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
秋风一吹,血腥味便钻入了众人的鼻子里。
这里刚刚发生了一场恶战,一群绵羊和一群豺狼的厮杀,结果是绵羊惨胜。
但是败退的豺狼,很快叫来了自己的同伴。而此时绵羊们,还在忙着挖坑帮之前死去的豺狼掩埋尸体。
这一次,绵羊们,怕是在劫难逃了。
宁良深深地看了李三一眼,开口问道:“你是契丹人?朱福也是?”
“哼,那个猪一样的东西,他不配!”李三缓缓开口道,“主上吩咐他带着这些年聚拢的钱财回契丹,他竟然带着自己的人,还有还那个贱人和野种逃跑了。”
“看来你们契丹人,对朱家早有图谋,竟然几十年前就布下了朱福和你这两颗棋子。”
“我知道你在拖延时间,不过我不在意。准确地说,你拖时间也没用。因为我的目标是这些杂碎们,我的任务是把他们带回去,为我契丹效力。当然,死几个也无所谓。毕竟我已经将朱家独门的技术完全掌握了,有我在,这些工匠我都能培养。”
那李三一副猫捉老鼠的姿态,此刻的他需要倾诉,或者说需要显摆。多年的卧底生涯,压抑得他的心理有些扭曲。他享受这种时刻,炫耀,再慢慢玩死对方的快感。
宁良也知道这些,他在拖时间。他寄希望于白福敬带来的官兵,寄希望于刚刚派出报信的铁匠。虽然他也注意到那些一言不发的契丹武士,已经缓缓组织队形,意图包围他们。
“你还真是厉害。一个契丹人,在中原隐忍这么多年。”
“哈哈,那是自然。”
“不过你也真是可怜。人家朱福吃香的喝辣的,还有美人相伴,并且有了自己的孩子。而你呢?你做了几十年的铁匠?除此之外还得到了什么?”
宁良的话显然戳中了李三的痛处,李三原本不胖的脸上转瞬间青筋暴起,显然是有些恼羞成怒了,“你……你少废话。老子比他朱福的级别高,这些要为不是为了主上的大计,老子能容那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作威作福这么多年?老子才是最合格的暗探,他朱福算个什么东西,他甚至在今天之前,根本就不知道老子的存在。老子是直接和主上联系的……啊呸,我和你说这些干嘛?”
“你还是想想自己怎么死吧!毕竟,我要带走的是铁匠。你,没有什么用处!”
“怎么?被我说中痛处了?”宁良脸上一脸的戏谑,“还说你级别比他高,他逃走,你不是一样没有办法吗?”
“谁说我没有办法!背叛主上的人,都不得好死。就算他逃到天涯海角……”
话音未落,李三瞪圆了惊恐的双眼,一个身影转瞬即止,横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都别动!动一下,我就杀了他!”
契丹武士们显然没有预料到这一幕,虽然听不懂宁良说什么,但这架势也能让他们明白眼下的情形,纷纷持刀围向宁良和李三两人,但是谁也不敢轻易出手。
宁良早看出来虽然这些契丹武士都听李三的,但他基本不会什么武功。这才故意激怒李三,趁其不备将其拿下。除此之外,宁良也想不出什么办法化解眼前的危机了。
李三叽里咕噜说了一些什么,那些武士虽然还拿着刀围着,但终于是缓缓退了半步。
对峙。
空气中依旧充斥着浓郁的血腥味,但却是死一般的安静。
“呜——”
一声尖利的破空声打破了这短暂的安静,一只弩箭直奔宁良后心而去。高强度的战斗让宁良失去了原本的敏锐,对那个躲在自己背后的弓弩手竟然毫无察觉。
从听到破空声到做出反应,宁良只用了极短的时间,姿势不变,挟着李三往前俯冲,重重地摔倒在地,这才堪堪躲过那一箭。
这一摔,也让边上的契丹武士抓到了机会,纷纷持刀向宁良砍来。
宁良在地上一个鹞子翻身,将李三挡在身前,几名武士见状忙手了刀势,但也顺手将李三拉出了宁良的控制。
宁良失去了人质和肉盾,自己还半躺在地上没起身,眼看契丹武士的弯道砍来,只得硬着头皮举刀格挡。
“仓啷啷——”横刀与弯刀相撞,瞬间起了火花。
被救回的李三咬牙切齿地下着攻击的命令,铁匠们也纷纷大喊一声,冲向契丹武士。
而宁良被五名武士围攻,半躺在地上举刀苦苦挣扎,一时间竟然不得起身。“天哪,我今天要葬身此处了吗!?”宁良心说。
不知身在何处的老鸹,“哇——哇——”的粗劣嘶哑声在林子里飘荡。密林中不远处成群的飞鸟,扑棱着翅膀从林中掠起,直冲云霄。
“呜——”
“呜——”
“呜——”
尖利的破空声再次响起,随着这声响起,一道道黑色的身影倒下。
倒下的,竟然是契丹武士!
