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茶桌上的水正好沸腾停止,沈温瓷取出一丛茶,接着动作娴熟的开始泡茶。第一遍洗茶,出海,第二遍泡茶,入杯,展茗,热气腾腾,茶香四溢。

不一会儿,一杯上好的毛尖奉上。

乐嘉伸手去端杯子,却被冒烟的热茶烫得缩回来了手,猛的抬眸,发现沈温瓷在对着她笑。

“烫?”

“沈二小姐不觉得烫手吗?”

沈温瓷微微一笑,神色如常的端起茶杯,“渴的时候就不会嫌烫。”

乐嘉一怔,失神了片刻。

沈温瓷说:“其实刚开始都是烫的,但烫着烫着就不觉得了。其实人生没有你我们想象中那么难选。”

起了风,竹叶摩挲像一阵阵的浪。

她缓缓开口:“年轻的时候,他每天都会工作到很晚,后来我有了继母,两个人创业,一起吃九块钱一份的盒饭,也会给我买十二块钱的小蛋糕。以前我继母人很好的,每年家长会都是她替我参加的,每次画画考试都是她陪着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那是因为什么呢?

人是会权衡利弊的动物,当唯一的选择不再是唯一,那她必然不是最优选啊。

但人只有被伤得遍体鳞伤后才会幡然醒悟,世界残忍的,是弱肉强食的。

这些道理,说出来没用,要靠乐嘉自己去选。

沈温瓷:“如果你想好了,到新荣园找一个叫周游的人。”

“……”

几分钟后,竹园的门重新关上。

一个白色长裙的身影走在曲径通幽处,雪白黑边的鹦鹉落在肩头,仰面阖眸,静止不动,似一幅挂在半壁的美人丹青,精美绝伦,又不可碰触。

一个黑衣的肌肉男走了进来,“沈小姐,李妈问回不回去吃饭。”

她点了点头,吹了声口哨,片刻后,一只黑边的白毛鹦鹉破开竹浪落在了沈温瓷肩上。

沈温瓷吃喂了些鸟食。

肌肉男疑惑:“小美不是出门前刚喂过吗?”

“没喂饱。”

沈温瓷笑了笑,喂饱了可就飞不回来了。

命运之神没有怜悯之心,上帝的长夜没有尽期。

恩情要一点一点给。

人不能只靠一腔热血去帮人,一切的背后都是需要手段的。

近黄昏,晚霞光薄弱返照,整个世界都笼罩着粉色。

饭厅墙上嵌入式的显示屏正在直播KPL赛事,而饭桌上唯一的主人却将目光投向窗外。

李妈上了最后一道文昌鸡,看见外面的天色,念叨:“恐怕一场大雨要来。”

“下场雨也好,这个天气这么热。”沈温瓷转头,继续看比赛,“李妈,我嫂子不回来吃吗?”

“是,刚刚打电话说有事,让你先吃。”

“李妈,荔枝是不是快成熟了。”

“是,荔园到荔枝树都挂果了,满树红彤彤的,看着就喜人。”

在沈家,每个人都很忙,沈温瓷唯一能说上话的人,大概只有李妈。

李妈年轻时也是出了名心灵手巧的女子,烧得一手好菜,煲得一手好汤。后来遇见了个男人,便辞了工回乡下结婚,可惜遇人不淑。

后来沈温瓷从京城回来,老爷子怕照顾不好小孩,又把她找了回来。

李妈这一生素来勤恳规矩,因而极受沈家老少尊重。

李妈在沈家帮佣多年,可以说是看着沈温瓷长大的。

眼前这个女孩子,虽然从小没有妈妈,但被教养得很好。多才多艺,长得漂亮,难得的是性子温柔敦厚,端方善良,沈家人无不视若珍宝。即使是那板正严肃的爷爷,在外人面前提起她都是合不拢嘴的夸耀。

