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宁为良人

大周曹王熙让和将军韩通之子韩微,或者说如今的宁良和韩托,快步走在汴梁城的街道上。

天上蒙蒙的细雨似乎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饶是两人穿了蓑衣,戴了斗笠,也被浸湿了里面的衣服,脚下溅起的雨水,更是湿透了鞋子和裤腿。

韩托把风,宁良顺利地从清风楼后巷的一棵老槐树下,挖出了一小箱子的金银珠宝,拿到盘缠的两人脚步匆匆,奔着汴梁城的西城门,也就是梁门而去。

因为是雨天,而清风楼离梁门也不算近,宁良走的又慢,虽然路上韩托一再要求背着他走,但宁良始终没有同意。加上道路湿滑,耽误了不少功夫。

路上不时地遇到巡逻的甲士,相比以往的汴梁城,显得戒备森严了许多。

两人走到梁门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暗沉,约莫着已经是未正(约下午三点多钟,未时,未初是下午一点到两点,未正是下午两点到三点)时分,但显然还没有到关城门的时候。

大周律,申正关城门(约下午四点到五点)。而此时,梁门已经紧闭。守城的兵士根本不听要出城的百姓们的抱怨,粗暴地驱赶着人群。

躲在不远处望着门口守备森严的兵士,宁良和韩托两人有些绝望。

显然,这又是赵匡胤提前布置好的安排。

按照历史记载,赵匡胤是被属下所逼迫,无奈黄袍加身。但是作为一个现代人的宁良,显然对这一点从来都是嗤之以鼻的,如今眼见这番情景,更是印证了自己内心的猜想。赵匡胤的黄袍加身,就是一场预谋已久的反叛。

“殿下。”韩托紧握了一下宁良的手,“啊,不。公子,我们恐怕是出不去了。”

对于阵前刀剑更为熟悉的韩托,显然对于这种阵仗却不擅长,宁良能感受到韩托的手心里已经沁出了冷汗。如果只是韩托自己,全身披挂,再有一匹马,想要出城,对阵眼前看守城门的十数名兵士,或许还能有胜算:十息之内,砍倒城门洞前这些兵士,趁着城楼上的兵士来不及反应,打开城门,驰马而去。

如今带着宁良这个五岁的孩童,根本没有一搏之力。

宁良反手紧握了一下韩托的手,“韩大哥,别慌。我们先回城里,找地方藏起来,等明日再找机会出城。”

韩托有些不可思议地回头看向这位才刚刚五岁的小宁良,不知道这个五岁的孩童为何似乎反而比自己要更镇定。心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轻轻地点了点头。

韩托带着宁良,或者说是宁良带着韩托,回身往着城里走去。

宁良一路上也不说话,只是紧紧拽着韩托的手快步走着,五岁的孩童,走路的速度却也不慢,甚至韩托偶尔都要快走几步才能赶上他的小碎步。

“去哪里?”韩托忍不住出生问道。

“找……找个……找个客栈,投宿。”宁良气喘吁吁回答道。

“那为什么这么匆忙?”韩通不解。

“宵……宵禁。”

像是回应宁良的话,一队身着细鳞甲的禁军直直迎面而来,随行的有一个府衙的衙役,“咣——咣咣——”敲着铜锣,扯着嗓子喊道:“宵禁啦!街上行人速速回家!”

街上行人纷纷避让这队禁军,然后匆匆往家中行去。

“奇怪?平日里哪怕是宵禁,也得是戌初(约晚七点),现在才刚未时,这是……”

顾不上理会喃喃自语的韩托,宁良拉着他紧走几步,混进人群,又拐了几个街道,终于见到一个正月初还开着门的客栈,闪身便走了进去。

原本正月十五之前,这些客栈、酒楼什么也都不开门做生意的。只是这家客栈老板是外地人,如今兵荒马乱的,老家又离着北汉边境不远,便索性举家搬到汴梁谋生,以店为家。自家又没有什么亲戚好走动,加上又有一些来汴梁走亲戚的百姓,晚上赶不及出城,又不方便在亲戚家住宿,这些人便会来客栈投宿,这客栈的老板便索性开门做起了生意。

“店家,我们投宿。”宁良冲着柜台里的掌柜说道。

原本客人投宿并没有什么稀奇,只是掌柜的打量着这一大一小两人,说话张罗的竟是小孩,有些诧异,“好嘞客官。客官这是走亲还是访友啊?”一边不着痕迹地扫了一眼韩托背上的行囊,除了鼓鼓囊囊的像是衣物以外,三尺长的条状物显然是刀之类的武器了。

掌柜的不由得有些警觉,虽然说来的都是客,但是作为客栈这类商家,有异常情况也是要及时报告官府的,否则一旦有事,被官府扣一顶知情不报的帽子也是很严重的。“还有你这小娃子倒是有趣的紧,小娃娃几岁了?还有,你家大人咋不说话?”

