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唇间甜味

收拾完教室,十一班的人陆陆续续地回家吃中饭去了。

原二十九中和致远中学之间就是两条街的距离,十一班的学生都是划片上的二十九中,自然住处离学校不远。

既知致远不提供宿舍、食堂也不开放,倒是很干脆地接受了走读的设定。

唐妙理也站起身,“我也回家了,你快去食堂——”

说着,却身子一晃栽下来,还是靠手肘在后排桌子上重重一磕才站住。

“怎么了!”宋安之吓了一跳,赶忙把她扶起来,才发现明明唐妙理已经坐下歇息了好一会,额上却仍冒着冷汗,脸上也不见血色。

“没事没事,你看你吓得……”唐妙理看着宋安之跌跌撞撞扑过来的样子,还有功夫笑了下拍拍她手臂,“没吃早饭,低血糖而已。”

“大犇——”她招了招手,大犇心领神会,从兜里摸出一颗皱皱巴巴的奶糖来。

宋安之神情难看地盯着那颗脏兮兮的糖,唐妙理却一点儿嫌弃也没有,接过来三两下撕开糖纸往嘴里一丢,“谢啦!”

宋安之看到掉色的糖纸上三个字:大白免。

究竟是大白兔掉了点,还是本身就是大白免,她不想知道了。

宋安之有点生气,想责备唐妙理不爱惜自己,都迟到了还不好好吃早饭;明明知道自己低血糖,还要吃力搬别人的东西;一颗不知道是什么工业香精制成的糖,看也不看就往嘴里放……

可她有什么立场如此,她对唐妙理的一切都毫不知情,在唐妙理的眼里,她们不过是个相识不足一日的陌生人。

她只能生自己的气,怨自己迟钝又无用,根本不足以成为她的依靠。

宋安之看着唐妙理嚼奶糖时候一鼓一鼓的侧脸,忍不住道,“虽然我现在在十一班,但是我之前安排的宿舍还在,饭卡功能也开着。”

“学校的食堂挺大的,种类很多,口味也不错。”

唐妙理点头,“我知道啊,你快去呀,别被抢光了。”

宋安之真想拍拍她不争气的脑袋,怼人的时候那么聪明,划重点、找漏洞一个不落,怎么就听不懂一句暗示。

“我是说,要不要去我宿舍?我给你带中餐回来。”

唐妙理收拾东西的手顿了下,“金屋藏娇?”

宋安之看着面前娇娇俏俏的小姑娘,心说我还真想。

唐妙理看她没回应,忙笑道,“开玩笑的,我要回家了,多谢好意啦。”

“……不能和父母说一声吗,我有带手机。”

“不行啦,我要回去烧饭的。”唐妙理没多解释,背上包准备走,“下回一定。”

唐妙理走出校门叹口气,没上高中以前,她做梦都想尝尝致远的食堂。

——那可是请得起米其林大厨的私立名校。

从炸鱼薯条、咖喱焗饭到红酒松露、鲷鱼刺身,人不出校吃遍全球。

中餐更是八大菜系龙争虎斗,一道比一道精巧又美味。

可她不想再欠宋安之的了。

就算这位不谙世事又正气凛然的大小姐,乐意委屈自己来帮她们二十九中的学生,她也不能由着自己就这么承她的情,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她的好意。

自己哪里配和她这样的人并肩呢。

大犇的糖不知道是哪儿来的,刚入口的时候还挺甜,融化以后却有股苦味,愈久愈浓,苦得让人直皱眉头。

她走到围墙边,拍拍晒得滚烫的大二八,往垃圾场飙回去。

还没到活动房的时候,唐妙理就闻到了烧煤的味道。

“江回望!你这个人怎么回事!”

唐妙理吓得直接跳下车,朝活动房旁边站着的清瘦男人扑过去,低血糖激得她眼前一黑,只能跌跌撞撞地抱住他的腰际。

“手怎么样,身上伤了吗,有没有哪里被烫到?”

唐妙理连珠炮似的发问,急吼吼地拖着他后退了好几步远离煤炉子。

“我不是给你留了纸条的吗,我今天开学呀,你等我一会儿不行?非急着自己动手,你又看不——”

“嘘——”江回望比了下食指,捏住她的手腕。

“吸气——呼气——吸气……”

江回望的嗓音低沉温和、带点沙哑,有种磨砂般的质感。

唐妙理满脸不忿,却很乖地站住了,由着他数自己的脉搏。

“怎么样啊?”唐妙理探头探脑地去瞧江回望的表情,后者不说话,神色凝重的很。

“乱七八糟,你还好意思问。”

江回望几乎找不准她心跳的基准频率,严重的心脏早搏让她的心跳听起来简直跟雨打塑料棚一个样。

“又骑快车?”江回望想起她回来时刹车片哧溜的一声巨响,“都十五岁了,还这么风风火火的。”

唐妙理张口就来,“我想你了,不行吗。”

江回望习惯了她满嘴跑马瞎胡扯,丝毫不为所动,“不要试图用花言巧语转移我的注意力。和你说了很多遍,做事要慢,时刻冷静……”

“还有,喵喵,你现在到了致远,肯定是会有很多看不惯你们的人。”

“你一定要控制好自己的脾气,不要跟别的小朋友争吵,更不要顶撞老师,也不许打架。”

唐妙理挠头,她顶撞的是学生纪检委,争吵对象是教导主任,还是一个听哥哥话的好宝宝。

“就算你打得过别人,你要记着,动气伤身,对你的心脏不好……”

江回望坐在捡来的条凳上,像个老妈子似的念叨。

唐妙理把水开到最大,哗啦啦开始洗菜择菜,左耳进右耳出不理她哥了。

她撅着嘴蹲在江回望面前,噼噼啪啪地揪掉蔫菜叶子,扔进一个旧油漆桶;剩下的洗净搁在木板上。

江回望听着眼前的动静,插了句道,“喵喵,葱头留着,别扔。”