李妈从未想到有一天,谈起她,会是满腔的苦涩与难过。

隔天,楠城果真下起了雨,雨势磅礴。

雨最大的时候,连窗外的树都被撼动,这时来了一通从祖宅的电话。

挂掉电话,沈温瓷出去了一趟。

夜暗下来,大雨却没有停歇。

沈温瓷冒着雨再一次踏进山越居,面色凝重,身边跟着沈家大媳妇林婉清,和一个叫苏云意的女孩。

林婉清热情的招呼那个女孩坐下,又吩咐李妈收拾出一间房,要长住的那种。

据林婉清的说法,沈母当年难产,沈家所有人都顾着大人,结果小孩在产房被抱错了。而一个月后,奶奶带着一个叫沈温瓷的小孩离开了楠城。

而当沈温瓷在京城和宋栾树掐架,在背着奶奶买的粉色芭比书包看热闹后被宋爷爷打趣时,真正的沈温瓷,正在因为弟弟贪玩落水被父母责骂。

雨声变得悠远,淅淅沥沥,像晚风拂过空谷时发出的渺渺传响,像树枝摇曳时叶尖摩挐的连绵轻响,像…斑驳的回忆中那人在耳畔的柔声细语。

奶奶常在她耳畔叮嘱,知命不惧,日日自新。

但生活就像一场闹剧,偶尔沈温瓷也会生出绝望之意。

自己叫了十几年的爸爸不是爸爸,自己住了十几年的家不是家,斑鸠笨拙不会搭窝,就强占了喜鹊窝来住。

这场雨,仿佛将这世间所有的荒唐和狗血都落到了她的头上。

稍作喘息,那雨又有越下越大的趋势。

沈家家教甚严,尤其讲究食不言寝不语,往时只有爷孙三个,个个都严肃正经,这种规矩更像是默认的习惯。后来沈温瓷回来了,沈父偶尔会在饭桌上过问学业,老爷子偶尔也会提点兄妹几句,但大多时候还是安静的。

但今天这顿饭,虽然只有四个人吃,却吃的极为热闹。

沈温瓷下楼时,林婉清和苏云意已经落座,饭厅昨晚那部播放KPL的电视,此刻正在播放某个都市狗血爱情剧。

林婉清招手,“温瓷,快来开饭了。”

沈温瓷原本的座位正对着电视屏幕,此时却已经有人,她挪步,坐在了背对屏幕的位置。

“温瓷,”霍望远这时姗姗来迟,略带歉意道:“大伯母,临时有点事。这位是?”

林婉清这会儿显然没了在祖宅时的咄咄逼人,笑眯眯的:“这是云意,云意,这是霍望远。”

“云意?”霍望远转头问沈温瓷,“是奶奶那边的亲戚们?”

林婉清和苏云意一顿。

沈温瓷的奶奶叫云确,也不怪他会这样问。

霍望远下意识去看沈温瓷,她眼眸一沉,才解释,“她是苏云意。”

苏云意微笑颔首,“沈二哥。”

沈二哥,这样的称呼,让霍望远微微一愣。

他没有吝啬笑容,但也没有应声。

饭厅很安静,连咀嚼的的声音都听不到,沈温瓷小口小口的吃着饭,并无别扭之处。

现下,倒是林婉清先挑起了话头。

“温瓷,能不能让云意先在山越居住下?她今天才到楠城,眼下也没有提她置办房产。”

“随意。”沈温瓷依然礼貌周正地咀嚼着饭粒。

“现在你爸爸和哥哥都联系不上,这件事情也没办法确认下来,你族爷爷的意思呢,就是等你爸爸和哥哥回来再说。你也不要着急,沈家就算找回亲生女儿,多养一个你也不是难事。”

“还有云意,”林婉清放下汤勺,放缓语气,“这些年你在外边辛苦了,回到家就安安心心的住下,有事可以找你沈二哥。”

这话一出,霍望远就算是个傻子也明白了,握着筷子的手微不可见地颤抖了起来。

他转眼去看沈温瓷,却看不出她的一丝情绪,只是往日温婉的眉微微皱起,暴露了她郁结心中的痛苦。

之后她们说了什么,沈温瓷都没听,只知道李妈今晚的饭水放少了,硬得很,她咽得艰难。

片刻后,沈温瓷站起身,礼貌地移开了椅子,回了房间。

不等她缓过神来,电话就响了起来,她像是突然清醒的看着屏幕,过了几秒,还是接通了。

耳边传来许嘉莹焦急的声音,“温瓷,你在哪?”

“在山越居。”

“在家就好,”她语气听起来很着急,却又耐着性子安慰,“温瓷,你不要想太多,大伯母家有求于你哥哥,那些腌脏事儿一堆门道,你看见的听到的也不一定是真的。乖乖等你哥哥回来,知道吗?”

