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学楼里,秦主任跟市领导吹得口干舌燥,宋安之却不附和。
她有点恼火,刚想暗中提点几句,突然右眼皮猛跳,直觉风雨欲来。
“这个……领导,您看。”秦主任想不通自己有什么疏漏,只好摆出一个更谄媚的笑,自己提了补贴的事。
“咱们致远啊,对学生都是一视同仁的!每个学生,都要享受到最好的教育!”
“今年与二十九中合教,学生增加,成本也上去了……”
主席台。
动了坏心思的唐妙理可不会等秦主任想通。
话筒一拽,谁都不爱。
“除了校规,作为社会的一员,我们需要坚守法律的底线,规范自身行为。”
“新学期,意味着我们又长大了一岁。一些同学已经到了承担刑事责任的年龄。”
唐妙理忽然粲然一笑,扫视了一圈整齐的精英学生们,徐徐说道,“我知道,你们中的很多人,看不起公立学校的学生,看不起二十九中分流来的十一班同学。”
“这无可厚非,你们出自名校,甚至很多从致远初中部直升上来。”
“你们缴纳了高昂的学费,拥有漂亮的中考成绩单和各类证书,成绩优异又多才多艺。”
“而这帮人浑浑噩噩,得过且过,生来就落后,注定永远追赶不上你们。”
“他们没资格和你们挂上同样的校徽。”
底下的人渐渐乱了,有致远初中的人说,“她不是宋安之!”
更多的人被戳中了心事,面红耳赤,义愤填膺。
“本来就是啊!有什么错吗!”
“这不公平!这群混混凭什么进致远!”
十一班的角落却意外地安静了下来。
“唐姐……这是在说咱们?”
“什么意思啊……”
小眼镜没说话,只是盯着台上那个穿着大好几号外套的人。
她的神情,和她说出“谁敢动咱们,我就把他狗头打爆!”的时候一模一样。
“你们当然没有错,每个人都有权利喜欢谁、讨厌谁。”唐妙理很温和地抬手,又轻轻压下。
“不思学业、目无尊长、破坏规则的人,活该被人讨厌。”
“说得对!”
“为什么要弄出十一班啊!”
教学楼里面的市领导循着喧哗,向走廊走去。
为首的领导推开窗户,只听见一声响亮的“赶走十一班!”
秦主任的脸色骤然变得很难看,连连赔笑道,“这,呃,这不同校区的同学可能相互还不太熟悉……”
她转过头,神色恼火地问宋安之,“现在讲话的是个什么人!”
宋安之的声音还是不疾不徐、带点凉意。
“本来应该是高一(1)班宋安之。”
“就是这样。”唐妙理收敛了表情,琥珀色的眼睛垂下来,像是一座高高在上的神像,冷漠地俯视着下面的群情激愤。
这才是他们真正想的,也是他们确然做了的。
这块一团和气的伪装布,撕开的速度比她想象得还要快。
——这么大的动静,楼上应该也听得见吧?
唐妙理眼底闪过一丝疯狂的快意。她抓起话筒走向主席台边,语速飞快。
“高一(3)班董行舟,这是你在二十九中宿舍门口泼油漆的理由。”
“高一(6)班梅欣怡,这是你伙同校外人员深夜恐吓二十九中落单女生的理由!”
“高二(2)班陈旭、徐恺毅、童卓、李铭睿,这是你们围殴二十九中两名高分毕业生的理由!”
她每报出一个名字,就在人群里精确地指出那个人来。
主席台已经有人意识到了事情不对,匆匆忙忙打算去夺话筒,唐妙理却三两下避开,游鱼似的从一帮校领导七手八脚的障碍中穿出来。
“……因为瞧不起他们,觉得他们不配和你们做同学。”
“所以实施暴力,不惜违反法律也要维护你们的‘权利’,是吗?”
“你们敢回头看看你们针对的这些人吗!你们敢承认、敢道歉吗!”
底下的方阵乱成了一锅粥,和十一班已经看不出分别了。
被点名的人,或是梗着脑袋坚持“不是我!我没有打人!”,或是在同班同学的指点和目光里恼羞成怒,冲着主席台破口大骂。
“……你们可真了不起。”
听到那些再无遮掩的恶语,唐妙理又笑了。
小眼镜突然取下了他一千度的镜片,拿手背飞快地抹了把眼泪。
——他是二十九中中考状元。
也是被高二(2)班四人围殴的受害者。
他的成绩,放在致远初中部,可能只算是一个中等偏上的普通优等生。
可他是二十九中第一、是二十九中有史以来第一个物理竞赛冠军。
还是许多二十九中学生嘴里的“小教授”。
中考前,他在家里支起白板,给大家义务补习,人多到挤满楼道。
他的中考成绩足够他转去市里好几所重高,但他选择了直升二十九中,和老朋友们一起。
结果二十九中撤销分流,小眼镜成了致远新生。
——而那点“优秀”,让他成了致远暴徒的首刀对象。
那天晚上,他和朋友在小吃街被四个男生套上麻袋暴揍。
镜片碎的稀烂,差点戳瞎眼睛。
他浑身是伤,惊惧到不敢抬头,没记住那几个人的长相,只听见了那句——
“要是再敢参加物竞……下次我会用刀。”
一身伤瞒不住,小眼镜后来还是把事情告诉了唐妙理和她哥。
紧邻垃圾场的活动房里,唐妙理听完一切,默默无语。
“但是,唐老大……致远真的很强。”
“恶人处处有……毕竟是少数。”
“能在致远上学,跟做梦一样……我是说什么也不会放弃的。”
“大不了,就不参加竞赛了。”
他畏缩又害怕,却还是决心去致远继续念书。
小眼镜记得,那时候的唐妙理,叹着气点了头。
她说,“好,那咱不走!”
