艳阳高照,云光映窗,书房里静谧无声。明明是白日晴天,案牍之上却有一个烛台,蜡烛的火苗融在暖光里,映着年轻人深邃的眼睛。
原本被攥在手心里的字条,此刻皱皱巴巴的,显然是被很大的手劲不断揉搓。
随后,它贴着火苗的边缘,慢慢蜷缩、燃烧,最后化成灰烬,和蜡油一起落到桌面上。
毁灭意味着消失,代表着无人知晓。
——“岭洲沈不苦的所有讯息,我都要知道。”
——“我叫沈不苦。”
——“我刚来三里街支卦铺没几天。”
——“不瞒你,我正是柳河人。”
而那张被烧掉的字条上原本写着的四个字是:
查无此人。
……
午后,两辆高调奢华、内饰华丽的马车一前一后从将军府门口出发,速度不紧不慢。
挂在车门前的车铃叮当作响,一路引人注目,不少路人带着探究的视线一路追随,交头接耳,好奇里面坐着何等富贵的人物,竟然如此阔绰。
适才从将军府门前经过的买菜大娘与身侧同行的人暗暗咬耳朵:“这是不是就是传言里暂居在将军府的贵人?今日可算是见到真容了。这派场,怕不是从京城来的大官儿?”
同行人摇了摇头,“看着不像,不是说地位越高行事越谨慎低调吗,你看岭洲城府衙那些官老爷的穿着,恨不得衣服上全是补丁。他如此张扬就不怕被状告吗?而且这小伙子也忒年轻了。要我说,倒像是卫铳将军的儿子!”
“诶?不对不对,我听说卫将军是女儿,不曾有过儿子呀……而且卫将军也不是个挥霍钱财之人,许是女婿?刚刚我看他身边还站着个姑娘,约莫十七八岁,极有可能就是卫将军的爱女,看那两人,身量模样都挺般配的。”
马蹄碾过地面上的尘灰,也踏越了那些胡猜乱想的街谈巷议,他人的议论融在风中,随着马车的行驶渐行渐远。
此刻,被百姓编排成卫铳女儿女婿的两位主人公异常和谐地同坐在一辆马车之中。而那位顺路捎带着的沈不苦,正躺在后方的马车上由梦瑛照料。
共乘的车厢内仅有一个紧紧贴着车身的座椅,铺着毛绒的兔毛垫。座椅之前摆了张圆桌,上面有几枚铜币和一叠宣纸。
周静和半倚在靠背上,姿态闲懒,气质傲人。林鸾微缩成小小一团,趴在圆桌一角,聚精会神地卜卦。
两人和睦融洽,各做各的事,互不打扰。
林鸾微伏身解卦,蹙眉深思中,忽地连续打了三个喷嚏。
一想二骂三叨咕。
她揉了揉鼻子,心中纳闷这天气回暖,自己也没有受凉,排除生病,难不成真的有人在背后讨论她?
也有可能。毕竟那些寻找国师弟子的探子和势力,还在岭洲城像无头苍蝇似的胡乱打探,肯定念叨她的名字不下百次。
林鸾微打完喷嚏后,羽睫轻颤,就是这个刹那,不知是谁的指尖微不可查地动了动。
自上而下,垂眸看去,她安静的时候眉目婉约秀丽,气质柔和清冷,与往日不尽相同。
“睽卦,下兑上离,水火不容,彼此相克,对立睽违【1】。这次去柳河县,必须要小心行事,因为会遇上敌人的刺杀,且对方数量不在少数。我不知道你暗中派了多少人去柳河,身边还有多少类似无名那样的高手。但我还是想提醒你,未雨绸缪,切莫冲动。”
周静和眼神若有若无地停在林鸾微身上,在她出声的时候,身子不禁往前倾了倾。
“蹇卦,下艮上坎,山高水险。西南平易,东北阻碍,所以我们出城后朝西南方向行进,不管大路小路,能到柳河就行,避免东北山麓。”
“西南方平稳,是因为那是百姓聚集的地方。东北山麓危险,则是因山匪在那久久驻扎。大体方位确定后,等到柳河,我再具体算卫将军所在之处。”
落笔的最后一刻,林鸾微舒了一口气,举着宣纸,微微回首去给周静和解读卦象,“周……”
谁知刚一回头,一张俊脸乍然放大。
周静和倾身覆过来,轻微的鼻息落在林鸾微脸上,有点痒。
她甚至可以看到他脸上有细小的绒毛,以及黑黝黝的瞳仁里,装着的是方寸已乱的自己。