“知道。”

白天在祖宅的时候,族爷爷说她不是沈家小孩,沈温瓷第一反应也是大伯母在搞鬼。

可是…有DNA证明,有族爷爷欲言又止的默认,甚至她还有奶奶的信物。

这时,许嘉莹犹豫不决的开口:“温瓷,眼下你的生日宴……”

沈温瓷沉吟了片刻,“先搁置吧。”

许嘉莹似乎松了一口气,柔声安抚道:“别伤心,等你哥哥回来了,嫂子一定给你帮个更盛大的宴会。”

“嫂子,我有点困了……”

“好,那你早点儿休息,别想太多,知道吗?”

“嗯。嫂子晚安。”

原以为会睡不着,但她却比平日入睡得还早,迷迷糊糊的时候,被一阵震动声吵醒。

“沈温瓷。”

“嗯?”她的声音有些迷糊。

“你睡了?”

“嗯。”带着懒散的鼻音,一字作答。

“我后天回去。”

“噢。”

“沈温瓷。”

“叫魂吗?”

“你来接我。”男人声线清晰,言语霸道不容置疑。

啪,电话挂了。

沈温瓷抱着被子,肆意生长的睫毛时不时上下扫动,不由得苦笑起来。

如果宋栾树回来,知道她是个冒牌货会有什么反应?如果哥哥和爸爸回来,又会怎么样?把她赶出家门,还是和霍望远一样让她当个养女?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

长夜漫漫,沈温瓷突然想起来楠城后的第一次生日。

爸爸问她,“小瓷想要怎么样过生日?”

“往年办的就很好啊,我很喜欢。”

沈父没有陪她过过生日,其实并不知道她往年是怎么过的生日,幸好沈明霁有颗玲珑心,说:“小瓷长大了,得多和朋友们一起玩才有趣。”

沈温瓷刚到楠城那会儿,楠城话说的支离破碎。那时候小朋友听见她说话,唇边就会带着嘲笑,更甚至有些人还会粗暴一点叫她乡巴佬,那种恶意又天真又明显。

小时候的沈温瓷也不是什么好脾气,一来二去的,其实她并没有什么朋友。

“我没有朋友。”

“怎么会没有朋友,平时上学时的同学啊,住在家里附近的小朋友啊。”

小温瓷想了想,倒是有个符合条件的,“哥哥是说宋栾树吗?”

“嗯?宋栾树?”

“他平时跟我一起上学,还住在我家隔壁。”

宋栾树,沈明霁没见过,但也知道他是宋家的长孙,远在千里迢迢之外的京城。

沈明霁一脸为难的看向父亲,沈灏清思索了片刻,便笑着答应小温瓷:“好,爸爸替你叫他来参加生日会。”

小温瓷,比一般的小朋友要早记事,虽知哥哥和爸爸的好意,可心中仍有些抵触这个生日。

两厢权衡,索性不理会,他们给她过的生日照常过,心里还默默给自己记了另外的生日,这样自己便有了心安理得的和奶奶过生日的清净。

那一年,宋栾树第一次来沈家,在沈家住了一周,把沈温瓷在楠城本就岌岌可危的人际关系搞得一塌糊涂。

那些人说沈温瓷不会讲楠城话,宋栾树直接鄙视他们的普通话说的不标准,前后鼻音都分不清楚,还hf不分。

等下一年生日,宋栾树又来了。

沈温瓷和沈父讲过不要叫宋栾树来,但也不知为何,年复一年,宋栾树从未缺席。

心里沉迷难以入睡,心事百转千回,沈温瓷无端陷入低沉当中。

刚刚下楼吃饭时,沈温瓷站在楼梯口,依稀有听见林婉清和苏云意的对话。

话里话间,她知道了苏云意在苏家过的并不好。苏家虽然不穷,但不是什么大户人家,那家人重男轻女,苏云意似乎受了很多委屈。

有那么一瞬间,沈温瓷真的觉得自己是霸占了别人的人生。

原来扶摇而上,并不是她命中注定的馈赠。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

可惜她怏怏,又恹恹,宴坐空山。

等到了宋栾树回来那天,沈温瓷没有去接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