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安之回到宋宅的时候已近零点。
“小姐呀,这才刚上学呢,怎么就惹先生不高兴了?这么晚还让你赶回来……”
司机刚打开车门,周阿姨就一脸忧虑地从楼里跑了出来,像小时候那样接过宋安之的书包,拉着她的手道,“先生在书房呢,一会儿记着,多说几句软话,他也是担心你……”
“周姨,没事的。我只是换班罢了,妈都批准了,我会和爸好好解释的。”
宋安之冲周阿姨安抚地笑了下,上楼朝宋成义书房走去。
“小宋同学。”
宋成义带着副平光镜,听见她推开门的动静,放下笔抬起头,笑吟吟地站起身,“做好准备说服我了吗。”
“嗯。”
宋成义点头,拿出一张白纸对折,在两边分别写上“正方”、“反方”,推到她面前。
明明书房的窗都闭着,宋安之却疑心听见了窗外的风呼啸着穿过树叶,猎猎作响。
她抿唇,不自觉握紧了拳头。
——宋成义永远温和亲切,但她无比清楚,如果不能成功说服他,他一定有无数种办法阻止自己。
“我为你选择的一班,是师资力量最强、同学成绩最好的,这一点有数据可以证明。从学习环境来说,是最适合你的,这是我的核心论点。”
“我赞同。”宋安之很干脆地回答。
宋成义在“正方”下面划了一横。
“反方辩友?”
“留在一班,我不会有任何新的价值,但是去十一班,我会更有意义。”宋安之说。
“这是你今天回来这么晚的原因?”
宋成义点头,在“反方”下面也写下一横,很温和地说,“是给同学辅导去了吧?也不打个电话来。早知道你留在学校上晚自修,就不叫你赶回来了。”
“周姨还以为我生你的气,一直跟我说好话,怕我批评你呢。”
宋安之摇摇头,“这件事总归要和您说的。”
宋成义颔首,“好。看来你是很坚决了。”
他看着宋安之的眼睛,“我没那么自私,不会反对你花时间帮助同学。但是这不意味着我可以任由你放纵自己堕落。”
“您口中的堕落是指什么呢?”宋安之不闪不避直视回去,“从投资的角度来看,我的回报是成绩,包括但不限于高考成绩。一班的意义也是在于最大化我的分数,是吗。”
“确实如此。”
“那就很好办了。我在致远初中部的综合排名是第四。”
宋安之说,“今年的期末考试,我会保持在前五。”
“前三。”
“可以。”
宋成义在“反方”下面划下一竖,“如果你的自学能力能够达到这个要求,那么一班的条件对你而言也是可有可无了。这一分归你。”
——但你的成绩单,我会等着。
宋安之的神情并没有因为赢得一分而放松,相反,她的心跳更快了——陈述结束,正方发言。
“你说价值和意义。”宋成义道,“是指,你的存在对十一班有意义?”
“但是,据我了解,在你给出秦主任违规证据、阿芸亲自去与上层接触以后,十一班的权益已经可以得到保证。”
“你转班,只是锦上添花而已。”
宋安之默然,固然她的好成绩和她与校董会的关系能够给十一班在资源分配的竞争中添上分量不小的砝码,但并非是必不可少的。
就算她还可以通过帮助后进生来实现自我价值,但这件事并不以转入十一班为前提。
“你是对的。”她给宋成义划上一竖,“我有私心。”
——她的私心姓唐名妙理。
——想离她近一点。
——并不是什么圣母老好人,只是因为她罩着十一班,所以想再多帮帮他们罢了。
正反双方的“正”字都是两画,轮到反方提出观点了。
“我想要维护‘正义’。”宋安之道,“我想要做我心中认为‘对’的事情。”
宋成义颔首示意她继续。
“这世界上有很多多数派和少数派。通常来说,多数派都是有优势的一方。虽然理性上来说,优势并不意味着他们就可以对另一方随意拿捏。”
“但事实是我们看到,异性恋歧视同性恋;白种人歧视有色人种;城里人看不起乡下人。”
她很认真地问宋成义。
“您歧视同性恋吗?”
宋成义思考了片刻,“我自认为我没有。”
“人际交往过程中,我最看重的是社会责任感和道德意识,而这点与性取向无关。”
“所以我不会因为一个人是同性恋而对他避之不及,也不会刻意刁难一位喜欢同性的下属。”
“那么,您会去主动支持一部许可同性婚姻的法案吗?”
“……不会,但我也不会阻止。实话说,这件事与我无关,我的立场是中立——”
“好。”宋安之抬了下手打断了宋成义的话,飞快地说道——
“您能接受您的女儿是个同性恋吗。”
“这和我们今天讨论的问题有关吗?”宋成义似乎有些恼怒,他皱了下眉,又缓缓吐口气平静下来。
“不得不说,你这个问题提的很好。”
“听见你的提问,我的第一反应是,希望你这句话只是一个假设,而并非你突然向我宣布自己的性取向。”
“我意识到我对‘同性恋’仍然存在偏见。”
宋成义冷静地跟上了她的思路,“我不会苛待同性恋的下属,不意味着我真的能像接受你喜欢红色或是蓝色一样轻而易举地接受你喜欢同性或异性。”
“在我心里,同性恋仍然是‘少数’、是‘异类’,是我本能地想要你回避的一种选择,甚至是一个污点。”
宋成义磨着自己的下巴,“所以说,在这个问题上,我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本身就是一种歧视,是吗。”
宋安之微笑着点头,“是的。”
“如果‘同性恋’不是错误,仅仅是‘少数’而已。那么,没有所谓的中立,‘不支持’等同于‘反对’,也就是一种基于多数派优势对少数派的歧视。”
“类似的,在大部分学生都对公立生抱有偏见的情况下,如果我什么也不做,作为占多数、有优势的‘精英学生团体’本身,就会对公立生造成压迫。”
“但我不想这样。”宋安之眼神明亮,“所以我任性了一次,爸爸。”
“我不想做一个沉默着的多数派。我想跳出来,和劣势的一方一起,维护我心中的‘正义’。”
宋成义沉默了很久,在“反方”下面又写了一小横。
“二比三,你赢了。”宋成义目光沉沉,温和凝视着自己的女儿。
他究竟有多久,没有这般仔细地看着她了呢?