双目相对,林鸾微耳根泛红,身子非常不自然地往后退了退,抿唇不语。
“嗯。”周静和上身回到原位,看她这幅避之不及的模样后浅浅勾唇,“继续说。”
林鸾微凝神,语重心长道:“卦象显示,具体刺杀的时间就在七天之内,会是一个夜晚,方位柳河县、山林中。也就说明那些陷害卫将军的山匪,最终针对的目标可能是你。”
倏然想起沈不苦,她对周静和的做法便更加匪夷所思了,“我倒是无所谓去柳河县多带一个人,又不是我出钱。只是你明明不相信他,为什么还要放在身边?这对你来说是个隐患啊。这下好了,他跟着我们一路同行,还需梦瑛在一旁照顾,如此招摇过市,生怕别人注意不到你。”
林鸾微讨价还价道:“以后这种有生命危险的帮助,需要给钱,五十两银子。”
周静和变色斜睨,“财迷心窍。”
他淡定地拿起柳河县的墨印地图,展开,思索西南与东北方位,随口反问:“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冲着你来的?”
沈不苦那些茶言茶语言犹在耳。
不对,根本不存在沈不苦这个人,他叫什么,都是个谜。
林鸾微没注意周静和冷漠危险的表情,道:“因为我们早已相识啊,在三里街,在牢狱里。如果针对我的话,这么多可以下手的机会,他为什么不出手?到目前为止,他没有做过伤害我的事情。”
“再说了,我是良民,针对我干嘛,我一穷二白哪有什么利益可图。”她话锋一转,自恋道:“图我的美貌吗?”
周静和慢悠悠道:“万一就是图你的美貌呢?”
他收起地图,玩味地重复沈不苦对林鸾微的称呼,“毕竟你三番两次的救他、替他说话,甚至同宿一间牢房,关系应该很亲密了。对吧,阿鸾?”
“阿鸾”两字被咬得极重,带着阴阳怪气的语调,可又有缱绻柔和、蛊惑人心的魅力。沈不苦这么叫她,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经周静和戏谑一说,竟然有些羞耻。
“……”
林鸾微:“那照你这么说,我们不也同宿在将军府?”
她嘟嘟囔囔地反驳周静和的讥讽。
等等!不对!他刚刚说什么来着?图她的美貌?
林鸾微立马从圆桌旁弹身而起,坐到软软的兔垫之上,缘于马车内的布局,她与周静和必须坐在一侧,肩膀贴着肩膀。
她笑道:“殿下觉得我美吗?”她眼睛亮得很,“我没见过京城女子,只听说过‘天下佳人齐聚京都,端正可喜,倾城倾国’。殿下在皇宫中见过那么多美人,这会儿夸赞我,是不是说明我也算得上是……一倾岭洲了?”
她望向他,容色间隐隐有着期待与憧憬。
林鸾微眼睛中的真切,让周静和恍惚不可捉摸,以为她真的是想得到一个肯定的答案。
少女背影瘦薄,纤纤柳腰,素白纯色长衫被银色腰带束着,干净简洁,飒爽恣意。她的发型也很随意,全部头发皆扎在头顶,以雅致竹簪固定,脸颊两侧掉下来的碎发乖巧柔顺,徒添一份娇俏与可爱。
他从来没夸过别人,尤其女人。
让他直白地去说林鸾微美,抱歉,他开不了这个口。
过了一会儿,周静和平静道:“你比她们,特别多了。”
在他心里,林鸾微的确很特别,是他认识的所有女子中性格最为特别的:圆滑狗腿,总是爱嘴甜哄骗他人,和温柔端庄丝毫搭不上边;是他蓄意利用过的人中最为特别的:自小孤儿,没有家族钱权庇佑,也不能为他提供世家贵族的助力。孑然一身,仅仅凭着自己一身本领成为人人皆想揽到麾下的小神算子。
在他心中的地位也很特别……
世人皆道:鹤声公子温文尔雅,天之骄子。他与林鸾微互相利用,对彼此有所图谋,出奇的是,他在林鸾微面前能卸下伪装,不做他人眼中的正人君子,摒弃“鹤声公子”头衔赋予的压力和桎梏。只做他自己,一个也会恶劣毒舌、也会狠辣愤怒的人。
可是……特别又有什么用?
