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
宋安之收好碘酒起身的时候,唐妙理抬着头对她露出一个笑。
宋安之盯着她的笑脸看了片刻,像是叹了口气。
“这有什么可谢的。”
——退一万步,你也是为了班级荣誉受了伤,我难道还不是被你维护的一份子了?
宋安之上前一步蹲下来直直望着她的眼睛。
“上药疼不疼?”
唐妙理想了一下,摇了摇头。
——疼啊,怎么可能不疼。
疼得她左手死拧成拳,手心里沾满冷汗。
但是她习惯了,她可以忍。
宋安之的眼神黯了一下,又露出了那种让唐妙理不敢触碰的哀伤神情。
“唐妙理。”
她念她的名字,语气难过得仿佛天欲落雨,可她的嗓音偏又生而冷淡,融成了深静的哀伤。
“你可以说出来的。”
“受人欺负、生气了可以说。伤心、难过、不高兴可以说。受伤了,哪里不舒服、哪里疼,你都可以说。”
宋安之吸了一口气,轻轻覆住了她的左手,缓缓展开她蜷缩的、潮湿的指节。
“只有你说出来,我才会知道。”
“如果你不告诉我……却又被我知道了的话。”
宋安之一眨不眨地看着唐妙理琥珀色的眼睛,那双眼睛清透得像片静湖。
“我会,非常自责、非常痛苦、非常难过。”
“你可不可以不要让我这么难过?”
她的表白像是把全部的心都揉碎了一样痛苦又柔软。
宋安之的眼睛里只盛着一个人。
——让她痛苦的人是自己。
终于意识到这一点的唐妙理,浑身都如过电般无意识地痉挛。
琥珀色的湖底惊涛骇浪。
唐妙理想要躲开那目光灼灼,却无法挣脱,仿佛走入泥泞沼泽,深深陷落在宋安之的目光里。
她的经历教会她忍耐,她的理性逼迫她坚强。
说出来没有用。天宽地大,众生芸芸,谁会关注别家门前落雪。
但对着宋安之的眼睛,她无法拒绝。
那双眼睛漆黑,却有救赎她的光。
“我记住了。”唐妙理的声音几不可闻。
——我会再努力一点,让自己变得更好一点。
不让自己受伤,不让你……为我难过。
——但是,我是真的很差劲、很差劲、很差劲啊。
你对我的好,我没法报答、我受之有愧。
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
对不起。
宋安之看着说完那句话就垂下头的唐妙理,软茸茸的发顶在阳光里镀上绸缎般的金色。
她想要摸摸她的脑袋,却觉得这一瞬间的唐妙理被名为“距离感”的空气包裹着,如同望远镜视野边缘的一颗暗星。
宋安之不知道该如何打破这份疏离,只能在一片沉寂中替她包扎,又沉默着与医生告别。
唐妙理的手上被妥帖地缠上了纱布,平整的蝴蝶结在手背上招摇。
她像只被人拾到的迷路野猫,一声不吭、又一步不落地跟着宋安之走回班级。
——不知道该怎样去回应。想要逃走,却又不舍、却又贪恋。
体育课已经结束了,推开教室门,十一班热热闹闹的,有人在聊天,有人在读书。
“谭犇牛?”宋安之推门进来,刚好看见大犇在做值日,“早上主任通知我,下午四点去办公楼拿我们班定制好的校徽名牌,你方便去取吗?”
“小case,在哪?”大犇放下黑板擦,拍了拍手走过来。
“我去吧。”唐妙理突然开口,“我……不是班长吗。”她解释了一句。
“你的手。”宋安之蹙了下眉。
“校徽能有多重,单手没问题的。”唐妙理冲大犇使了个眼色,大犇知趣地没有插嘴。
再说了,宋安之的纱布缠得极好,并没把她的右手裹成一只粽子,而是恰巧包住了伤处,指节完全没被牵连,活动自如,连写字都不成问题,何况拿个小物件。
宋安之犹豫了下还是给她指了路。看着唐妙理走远,她默默关上了教室的门。
她怎么会看不出来,唐妙理是在躲着她。
宋安之在心底叹气,就算明知道可能吓到唐妙理,她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对她说那些话,想告诉她——
我很在意你,我会心疼你。
所以能不能试着,来依靠我一下?
唐妙理也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要逃。
恐惧、自卑、羞愧?
那些肮脏的、泥泞的、黑暗的岁月造就了她,剥夺了她软弱和依赖的权利。
——我给不了你想要的回应。
她像是被戳中触角的蜗牛,面对全然陌生的感情只会缩进壳里。
或许……宋安之对她只是出于朋友立场的关心,是她见少识寡、冷情缺爱,才会想入非非、心绪难平。
唐妙理去洗手间鞠了把冷水拍在脸上,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有人在走廊上读书,纯熟流畅的英文灌进她的耳朵里。
“……WhenIstandbeforetheeattheday’send,thoushaltseemyscarsandknowthatIhadmywoundsandalsomyhealing……”
水滴从脸颊上滑落,唐妙理的呼吸也渐渐平缓下来。她抬起头看着那个朗读的身影。
捧着《飞鸟集》的女生像是注意到了她的视线,几步跑上来,冲她有些腼腆地笑了下。
“你……你好!”
唐妙理睫毛上面还挂着水珠,像是一个脆弱的琉璃娃娃。
“你好。”她眨了下眼睛,水珠啪嗒落下来,“祝荣荣?”
