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山,午后,刺史府邸后院花园里,一条草花蛇四处乱窜,所到之处,侍女们吓得双腿发软,四散奔逃。
但有几个总角,拎着树杈跟在后面,大呼小叫。
年纪最大的李平安,挽着袖子,拿着树杈去挑蛇,成功将其挑起,激动地大叫“快来看!”
小几日的李安宁,同样拿着一根树杈,拨弄着姊姊树杈上盘着的这条蛇。
旁边,李昉同样拿着根树杈,既害怕又激动,和庶妹李三娘一起,试探着用树杈去拨弄那草花蛇。
最小的“李三郎”李旿,则被一名侍女抱着,站在一旁看。
这侍女见那草花蛇不断扭动身躯,只觉后背发凉,双腿打颤,几乎要站不稳。
“蛇、蛇!”
李旿年纪小,话说不利索,指着那草花蛇,兴奋地手舞足蹈。
身材魁梧的刘犊子站在旁,两眼盯着那条蛇,提防出意外。
蛇是他抓来的,是他奉命放出来给女郎、郎君们戏耍的,现在如此提防,不是怕蛇咬人,而是怕人咬蛇。
毕竟小郎君、小女郎们玩疯了的时候,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一条草花蛇,给小家伙们带来了惊喜和欢乐,院子里充满了笑声。
屋檐下,大腹便便的黄姈坐在椅子上,看着儿女们闹腾,面带微笑。
旁边,同样大腹便便的赵孟娘也坐着,一起看着儿女嬉闹。
好不容易一家人团聚,小家伙们精力充沛,成日里在一起玩耍,所以府里十分热闹。
只是稍有遗憾,李笠带兵出征,如今暂时不在府里。
微风吹来,赵孟娘觉得有些冷,便紧了紧身上披着的裘皮披肩,喝杯茶,暖暖身子。
黄姈等她放下茶杯,问:“机器都调试好了?”
赵孟娘赶紧回答:“调试好了,第二批共十台雷迪奇,已经调试好了,后日就能正式投产。”
“铁丝跟得上么?”
“勉强跟得上,不然,第二批机器的数量,就不止十台。”
“有十台投产也不错了,开动起来,本息就能还上了。”
黄姈说着说着,感慨起来:“我们向商号借了这么多钱,本息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还不上的话,天都要塌了。”
“怎么会呢,如今各家作场、产业都运转起来,只要水流不断,那收入就源源不断”
两人议论着,谈起自家以及大伙的钱景。
李笠是徐州刺史,但梁国的徐州就几座孤城,为了御敌,还不得不蓄水淹了彭城,将彭城周边地区变成彭城湖。
如此一来,就没有多少现成的熟地可以种粮食,那么多将士、官吏和百姓的口粮,都得从淮南运来。
不仅如此,徐州州廨没有田租、户调收入,既然没有收入,也就无力承担各项支出。
而支出却不会小,养兵,打造兵仗,用兵,整顿防务,都需要不少的投入。
全靠朝廷调拨,倒是能顶上一阵子,但不是长久之计。
所以,李笠想了许多办法来给州廨创收,那就是兴办矿业、产业,靠经商赚钱粮。
简而言之,就是靠煤、铁以及寒山堰的水力资源办实业,来个实业兴徐。
这些实业分官、民,官办作场,主要生产铁锅生铁锅、农具等生铁制品,以及各种竹木器、木板板材对外销售。
民办作场的产品,和官办作场差不多,但又有铁针等较为细化的制品。
其中,以铁锅等铁器,为拳头产品之一。
兴办这么多产业,又要开矿,开支极大,需要很多本钱,朝廷调拨一部分约三成五,另一部分六成五由徐州州廨自行筹措。
于是,州廨向商号们主要是鄱阳背景的商号借钱,种种措施,和当年鄱阳一样。
李笠、梁森、武祥、彭均以及黄,还有许多鄱阳乡亲,也在寒山办产业。
黄家的商号筹措资金,他们又向其他商号借钱,如今作场已经陆续开工,算是打好了基础,就看生产出来的产品,能不能卖出去。
寒山这里的产品,明面上的销售去向是淮南,及淮北梁国州郡,但实际上,不可避免的销往淮北、河南的齐国州郡。
如今梁、齐梁国交战,齐国是敌国,铁锅、农具等铁器流入敌国,哪怕是生铁器,都可算作资敌。
这种罪名追究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
“此事非同小可,所以得天子首肯,可光讲道理、讲苦衷,天子未必体谅。”
黄姈说着说着,摇摇头:“所以三郎献上的钢琴,真是恰到好处。”
年初,李笠守住彭城寒山,天子赏赐之中,有鼓吹一部,班剑十人,长子得了子爵。
现在李笠献钢琴,得了钱粮赏赐,及女乐一部。
但最重要的,是李笠能够“便宜行事”,能够将心中所想付诸实施。
“这不正好么,徐州官冶出售的生铁锅,官办作场出售的产品,收入的四成归州廨,三成归少府。”赵孟娘笑起来。
“二成当做徐州官吏的俸禄,一成用于维护寒山堰”
赵孟娘知道一些内情,接着说:“三郎做买卖,从来不吃独食,州廨官办产业销售所得,天子内库能得三成,谁敢和天子过不去?”