在自己不经意之间,那个会为了糖葫芦哭闹,在集团大楼里乘观光电梯上上下下的小女孩,已经成长成了一个温柔而坚定,自信而强大的人。
如松如玉,灿烂明亮。
东城僻静的别墅区,宋宅书房里的灯点亮了沉沉夜色,灯下的父女俩用辩论的方式解决矛盾。
西郊黑街,著名的三不管地带,炫目的酒吧灯光和小吃摊霓虹灯交织在一起,醉汉抱着树呕吐,酒瓶滚下台阶,停在江回望清晨必经的盲道上。
这座城市很大,千万人往来穿梭,千万种命运交错重合。
有人宏大,有人渺小。日升月落,生生不息。
唐妙理坐在塑料小板凳上,戴着比小臂还长的橡胶手套,一刻不停地刷田螺壳。
肥肥烧烤今晚的生意很火爆,一帮染着各色头发的“大老板”包了露天大桌,田螺十斤十斤地要,冷柜里的啤酒都被他们搬空了。
吐净沙的田螺全部上桌了,剩下的都是今晚才送来的,才养了几个小时,小苏打和盐根本排不干净。
但是红毛的“大老板”嚷嚷着继续上,唐妙理只能靠人力加速吐沙,拿着刷子玩命地刷壳儿,泥沙一盆又一盆地往外倒。
她的手指在不合适的手套里摩挲,捏住刷子的虎口被搓得生疼;夏夜闷热,汗滴在她睫毛上面欲落不落,她只能甩甩头,来不及抹去。
她几乎没有停顿地又抓起一把田螺,刷洗的动作淹没在黑街混乱嘈杂的背景里,灯火绚烂,粉尘纷扬;声色迷乱,人间喧嚣。
她渺小得就像螺壳里吐出的一粒沙。
唐妙理弯下腰的时候能感觉到衣袋里的硬糖。
她不舍得把糖吃掉,又怕揣在胸前融化了,就挑出一颗不容易化的硬糖贴身放着,其余的放好藏在了包里。
那颗糖硬邦邦的硌人,却那样清晰地告诉她——
有一个人很在意你。
是个灿烂明媚的人。
和自己全然不同,她一定出生在很好的家庭,被爱着,但没有被宠坏;被期待着,却不曾自卑畏缩;被严格教导着,也享有尊重和自由。
所以她那么优秀而温柔。
当天下午,宋安之接到了她父亲的电话。
电话里,那个温和的男声不容拒绝地要求她,今晚回家解释清楚。
唐妙理担心宋安之被家人批评,忙劝她早点回去。但宋安之说,没关系,她会把一切都处理好。
她还说,晚自修时,她会在教室留堂直到熄灯,解答大家的问题。
所有科目,只要来问,知无不言。
致远中学的晚自修原本是非强制性的。
对于一天前的唐妙理来说,学与不学都无甚所谓,自修当然能翘就翘。
她早在黑街上给自己找了这份辛苦但钱多的活儿,每天夜市一开就来肥肥烧烤忙活。
可当她看着讲台上那个被团团围住,忙得连水都来不及喝一口的人,她突然就后悔了。
想要一直留在教室里。
……不想离开她。
起先,大家乱糟糟地凑上来,你一言我一语,有人问当天的习题,有人拿出中考卷子。
后来,弄懂了的人相互解释,讨论不出结果的才拿给宋安之。
再后来,小眼镜说,我的问题都解决了,我也留堂,数理化的部分问我也可以。
西西说,我可以分析长难句和英语文法;大犇说,我生物还行,看得上我就来。
唐妙理曾经以为自己注定只会孤身一人,所以她带着点孤胆英雄的疯狂,在主席台干了架、起了义。
她没打算保住自己,更没想要挟恩图报。
可她没想到,自己安然无恙地留下了;也没想到,她洒下的一点火星,居然能越烧越旺,直到燎原。
她背着包,羞愧得不敢看他们的眼睛。
“抱歉……我还有事,先走了。”
——明明她才是那个成绩最差、踩着升高线转来的不良学渣。
但她听见的是“没事啊唐老大,我们明天把重点整理出来告诉你!”
“唐姐路上注意安全!”
还有宋安之沁凉却温柔的声音,“早点休息,明天见。”
——她何德何能被他们簇拥着关心着。
——她何德何能遇上一个这么好的人。
明天见。
她听见自己说。
明天见,我不会再迟到早退了,我会向着你的方向奔跑,与你再近一点、更近一点。
黑街的混乱喧嚣里,有人从污垢泥沙中抬起头,目光向着东方。
我会努力,不辜负你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