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川欲要爆发出来的怒意,被他身后的史氏给拦住。
史氏和王一川,并不是纯粹意义上的夫妻,遵循着夫唱妇随的规矩。
也许,曾经有。
毕竟史氏当时也是冒着家族的反对,嫁给了当时情投意合的,到史家求学的寒门弟子王一川。
直到嫁进王家,她才知这王氏哪是寒门?
从血脉上来讲,如今称王当帝的萧氏,百年前,在王氏面前,都只是不入流的臣子。
可从现实上来看,这王氏,还有王氏所谓的复国计划,根本就是一个深渊巨坑……
可惜。
人生没有回头路。
史氏嫁进来,整个家族都跟王氏有了牵扯,再想抽身,便难了。
再加上那时她同王一川还有几分情谊,所以借助家族之力,为王氏铺了好几条路,两个家族之间的关系,早捋不清了。
上了这贼船,想下去就难了。
史家因她之累,和王氏纠缠在一起,在这江南,占据了半壁江山,不分你我……
所以,如今她是史家和王氏之间的连接点。
即便她一生无子,唯一的女儿也身亡在京城,可她当家主妇的位置,无一人敢撼动。
底下的庶子女们,那些旁系支脉的小辈们,无论高嫁还是低娶,哪个不敬着她这位老夫人?
就连王氏宗族那群老掉牙的老古板们,也要给她三分面子。
因此,她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拦住欲要发怒的王一川。
“初次相识,老爷别吓着溪儿。”
“有什么事,我和她沟通,老爷前厅不是还有客人吗?不如先去待客吧。”
王一川扫了面无表情的兰溪一眼,深吸一口气,将那心头的怒意咽下。
反正这小辈已到了他们王氏的城池内,已成为他们刀俎上的鱼肉,想处置了,随时便能处置,也不用急于这一时。
而且,她的身份……还有利用的空间。
对于能用的人,能用的东西,王一川还是有三分耐心的。
便暂且饶过了兰溪。
“既如此,此处便交给夫人安排了。”
王一川高抬阔步,离开了这大殿。
路过兰溪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扯了扯交襟的衣领,露出其中明黄色的蚕丝内里,其上,用金线绣着九爪金龙。
明黄色和金龙,是皇室才能使用的颜色和纹饰。
王一川的造反之心,昭昭皆知。
兰溪转过身,不再看他。
但本就凝重的心情,又跌沉了几分。
王氏既然和文氏勾结在一起,这几十年的经营下来,在江南的势力……只怕已如擎天巨擘一般。
前世加今生,兰氏加上萧氏,怎么就没有一个人发觉呢?
史氏温和亲切的声音,打断了兰溪的思绪。
“溪儿,你衣食住行可有什么忌讳之处?”
“又有什么特别的喜好?”
“且都提出来,外祖母为你……”
“不必。”
兰溪抬眸,眸光冷静。
对于这位所谓的外祖母,她没有半点感情,也伪装不出那惺惺作态的模样。
更何况,这位外祖母和王氏勾结在一起,意图谋反,又能算什么好人?
史氏见她这样果断而冷漠的态度,眼底滑过一抹神伤。
这是她女儿唯一的血脉啊,也是她唯一的血脉……
压下那涩意,笑道:“总之,在王氏这些日子,但凡有任何不如意的地方,一定记得和我提……”
兰溪挑眉,眸带试探,“没什么不如意的地方,不过既然您这么大方,有个小小的请求,不知您是否同意?”
史氏忙打起精神,笑容慈爱,“你尽管提。”
兰溪和她对视,一字一句道。
“听闻我父亲和妹妹都在王府,我这才赶来此地,如今妹妹见到了,我那老父亲,可否让我见一面?”
史氏的笑容顿住。
“此事……之后……”
兰溪忍不住冷笑,“这就是你口中说的,但凡我有什么要求,你皆能满足?”
史氏一双美目,不安地挪到别处,不敢再和兰溪对视。
心头,却忍不住叹息。
从溪儿这边算起,兰衡是从小教养她长大的父亲,生养之恩重若泰山,受她如此惦记,甚至不远千里从京城赶赴江南,也在情理之中。
可从她这边算起……
这兰衡……真真是世上头一号混账!
