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安之听见教导主任的呼声，不动声色地追出去，打算把人引开。
“秦主任。”
“小宋！”教导老师似乎是跑来的，讲话还喘着气，“嗐……市领导，带了一批人过来，你跟我，一块儿，去接见一下。”
说着就揽过宋安之的肩，顺着墙边走去。
宋安之眼看着离树上那团天蓝色近了，心底疯狂祈祷——秦主任，您可千万别往头上看。
她面上却依旧平平淡淡，开口的音色仿若沁了冰。
“市领导？市领导假期前才来过，没必要这个时候过来啊。”
“哎呀，可人家就是来了，你也不能把他们赶回去，是不是？”
秦主任嗤了声，又道，“我看这次，八成还是二十九中撤销闹的。领导应该是要来看公私合教的成果吧。”
她叹了口气，“按我说，当初就不该拿上面的津贴，不然也不用收这帮混混儿学生。”
“二十九中啊，全市倒数，别说中考成绩了，每年逮进少管所的，就不晓得有几多……”
“这几十个小混混真是走了狗屎运！分进咱们致远，还不用按私立标准付学费，啧。”
“现在好了，一堆家长天天打电话过来骂，要我把这群祸害弄出去，否则就集体转学……哎哟，我这是造的什么孽。”
树顶上的唐妙理听得浑身冒火，谁他妈想进致远了？
早先二十九中没撤销的时候，致远的人就习惯拿鼻孔儿看人。
早饭买个饼，都刁得跟杨贵妃似的，说什么“不跟混混排一条队”，嫌他们身上有股穷酸味儿。
作为二十九中时任校霸，唐妙理一个面团精准砸过去，“嘴这么臭，吃屎没饱？”
单是这些就足够闹心，更不消说，合教的消息出来后，分流进致远的每个人都遭到了致远学生的威逼恐吓。
优秀的致远学子，叫他们“有胆直着进来、横着出去”，摆明了打算在学校里好好尽“地主之谊”。
——这么个龙潭虎穴，她唐妙理犯得着上赶着去受罪？
可她的贴心狗腿小眼镜和她说，进致远读书，是他的梦。
“唐老大，你可能没了解过。致远每年的重点率、一本率，在省里都是数一数二的。致远学生，有骄傲的资本。”
“我们抢了他们的资源，他们看不惯我们，是天经地义。”
“再说了，恶人处处有，讨厌我们的，总归是少数。”
“能在致远上学，跟做梦一样，我……我是说什么也不会放弃的。”
小眼镜带着满身的伤，却毫无怨气，满心满眼全是纯粹的向往。
唐妙理当时是怎么回他的？
她说，“好，那咱不走！”
“谁敢动咱们，我就把他狗头打爆！”
——可现在呢？
跳下去胖揍新学校教导主任？那少管所的名册里，真要添上她浓墨重彩的一笔了。
唐妙理把拳头捏得咔吧响，却听见了底下那人沁凉平和的声音。
“秦主任。”宋安之正色道，“您这话说得不对。”
“我们不该戴着有色眼镜去看待我们的新同学。”
“他们之前的环境宽松，才会自由散漫。”
“但教育是个潜移默化的过程。如果把他们分散到各个班级之中，适应致远的校风校纪，一定很快就能实现融合……”
“哎哟！我的小宋啊，果然找你找对了人！待会儿和市领导讲话，你就这么说！”
“但把他们混编进咱们的精英班？”
秦主任像是听了个笑话似的嗤笑出声，“别说家长们了，我都干不出这事儿。一颗老鼠屎，能坏一锅汤啊。”
“我都打算好了，给这帮混混编了个十一班，单独放在实验楼一楼，旧生化实验室那边。教学楼这边的权限，都没给开。”
“住不归我们管，饭可以外包。”
“上课嘛，就喊点来试讲的师范生随便带带，来什么上什么，没人教就全上自习，垃圾就该有垃圾的自知之——”
秦主任的话，被人硬生生打断了。
——唐妙理腾空跃下，一拳挥出。
她本有五十个分进致远的老同学。
十一个人因为害怕入校后被致远学生欺负，直接放弃了读高中。
或是复读重考，或是转去职校。
剩下的，都是带着崇拜、带着期待，小心翼翼地向致远讨一份前程，卑微又勇敢。
