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补贴的小白鼠。
十一班的人像是被一盆凉水兜头浇下,脑瓜子里嗡嗡作响。
“唐老大……说的是真的吗?”小眼镜问身旁的大犇。
“不知道,但是唐姐不会骗人吧……”
“我早上试过了。”一个细细的女声传出来,“我们的校园卡刷不开图书馆。我还以为是刚开学没有更新。”
众人沉默。
小眼镜握紧拳头,咬着牙,红着脸憋出一句,“操,他们怎么能……怎么能这样!操!!”
校董会议室。
“情况是否属实?”
几位市领导在会议桌前一字排开,为首的那位语气沉肃。
“是这样,”秦主任捏了把汗,趁着一行人走到会议室的功夫,把前因后果又捋了一遍。
她定了定神,强装镇定解释道,“新学期开学之初,校内事情繁杂。”
“加上两校刚刚合教,我们处理起来,确实有一些滞后。很多安排没来得及完善,造成了……误会。”
“这都是我们致远工作不力的问题,我们定会认真反思!”
秦主任眼睛一转,又摆出了一副痛心疾首的做派来。
“同时,我个人的工作作风也有很多问题。好大喜功、懒政怠政!”
“不但没有及时处理好校内矛盾,还试图粉饰太平,严重影响了学校声誉!”
“我已经深刻意识到了我的错误,请组织,批评处理!”
秦主任这话说完,抬眼看了下对面的领导。
见对方神色和缓了些,她赶忙乘胜追击道,“致远一直是市里顶尖的中学,各方面都走在前列。我们是真的很希望能够培养出更多优秀的人才,为市里争光添彩……”
秦主任先是借口“误会”,只字不提剥削事实。
接着一通自我批评,又刻意强调致远的贡献,软硬兼施,摆明了是想推卸责任。
——眼看着她就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宋安之怎么会如她的意。
她迈出一步,迎着市领导的目光和秦主任恼怒的神情,坦然开口。
“各位领导,我是致远直升学生,也是现任高中部纪检委员,我叫宋安之。”
“从我了解到的情况来看,刚才广播里同学所说,全部属实。”
“但我认为,这些问题不仅仅是致远中学的问题,更不是秦主任一个人道歉,就能处理的问题。”
领导做了个手势,示意宋安之继续。
宋安之点了下头,轻车熟路地打开会议室的投影仪,拿起电子笔边说边写。
“这位同学提到的第一件事,是致远学生针对原二十九中学生,挑起的校园暴力。”
“我认为,采取过激行动的学生——就是被点名的那些——实际上是施暴者群体中的少数。”
“类似于‘我爸是李刚’。其背后的原因可能与家长的包庇、滥用公权力有关。”
“这类危害严重、涉嫌违法的案件,需要由执法部门介入处理。”
“对于他们,监护人负主要责任,致远中学则负次要的教导责任。”
“而秦主任并非他们的老师,没有教导义务。因此,不该承担直接责任。”
宋安之说着望向秦主任。
秦主任咬着牙,面色忽冷忽热。
——不担责任?
那宋安之站出来,究竟是什么意思!
宋安之没理会秦主任的焦躁,转过身又道,“但是,施暴者群体中,还有未采取过激行动、只是进行‘冷暴力’的多数人。”
——比如推开窗时那句刺耳的“赶走十一班!”,以及毫不遮掩、沸反盈天的歧视和叫骂。
“虽然很多时候,这种‘冷暴力’无法量化,因而很难得到司法认定。”
“但是,对欺凌的受害者来说,言语暴力绝不比肢体冲突更好受。”
“很多人在痛苦的挣扎中患上了抑郁症,正常生活被严重破坏。”
“还有调查表明,被孤立和歧视,是青少年自杀的重要诱因。”
“群体性的歧视更有可能引发逆反和报复心理,甚至埋下集体冲突的祸根。”
宋安之的面色冷下来,下巴微扬,神情淡漠而高傲。
她缓慢又清晰地为秦主任的行径落了结。
“致远中学,应当承担没有做好宣传引导,激化了群体矛盾的全部责任。”
“而让致远形成如此偏见,秦主任您,难辞其咎。”
——她的音色也是冷的,像是淬了霜的刃。
语毕,宋安之的目光不闪不避地对上了身旁咬牙切齿的秦主任。
一边是春秋笔法,推诿成事;一边是条分缕析,不偏不倚。
为首的市领导听完了宋安之的话,微微颔首,又偏头小声问了句,“宋?”