韩托刚要答话,腰间却被宁良狠狠拧了一把,疼的他差点叫出声来,真不知道这小小孩童,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手劲。

“店家叔叔说笑了,我五岁啦。我哥哥是个哑巴。”生怕韩托说错话的宁良一个“哑巴”封死了他的嘴,又像是想起来什么伤心事,竟然哭了起来,“呜呜呜——店家叔叔有所不知,我们兄弟二人父亲是当兵的,在北征契丹的时候死了,去年母亲又生病去世了。这才来汴梁投奔我们二舅。不料今日刚到汴梁,打听之下,才发现二舅家搬出城外郊区去住了。本来想要趁着关城门之前出城,许能再天黑前赶到城外二舅家。不料城门封了,街上又宵禁……呜呜呜——”

掌柜的一下子被眼前孩童的呜咽和悲惨经历勾起了同情心,也勾起了自己的伤心往事。这些年战火纷飞,自己老家地处晋州,正是大周和北汉的交界处,自己的不少族人、亲朋都死于战火;自己的一个小儿子,前年媳妇带着来汴梁投奔自己的路上,饿死了;自己的大儿子去年被征去当兵,如今也是杳无音讯,恐怕早已经死在战场上了……而他自己,若不是身有残疾,恐怕也被征去当兵了。

“娃子啊,啥也不说了。都是苦命人啊,来来来,我给你们哥俩找间干净点的房间。这住店钱,你们手头富裕就少给点,手头要是紧张,就不用给了。”说着,掌柜的从柜台后起身,一瘸一拐地出来,带两人张罗房间去了。

宁良和韩托对视一眼,紧跟上去。“店家叔叔您放心,住店钱我们一文钱都不会少的。我们兄弟俩虽然身上没多少钱,但是做人的骨气还是有的,这是父亲在世的时候教我们的。”

“哎,小娃子真懂事。我那小娃子要是还活着,恐怕也该有你这么大了。哎……”说着掌柜的带着两人上楼,找了一间窗户朝着街道的房间,安顿两人住下,询问两人是否需要什么吃食,又吩咐小二帮两人端热水洗脸,这才从房间里退出。

看店家出了房门,韩托忙迫不及待跪地行礼,压低了声音:“殿下,属下知错,险些让殿下于险境之中。”韩托是有点楞,可是一点都不傻,这几次三番下来,城门的封闭,街道的宵禁,客栈掌柜的怀疑,无一不险些暴露身份。而宁良似乎处处可以料到先机,一一化解。反倒是自己,虽然久经战阵,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韩大哥快起,不要再叫我殿下了。”宁良扶起韩托,低声道,“哎,如果我所料不差,大周朝廷倾覆,就在这一两日了。只希望老百姓们,不要再受苦了。”

韩托不知道宁良来自未来,知道历史走向,而且实际已经三十多岁,而他不符合年龄的成熟和沉着冷静,也让韩托感到诧异,“遵命,公子。我只是不明白,您是如何知道城门要提前关闭?如何知道要宵禁的?”

“城门要提前关闭,我并不知道。只是今日我去你家路上,便明显察觉到路上巡逻的兵士多了,而且还多了不少禁军,我怕迟则生变,所以想要快些出城。”

“而宵禁,既然城门这么早就关闭了,显然也会提前宵禁了。这汴梁城,一定是要有大事发生了!”

“那掌柜的……”

“你想问我为什么不让你说话,又卖惨蒙骗掌柜的对吗?”

韩托重重地点点头。

“很简单,咱们这时候投店本就可疑,街上巡逻的兵士又增加了,而当时我看到掌柜的看着你包裹里的刀,面色有变化,甚至不着痕迹地朝着店小二使眼色了。”

“使眼色?我怎么没有注意到?那掌柜的,竟然是想要报官不成?”

“韩大哥一天劳累,没看到也是正常。”宁良不愿意打击韩托,随便编了个借口,“开客栈的,自然都和官府有些瓜葛。每日迎来送往的,人多且杂,如果发现什么可疑人物不上报,可是要吃官司的。”

“这狗店家,他敢!莫不是先稳住咱们,偷偷去报官了?!”说着,韩托便要去拿包裹中的刀,“看我不一刀劈了他!”