眼前的女生恰好是开学典礼上主持的那位。
“是的!你认识我!”祝荣荣有点激动,脸都微微泛了红。
“我知道,你是唐妙理!你实在太厉害了!”祝荣荣眼睛里亮闪闪的,“那天……实在不好意思,因为我原先是三中的,不太熟悉致远学生会的成员。”
“然后……你看起来不太像迟到的样子……”祝荣荣挠了下头,“我就误以为你是事情处理完赶回来的宋同学,还拉你上台发言,真是对不起!”
唐妙理想起了和宋安之的初见。明明只是一天前的事儿,回忆却像是走过了很长时光。
那时候她被秦主任气得心口疼,破罐子破摔地抡拳头跳下来,却打在宋安之肩窝,还被宋安之半抱着抹过眼角,听到她耳语的承诺。
“你等着我。”
——从相遇开始,宋安之就已经在包容和保护她了。
“没关系,也是我的问题。”唐妙理努力把和宋安之相关的情绪放在一边,勉强对祝荣荣笑了下,“我当时不太在状态,也没好好和你解释。”
被宋安之的关怀冲傻了脑子,她大摇大摆、稀里糊涂地走到操场的时候,确实一丁点儿不像个迟到学生,比教学楼里面视察的大爷们还面瘫。
“我之后就分清啦!”祝荣荣笑得弯了下眼睛,“你和宋安之同学都好厉害!都是我的偶像!”
唐妙理心想,宋安之当然厉害。但我是个什么东西?
“我?”唐妙理皱着眉,“我成绩非常差,还配跟宋安之放一块儿?”
祝荣荣瞪大了眼,“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她啪得合上《飞鸟集》,“你……你飒爆了好吗!你的发言那么强你心里没点数吗!?”
见唐妙理一脸的嫌弃,她拉着唐妙理的手直晃悠,急得面红耳赤,“不是,你难道真的不知道?我们有个群,就是……从其他学校中考考来的公立生。”
“虽然这么说像是事后诸葛吧,但是二十九中并来之前,我们就很不看好……”
“像我自己,初三艺考通过以后就已经在致远练舞了,但是致远的大舞蹈房、浴室……都不开放,我得穿着汗湿的练功服走回家。”
她说着露出一个苦笑,“夏天好热,等我回家脱下衣服,背上都长痱子了。”
唐妙理抿了下嘴。
“很可怜对吧?凭什么我都预录取了连更衣室都不给我用?但是我、我的学姐、更早的学长学姐们,我们都习惯了,我们觉得这就是常态,既然是之后才考进来的,那就是低人一等。”
“图书馆、自习室、食堂,我们能让就让。不敢也不想惹是生非。很怂吧?”
唐妙理没说话。
确实挺怂,但是任何一个人在弱势环境里,都不可能主动逆流而上,做那只出头鸟。
而她之所以敢掀棋盘,不过是仗着自己光脚不怕穿鞋的,大不了退学回家打零工。
“如果没有你说的那些话,我甚至都没有想过,致远之前对我们的不公正对待,究竟是不是合理;我们处处受人掣肘,又是凭什么。”祝荣荣很认真地看着她。
“或许振聋发聩算不上,但我们真的很佩服你敢反抗、敢说出来的勇气,你说的也是我们的心声啊!”
“简直是,特别、特别、宇宙霹雳无敌帅!”
唐妙理真没想到她热血冲头时候说出来的话,居然还能意外打动别人。
被祝荣荣热情夸赞的唐妙理有点惊喜,又有点难为情,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好微笑了事。
“可能你还不认识我们,但是我们群里每一个人都很感激你。”祝荣荣不愧是位优秀主持人,只消唐妙理一个微笑,她就元气满满地接了下去。
“谢谢你的发声和努力。是因为你的话,致远才在变化;很多致远老生对我们的态度也不一样了。”
“现在我也可以在食堂好好排队,抢到很火的石锅拌饭了!”
祝荣荣说完,情之所至,居然还给她鞠了个九十度躬。
“嗯……恭喜你?快快请起……?”唐妙理犹豫了半天,终于憋出一句不尴不尬的回应,附赠一个强扯的笑。
遥想她堂堂二十九中前任校霸,凶名赫赫谁人敢惹,就算大犇、西西他们和她私交不错,也不敢像这位无知无畏的祝小姐一样,晃悠着她杀人如麻的手,亲昵地开玩笑。
祝荣荣听见她的话愣了下,忍不住咯咯笑起来。
“妙理,你怎么这么可爱呀。”祝荣荣笑着看她,“我也没有别的意思啦,就是想当面和你说句谢谢罢了。要是有空一起吃石锅拌饭呀!我排队、请你吃!”
多少年了,谁敢当着唐老大的面说她一句“可爱”?不要命了?
但唐妙理对自来熟的小姑娘生不起气来,只能点点头,敷衍道,“有空吧。”
祝荣荣笑得灿烂,“太好啦,那就这么说定啦,你真好!”
——我刚才是说的是“有空吧”而不是“一言为定”吧?
“你要是需要中考笔记也可以管我们借!我听陈老师说你们班要一个月追上来……二十还是三十分?”
“你的发言那么好,文科一定很厉害!”祝荣荣语气诚恳,“我相信十一班能追回来的!”
这次唐妙理没敷衍,很真诚地笑了下。
“谢谢。”
“我也会努力的。”
——祝荣荣说得对,眼下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不管是为了回报宋安之和刘老师的努力,还是为了江回望的期许,她都得赶紧想办法把吊车尾的成绩弄上去,而不是陷在情绪里不可自拔。
——又或许,只有当自己有资格与她比肩而立的时候,才能够堂而皇之地享受那份好意,并回馈等价温暖。
而不至于,在她的关怀下丢盔弃甲、仓皇奔逃。
唐妙理把混乱的心思收拾干净,和祝荣荣道别后转身离开,往办公楼宋安之所说的位置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