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一步之遥

宋安之背着唐妙理穿过花园,往校医院的方向走去。绿意苍翠,阳光在树下投出一片金色的斑驳。

林子里只有她俩,教学楼遥遥传来读书声,衬得这儿更静。

唐妙理伏在宋安之背上,听着她轻踩落叶的声响,心里忽的有些异样。

——眼下的氛围……如果不说些什么,似乎有点过于……旖旎了。

唐妙理干巴巴的张了下嘴,殊不知此刻的宋安之心情更是紧张。

唐妙理的呼吸打在她颈侧,带着薄汗的脸颊甚至触到她耳朵。

她搂着唐妙理大腿的手热得滚烫,紧挨着那片柔软的背部酥麻发痒。

她的每一个细胞都像是在渴望,与这个人更紧密的接触。

心如擂鼓。

——唐妙理……会不会听见?

唐妙理有些不自在,却不敢在宋安之背上乱动,怕她失了平衡跌倒摔跤。她微微垂下脑袋,盯着地上的光斑,不敢再看宋安之敛下的睫毛。

一股仿若腊梅初开的清幽香味钻入她鼻尖。

唐妙理疑惑这个季节怎么会有腊梅开放,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股淡淡的清香是从宋安之身上散出来的。

唐妙理觉得一定要说点什么,打破这愈发无法控制的气氛。

“我……”

“你……”

她刚一开口,却正好和宋安之撞上。

“你先说。”唐妙理飞快道。

“你……身体有没有事?”宋安之祈祷唐妙理没有听见她方才漏了一拍的心跳。

——方才唐妙理与她同时开口的瞬间,她的肾上腺素飙升到了一百八十迈,生怕……自己那些隐秘不为人知的心思早已被看穿戳破。

无所循形,无处躲藏。

唐妙理默了一秒才回,“我没事,都是装的。那些人都很渣,伤不了我的。”

她语气不自觉放软了些,像是宽慰。

宋安之没说话,只是眨下了眼睛。

——他们很渣。你很厉害。

——你确实很厉害。但是,在那些我不曾见过的时光里,你究竟经历了什么,过着怎样的生活,才长成了如今的模样?

宋安之有太多太多的问题,却不敢开口。

分明只是三年前一场萍水相逢,眼下几日的同窗相处。

这个人却在她心底留下了那么浓郁的色彩。

她太特别又太重要,以至于一切问题都无法宣之于口。

——害怕伤害你,也害怕听见你的回答。

“我是不是还挺沉的?”唐妙理故意打趣,干笑了两声,“不然你放我下来吧。”

宋安之仿若没听见似的,还把她往上抬了抬,“你手上的伤,怎么回事。”

她的声音还是凉凉的,唐妙理却听出了一丝微妙的难过。

伤?

唐妙理愣了下,才想起方才宋安之拉住了她右手,她还捏着宋安之的指尖做暗示。

宋安之应该是感觉到她手上刷田螺留下的伤了。

涂了肥肥摊主给的蛤壳子油,加上她受伤频繁,这点小磕小碰根本没放在心上。

还是宋安之提起,她才抬手看了一眼。

可能是揍哪个菜鸟的时候用了点力,虎口处的伤渗了些血。

唐妙理有点无语,大惊小怪,这也叫伤?有啥关系嘛。

倒不如担心一下这一手心的灰,有没有弄脏宋安之干干净净、还有腊梅香味儿的运动服。

“做家务活儿。”她很无所谓地回道,“一两天就会好,不用管它。”

听着唐妙理这个敷衍的态度,宋安之有点不高兴地蹙了下眉。

“怎么伤的?消毒了吗?”

“嗯……刷东西的时候磨破的。不需要吧。”

宋安之像是生气了,语气有点冷,“不需要?是什么东西磨的?刷子?什么材质的?还是手套?脏不脏?水有没有洇上去?”

唐妙理背问得有点懵,“带了手套的。水?有的吧。”

刷田螺的泥水会溅进来,还有夏天干活的一手汗,哪有条件保持伤口干燥。她的手从手套里抽出来的时候,皮都皱得发白了。

“这真的没关系……”唐妙理辩解。

她是真心实意地觉得这根本都算不上个事儿。

宋安之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把这个人直接拎去自家医院的想法,耐着性子和她讲道理。

“你手上,之前就破皮流血了吧?为什么不好好消毒清创?要是创面不干净,是要去医院打破伤风针的你知道吗?”

“手心本来就不好清洁,你居然连消毒都不做,还不裹纱布满地乱跑,跟人打架沾得一手泥巴一手灰?是存心觉得不会感染,就可劲儿造自己身体?”

唐妙理突然被骂,委屈巴巴,“可是,我以前也从来没管过,它都好了啊。”

无辜辩解,火上浇油。

宋安之感觉热血直冲天灵盖,气得不和她说话了。

她几步走到校医院门口,还没等唐妙理伸出她伤痕累累、可怜兮兮的爪子推门,就一膝盖把虚掩的木门重重顶开了。

“同学哪里不好呀……”坐在药柜后面的年轻女医生说着从自己涂了一半的美甲上面抬起头,“宋小……同学怎么来了!”

她吓得魂飞魄散,谁胆子那么肥伤了他们家宋大小姐?

宋安之一看就知道对方误会了,忙道,“我没事,这位同学方才和人打架,麻烦您检查一下她身上的伤。”

女医生知道大小姐安然无恙,心便落回了肚子里。听闻吩咐忙点头应下,也没心思再担心自己刚做毁了的半片指甲。

“好,那就是做一个基础检查对吧,没问题的。同学有哪里明显不舒服的吗?”