当初哄走她嬛儿时是怎么承诺的?
说要给她一世安稳,一生福禄。
可这混账玩意,为了要一个儿子来继承家业,竟然不顾嬛儿的安危死活,在大夫多次劝阻和警告下,仍让她继续受孕。
最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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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知道,当初嬛儿难产身亡的消息从京城传来时,她天都快塌了,恨不得带着一匹白绫奔赴京城,将兰衡勒死在嬛儿的墓碑前。
她好好的嬛儿……
若不嫁他,满江南的俊秀儿郎,不是任嬛儿挑选吗?
在她眼皮子底下盯着,嬛儿又怎会年纪轻轻,便身陨而亡!
因此,数月前,在将兰衡捉回王氏的第一日,她便亲自动手,将兰衡扔进那后山的牢狱之中……
吩咐后山的那群疯子们,好好伺候这个混账!
只是……
她心里畅快了,如今面对溪儿,却不知作何解释……
还是身后的嬷嬷看出了她的为难,上前一步,解释道。
“小小姐,您父亲总归在王氏,性命无虞,您不必太过担心。”
“该让您见的时候,自然会见了。”
兰溪唇角讥讽的勾起,“这般和稀泥的说法,哀家都听了一路了。”
“你们且给个准话,什么时候该见,什么时候不该见?”
看这群人推三阻四的态度,想必父亲在王氏的境况,比她想象的还要凄惨。
那个自小跟在她屁股后的絮儿,如今见面不识,对她充满敌意,那父亲呢?
再见面,难不成要对她拔刀相向?
兰溪不敢想象,更不敢拖延。
多拖一日,便多一日的风险和变故。
“还望老夫人给个准话。”
兰溪狭长的眸线,潋滟生辉,辉光尽头,则是掩藏的锋芒和厉色。
“若你们王氏的目的,是将我拖在此处,那我自有往京中送信的法子,到时候大家兵戎相接,刀戈相见,战场上见真招。”
“你王氏虽然布局隐忍百年,可应该……还没做好同朝廷宣战的准备吧?”
否则,上一世,她囚居冷宫那几年,早该听到王氏造反的消息了。
史氏叹了一声。
这份气度,这份威势,不愧是当朝太后。
仔细打量着这个她惦记了二十年的外孙女。
那五官明艳夺目,尤其是那一对凤眸,不像嬛儿,与她却有五分相似。
她们本应该是最亲近的人啊。
如论如何……
她都不会害她的。
“五日。”
史氏略作沉吟后,给了兰溪一个定数。
“五日后,让你们父女相见。”
兰溪眸中的厉色微收。
“希望你说到做到。”
“至于答应你们王氏的事,我也会尽力做到。”
兰溪略福了福身,以示礼节。
“我一个外人,便不浪费老夫人和诸位的时间了。”
转身离开。
离开时,给了王薪生一个眼神,示意他跟上。
王薪生还未有动作,看到了这场眉眼官司的史氏,主动开口道。
“薪生,溪儿是你带来的,你便领着她去西院吧。”
“是。”
面对史氏时,王薪生温和而恭敬。
让下人推着轮椅,离开了这压抑的大殿,跟上了兰溪的步伐。
……
兰溪一走,殿内先是空置了一瞬,接着,便响起闲言碎语。
“到底是京城来的,不将咱们放在眼里。”
“对啊,母亲对她态度那般温和,给她安置院子、下人……她倒好,冷冰冰的样子,活像咱们王氏欠她的,”
“还惹恼了父亲……她以为,她是在哪儿,这可是在我们王家啊。”
说句不好听的。
这位昭容太后的死生,都在她们王氏的一念间,真不知道这昭容太后有什么可狂的……
“午膳是吃多了,一个个都撑得慌吗?”
冷厉的女声打断了这群人的私语。
对兰溪温和以待的史氏,面对这群血缘疏远的小辈时,则没那么温柔了。
“溪儿姓兰又如何?她骨子里也留着我史氏的三分血脉!她是这王氏嫡出的外孙女。”
一群庶出的玩意,还敢来她面前上眼药?