“所以,钢琴不过是个药引,徐州官产经营收入三成上缴内库,这才是药到病除的良药。”
这道理黄姈当然明白,所以方才只是感慨。
徐州铁锅的销路到底如何?不知道,但她知道,另一个产品的销路,肯定没问题,那就是鄱阳新平的白瓷。
新平白瓷,如今越来越白,种类也很多,不同品级的瓷器,其产量每年都在明显增加,销路很广。
若以徐州为邸店,对两淮、河南乃至河北进行白瓷的大规模销售,应该不愁卖,所以收入可不得了。
所以,“三成收入归内库”这一诱惑,是让天子允许徐州州廨经营产业、不会被弹劾资敌的最大原因。
而李笠为鄱阳新平的白瓷,打开了淮北、河南乃至河北的市场,算是带动鄱阳乡亲一起发财。
也正是如此美妙的“钱景”,才是商号们踊跃低息借钱的原因。
李笠在鄱阳内史任上的举措及表现,让商贾们对其经营能力有充足的信心,所以当李笠要在徐州任上大有所为时,商贾们自然闻风而来。
这当中,少不了在鄱阳成长起来的各家商号,他们之前就已在建康开设分号,吸纳大量闲散资金。
如今借钱给徐州州廨,还借给办产业的私人,收益预期极为良好。
而低息借钱的回报,当然是特许经营,以铁锅,白瓷为例,除了官营,民间邸店要想参与铁锅、白瓷的销售,必须获得州廨的特许。
有了“特许经营”,才能拥有喷钱的“钱泉”。
李笠忙了大半年,徐州这里的戏台算是搭起来了,伶人、乐师也准备就绪。
至于接下来上演的大戏,是引来叫好连连、观众围得水泄不通,还是无人观看、惨淡收场,就只能拭目以待。
黄姈对白瓷畅销很有信心,至于铁锅,因为几年前,建康东冶就已经大规模铸造生铁锅销售,销路不错,想来徐州这边的铁锅,也能有不错的销路。
至于铁针、铜镜,是自家产业,按着往年销售来看,肯定是能赚钱的。
赵孟娘觉得,徐州这边,想要靠卖铁锅赚大钱,还得看看再说。
不过,用铁锅烹饪出来的菜肴,尤其是炒出来的菜肴,真香。
。。。。。。
上午,入冬的第二场雪,将大地染成白色,寒山北岸,北城外廓,远道而来的庞靖,正在一处邸店里与店主交谈。
店主是彭城人,姓郑名梧,之前和庞家有些往来,所以和庞靖算是熟人,有些话,私下里也方便说。
“我家的地,全都被淹了,祖坟也是,如今都泡在湖里,也不知何时能见天日。”
“他们也明说了,放水就守不住彭城,所以,不是和大伙过不去,实在是没办法。”
“要说恨,当然是恨的,不说田产,就说祖坟,祖宗坟茔被水淹了,如今想去祭扫都去不了。”
“将来就算水退了,坟地怕是也不成样子了,能不恨么?”
“不光我恨,许多人都恨,恨梁贼残暴,恨朝廷无能,可那又能如何?皇帝御驾亲征都攻不下来,官军伤亡惨重,我们还能有何办法?”