“韩大哥且慢。那店家应该不会的,我编的借口没有什么纰漏。我相信,他信了我的话。”

“为何这般笃定?”

“因为直觉,因为表情,因为他也经历过生离死别,因为——同理心。”

“既然公子说不会,我便相信。”韩托显然不知道“同理心”这个词是什么意思,脸上写满了疑惑,但是今日宁良表现出来的不同寻常的镇静和果断让他折服。

后世销售出身的宁良虽然不忍心骗人,但自然是个察言观色的高手,最基础的心理学知识也是懂的。虽然不得已骗了掌柜的,但是明显地能感受到掌柜的是个苦命的老实人。哎,战争,终是害人不浅啊!

“月子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几家夫妇同罗帐,几家飘散在他州。”宁良望着窗外街道旁的柳树,忍不住念起了一首流传后世的诗歌,“师父派人种下的柳树,已经发芽了……”

无暇钦佩宁良文采的韩托,听宁良提起父亲,便想起了自己那刚刚悬梁自尽的母亲,还有自己的父亲,想要以百余人力挽狂澜,显然……想到这些,韩托的眼神变得无比地没落。

“韩大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提起……”

“无妨,无妨。父亲常说‘男儿要当死于边野,以马革裹尸还’!父亲他若是……也算是……得偿所愿了!”

沉默良久,韩托似要缓和这尴尬的气氛,出生问道:“公子,不知道您为何要给自己改名宁良?”

“哎!”宁良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

“都说‘宁做太平犬,不做乱世人’,乱世也好,盛世也罢,我并不愿做什么王侯,也不愿意承受什么江山社稷重托,更不愿意做一条丧家之犬。宁良宁良,宁为良人。只愿天下太平,我们可以不违心地活着,活的很好,就好了!”

“可父亲说……”

“师父说,要我举义旗,兴社稷对吗?”

韩托点头。

“大周的江山,是如何来的?”

见韩托一脸的迷惘,宁良自顾自继续说道:

“大周的江山,也是太祖从汉隐帝那里夺来的;而后汉,又是从后晋那夺来的;后晋,又是从后唐那里夺来的;沙陀人的后唐,是从后梁那里夺来的;而后梁,则是黄巢手下的大叛徒朱温,从大唐那里篡的;就连传国几百年的大唐,不也是李渊从自己表弟家抢的吗?”

“哼!禅让?千年来骗人的把戏罢了!江山社稷?只要百姓过的好,谁做皇帝不是做呢?”

韩托虽然知道这些政事,但是出于对皇权的畏惧,至少从来不敢也没有和人谈论过这些,更不要提如今眼前这人还是实实在在的皇子了。因此当他从一个皇子的口中听到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论,不由得有些惊诧地瞪大了双眼。这位小宁良,还真是如父亲说的那样“离经叛道”啊!

“韩大哥,如果您也打算让我去恢复什么‘江山社稷’,恐怕要让您失望了。”

“公子,我……”

“但是韩大哥,如果您愿意带着我一起逃亡,我定然会拿您当大哥哥一样对待。”说着,宁良拿过放在桌上的包裹,取出里面的小箱子,郑重双手递到韩托手中,“韩大哥,这些金银珠宝,就交由您保管,我们逃出汴梁以后,何去何从,都听您的。”

虽然宁良对韩托已足够信任,但是必要的试探还是要有的。毕竟这么大一笔财富,多数人见了都会眼红。再有就是韩托身为武将,如果想要建功立业,自己这皇子的身份,恐怕是一杆绝对的好旗帜……

韩托再迟钝也明白了宁良前面一番话,还有拿出箱子是什么意思了。宁良无心政治,又拿出金银以示坦诚,让韩托瞬间热泪盈眶。

“公子,我韩托只要有一口气在,定会护得公子周全!”言罢,不待宁良反应,跪倒在地,从腰间抽出短匕,割下一缕头发,“我韩托今日在此立誓,生是公子的人,死是公子的鬼。如做出对不起公子之事,天诛地灭,不得好死。”(断发立誓是古人表忠心的行为,见欧阳修《伶官传序》,并不是动不动就断指、割掌)

“韩大哥何苦!”知道古人对身体发肤是如何重视的宁良不由得心头一颤。

“公子说宁为良人,属下便宁为良仆。公子如果哪天改变主意,想要重拾江山,属下也甘为马前卒。公子,韩托这条命,是您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