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急促的鼓声在鄱阳郡廨门前响起,许多百姓聚集在门口,击鼓鸣冤。
往日里经常凶神恶煞驱赶刁民的白直和小吏们,一个个满脸堆笑,极其热情的接待前来告状的良民,要为民伸冤。
负责监督手下维持秩序的郡游军尉彭禹,亲切地为乡里们解释来郡廨伸冤的步骤,若有人想告状却没有状述,彭禹还会让书吏现场写。
一时间,郡廨门前街道人山人海,来告状的,来看热闹的百姓,几乎要把整条街都堵了。
彭仲夏和儿子彭均,就在人群之中,彭仲夏看着郡廨门口热闹景象,不由得感慨:“唉,多少年了,总算是恶有恶报了。”
彭均发问:“阿耶,往日王府中人在城里横行霸道,果真没人管得了么?”
“管?谁管?郡县官吏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寻常百姓惹不起,谁管?”彭仲夏冷笑着说,”“朝廷,向来对宗室极为宽容,宗室为非作歹,什么事都没有。”
“不要说鄱阳,就是在建康,建康官府都管不住那些为非作歹的宗室子弟,我当年去建康时”
彭仲夏压低声音,对儿子说:“在建康,每到傍晚,就有宗室、权贵子弟带着恶仆蒙面出来抢劫、掳人,呵呵,官吏追捕时,他们只要躲回府里,谁也拿他们没办法。”
这样的内幕消息,让彭均难以置信:“怎么,怎么官府都不管的么?”
“管?当然管过,把作恶的宗室、权贵子弟抓起来,过几日,人家大摇大摆出来,继续作恶,甚至报复抓捕他们的那些官吏,换作是你,你还管么?”
彭均哑口无言,对他来说,建康作为京城,应该是法度森严之地,为非作歹之人,在建康城里根本就不敢冒头。
结果
别人说的话,他可以不信,可阿耶所说亲眼所见,那就不会有错。
“建康远得很,与我们无关,鄱阳才是过一辈子的地方。”彭仲夏说完,看着眼前的人山人海,感慨:
“鄱阳王让世子回来整顿家务,如今世子派人在郡廨,和郡廨官吏一起,接受百姓伸冤,但凡府里有人为非作歹,苦主都可以来告。”
“又有人在王府,处置那些恶仆,该换的换,该抓的抓,然后送到郡廨,等候发落。”
“看来,大王也是为了给朝廷一个交代,才如此狠得下心,啧啧,这可是开闸放水,要把地上堆积了几十年的腐臭枯枝落叶都冲走。”
彭均听着阿耶的感慨,看着眼前的热闹场景,不由得想到了好友李笠,然后心中感慨:
厉害,真厉害,两个人,不光把案子翻过来,还把王府也折腾得够呛!
彭均正感慨间,听到旁边传来议论声:“李三郎可真厉害!如今王府里的那些坏人,可都要倒霉了!”
转头看去,却是一些少年聚在一起议论,彭均认得其中一些人,这些人那日随着李笠去郡廨告官,为此还和李笠一起坐牢,后来陆续出狱。
这件事可不得了,许多少年以帮助李笠告状、一起坐牢而自豪,所以,李笠的名声在鄱阳少年之间传得很快。
现在,全城的人都知道鄱阳王派世子回来整顿家务,所以大伙才能到郡廨有冤伸冤,人人都说大王和世子是好的,全都是下面的管事们不干人事。
而之所以有如此转变,那都多亏了
一个少年兴奋的对同伴说:“都多亏了白石村的李三郎!”
其他少年兴奋的点点头:“对,对!李三郎可真厉害!”
。。。。。。
鄱阳王府,侍卫、侍女、仆人们聚集在空地处,一个个心惊胆战,等候发落。
凉伞下,坐着一个样貌英俊、身材魁梧的年轻人,周围侍卫环绕,其人为鄱阳王世子萧嗣,前不久刚到鄱阳。
他坐在上首,看着眼前一群下人,虽然心中不快,却没有怒容满面,听王府典卫说人全到了,便看向身边一人:
“徐参军,寡人奉家王之命,回鄱阳整顿家务,但凡府中有人涉及为非作歹,都会移交郡廨,请参军秉公办理。”
徐君蒨闻言回答:“第下请放心,下官定当监督郡廨秉公办案,不会冤枉任何一个人,今日带走的府人,只是被人告状,有了嫌疑,入郡廨后,不会受苛待。”
萧嗣点点头:“既如此,那就开始吧。”
徐君蒨让一名吏员念名单,被念到名字的人,就要跟着郡廨官吏出去,到郡廨接受询问。
这几日,郡廨张榜公告,说鄱阳王世子莅临鄱阳,整顿家务,但凡有被王府中人欺凌的百姓,都可以到郡廨击鼓鸣冤。
于是,郡廨门口的鼓都要被击破了。
郡廨官吏忙了几日,将诉状整理好,并整理出一个涉案名单。
今日,在鄱阳王世子萧嗣的主持下,在江州刺史、湘东王派来的徐参军监督下,郡廨官员要把涉案王府中人带回去,协助办案。
至于典府冯帧,及其侄冯永,还有遇害身亡的管事詹良之仆阿六,早已被郡廨官府锁拿入狱。
詹良被人毒杀一案,案件真相即将水落石出。
想到这里,萧嗣有些不快,父亲在雍州好好的当着刺史,结果却被鄱阳这边的无能之辈连累,搞得灰头土脸。
所以,作为世子、嗣王的萧嗣得为父分忧,到鄱阳收拾烂摊子。
毕竟,由他坐镇鄱阳,主持王府内部整治及受理百姓诉状,是最好的亡羊补牢,不至于让父亲的声誉受到太多污损。
坏事,可都是下面的人做的,和大王、家眷们没有一点关系!
