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城区,宋宅书房。
“去吧,小宋同学。”宋成义微笑道,“希望你能在十一班学会一些一班没法带给你的东西。”
宋安之也笑了,“我会的。”
宋成义顿了顿,“我会尽量抽空了解一下同性恋父母的相关知识的。”
宋安之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呆滞。
她想说,倒也不必。
话到嘴边,却变成了,“爸,我还没出柜。”
宋成义流露出一个混杂着迷茫、震惊与心痛的复杂神情。
苏芸推开书房的门,她身上的西装还没换下,显然是刚刚进门。
“宋先生,你怎么回事,这么晚了还和安之吵架呢?”苏芸道,“你瞧你这个样子,今晚不要回卧室了。”
“阿芸,我怎么会和小宋同学吵架呢,我明明同她好端端辩论呢。”宋成义凑上去,“而且,是以小宋同学的胜出告终的。”
“这还差不多。”苏芸勾唇笑了下,却不是对着宋成义,而是点了点宋安之的下巴。
“二姑娘漂亮得很,我可想多见她几次。”
不料,苏芸这话说完,宋成义先愣了。
“这是说……阿芸早就知道了?”宋成义色变振恐。
“嗯?”苏芸不明就里,“今天刚见到的小姑娘啊。十一班的。”
看到宋成义恍惚的神情,苏芸还不嫌事大地解释了起来。
“听她发言的时候就觉得,痛快,特别痛快!讲的啊那叫一个思路清晰、言语犀利,我都想给她鼓掌!”
“好不容易在教学楼见到了人,特别漂亮的小姑娘,真的,我一眼就喜欢上了。”
苏芸说着还拍拍宋安之的肩膀,“跟咱家傻大妞完全不一样!”
“你知道吗,那个小姑娘才到我胸口上面一点点,又小又软,特别乖,站在我旁边都不说话的,就眨巴着眼睛看着我,我心都化了!”
“就是衣服啊,有点寒碜,这制服根本穿不上身,还拿个红夹子……”
“原来,原来是这样?”宋成义点头,冲宋安之正色道,“我们宋家,虽然向来崇尚自由,但是,我作为父亲,必须劝诫你,对待感情,要非常慎重、从一而终。”
虽然他脑子里还是一团浆糊,但依旧颤抖着握紧了苏芸的手,“就像我对待阿芸一样。”
“你要是……真的想好了,至少带人家回来看看啊,别让人家说咱们宋家没有气度。”
宋安之彻底服了。
“妈!你快别说了!”
“怎么跟你妈说话呢!”
“爸!您也别乱想,我跟唐妙理才刚认识!”
宋成义默了很长时间,“……那就是,一见钟情?还没追上?”
“不是!”
“那你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苏芸悠悠开口,“你说呢?她当了三年纪检委员,别人把瓜子壳扔进干垃圾桶,她都要数着数儿给人家扣分、扣分、扣分!一个瓜子壳扣一分!”
“什么时候,她居然心软到连迟到、翻围墙和不穿校服都能放过了?”
宋成义气不打一处来,“敢做不敢当,你,你还有脸在我宋家!”
宋安之决定不和她爸妈讲道理了。
深夜。
宋安之坐在书桌前,翻开一本旧相册。
在一张全家福和一张她捧着环太平洋某赛事奖杯的照片中间,夹着一张像素粗糙的打印图片。
——喜欢?还是不喜欢?
她抽出那张纸片,图像是从一台行车记录仪上面截取的,画面模糊又粗糙。
昏暗的背景下,一个小女孩从彩光交错的酒吧里面走出,在熙攘迷乱的人群中引着另一个人前行。
小女孩只露出侧脸,鼻头小巧,睫毛很长,眼神清浅明亮。
宋安之的指尖轻轻划过那张脸。
——她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是喜欢?是仰慕?是感激?
那个人从一片黑暗中跃出,如同天使降临,汇聚了所有光芒。
那是一见钟情?