三支不知何处射来的利箭,穿透了三名围攻宁良的黑衣武士的胸膛。宁良压力陡然减轻,顾不上多想,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手起刀落,解决了剩下两名武士。
百十名山贼打扮的人呼啸着涌了出来,手持横刀、陌刀、弓弩等杂七杂八的武器,十几个瞬息间将契丹武士团团围住。为首一人手持横刀,眉目虽然清秀,但左脸腮帮处有一个恐怖十字形的伤疤,那张面目便显得有些令人心生惧意了。
来人大喝一声:“大胆契丹狂徒,竟敢在我的地盘杀戮我汉人,真当老子是泥捏的吗!?兄弟们,给我杀!”
话音刚落,来人身侧百十人喊杀声起,横刀突刺,陌刀劈砍,弓弩齐发……一时间竟然堪堪压制住契丹武士,数名黑衣人不及反抗,身首异处。
队伍中有一人身形飘逸,手持横刀快速游走在契丹武士之间,刀刀直刺要害,咽喉、心窝,快速收割着这群黑衣人的性命。
而为首那人也加入了战团,刀法大开大合,刚勇无比,被斩断了四肢的契丹武士在他脚下呻吟,被劈重了面门的黑衣人在他身后哀嚎。
宁良望着眼前两人,忍不住眼圈一热。
还能有谁,正是当初和他走散了的“橐驼儿”韩托和轻功一流的史泰。
这两人和宁良走散之后,在黄河岸边一位老农家躲过了追兵,再往后便四处寻找宁良。彼时宁良已经为陈抟老神仙所救,带到了华山为徒,因此两人自然是寻不到的。
时日一长,两人身上的积蓄也基本花光。史泰曾提议动用宁良当初从皇宫偷出来辗转存放于韩托处的珠宝,但韩托执意不肯,说:“这是公子的钱,我们不能用。”
山穷水尽之时,两人路过这郃阳北边的密林,被长期盘踞此地的一伙山贼拦截。两人武艺高强,这群乌合之众岂是他们的对手?于是几个回合的大战之后,两人不仅打败了山贼及其头目,更是收服了这帮山贼,索性在此地占山为王,当起了山大王。
当然,韩托和史泰接手了此地山贼之后,下了死命令:“不杀人,不绑票。只劫富人,不劫穷人。”并将山寨改名为“宝丁寨”——宝盖头加一个丁字,正是宁良的“宁”字,也是希望借此引起宁良注意,可以主动来寻他们。
逢年过节或遇上灾年,还会拿出一部分粮食接济本地的穷苦百姓。慢慢的竟然在百姓中有了好名声,甚至有百姓主动为宝丁寨通风报信,好躲避官府的清剿。
比如今日,就是有砍柴的百姓发现密林中有不明身份的黑衣人绑架百姓,马上报告了宝丁寨。
我们的韩大寨主闻讯便派人前去侦察,恰逢宁良出现和契丹武士乱战之时。
斥候回来报告了情形后,韩托觉得事情比较重大,怕这么大规模的械斗引起官府的注意,便亲自带人前去查看,远远看到宁良觉得相像又不敢确认,于是暗中派人回去叫人,自己带了几个人暗中观察。
直到听到李三和宁良对话,虽然还不曾确定宁良的身份,但是也大概知道了事情原委。韩托本是军人,对于契丹人一向是厌恶的,听闻那李三竟然是契丹间隙,又见宁良一方势弱,多端下令出手。
有宁良、韩托和史泰三个高手,加上百十名山贼,还有几十名杀红眼的铁匠,这群契丹武士饶是职业军人出身,也难以抵挡。一刻钟左右的时间,战斗结束。除了那李三和一开始被绑起来的三个契丹武士外,几乎没有留下活口。而山贼们和铁匠们,也有数人丧命,十多人受伤。
“韩托!韩大哥!”砍倒了最后一人的宁良,终于有时间喊道。
韩托身形一滞,心说果然是公子没错,能知道自己这个名字的,除了史泰,便是宁良了。
韩托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前来跪倒在地:“公子!果然是公子!”
史泰见状,哪能不知道韩托口中的公子是何许人也,也匆匆跑来,跪地而拜:“史泰见过殿……公子。”
“两位大哥快快请起!十年了,终于又见到你们了!”说着,宁良忍不住眼圈有些泛红。
两人从地上起身,均是眼圈一热。韩托更是顾不上一百多双眼睛看着三人,竟是“哇”的一声哭出声来:“公子啊,公子。这些年你到哪里去了,我们找你找得好苦啊!”
