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豁然开朗

临近年关,作为宋的都城,汴梁的街道上显得格外的热闹。

来来往往的行人在街道上行走,从这家店铺出来,到那家店铺进去,熙熙攘攘。前几日的积雪早有街道司的衙役们清理得干干净净,行人们在青石板路上路过,身后甚至连脚印都难以寻见。

街道司,这是有宋一朝,新设的一个衙门,专门负责街道卫生整洁,整顿违规摆摊,私搭乱建等影响汴梁风貌的行为。如果宁良在这里,一定会感叹,这岂不就是宋朝的“城管”吗!

韩托等一行五人拉着驴车从川流不息的街道穿过,走得极为缓慢。幸好韩托十年前曾在这里生活,对汴梁城的大小街道尚算熟悉,走了几条小路,这才堪堪在两刻钟后来到雷府。

雷有邻是昨晚到的家中,此刻早已经在雷府后门等候。

“咣——咣咣——”丁隐上前,按照约定好的信号叩门。

雷有邻一边打开后门让众人进来,一边小心翼翼地探头看有没有尾巴。

雷府不大,但收拾得极为整洁。比较惹人眼球的是,在这个不大的后院里,竟然有着一片小菜地。地里种的应该是萝卜,这是近些年才传入中原的新鲜玩意儿——但似乎没有人打理摘收,竟然是都烂在了地里。

韩托盯着那菜地哑然失笑,心说倘若白福敬在这里,应该会颇有发言权。毕竟,除了白福敬家,这是韩托第二次见到不是农民,却爱在自家种菜的。

雷有邻尴尬地笑了笑,“这都是家父种下的,家父勤俭,爱自己鼓捣这些。后来家父出事,我也无心帮忙打理,便都烂在了地里。”

“别无它意。老大人高节,我等佩服还来不及呢。”韩托拱手行礼。

“对了,为何不见宁公子?”

“哦,我家公子有些私事,去去就回,去去就回!”

雷有邻也不再深问,便要带着众人去安顿休息。

虽然雷有邻和史泰关系莫逆,但史泰并未告知他宁良的身份,甚至连韩托的身份都语焉不详,只说韩托曾是军中好友,因缘际会流落江湖。倒不是不信任,而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但是看众人对宁良这么个年轻人恭敬有加,雷也知道宁良身份不简单,只是他知道深浅,不该问的事情就不要问,否则就是给别人徒增烦恼。

而此刻宰相王溥府上,书房内,宁良正和师父王溥对坐在塌床之上,喝着一壶热茶。

师生相见,千言万语却不知道从何说起。

王溥知道宁良这些年肯定吃了不少苦,但是又不好主动问起宁良的经历。毕竟当年虽然他帮助宁良逃出汴梁,但是赵匡胤篡权夺位,他虽不是帮凶,但也没有阻拦——宁良的另外一位师父,武将韩通,可是为此战死沙场了。

自己也曾经后悔过,毕竟作为世宗皇帝器重的大臣,当朝宰相,又是读圣贤书的,却不能以死报效朝廷,反而苟活到现在。面对宁良,王溥心中是有愧的。而当年的另一位宰相范质,早已在六年前作古,褒贬留作后人评判了。

可他也又他的苦衷,他这些年,虽然仍居宰相高位,但心中的委屈,只有自己知晓。

“师父,学生刚看到的那些书稿,似是记录我父皇起居……”宁良开口打破了这长长的沉默,但一张嘴,便觉得似乎不该提起这个话题。这话题,简直是当面揭短。

但王溥似乎一点都不在意,紧皱的眉头都舒展开了一些,跳下塌床直奔条案,拿着那些书稿来给宁良看,那表情,那动作,像极了给伙伴炫耀新玩具的孩童。

“你来看看,这是我最近正在编纂整理的,世宗皇帝的起居和大事纪要,我打算起名叫《世宗实录》。原本陛下是不允的,我多番上奏,这才准了。”

说着又跳下塌床,从书架上拿出两册书本,小心翼翼地拿来递给宁良,“这是已经编纂完成的两本成书,《唐会要》和《五代会要》,记述的唐和五代的各项典章制度以及沿革变迁。”

“哎,可惜。朝廷百废待兴,不肯拨款刊印这两本册子。如今,便只有我手中这两本手抄本,以及呈送给陛下御览的两本了。”

宁良看着自己这位年近五十岁的师父跳上跳下,眉宇间露出孩童般的自豪,不由得心中百感交集。其实自己又何尝不知道自己这位师父心中所想,只是自己也不知该如何安慰于他。

作为曾经的皇子,如果说一点重塑乾坤的念头都没有,那是过于虚伪了。特别是当自己从华山下来,接连遇到白福敬、韩托、史泰等人后,钱有了,虽然有限但也很可观;人有了,虽然不多但是不乏高手;甚至现如今的太平铁行——那简直就是一个完美的兵器库,加上太平煤矿生产的独一无二的焦炭,如果开足马力生产,一流的兵器和盔甲可以源源不断被造出。

但是作为现代人的灵魂,自己也知道逆历史之大潮流,定然不会有什么结果。

更重要的是,凡是历史上兵变夺权之事,无一不是血流成河,生灵涂炭。自己身边的朋友、爱人,实则为他提供了更多不为此事的理由。

宁良感觉到憋屈过吗?自然,无数个夜晚都曾因此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自己身为皇室后裔,却不得不流落江湖。自己的师父韩通,死在了皇城脚下,有时候自己面对韩托,都会觉得愧疚。自己的哥哥和小姨后妈,听闻被安排移居房州,封郑王,赐“丹书铁券”,但是谁又不知那是软禁。

宁良曾无数次怀疑过自己的决定,自己,是否真的该造反,夺回原本应该“属于自己”的一切?哪怕赌上自己,还有身边亲朋的身家性命!?

宁良曾无数次怀疑过自己的决定,这个时空,是否还是自己所在的哪个时空?难道就没有可能,这是另外一个平行的时空?而不会如同狗血的穿越剧,改变历史,主角就是身死魂陨?难道就没有可能,自己可以造反成功?

无数个问题在自己的脑海中回荡,直到今日。

豁然开朗。

只因为师父王溥手中的《唐会要》、《五代会要》,还有那些未完成的《世宗实录》手稿。每个人,都应该在生命中找到自己的价值,自己的定位。

而比起自己的纠结和畏畏缩缩,自己这位师父的对自己的定位,还有自己这位师父的赤子之心,简直比自己要高太多。

“师父,记录历史,传承后世,这是太史公之伟绩,千秋之业啊!”

王溥的眼眶中瞬间涌满了泪水。这是第一次,有人对自己所做的这件事,有这么高的评价。儿子不理解,妻子的埋怨,同僚背后的耻笑,皇帝的模棱两可,这些压力,不亚于面对宁良之时的愧疚之情。而如今,宁良却这般说,当真让自己这个师父,既自豪,又无地自容。

“师父面对你,有愧啊——”王溥长叹一口气,“说说吧,你此次来汴梁,所谓何时。为师能帮忙的,在所不辞。”

待宁良苦笑着说明来意,王溥脸上也泛起了苦笑。

自己的母亲,恐怕要被迫过一个七十大寿了。

虽然老太太,今年才六十九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