——如果真的有一见钟情,大概就是这样的吧。
三年前,DeepSea酒吧。
“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小女孩说,“人再多也没用。”
“我不想……伤她的!不是我!我也是被逼的啊!我也是受害者!”这是她曾经最好的“朋友”。
宋安之拼命地睁大眼睛,想要摆脱药物的控制,看清楚救她的人,眼前却只有一块块变幻的光斑。
“所以呢?你什么也没有做,你就没有错了吗?”小女孩的声音很严厉,“你身在他们之中,没有阻止,就是错的。”
“你和他们一样,都是加害者。”小女孩一锤定音。
宋安之在床上躺下,脑子里零零碎碎的声音如浮光掠影。
——我今天所说的一切,都是三年前你告诉我的。
“现在的我,有没有离你近一点呢……”
她投去的目光轻而遥远,向着西边。
“明天见。”
唐妙理保持高强度的刷洗动作已经三个多小时了。
从提前结束晚自修,赶来夜市开始,她几乎一直坐在这张塑料小板凳上。
“大老板”们终于吃完了,雨棚底下堆满了一次性杯子和木签。
满脸横肉的肥肥摊主走出来清扫地面,看到唐妙理还低着头驼着背,胳膊肘动得飞快,像台不知疲倦的永动机。
“刮两下,差不多就行了。不用那么用力,你不累的么。”
肥肥摊主说,“别人店子都没搞那么干净的,直接缸里捞出来就下锅了,有的泥巴都不吐。洒了辣子一炸,根本吃不出来,就你心眼实。”
“别人都这样又如何。”唐妙理闷声道,“别人都做,那就都不对。”
摊主把簸箕往旁边一搁,“你是傻子啊,又讨不到一点儿好处,何必累成这样?起来,起来吧,今天收摊了。”
唐妙理把手上这只田螺刷干净,“你明天会刷吗?”
“随缘吧,新招的人刷就刷。”摊主点了根烟,焦油味儿特别重,唐妙理忍不住皱了眉头。
唐妙理跟他说,明天以后她要在学校上晚自修,不来烧烤摊干活了。
他很是郁闷,只能多抽几根烟痛快一下。
——这个小姑娘话不多,做事儿却特别认真,收银、打扫、后厨什么都能干。
以后再招人,难有这么称心的了。
“那我把这些弄完再走。”唐妙理伸出脚尖踢了踢摊主的后脚跟,“你去那边抽,这里有煤气罐,易燃易爆。”
“你——”摊主把烟头一丢踩灭,“说你傻,你真成傻子了?起来!别弄了!明儿的活儿你抢什么!给你发工钱,再给你包个大红包,行不行?”
“等我弄完!”唐妙理回头一瞪,“我明天也会来的!来看你新招的人靠不靠谱!”
“他要是搞得不干净,我就去举报他!”
“嗐,你这孩子,你……你操的这是什么闲心哪?你不说,谁会知道这些事儿?老板买单的时候都没你管的宽!”摊主嘴上骂着,却无奈地蹲下来跟她一起刷。
“……如果我明明知道他们做得不对。”唐妙理鼓着腮帮子,很执着地说,“却没有反对、没有阻止。”
“那我就和他们一样了。”
唐妙理终于把最后一盆田螺刷干净了,脱下手套,汗津津的手发白变皱,还磨出水泡破了皮,虎口上组织液和血凝固在一起。
“哎哟……你这。”摊主看着她的手,脸上的横肉都撇成了弯的,“收着,收着,这些都收着吧。”
他给唐妙理点了工钱,又塞了她一把毛票。
最后把一个光溜溜的文蛤壳拿给她,边说边打开壳子给她看里面透明的固态猪油。
“回去记得涂,我老娘自己做的蛤壳子油,很香的,洗完澡立马涂手上……”
唐妙理一一收下,仰起头很认真地和摊主道别。
“谢谢您这些天照顾!”唐妙理笑着,眼睛里像是撒了满天星光。
“我以后还会带朋友来光顾的!小心不要被我抓到不讲卫生啊!”