不一会,名单念完,被念到名字的人,面色惨白的聚在指定区域,即将跟着郡廨官吏出府。
这时,侍卫们带着一对父子过来。
众人定睛一看,却是王府府户,贾平、贾成父子。
贾成逃到荆州告状,后来被荆州刺史、庐陵王萧续派人送回鄱阳,如今出现在王府众人面前,大伙的表情各有不同。
许多即将被带去郡廨协助办案的人,看着贾成的目光,如同刀子一般。
贾平、贾成父子被人带到萧嗣面前,父子俩得知这位就是世子后,赶紧下跪,却被萧嗣命人制止:“无需如此。”
他站起身,来到贾成面前,仔细看了看这个瘦弱的少年,点点头,拍拍贾成的肩膀:“家王说了,你没有错。”
鄱阳王到底有没有说这句话,恐怕也只有萧嗣自己知道,不过在场的人们听了,知道贾成不会有事了。
至少现在不会有事。
“你是好样的,莫要怕。”萧嗣让贾成转过来,面向大群仆人,他对着这些人,大声说:“大王和王妃,就需要有贾成这样的人,为王府效命,尔等自勉!!”
众人称是,萧嗣又说:“家王有令,免贾平、贾成父子奴籍,从今日起,他父子二人,就是鄱阳郡的编户平民!”
“他父子二人,欠王府的债,一笔勾销!”
此言一出,仆人们的表情各有不同。
有羡慕的,为贾平父子脱离奴籍而羡慕;有不以为然的,也有幸灾乐祸的。
之所以幸灾乐祸,是因为贾平父子脱离王府、成为官府编户民后,要自己承担租赋,承担劳役。
租赋倒也还好,要命的是劳役,寻常百姓有田有地,都会被劳役整得死去活来,贾平父子无依无靠,就这么出了王府,等同于跳进火坑。
在王府里虽然也很辛苦,但总不会被官府征发服劳役,不然,每年也不会有那么多编户民逃亡,去做山湖人或浮浪人。
贾平听了这个消息,一时间百感交集。
在王府做奴仆,很辛苦,还欠了几辈子还不起的债,人生已经没有了盼头,所以,他当然想摆脱这一切,出去。
可现在真的能出去了,债也没了,高兴之余,十分迷茫:出去后,他该如何养活自己和儿子?
贾成却是激动万分,因为事情的发展,果然如李笠和他说的那样。
从王府逃出来后,贾成担心阿耶的安危,但李笠说不用担心,因为只要他俩一人在郡狱李笠,一人出逃贾成,冯典府就不会下死手,反倒会把阿耶移交郡廨。
李笠安排他去荆州告状,贾成实际上是没底的,但事情发展果然如李笠所说,“捅破天”了。
捅破天的贾成,担心起自己和阿耶的命运,但李笠事前说过,大王大概率会放过他父子,甚至会让他父子放良为民。
当然,大概率不等于百分百会成,风险是有的,但贾成愿意冒风险。
因为他想清楚了,若当初,按照冯典府的要求,协助李笠逃狱,恐怕事后冯典府也不会放过他和阿耶。
如今,李笠的预言都成真,贾成哪里能不高兴?
至于出去后该怎么办,贾成觉得不是问题:李笠说好了,他们出去后,就到白石村一起过日子。
。。。。。。
郡狱,冯永被狱卒带到刑堂,看见里面立柱上绑着奄奄一息的叔叔冯帧,看着叔叔已被鞭挞得遍体鳞伤,冯永吓得双腿发软。
一个光着膀子、满身横肉的狱卒,手里拿着一根皮鞭,笑眯眯看着冯永被人绑在柱子上,然后拎着血淋淋的鞭子走过来。
“来吧小郎君,和我这伙计说说话?”
狱卒将那鞭子在冯永面前晃了晃,冯永看着鞭子上的血水,闻着血腥味,只觉得反胃、惊恐,浑身抖若筛糠。
“你们这是要屈打成招!!!”冯帧在一旁忽然咆哮起来,“我们是冤枉的,我们没有诬告,没有!”
冯帧扛住了鞭挞,硬是没有松口,现在是给侄儿鼓劲:一定要扛住,不然万事皆休。
冯永当然听懂了,心中恐惧,喊着“冤枉”。
哟呵,嘴还这么硬?”几个狱卒笑起来,笑得很开心,“你们诬告的那个李笠,年初时,也是这么对我们说的。”
“啧啧,那小子,看起来弱不禁风,骨头真是硬,吃了鞭挞,还有测罚,硬是不认罪,后来就翻了案。”
“我们佩服他,佩服得紧,现在,你说冤枉?好啊,先像李笠那般,熬过去再说!”
冯永刚被捆好,狱卒抡起皮鞭奋力一抽。
“啪”的一声过后,冯永身上衣服被撕出一道裂缝,皮开肉绽,伤口开始渗血。
那一瞬间,冯永只觉得撕心裂肺的疼,似乎有一张铁锯锯了自己一下,他忍不住疼,嚎叫起来:“啊啊啊啊!!”
鞭挞的滋味如此之难受,远超冯永的想象,虽然他往日里时常鞭挞奴仆,用鞭子抽人是很爽,但自己被人抽,那可真是生不如死。
还没回过神,又被抽了一鞭子,冯永疼得嚎叫起来,顾不得那所谓的坚持,哭喊着:“我说,我说!”
“你胡说,你什么都不知道!!”冯帧在一旁喊起来,他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如今唯一的希望,就是硬抗下来,或许能等来转机。
“我说,我说,别打我!”冯永见狱卒抡起鞭子,要来第三下,如同杀猪般嚎叫着:“我说,都是我叔叔是冯帧安排的,要坐实李笠是投毒真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