也只不过是“特别”而已。
林鸾微被他这一句漫不经心的回答弄得哑口无言,无奈失笑。
他如果说“不,我觉得你很差”,再或者是“没见过你这么自恋的人”……都可以!毕竟他就是这样一个毒舌且不近人情的人,可周静和却说她比起那些京城女子来说很特别,并且在说完这句话后,脸色一度阴沉,不知在想些什么,气氛冷得很。
她讨厌比较,也懒得去猜周静和的想法。
林鸾微兴致缺缺道:“诶!还以为鼎鼎有名的鹤声公子能夸夸我呢!”她半开玩笑地缓解气氛,“若是那样,等以后你回京城功成名就,娶妻生子,乘龙快活。而我周游山水,去见大千世界,到时候天南地北,别鹤孤鸾,我逢人就说,我有一个朋友,乃大周君……”
“闭嘴。”周静和突然冷冷地打断她。
林鸾微想说什么?
大周君王、抑或大周君子吗?
他原先厌恶那些神棍,正是因为他们平白无故指点江山,祸乱朝堂风气。什么功成名就,乘龙快活,一个算卦之人不经意说出的话,很有可能又会把他推到风口浪尖之上。包括她自己,也难逃其咎。
周静和眼眸微冷,锁定在林鸾微身上。
有些真心话总是借着玩笑说出来。这才多久,林鸾微就迫不及待地与他划分界限,人各两地?天南地北,不复相见,一想到这,他心底竟然窜出来一股无名之火。
“你一边说我是你的朋友,你要报恩,一边说以后天南地北,你怎么总想着利用完就跑,当我傻?”男人声音漠然。
“还有,别鹤孤鸾是形容远离的夫妻。怎么,林大师如此按耐不住想和我做夫妻啊。”
林鸾微脸色一变。
车窗的纱帘卷起一角,从狭窄的缝隙中钻进炙热的阳光,烤得她热血沸腾。
周静和说这话时面不改色,了无笑意,安静的车厢内只能听见飒飒清风吹过树叶时婆娑的声响,他眉宇间的冷漠被吹淡了些许,微薄的凉意从指尖褪去。
明明同在一处,心底所想、脑中所思,截然不同。
林鸾微意识到不对,已然要开口否认替自己争辩,可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吆喝,有人烈声喊道:“停车!停车!”
马车在那人的阻拦之下抖动得厉害,骏马如惊弓之鸟,扬起马蹄发出烈烈嘶鸣。
车厢开始向一侧倾斜颠倒,林鸾微本来与周静和隔得就近,这一倒,让她直接扑向毫无准备的年轻男人。
她硬生生地撞了上去,无意间,把周静和压在身下。
嘴角软软的……
温润的触感好似在吃菊花糕,柔韧、甘甜。这份柔软,霎时让原本冷僵的气氛暖了起来,甚至是燥/热。
唇与唇毫无征兆地紧紧贴合,周静和发沉的呼吸在安寂中回荡。
刚才林鸾微毫无章法地扑过来,让他下意识抬起胳膊,两只手臂现在正虚浮地搂着趴在身上的少女。
乌黑的眼里倒映着彼此,有人从冷漠变成诧异,有人从焦躁变成慌乱无措。
林鸾微屏住呼吸,“唔……”
作者有话要说:1、睽卦,下兑上离,水火不容,彼此相克,对立睽违——《易经》
2、蹇卦,下艮上坎,山高水险——《易经》
小剧场:
周鹤声:女人,想跑?问过我的意见了吗?(老婆好甜)
阿鸾:你个双标狗!!!什么叫我利用完就跑??你不是也在利用我???
PS:周哥夸夸老婆怎么了?让你张嘴有那么难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