言谈间,郑梧把齐军称为“官军”,所说“朝廷”为邺城朝廷,依旧以北国百姓自居。
北国是相对梁国而言,毕竟几年前,他们还是魏国百姓,后来国号变成了“齐”。
其实,他们对国号是什么无所谓,对于皇帝姓什么无所谓,他们关心的是自己的利益能否得到保障。
梁国攻下彭城,虽然没有烧杀抢掠,但彭城百姓的家产确实都已经化为乌有,祖宗坟茔以及田产也都被水淹了,怨气当然是有的。
有怨气,当然就会恨。
梁军进攻彭城,当时能走的人都走了,走不了的,只能听天由命,没有被大水淹死的人,没有死于兵荒马乱的人,如今有许多已经回迁。
却只能住在寒山南北两岸的新城,至于彭城,如今已沦为湖中岛,为梁军水寨。
然而再大的怨气,也得屈服于现实,回迁的彭城百姓,为了活下去,只能接受现实。
根据不同的选择,开始了相似而又有些区别的新生活。
郑梧之前是商贾,时常往来河南、淮北,所以才会认识北徐州境内的庞家人,他回迁之后,经过仔细打听,发现了一个机会。
那就是经商,卖铁锅等制品。
不知何故,梁国的徐州州廨,打算大兴煤、铁矿冶,其主要制品,居然是名为“锅”的生铁制炊具。
这铁锅,不仅销往梁国的两淮地区,还可能不受限制的销往齐国。
州廨组织了许多次美食会,专门以铁锅烹饪各类菜肴,请与会人员品尝,并对铁锅的用法进行介绍。
郑梧参加了多次,发现铁锅是个好玩意,且州廨说了,彭城本地人,可以参与铁锅买卖。
而等他听了铁锅的官方进货价之后,惊喜万分:利润很可观!
哪怕只是在城里开个邸店,从官冶、民冶拿货,然后转卖给上门进货的商贾,利润都十分可观。
因为铁锅的进货价真的很低,出乎意料的低:哪怕是小号铁锅,进货价一个也就一百八十钱。
一百八十钱五铢钱,其总重量不比一个小号铁锅轻多少,可见铁锅制作成本之低,但质量还是可以的。
当然,生铁锅怕摔,保养不当会生锈,不过生铁制品都是如此。
徐州州廨明确规定,任何店家进货后,小号铁锅对外的批发价,最低不得低于二百二十,所以,店家在城里转手就至少能有二成左右的利润。
而按照规定,拿到特许经营许可的店家,每月的进货份额,不会低于一千个铁锅。
若都以小号铁锅计,店家坐地转手,月盈利不低于四十贯,但这还只是开始。
州廨派员带他们参观了铁锅作场,官、民作场巨大的铁锅铸造产量,让人光是想,就能欣喜若狂。
每月能进一千个铁锅,还只是现在,将来,随着铁冶规模扩大,还会更多。
这一切的前提是铁锅有销路,供不应求。
那么,铁锅到底能有销量么?
此刻,两人来到邸店后院,庞靖看着自己的人,与店伙计清点一箱箱生铁锅,感慨不已。
“说来惭愧,之前,我以为这铁锅没什么意思,那梁军军吏报的价格,也不当一回事。”
“可家父听了我说的价格,又试过了铁锅,如同疯了一般,成日里念叨。”
“于是,打发我来彭城寒山,找官府进货,没想到,走在街上,却见了郑兄的邸店。”
庞靖说着说着,依旧有些疑惑:“郑兄,这铁锅真的能有销路?”
郑梧回答:“我认为有,因为这里的铁锅物美价廉,许多寻常人家,咬咬牙,都能凑钱买一个,而且这边请。”
郑梧请庞靖来到客厅,这里已经备好两份饭菜。
菜肴,全都是铁锅炒出来的,名为“炒菜”,厨子学的是鄱阳炒技艺。
庞靖就座,光是闻,就觉得菜肴不错,赞道:“真香!”
“方才你问,为何我看好铁锅的销路。”郑梧缓缓说着,“关键就是物美价廉,价廉想来老弟已经明白了,至于物美”
“若老弟有空,亲自生火,用铁锅按着新式菜谱烹饪几次,和釜、铛比一比,就知道了。”
“啊,小弟、小弟厨艺不精”
庞靖有些不好意思,郑梧见状,笑了笑,开门见山:“省柴禾,保养简单且耐用,炒出来的菜,香,好吃。”
“当然,炒要用油,若舍不得用油,煮也行。”
“这就是物美,其他炊具,不好比。”
“还有那铁针,别看不起眼,走的是薄利多销的路子,累积起来的利润,可不少的,令尊确实好眼力。”
“原来如此。”庞靖点点头,若有所思。
郑梧则吃起香喷喷的爆炒鱼鳔,畅想着美好未来。
没错,他的家业因为梁军水淹彭城而化为乌有,所以他恨梁国。
但是,日子还得过下去,而梁国治下的徐州,让他发现了前所未有的商机,只要把握住,短短数年之内,他能赚到的钱,要之前损失的钱财多得多。
铁锅不起眼,却一定能卖到供不应求,而这只是其一,梁国的新平白瓷,那也是不错的买卖。
这种时候还念着“恨”,不给梁国当良民,有钱不赚,那就是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