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数艘帆船排着横队,乘风行驶,船尾舱门大开,起重横梁上拖曳着粗硕的麻绳,麻绳的一头浸入湖水之中,在水面划出一道道痕迹。
李笠看了一眼数十步外的岸边,只见岸上遍布林木,郁郁葱葱,不时有惊鸟飞起,直冲天际。
从下网之后,船的航行速度渐渐变慢,李笠抬头看看船帆,却见麻布所制船帆已经鼓囊囊,都满了风。
这是软帆船,顺风时航行速度极快,现在却无法带动船只快速前进,看来,释放的大网,在湖底网中了许多东西。
“收网!收网!!”
伴随着呼喊声,船员们奋力转动绞盘,要把沉甸甸的耙网,连同网中的河蚌一起,拖上船来。
彭蠡湖里有大量河蚌淡水蚌,这些河蚌之中,当然有一定几率存在珍珠淡水珠。
但几率较低,偶尔发现珍珠,成色好的更少。
所以,自古以来,彭蠡湖畔的渔民,偶尔会从捞上来的河蚌里发现珍珠,但只有品相好的珍珠,才能拿去换钱。
李笠和村里其他人一样,在湖里打渔时,也会时不时捞上河蚌,然后满怀期待的开蚌,祈求老天保佑,河蚌里有珍珠。
然而,珍珠偶尔会有,甚至一个河蚌里能有几粒、十几粒,却都是畸形的残次品,所以“意外捞到好珍珠发财”这样的愿望从没实现过。
有时可以在一枚河蚌里发现几粒珍珠,但成色都很差,根本就不值钱。
所以,要想靠采珠发家,是很困难的事情。
而珠役,毫无疑问会把许多人逼到绝路,想到这里,李笠看向即将收起的大网。
这是特制网具,名为“耙网”,是一个大铁耙加上网兜,可以如同耙子耙地一般,将河床、海床上的蚌“耙”到网中。
这就是专门用于捕捞河蚌、海蚌的网具,以前,他在博物馆见过小模型。
然后通过看展出,得知古代采珠人的血泪史。
珍珠,自古以来就深受富贵人家的喜爱,中原的主要珍珠产地都在沿海地区,比较有名的就是南海边合浦郡所产珍珠。
秦汉之际,采集海珠的方法极为原始,采珠人口衔尖刀,腰间系长绳,光着身子潜入海底,寻找珠贝。
憋气潜水的时间很短,但为了增加在海底的工作时间,采珠人一般要到快憋不住了,才会扯动腰间绳索,让船上同伴将自己扯上去。
海里情况复杂,十分凶险,既有鲨鱼,也有暗流涌动,采珠人一不留神就会命丧海中,船上同伴拉上来的可能是残缺的遗体,甚至连遗体都没有。
遇到危险,即便侥幸逃生,也很容易断手断脚,变成残疾。
采珠需要身强力壮的人,而历代朝廷对珍珠的需求很大,于是地方官用尽一切手段,逼迫沿海居民下海采珠,无数家庭为此家破人亡。
一粒粒光彩夺目的珍珠,其实是无数人血泪凝固而成。
随着时代发展,采珠的技术有了更新,渐渐地,采珠人的装备丰富起来,到了明代,甚至出现了简易的通气设备。
但是下海采珠的风险依旧很大,采珠这个行业,依旧是高风险行业。
即便有了“耙采”、“筐采”等技术,采珠人的伤亡率依旧很高。
海珠采集是这样,河珠采集也好不到哪里去。
江河湖泊里的淡水蚌,也有几率产出珍珠淡水珠河珠,但河蚌的产珠率很低,在江河湖泊里采集河蚌,虽然不会遇到鲨鱼,但毒蛇、暗流依旧难免。
隆冬时节,频繁入水、出水很容易着凉,染上风寒,一旦患病,意味着一个壮劳动力命不久矣,而为了治病,还会花费大量钱财,拖垮家里。
这就是渔民的悲哀,无论是打渔捕捞各种水产,还是采集河珠,稍不留神,就会染病身亡。
李家就是万千不幸家庭中的一个,李二郎冬天捕鱼受寒生病去世,而李三郎也差点因此玩完。
如今,李三郎居然为虎作伥,当起珠官,祸害乡里,逼迫无数百姓捕捞河蚌、采集河珠。
这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道德的沦丧?