她跳起来和摊主击了个掌。“再见!”
唐妙理奔跑的身影渐渐淹没在了黑街迷蒙的夜色里。
——奔向了另一个未来。
早自习。
“Goboss!!”
唐妙理一进教室就被小眼镜一句中气十足的问候劈头盖脸砸下来,嘴里打了一半的哈欠都戛然而止。
“古,古德猫宁。”
唐妙理呆愣着眨了下眼睛,看着小眼镜在讲台上神采奕奕。
“小眼镜,You放过me吧,我已经’t说英语了,我好想sleep啊!”
大犇指着小眼镜跟唐妙理告状,“他疯魔了!昨晚回家路上就一直和我说英语!我爹还叫我跟他看齐,给我放了一夜英语听力,我梦里都在speakEnglish!”
“不行了不行了,朋友们,你们应付一会他,我要补补觉。”
大犇说着就倒下了,哈喇子毫不避讳地淌出来。
他这一睡,周围呼啦啦倒下一片。
小眼镜受伤极了,对着西西就是一嗓子,“Xylia!Let’spracticeouroralEnglish!”
西西摇摇手,“十分钟,打铃就叫我。我昨天回去晚了,为了补完暑期热播剧,两点半才睡的……”
小眼镜只黯然神伤了一秒钟,就飞快地扑向了门口的唐妙理。
“Boss~~eon~~”
唐妙理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虽然上夜班的唐妙理比大犇和西西实际上睡得更迟,甚至还在王记早餐铺忙了半天,早饭都没吃。
但是改过自新的唐老大,决心做一个拥有钢铁般意志的学习斗士,悍然接受了小眼镜的口语攻击!
一刻钟后。
“Boss!是boy不是‘博弈’!”
唐妙理字正腔圆:“博——弈~”
“是girl不是‘狗’!”
唐妙理从善如流:“狗儿~”
“是friend不是‘弗兰的’,老大我也没发现你还有湖南口音啊!”
“呜呜呜我教不下去了,咱们背语文好不好……”
唐妙理莫名其妙地达成了“用魔法打败魔法”成就。
“宋姐!宋姐!快来救救我,唐老大这个口语我教不好了……”
唐妙理一脸无辜,还有点委屈。
宋安之在旁边听了老半天,忍俊不禁。
这个人真的可爱死了。
“唐妙理,来,看我读。”宋安之俯下身让唐妙理能看清她舌尖的动作。
“Girl——”她很慢地发音。
唐妙理规规矩矩:“Girl——”
“很好。”宋安之拉过唐妙理的手,放在自己颈上。
“英文发音的时候,要注意声带的共鸣。”
“Friend——”她缓缓读出一个词。
唐妙理的手腕被她握住了,指尖触碰到的皮肤柔软得仿若无觉,却有清晰的热意。
她忍不住吞咽了下唾沫。
不合时宜地,她想起初中的生物老师曾经讲过——
“食指是所有手指中触觉最敏锐的。”
现在,她触觉最敏锐的食指放在宋安之温热的喉头,轻轻的颤动伴随颈动脉的跳动一齐涌上她的指尖。
仿若触电。
她好像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原本平稳的节奏被面前的人打乱得彻底。
——跳得乱七八糟。
“你来说一遍。”宋安之松开她的手腕,温和地注视着她。
“……Friend。”
“不错,再连贯一些。”
“Friend。”
“对,很棒。巩固一下,Girl。”
“Girl。”唐妙理压下乱七八糟的思路,很认真地卷起舌尖,又读了一遍,“Girl——”
“Friend——”
“对,这次非常标准。”宋安之拍拍她软乎乎的脑袋,“进教室吧。”
“Girlfriend。”
唐妙理读得口齿清晰专心致志,仿佛一个刚学讲话的奶娃娃。
宋安之的脸腾地袭上一抹绯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