宁良再也忍不住,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伸手将两人揽在怀里,狠狠一个熊抱。
“公子,公子你长高了!公子,你力气好大,我喘不过气了!”
“行了,先把眼前的事情处理了!我们今天晚上找个地方好好喝一顿,一醉方休!”
宁良吩咐王忠带人押着李三和其他几个俘虏前去报官,又交代不要说出今日密林之事,官府弱问起,就说是又义士出手相救。
此前要掩埋契丹人尸体的几位老铁匠执意要继续挖坑埋人,宁良也不好制止,只得感叹百姓们的思维还是淳朴。又想,若被官府发现这么多契丹武士的尸体,定然要追查是和人所杀,恐怕要查到韩托和史泰头上,于是便让宝丁寨的山贼弟兄们帮着掩埋尸体。
铁匠们抬着去世的铁匠和伤员回城了,路上遇到受伤的王五也一并救回,这里便不再赘述。
单说宁良随韩托、史泰两人去了宝丁寨,一路上聊起这些年的经历,也是感慨万千。所谓宝丁寨的“山贼”,也不过是些活不下去的庄稼汉罢了。郃阳这个地方,虽然比着战乱频生的边境,已经算是富有了,但是土地依旧不够种。
怎么说呢?本地像是冶铁的朱家和挖煤的白家这样的富户不少,还有许多其他的富商、乡绅。有很多普通百姓因为歉收、缺粮等原因,便向这样的富户借钱、借粮,有还上的,就有还不上的——还不上的就只能卖地给这些富户。
自己的土地卖了种什么呢?给富户家当佃农啊。
不愿意当佃农的呢?那便只能沦落成为盗贼、乞丐等等了。
当然,什么强取豪夺,逼良为娼,逼人为奴——甚至卖儿卖女的,也都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窥一斑而知全豹。尚算富裕的郃阳尚且如此,其他地区,不知道该是什么样的人间惨境呢!?
一路跟韩托和史泰闲聊,似是转瞬便到了两人的宝丁寨。
听说了“宝丁”二字的由来,感动之余,宁良不由地觉得有些恶寒。这名字听起来,怎么感觉那么别扭……
说是山寨,但从外面看不显山不露水的,进到山寨,映入眼帘的都是普通的民房,晾晒衣服的妇女、拿着风车到处跑着玩耍的儿童,倒像是建在密林深处的一个小村庄。但是以宁良感官之敏锐,很快就发现其实布置的很严密,这里处处都有暗哨——树上、房顶上、谷仓后……
宁良的目光在这些暗哨处停留,显然韩托和史泰也看出来了。
史泰不由得有些咋舌:“我早听韩托说公子目光敏锐,心思缜密,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咱宝丁寨的这些暗哨,一个也没瞒过公子。”
“史泰你说你平日里也一身正气的,怎么见了公子,变得学会拍马屁了。”韩托忍不住翻了翻白眼。
“哈哈哈哈!”宁良忍不住哈哈大笑,“两位大哥说笑了。其实这布置,已经相当厉害了!”
“对了,史泰大哥。那日黄河一别,已经十年。不知史大哥所查之事,可有眉目?出卖史大哥的肖小,可曾查获?”宁良开口问道。
史泰听到这话,明显地身子一滞,目光有些暗淡。“没想到过去了这么多年,公子还记得在下的事情。”
“劳公子费心,当初出卖我的,正是我的副将。他曾是我的兄弟,我的得力助手,可他……五年前我发现了他的踪迹,一路追他追到汴梁城外,终于抓到了他,他很痛快地就承认了,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我总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他承认得痛快,我本来也就打算放过他了,您也知道,我们那支部队上千人,恐怕活着的只有我和他了。可是……可是他竟然……”
“如何?”
“竟然在我转身那一瞬间,自杀了……”
“既然承认,你也已经放过他,为何还要自杀?如果是因为愧疚,为何不在当年自杀?偏偏五年后你找到他才自杀?”
“我也是这么想的。后来,我知道他的妻儿老小都住在汴梁,但我没有再敢去找,因为我怕……”
“你怕给他的妻儿带来灾祸?”
史泰重重地点了点头。宁良脑子里飞速闪现过无数的念头,但终究还是叹了口气。没有证据,他也不敢乱说自己的猜测。
宁良的手重重地握住了史泰的手:“放心吧,史大哥。虽然我的能力有限,但我一定会尽我所能,帮史大哥查明真相!”
史泰有些动容,刚要说些什么,却被韩托生生打断了:“行了,不开心的事情先不要提了!今日和公子重逢,我和史兄弟算是重新回归公子麾下,当此好时光,最要紧的是什么?一醉方休!”
“哈哈哈!闲话少叙!喝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