身旁的秘书赶忙应是。
他很满意地叉起胳膊,似笑非笑地望向秦主任。
——这下,你要怎么解释?
“小宋啊。”
秦主任的表情很不好看,“我是教导主任没错,但是这些学生们的问题,形成原因非常复杂。”
“家庭、社会,校内校外方方面面的因素都会影响,我一个人怎么会有这么大本事呢?”
言外之意,就是致远学生的精英身份和家庭背景,天然形成了阶层对立,跟她无甚关系。
她希望宋安之能识相一点,顺着她的话往下说,把责任推到家长头上。
——弄脏了致远的声望,对你自己也没有一点好处!
宋安之站出来的时候,就没打算让秦主任好过,此刻又怎么可能理会这人的暗示。
她提起笔,平淡道,“秦主任误会了。”
“我刚才可没有说,实施‘冷暴力’的施暴群体,是致远的学生们。”
——至少不只是学生们。
宋安之写下“受教育权”四个字,微微垂眸望着秦主任的眼睛。
“这是那位同学提到的第二个问题。”
“致远中学校领导秦桂露,恶意中伤、诋毁原二十九中学生,并侵害其受教育权的问题。”
——您才是那个,歧视、抵制合教学生的最大毒瘤。
话音落下,整间会议室陷入刹那寂静。
秦主任双目赤红,她怎么会还不明白,宋安之是铁了心要把她整下去!
宋安之握着电子笔,望向秦主任的神情依旧淡漠,仿佛胜券在握、游刃有余。
实际上,她背后早已被冷汗浸透。
——这一步,她其实在赌。
她并不知道自己手头的证据,是否足以扳倒这个在致远中学经营数载、长袖善舞的教导主任。
但她必须赌。
因为她答应了一个看起来很乖、实际上又凶又野的小姑娘。
——等着我,我会证明她是错的。
操场上早就乱成了一片,十一班的区域里,小眼镜仍在发狠地骂着。
他一拳拳捶在地上,关节都被塑胶磨破渗血。
“停手!”大犇死捏住他的手腕,众人七手八脚地拽住他。
“唐姐既然捅破了这件事,学校就肯定会给我们个说法!你冷静一点!”
“冷静……?”小眼镜被人揪着衣领站着,颓然得惊心。
他本来就瘦小,整个人垮下来,像一片破布飘摇。
“我怎么冷静……我怎么想得到,致远居然做的出这种事?”
他眼前又被眼泪糊成一片混沌的洁白,“我真蠢,真的。”
“我被人打成那样,还在痴心妄想。以为自己走了大运,能上一个想都不敢想的好学校。”
“今早到教室,我还以为,我还以为课桌中间的水龙头是方便我们洗手的,我想都没想过,那是个破实验室,致远连敷衍我们都懒得花力气了……”
大犇拎着他的后衣领,和旁人对视一眼道,“我也以为是洗手的。”
“我以为是换钢笔墨水的。”
“我以为是直饮水,还喝了……”
小眼镜又哭又笑地咧了下嘴,眼眶里屯着的泪刷啦一下全都漫了出来。
他絮絮叨叨说着,“我对不起唐老大,我对不起你们。”
“如果不是我,要是没有我,唐老大肯定就不读了,她本来也不想读……”
“你们也不会来致远,去哪里都比这好,去哪里不好呢,呜呜呜呜……是我害惨了大家……”
唐妙理凭一己之力,把致远上下闹成了一锅粥。
学生们或质疑、或愤慨,吵嚷不休;教工们更是相互指责、自顾不暇,人人焦头烂额。
——始作俑者,反倒没人追究了。
唐妙理乐得逍遥,捏着话筒在教学楼里面晃晃悠悠,不再看外头她捅的篓子了。
忽然,有个高大的女人站定在了她面前,很礼貌地弯了弯腰,伸出手道,“同学,麻烦把话筒给我,谢谢。”
眼前的女人穿着件白色西装,身形非常高大,短发干练,眼神清明,举手投足间有种惯性的威严。
唐妙理眨了下眼睛,多年以来养成的危险直觉告诉她,这是个惹不起的人物。
于是,唐妙理很乖地递上话筒,背手站在西装女人身旁。
校董会议室。
“宋同学。”带头的领导语气严肃,“你刚才说过,认为广播里同学反映的情况属实。”
“是的。”
“如果上述情况确有存在,那么可以认定致远中学侵害了原公立生受教育权。”
领导再次面向她,“但是,我们需要证据。”
宋安之敛目思索片刻,证明“现在”的十一班在旧生化实验室,没有安排食宿很容易。
——她甚至能拿出十一班的培养方案,证明他们“现在”还没有安排固定教师。
但这些事实,通通可以用“时间仓促,尚未完成”做借口。
所以,她需要一份写着“未来”时间的证据,证明致远在“未来”也不打算给十一班提供大纲规定的课程,和应当享有的教学资源。
——这样的证据,该从哪里找?