可他们这么卑微，得到的是一个破旧教室、一群试讲新人，还有铺天盖地、居高临下的恶意。
垃圾、祸害、老鼠屎。
——那我就给您看看，真正的垃圾是什么样子！
我怎么好辜负您的期待？
至于少管所？
——哥啊，你可千万别去赎我。
那边估计还管饭，能给你省点。
她的拳头重重砸在一个人肩窝里，可是那人压抑着，连闷哼一声也没有。
唐妙理的手抑制不住地发颤，眼前的人不是秦主任，而是宋安之！
——在她跳下来的瞬间，宋安之主动上前，迎上了唐妙理全力以赴的拳头。
那个讨厌的高个子垂着睫毛，像是没感觉到痛一样，神色平静得有点悲伤。
宋安之在她身前蹲下身子，左手包住她还在发颤的拳头，右手揽过唐妙理的脑袋，给了她一个未完成的拥抱。
她的拇指轻轻抹过唐妙理的眼角，像是不忍心再看见那双包着一汪水、明镜似的琥珀色眼睛。
宋安之用轻到快被风吹散的声音，贴近她耳语。
“她是错的。你等着我。”
宋安之站起身望向秦主任的时候，拇指上还沾着潮湿的热意。
唐妙理的满腔怒火，仿佛被一场温沉而厚重的雪，瞬间覆灭了。
余下一片纯白的苍茫。
——直叫她忘了身处何地、今夕何夕。
意识回笼的时候，她发觉自己穿着件长及大腿的制服外套，颈上是个松松垮垮的领结。
而她端坐在主席台最左的位置上，面前摆了个话筒。
还有一个姓名立牌，“纪检委员：高一（1）班宋安之”。
唐妙理想到那人戴着纪检委红袖章，又被势利眼主任称呼“小宋”。
看来接了自己一拳头的高个女生，就是本应坐在这儿的宋安之。
——宋安之。
原来她叫宋安之啊。
想到落在她肩窝的那一拳头，唐妙理有点愧疚。
——她不该拦着的……那一拳打在秦主任身上才好。
毕竟，她真的不想读高中，费时又烧钱。处分或是退学，她都没在怕的。
打个教导主任，正好杀鸡儆猴。
日后，就算她走了，精英学生也不敢对她的小弟们造次。
可是有个脾气很好、又很正气的人，先是被自己一通耍赖免了扣分，又白白挨了她一拳。
唐妙理知道自己使了多大劲，就算落拳时收了力，也足够让她淤青半个月。
那个人说，你等着我。
于是唐妙理留下了。
但她所料想的留下，是找到她所谓的“十一班”的队伍，从后排挤进去。
而不是在刚刚走到操场门口的时候，被一帮同学热切地披上外套，糊里糊涂地塞进主席台上的发言席啊！
——脑子不清醒真要命，她几乎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接过那件明显不合身的衣服，又大摇大摆地落座的了。
唐妙理有一千一万个不情愿，却木已成舟、无处解释。
因为怕话筒发出声响，她只能把背挺得笔直，在主席台装雕塑。
前任校霸唐小姐，本是在领导一开麦，就带队走人的混混头子，在二十九中随心所欲、横行无忌了整三年。
而如今，风水轮流转。校霸居然忍气吞声坐上了讲台，把校领导一篇不知道谈了多少年的《逐梦青春》演讲稿，从头聆听到了尾，还时刻保持着虚假的营业微笑。
台下最远的角落里，蠢蠢欲动、格格不入的那一坨人，显然就是她的老同学们。
“俗话说得好，屁股决定脑袋。”一个带着厚厚眼镜的人小声说，“新学校新气象，唐老大都开始听校领导的裹脚布了，咱们前途有望啊。”
“不是，小眼镜，你想没想过，为啥唐姐会在顶上坐着？”
“呃……大概是因为，老大格外优秀？”
格外优秀的唐妙理，中考踩着升高线，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用她的话就是“不用找了”。
“同学们，你们现在拥有的，是最美好的青春岁月，希望你们都能珍惜时光，在最美的青春里奋斗，找寻最灿烂的未来！”
唐妙理感觉旁边那个胖老头子把唾沫喷她脸上了，有点恶心，却只能身不由己地激情鼓掌。
“郑主任的演讲让大家受益匪浅，我们应当珍惜时光，奋发向上！”