“有我唐老大罩着,谁敢动咱们,我就把他狗头打爆!”
但他没想到,唐妙理真的将这件事放在了心上,把那晚的几个暴徒查得清清楚楚。
他更没想到,这个一米四出头的小姑娘,竟然当着一千人的面,点出了他们每个人的名字。
——你们敢承认、敢道歉吗!
气势如虹,声震山河。
害的他一个男子汉大丈夫,跟哭嫁似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湿漉漉糊了满脸。
“致远是名校,想必没人进过少管所。”
唐妙理把主席台闹成一团,嘴皮子依旧动得飞快,“但你们记清自己的年纪。要讲纪律,更要守法律。”
“不要以为你们那点事做的很隐蔽。”
“闹得太过,我不介意弄脏你们漂亮的履历。”
台下有人怒目相向,指责和哗然的声浪铺天盖地。
听见一句恼羞成怒的“找死!”,唐妙理在主席台上站定,勾唇一笑。
“至于以暴制暴,不好意思。”
“在座各位,没人玩的过我。”
操场后排,十一班区域。
“唐姐——”大犇拼命喊。
“牛逼——”十一班整整齐齐跟上了他的声音。
“你他妈帅爆了——我爱你啊——”小眼镜直接叫劈了嗓子。
主席台。
“停!停!这说的是什么!快把这丫头抓起来!”
之前坐她旁边的胖老头子唾沫横飞,气得直拍桌子。
唐妙理干脆利落地一转身,往主席台外面跑,却迎面撞上之前给她竖大拇指的主持人。
“祝荣荣,快!把她麦拿下来!”一个领导在后面冲主持人喊。
唐妙理把话筒往背后一藏,蹲下身子,忽然冲她露出了一个求饶般的笑。
——无辜可爱得要命。
祝荣荣被那笑迷惑了片刻,伸出来的手慢了一步。
唐妙理借助身高优势,抓着话筒,哧溜一下就从她胳膊肘底下逃了。
“法律赋予我们每个人平等的受教育权。”
唐妙理跑到了教学楼底下,四百七十三台扩音器还在尽职尽责地传着她的话。
唐妙理抬头望了一眼,隔着数层楼板的秦主任登时泛起了一股不明不白的寒意。
“我们没有成绩、没有财力、没有特长。”
“所以我充分理解每个认真努力考上致远的学生,厌恶我们这帮走了狗屎运的人。”
“这的确很不公平。”
“但这种厌恶,至少应该建立在,我们确实享受了和你们一样的教育资源的基础上吧?”
唐妙理放慢了语速,望向高大明净的教学楼对面,昏暗积灰的旧实验楼。
“如果我们拥有的教室,是你们空置多年的旧生化实验室。”
“图书馆、体育场、天文台,所有公共空间不对我们开放。”
“自行住宿,餐饮外包,生活区零重合。”
唐妙理顿了顿,“最重要的一点。”
“我们‘享有’的师资力量不是固定教师,而是随机试讲的师范生。”
“哪门学科有师范生来应聘,我们就上什么课。”
“没有的话,就关在实验室里全天‘自习’。”
“知道这些,你们还会讨厌我们吗?”
操场上陷入了短暂的沉寂,无人应答。
唐妙理轻蔑地一笑,拔高了嗓音。
“或者换句话说——你们会讨厌一群,专门为你们圈养起来,挑选合格实习生的小白鼠吗?”
“何况,这帮小白鼠根本不会占用学校多少珍贵的资源。还能以公私合教的名义,给诸位致远精英换一笔补贴。”
“是吧,亲爱的秦主任?”
——锐利的矛,洞穿了蹩脚的遮羞布,将丑陋的真相尽数摊开。
秦主任浑身的血都凉了。
无孔不入的音响把那句“亲爱的秦主任”传遍校园,在一众市领导面前狠狠扇了她一个大巴掌。
如坠冰窟。
她想说不是这样的,那人胡说八道,可她刚才的神情早就说明了一切。
市领导脸色铁青,秦主任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来。
宋安之却笑了。
——这个小姑娘,根本不需要等她来帮。
她一个人就能把致远搅个天翻地覆。
——那接下来的事,就交给我吧。
宋安之在心底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