教学楼走廊。
接过话筒的西装女人抬指轻叩了下麦克风,推开窗瞧见操场上乱哄哄的情形,用带点责备、又不忍苛责的眼神看了眼唐妙理。
——看熊孩子的眼神。
唐妙理猜不透这个人的意思,只垂眉顺眼缩在外套里,指尖从袖口里漏了个边儿绞着衣摆,装得比谁都乖巧可怜。
西装女人顺了几下她脑后的头发,冲着话筒道,“集会到此结束,散会。”
“操场上的同学,请按年级由高到低,有序回到班级。”
“开学第一课由各班班主任组织,在九点准时开始。注意,无故迟到旷课扣两分。”
“年级组长巡查所属年级,清点人员;非教职校董会成员十点半在办公楼一楼会议室……”
西装女人声音清冽,语气和缓,迅速控制了局面。
喧闹的学生们涌回教学楼,方才慌神的老师们也开始各司其职。
“开学典礼上提到的相关问题,校方会在三个工作日以内通报所有情况、给出解决方案,请各位师生稍安勿躁。”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不是对着窗外排着队的学生们,而是蹲下身子望着唐妙理清透的眼睛。
西装女人关了话筒,很礼貌地问唐妙理。
“你是十一班的同学吧?”
“老师想请你帮个忙,先带同学们回实验室,清点人数,我们九点准时上生物课。”
唐妙理被她看着,总感觉自己像是一只被人捏着后颈皮的猫。
“……好。”
她迫于威压应了声。
“谢谢‘宋安之’同学。”
西装女人站起身又摸摸她的发顶,“刚才的发言很不错,记得提醒同学们迟到旷课扣两分喔。”
唐妙理领着一帮哭哭笑笑、东倒西歪的十一班学生来到生化实验室的时候,脑子里还想着那个女人。
——我总怀疑她在撸我但我没有证据。
“老大,我们要不要退学啊!”
“唐姐,他们真的会解决这件事吗?”
“我想回家看电视剧了,暑期热播都没结束,我居然就开学了……”声音细细的女生捏着指头说。
唐妙理坐在讲台上,小腿荡在空中,闻言瞥了她一眼。
“想都别想,无故迟到旷课扣两分。”
小眼镜和大犇对视一眼,“那我们这是……?”
唐妙理有点烦,总感觉自己像是被谁下了套儿。
她掰了半根粉笔头,准确地砸进了最后排的垃圾桶里,拍拍手闷声道,“先等着吧。”
校董会议室。
宋安之听着广播里那个和她七分相似,却更成熟凛冽的声音,福至心灵地抬起头,冲一众市领导们道,“我有证据,请您评估。”
她打开电脑,登录了校名邮箱,打开了一份来自“秦主任”的文件,发送时间是三天前。
“这是秦主任主持制定的致远中学本学期的授课计划。”
“卷首有电子签名和编号,可以证明是正式文件。”
“这里面没有每个班级具体的课程安排,就算有,教学计划都是每月初根据实际情况调整的,不可能和计划表一模一样……”秦主任急切地解释道。
宋安之没有理会她的打断,鼠标滚轮飞速滑动,直达页面末尾。
“这是致远中学三次大型联考的基本安排,分别是十月全市联考、期中八校联考、期末全省统考。”
“致远中学高一年级上报的考试人数都是305人。”
“而高一年级的实际人数是——”
她啪地按下回车,屏幕跳出另一个公开文件。
“344人。”
344人——155名致远中学初中部直升学生,58名中考统招生,92名私立自招生,39名公私合教学生。
秦主任眼前一黑,跌坐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