穿着小红裙子的女主持人话音一顿，目光转向了唐妙理。
“致远中学的校规校纪是维护大家奋斗的保障，人人应当遵守。”
“接下来，请纪检委员宋安之同学，为大家分享《新学期，新纪律》！”
胖老头子微笑地看向她，主持人也冲她露出一个笑。
底下的同学哗啦啦鼓掌，又起了一波不大不小的声浪。
唐妙理面色如常，还能跟着抬手鼓掌。
——主持人叫这个宋安之发言呢。
人呢？赶快讲啊！
——大家，看我做什么？
面前红底黑字的姓名立牌，工工整整地阐述了一个事实。
——她，就是需要发言的“宋安之”同学。
现在、立刻、马上！
唐妙理脑子里惊涛骇浪。
见她宛若被定住了身，台下传来了交头接耳的嘘声。
属于十一班的小角落更是闹翻了天。
“不是吧，不是吧！他们现在是在等着唐老大发言？”
“不是宋什么什么的吗，为啥是唐姐？卧槽，唐姐站起来鞠躬了！”
领着一帮市领导参观的宋安之也愣住了。
她刚才送走唐妙理之后，明明托了一位纪检委的同学给主持人传话——告诉主席台那边，自己临时有事，会缺席发言。
那现在，坐那里的人是谁？
唐妙理的声音经由全校四百七十三台扩音器，清晰地传遍了整座校园。
“大家好，我是宋安之。接下来我演讲的主题是，新学期，新纪律。”
差点在开学一小时以内，扣完所有基础操行分的二十九中前任校霸，用还带点奶音的嗓子讲纪律，居然流露出了点浑然天成的乖巧懂事来。
“卧槽卧槽，唐姐真的讲？小眼镜，这姓宋的是唐姐什么人啊，好大的面子！”
“你问我，我问谁去。”小眼镜盯着台上站起来没比旁边坐着的领导高多少的校霸，嘀咕了一句，“老大看起来，好乖啊……”
“敢说唐姐矮，你死了。”
“我没有！是你说的！大犇，你不要含血喷人！”
“新学期是一个新的起点。”唐妙理揣测着主题，“标志着我们拥有了新的身份——高中生。”
“不论之前在哪所学校，规矩如何，从今往后，我们应当用更高的标准要求自己，遵守致远中学校规，努力做一名守规则、有素质的致远高中生。”
底下的同学礼貌鼓掌。
教学楼里，参观着教室里电子屏幕、3D打印机等教学设备的市领导，也纷纷点头。
“致远的这个校规制度，很好，这个是应该推广的。公立分来的学生，也要遵守！”
“是呀是呀！”，秦主任笑得满面红光，“我们致远一向是开放包容的，这次公私合教的试点，我们非常重视……”
“接下来，我和大家简单说说咱们的校规。”唐妙理深吸口气，回忆着围墙下那个人清清冷冷、毫不留情的样子。
“首先，仪容仪表非常重要。披头散发扣三分，妆容过盛扣三分，不穿校服扣五分……”
“其次，大家要讲文明、懂礼貌。言语粗俗扣两分，集会迟到扣五分……”
宋安之听着广播里，唐妙理一本正经地把刚才的“罚单”完完整整背了下来。
想到那个张牙舞爪、闹腾不休的人憋着口气儿，被迫把所有犯的错当着上千人的面复盘，简直是公开处刑。
宋安之忍不住笑了下。
记性不错，可造之材。
“领导，您看这些，都是我们致远今年更新的教学设施。”
“我们相信啊，只有把最好的资源投入到教学中去，才能让学生们德智体美全面发展。”
“今年，致远还扩张了公立生源……”秦主任说着忍不住给宋安之使眼色，示意她附和自己，好顺理成章拉点补贴。
主席台。
唐妙理绞尽脑汁胡扯了半天，偷偷看表才过去了两分钟。
她冲主持人挤眉弄眼，对方完全没有get到点，还热情地竖了个大拇指。
唐妙理看着底下穿着制服、整整齐齐的精英学生方阵，和远在角落里七零八落的老朋友，忽然就想玩把大的。
——这不是……趁着市领导在嘛。
如果把私立名校某教导主任，公然违反公私合教条例，辱骂歧视分流学生的事情抖出来……
会不会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