的,大不了退学回家打零工。

“如果没有你说的那些话,我甚至都没有想过,致远之前对我们的不公正对待,究竟是不是合理;我们处处受人掣肘,又是凭什么。”祝荣荣很认真地看着她。

“或许振聋发聩算不上,但我们真的很佩服你敢反抗、敢说出来的勇气,你说的也是我们的心声啊!”

“简直是,特别、特别、宇宙霹雳无敌帅!”

唐妙理真没想到她热血冲头时候说出来的话,居然还能意外打动别人。

被祝荣荣热情夸赞的唐妙理有点惊喜,又有点难为情,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好微笑了事。

“可能你还不认识我们,但是我们群里每一个人都很感激你。”祝荣荣不愧是位优秀主持人,只消唐妙理一个微笑,她就元气满满地接了下去。

“谢谢你的发声和努力。是因为你的话,致远才在变化;很多致远老生对我们的态度也不一样了。”

“现在我也可以在食堂好好排队,抢到很火的石锅拌饭了!”

祝荣荣说完,情之所至,居然还给她鞠了个九十度躬。

“嗯……恭喜你?快快请起……?”唐妙理犹豫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不尴不尬的回应,附赠一个强扯的笑。

遥想她堂堂二十九中前任校霸,凶名赫赫谁人敢惹,就算大犇、西西他们和她私交不错,也不敢像这位无知无畏的祝小姐一样,晃悠着她杀人如麻的手,亲昵地开玩笑。

祝荣荣听见她的话愣了下,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妙理,你怎么这么可爱呀。”祝荣荣笑着看她,“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啦,就是想当面和你说句谢谢罢了。要是有空一起吃石锅拌饭呀!我排队、请你吃!”

多少年了,谁敢当着唐老大的面说她一句“可爱”?不要命了?

但唐妙理对自来熟的小姑娘生不起气来,只能点点头,敷衍道,“有空吧。”

祝荣荣笑得灿烂,“太好啦,那就这么说定啦,你真好!”

——我刚才是说的是“有空吧”而不是“一言为定”吧?

“你要是需要中考笔记也可以管我们借!我听陈老师说你们班要一个月追上来……二十还是三十分?”

“你的发言那么好,文科一定很厉害!”祝荣荣语气诚恳,“我相信十一班能追回来的!”

这次唐妙理没敷衍,很真诚地笑了下。

“谢谢。”

“我也会努力的。”

——祝荣荣说得对,眼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不管是为了回报宋安之和刘老师的努力,还是为了江回望的期许,她都得赶紧想办法把吊车尾的成绩弄上去,而不是陷在情绪里不可自拔。

——又或许,只有当自己有资格与她比肩而立的时候,才能够堂而皇之地享受那份好意,并回馈等价温暖。

而不至于,在她的关怀下丢盔弃甲、仓皇奔逃。

唐妙理把混乱的心思收拾干净,和祝荣荣道别后转身离开,往办公楼宋安之所说的位置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