“丑话说在前头。”
史氏沉着脸警告底下这群不安分的小辈。
“若溪儿在王氏的这些日子,你们敢对她动半点手脚,往后且看看,这王氏还有没有你们的容身之处!”
堂下众人忙噤声闭嘴,面面相觑,不敢多言。
史氏见状,一对和兰溪如出一辙的凤眸,微微收敛。
接着,抬了抬那右臂,不耐道:“也不知道老爷为何要将你们叫回,如今人已见过了,便都回去吧。”
众人不敢多言,纷纷行礼请辞。
……
星光沉困,月隐云间。
狭长的竹林内,瑟瑟风起,晃动的竹叶,将那足下的鹅卵石小径,变得光影斑驳,如梦似幻。
身穿夜行衣的女子,一边借着月光,一边隐蔽而快速地从林间穿行而过。
偶有野猫从暗处跳出,又快速的跃入林中。
目之所及,皆是晦暗与鬼魅。
夜行衣下,不是别人,正是原本应该已安睡的兰溪。
她今日离开会客厅时,之所以要带着王薪生,便是想从他嘴中撬出些讯息来。
可惜,这厮嘴巴跟被缝上一般,滴水不漏,让她无处下手。
虽然史氏在大庭广众之下,承诺五日内能让她见到父亲。
可谁知,那时见到的父亲……是死是活?
王氏的人,从王一川到那所谓的“外祖母”史氏,她一个也不信。
在会客厅时,她从那些人的面部表情上,便能察觉出,父亲如今只怕情况极为不妙。
她早一日寻到父亲,父亲便能少遭受一日的折磨和凌辱。
孤身前来王氏,本就是将生死系于钢丝绳上的冒险之举。
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既然冒险了,那便索性冒险到底吧。
兰溪虽未能从王薪生口中撬出些有用的东西,但银子撒下去,请西院的丫鬟仆人们吃了一场酒,醉言醉语中,倒也得了些有用的讯息。
这王府之内,最可怕的地方,不是王一川的卧榻之畔,不是那阴森森的宗族内,而是这王府的后山……
但凡做了错事的仆妇,包括这府里的主子,都会被秘密拉进后山之中。
之后……
再无半点音讯传出。
那里就像一个深渊巨洞,进去的人都死了,没有人能或者走出来,比黄泉之下的奈何桥还要可怕。
起码奈何桥还有一碗孟婆汤喝。
可死在后山,是无声无息,尸骨无存的……
兰溪如今去的方向,便是这王府的后山。
离她住的院子并不远,沿着幽僻的竹林,走了约两刻钟,便到了那后山的入口处。
两个鲜血淋漓的大字,带着狰狞的杀意,横在那月门之上。
——后山
看着那字,隔这么远,兰溪似乎都能闻到空中的血腥气。
月门后的群山,在这深夜里,恍若一只巨兽,张开了那深渊巨口,等待着猎物主动上门。
空气中弥漫的煞气和血腥味,让兰溪眉头微皱。
她将眸光落在月门外,那两个懒散的,穿着白色武士短袍的侍卫身上。
这对侍卫,负责把守通往后山的入口。
但很显然,他们并不认为,会有人在半夜强闯这有去无回的后山。
因此,两人目光困顿,打着哈欠,闲话不断,支个差卯罢了。
聊着聊着,竟聊到兰溪身上。
“你听说了吗?京城来的那位太后?谁能想到,咱们王府还能攀上这门亲戚,那宫里的太后,竟是咱们府里的小小姐……”
“身份什么的不重要,我可打听过了,这位太后,果然如传说中那般绝色倾城……”
“嘶……详细说来听听?”
二人渐渐打起精神。
竹林掩映中,兰溪眸带冷意。
从袖中抽出一个细长的竹筒,掩住口鼻,将那竹筒的盖子打开后,点燃竹筒内的物件。
青色的烟灰,从竹筒处吹袭,缓缓扑向那对侍卫。
等到那竹筒内的物件,燃烧到一半时,刚才聊的热火朝天的两个侍卫,忽然打起哈欠。
“怎么这么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