女医生弯下身子很温柔地问唐妙理,习惯性地带上听诊器耳挂,听诊头放在唐妙理胸前。

唐妙理一句解释还没来得及说,女医生却骤然脸色大变,拉着唐妙理坐下,严厉地摆了个噤声手势。

宋安之也迅速沉下了脸,唐妙理对待自己的身体如此敷衍,要是还有什么大问题……

“医生。”唐妙理实在看不下去了,“我有心脏早搏……我检查过的。医生说了,没有发生严重的器质性病变,所以,不用太担心啦。”

她这话也是说给宋安之听的,虽然……美化了亿点点就是了。

按江回望的想法,等她成年,身体发育再好一些以后,砸锅卖铁也要把她送去动手术。

哦,虽然他们家根本没有锅可砸、也没有铁可卖就是了。

女医生年纪不大,水平却不差,显然不是唐妙理随便两句话就能糊弄的。

她看了眼宋大小姐,毕竟是这位亲自背来的人,想必还是很重要的,便秉承着职业道德劝了几句。

“你的早搏频率有点高了,杂音也比较重,我目前不太能判断,最好还是去医院专门做下心电图和彩超,必要的话拍个胸片,再做下冠脉造影。”

唐妙理幽怨地看了一眼女医生,又看了眼凶巴巴的纪检委员。

——做这做那,不要钱啊!

宋安之很认真地道了谢,看女医生把唐妙理带进里间做检查。

宋安之坐在外面等候,脑子里还有点乱。

方才热身前贾西贝问她“能不能跑步”,想必初中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有心脏方面的问题,而且不能做剧烈运动。

——那你还跟人干架,打那么起劲?

——翻围墙这种危险动作做那么顺手,一看就没少翻?

宋安之恨死她了,就不能对自己的身体上点心?

她对心脏早搏不了解,但毕竟家里是开医院的,总归听过几个先天性心脏病的案例。

说这病没事,有些人确实安然无恙长到成年,才在某次体检中意外发现“原来我还有这么个毛病啊哈”。

可是,又有多少人终其一生都受此折磨,甚至痛苦短命。

宋安之抹了把脸。

不能就这么放过这家伙。

认识唐妙理之后,真是时时刻刻都在坐情绪过山车,大起大落毫无预兆。

一刻钟后。

“基本检查都做过了,没有问题的,看同学样子有点营养不良和贫血哈,生活上还是要注意。她还有些表面创伤——”医生带着唐妙理出来,木门又被人突然撞开了。

“医生!我室友!鼻血!止不住了——”

宋安之看了眼被扶来的男生血流如注的样子,忙道,“您处理那边吧,我给她上点药就好。”

换药室安安静静,唐妙理坐在小床上,看着宋安之在药橱里翻各种瓶瓶罐罐。

这个角度看过去,倾斜的影子把她的身形衬得更加挺拔颀长,却没有咄咄逼人的压迫感,而是种虔诚的温柔,像座纯白无垢的天使雕像。

唐妙理在宋安之转身走来的瞬间低下头移开视线,虽然她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何要避开。

宋安之在她身前蹲下来,展开她的手,用生理盐水冲洗。

冰凉的液体从指缝里流下去,也带走了她手上无端蒸腾的热意。唐妙理偷偷瞥一眼宋安之,看着她垂下的平直细密的眼睫毛,还有她抿着嘴专注的模样。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

宋安之心情很坏。

唐妙理手心上至少有十几处大大小小的伤,有新有旧不一而足。虎口处的那块擦伤最严重,方才还又挣出了血。

——这叫没关系?这能不用管?

那些细小的裂口里陷落了灰尘,宋安之甚至不敢用力挤压,怕弄疼了唐妙理,只能不断地用盐水冲洗,清洁伤口。

“好了。”宋安之声音冷冷的,“我要消毒了,你忍着点。”

话是冷酷,但唐妙理看见她举着碘酒小心翼翼到手都在颤抖的样子,心底最软的地方像是被什么戳中,和怀中的奶糖一样融化流淌。

宋安之果然还是狠不下心,棉签轻轻滚了一遭,还没触到下面撕裂的皮肉就离开了。她握着唐妙理的手顿了顿,终于还是忍不住抬起头来。

宋安之望着唐妙理道,“这是碘酒,真的会很疼。”

75%的酒精,一块好皮都能给你两下子蹭红的那种。

唐妙理没说话,轻轻点了下头。

——那个人眼睛红了。

——是为了她在难过。

“但是你要忍一忍。”宋安之说,“你的伤口被污染了,如果不好好消毒很容易发炎,不要抱有侥幸心理。”

唐妙理垂眉顺眼地低头,“对不起。”

道歉的语气很诚恳,日后的行动未可知。

宋安之又看了她一会儿,叹了口气拿出一根新的棉签洇湿,用安慰小孩子的口吻道,“乖一点。等药上好,奖励你一块巧克力,好不好?”

唐妙理眼眶微热,别过头轻轻说了句,“好。”

宋安之不忍心让唐妙理多受苦,也不想再在无休止的心软犹豫上折磨自己。

因而,这次棉签压下来没有留手,碘酒渗入伤口的时候,简直像是在毛细血管里面引爆了炸弹。

唐妙理的指尖生理性地瑟缩了一下,她却忍住了没发出声音。

——比这严重得多的螺旋骨折、疼起来呼吸都仿若刀绞的心脏病,不都挨过来了?

——如今有什么好矫情的。

宋安之看见了她的反应,心里又是一疼,手却没停,而是熟练地换上一根新棉签继续,一边对着伤口轻轻吹气。

“吹一吹,痛痛飞。”

宋安之的嗓音依旧带点凉,却有种无可奈何的温柔。

唐妙理噗地笑出声来,似乎真的……没有那么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