唐妙理拧着眉毛哼了一声,把葱头从旧油漆桶里刨出来,丢进一个泥罐子里。

“对,就放花盆里。下午我找点土把它种上,过几个星期还能长。”

她已经习惯江回望这个堪称开挂的听觉了。

可能是眼盲的缘故,江回望的听觉从小到大都极为敏锐,不仅能分辨出复杂的音色,还能听音辩位确定周围环境。

因此,每天清晨垃圾站开始运转,而路上还没有多少车辆和行人的时候,江回望一个盲人,居然能杵着拐杖出去收垃圾捡破烂。

这也是他俩主要的收入来源。

除此之外,江回望还会去酒吧里给人弹弹琴唱唱歌,运气好时能拿不少小费。

他容貌生得好,是那种清瘦文弱却不显女气的书生相,嗓音也好听,一度是整条黑街最靓的仔。

但是他眼睛看不见,去酒吧要人引路,江回望信不过别人,又不乐意让唐妙理沾染乌烟瘴气,于是这条致富之路就被斩断了。

至于唐妙理——她除了能打架没什么特长,但是江回望不可能允许她替人干架或者收保护费,就只好在王记早餐铺之类的地方打打零工。

当然,是瞒着江回望去的,她哥希望她好好读书,知识改变命运,要成为一个大写的人!

唐妙理已经偷偷攒了三百多的私房钱,她看中了网上一款二手钢琴,熊孩子往上泼了可乐,最低音没声儿,其他都完好,只卖两千块。

她想悄悄买给她哥。

因为江回望提前把煤烧热了,今天的菜炒得很快。

唐妙理把昨天的剩饭裹上蛋液做了个葱花蛋炒饭,猪油化在里面,米粒亮晶晶地泛着油光。

她又炒了一大盘包菜丝,就着自制豆瓣酱,两人风卷残云地解决了午餐。

“你的校服我给你找到了。”江回望慢慢摞好碗,听着水滴声往池子走过去,“在我沙发床底下。”

“你看看你,多大的人了,东西还是乱丢。开学这么重要的事情也不上上心……”

“啊——哥——我要迟到了我走了我走了!”唐妙理堵住耳朵不听王八念经,“而且我有新衣服了,你摸!”

她蹦蹦跳跳地凑过去,“是学生会的人给的!哥你摸我腰!原先那条破裙子一点都不合适,都能转呼啦圈了。这条刚好!”

她哥精准地甩她一脸水,“摸什么摸,害不害臊。快去上学,不许飙车。”

“你知不知道,非机动车在路上非常危险,上个星期有个人不戴头盔……”

大二八扬尘而去。

午后,天气炎热,新教室的空调还没装好,十一班的人闹了一中午,个个热得萎靡,听着窗外的蝉鸣,在课桌上趴着东倒西歪睡成一片。

电风扇开到了最大风力,把大犇桌上的几张草稿纸呼啦啦地吹散在地上。

唐妙理轻手轻脚进了班,把纸页收拢放了回去,看见他张着的嘴角旁边蜿蜒的一条小河,“噫”了一声缩缩脑袋。

出乎她意料的是,宋安之居然也在教室午休。

唐妙理有点新奇地盯着她睡觉的侧面。

宋安之枕着胳膊一动不动,桌面也收得干干净净,神色安恬,眼睫毛都不乱颤。

——不愧是纪检委员,就连睡觉都这么一丝不苟。

就是以她的个子,弯着腰趴在桌上总归还是别扭的很,至少该垫个枕头才好。

唐妙理心想,她怎么不在宿舍里休息?方才她一路走过来,高一其他教室至少空了一半,想必都回宿舍午休了。

她把凳子搬起来往后挪,慢慢地落座,生怕衣料摩擦吵醒了宋安之。

但不知道是什么量子力学的奇妙作用,唐妙理刚坐下,包还没打开,宋安之就悠悠转醒凑过来了。

“抱歉,吵到你了?”唐妙理惊了惊,扶住了那个朝自己倒下来的人。

却见宋安之很努力地眨了几下眼睛,像是要看清她似的,又从口袋里拿出一把零零碎碎的东西,塞进了她兜里,还含混不清地说了句话。

“我也……下回……。”

唐妙理没听清,宋安之的声音带着刚刚睡醒的倦意,暖热的气流在她耳后和颈部转了个圈,又酥又麻。

还没等她再问一遍,宋安之又眯着眼睛看了她片刻,很满意地笑了下趴回桌上,换了个面对着她的方向又睡了。

规规矩矩,一动不动。

唐妙理挺着身子坐了好一会,又冲着宋安之挥了半天手,确定她真的睡着了。

刚才究竟是怎么吵醒她的……唐妙理百思不得其解,简直就像是——

宋安之一直在等她。

她把书本收好,伸手去摸宋安之放进她口袋里的东西。

——是一大把糖果。

有红蓝相间的大白兔奶糖,有晶莹剔透的水果硬糖,有圆软的夹心棉花糖。

还有一大堆她没见过的,包着各色锡箔纸,写着花体字母的太妃糖和巧克力。

多到把她的口袋都撑得鼓囊囊的。

宋安之对她说的那句话,是“我也有,下回找我要。”

唐妙理捧着这怀沉甸甸、闪着光的糖果,心底被酸楚的暖意填得满满当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这个人真的很好很好。好到让她有了一些不切实际、却不可抑制的想法。

——想要……一直在她身旁。

她翻出一颗太妃糖放进嘴里。

这一次,她唇齿间只有纯粹的甜味。

经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