李笠摸着下巴,口中喃喃:“现在,我带大伙一探究竟!”
“起网喽!!”
此起彼伏的吆喝声,打断了李笠的畅想,他看向船尾,只见硕大的耙网裹着无数河蚌露出水面,其间夹杂的淤泥顺着水流向四周扩散,把水面染黑。
船员们喊着口号,转动绞盘,把大网收入船尾滑道。
数百斤的重量靠上船尾,船尾明显下沉,不过李笠不担心这满满的河蚌会把船压沉,因为船只在设计的时候,就有所考虑。
船员跳下滑道,将耙网底部打开,其他人继续转动绞盘,把网收起,只听“哗啦啦”的声音响起,大量河蚌掉落出来。
“这一网,怕不是有五六百斤!”
“赶紧的,准备好,一会要靠岸卸货了!”
各船收起耙网,满载着无数河蚌,向前方一处临时码头靠近,那里有珠署的临时采珠场,将捕捞上来的河蚌剖开,看看有无珍珠。
采珠场管理很严,有种种手段,确保员工无法私藏珍珠,同时,珍珠采集的数量,也是个秘密。
河蚌的产珠率很低,所以即便捕捞量大,但这些河蚌之中,到底能取出多少珍珠,绝大多数人都不知道。
作为主官的李笠,当然知道。
获取珍珠最好的办法是人工培育,但培育时间要数年,他等不起,也不清楚人工植珠的技术,所以,不如用“简单粗暴”的手段获取。
大规模捕捞河蚌的新技术“耙采”,其捕捞河蚌效率是传统人力采集的几十倍,在河蚌产珠率不变的情况下,简单粗暴增加捕捞量,所得珍珠当然十分可观。
珠署成立到现在,早已做好准备的李笠,专门采珠帆船在各河蚌聚集水域连续不断的“耙采”,捞起无数河蚌,并不需要各村村民累死累活去采珠。
持续数月的耙采,已经累计采集珍珠近三万粒,而且是筛选过后的珍珠。
从今年开始,每年,珠署要上缴少府寺河珠一万粒,然后,李笠个人要孝敬徐驎珍珠一千粒。
也就是说,他现在就已经把两年的珍珠份额都采集完毕,靠的是先进的捕捞技术,只需动用些许船只,低调采集即可。
在外人看来,他好像不务正业,其实,是因为捕捞技术改进,不需要如传统采珠那样,动用大量劳动力下湖捞河蚌。
获取大量珍珠的代价,是无数河蚌而不是百姓丧命,河蚌若有鲜血,那就是河蚌血染彭蠡湖。
这样的做法,简单粗暴又有效,却近似于竭泽而渔,反复耙采的水域,大小河蚌被捕捞殆尽,数量锐减。
所以,彭蠡湖的淡水珠出产数量,会在这两三年达到一个巅峰,随后呈断崖式下跌,许多年都恢复不过来。
对于李笠而言,无所谓,因为要不了几年,侯景之乱爆发,天下大乱,烽烟四起,谁还顾得上捕捞珍珠?
等侯景之乱平定,无论是哪个朝廷,都要与民生息,也顾不上什么“珠役”。
累加起来,恐怕就有十来年过去,这期间新一批河蚌生长起来,届时有没有珠役,已经不关李笠的事了。
听着船员们的欢声笑语,李笠忽然冒出一个念头:
我祸害了这么多河蚌,会不会有河蚌娘子前来寻仇?
他收回发散的思绪,琢磨正事:自己在鄱阳就地任职少府寺尚方署监作,第一年的业绩,可得亲自去建康,向上级以及上级的上级汇报才行。
也就是所谓的“述职”,以及送“孝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