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儿。
兰溪万千情绪,凝在这一个称呼之上,久久未能平静。
对于絮儿的生还,她只报了万分之一的希望。
父亲说絮儿出现在扬州后,她那万分之一,变成了千分之一。
可此时,当絮儿的名字从眼前这个王薪生口中说出时,她忽然觉得,那千分之一,变成了百分之一……
数月以来夜不能寐的担忧,在今日,忽然有了转机。
兰溪控制住自己内心翻滚的情绪,逼自己冷静下来,压下嗓音之间的颤意,用一种舒淡又平静的语调,缓缓道。
“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我那不争气的妹妹和父亲,如今正在你王家做客不成?”
王薪生点头。
眸光在江边的滚滚红尘中流连。
“作客……有些时日了。”
兰溪呼吸骤停。
双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蓄红,一种酸涩的感觉,从心头,涌上鼻尖,密密麻麻的酸楚,如浪潮一般,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又上前一步,不让敌人看出自己的虚弱。
“倒不知王氏如此好客。”
王薪生笑了,意味深长道:“若太后娘娘莅临我王氏,王氏上下定扫榻相迎,让您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好客。”
他还要打口水官司。
可兰溪此时心里眼里,全都是兰絮和父亲。
开门见山道:“说吧,放出这两个人质,需要哀家付出什么代价。”
无论什么代价,她都会不惜一切地去达成。
好在,王氏的胃口,暂时还没那么大。
“一个人,换一个承诺,如何?”
王薪生笑着道:“也不知在你心中,是你父亲的命更贵一点,还是你妹妹的命更贵一点,不过你舅舅我比较好心,给你明码标价算同样的价钱,如何?”
父亲和妹妹的命,岂是可以用价钱来衡量的?
兰溪眼底浮出淡淡的戾色。
但那戾色很快又隐而不现。
“什么承诺?”
王薪生笑容更大了些。
“第一个承诺,如今便兑现了吧。听说,你名下可设御凤台,可在朝堂安插十名要员,这十名要员可以不经科举,不受考核,监察百官……”
“不知那十人之中,可缺我一个王氏之人?”
兰溪眸光微缩。
王氏隐忍了百年,如今,终于要走到台前了吗?
一个职位而已,兰溪给得起。
没再纠结这一点,反而问道:“第二个承诺呢?”
王薪生揉了揉眉心,颇有些苦恼道:“想让你帮我杀一个人……”
兰溪猛地攥拳。
杀……谁?
又听那王薪生道:“杀谁,还没想好,一命换一命,也是极划算的买卖。”
兰溪垂眸,狭长的睫毛遮住眼睑,遮住眼底的风起云涌。
“只要不是我的至亲之人,杀谁都可以。”
“痛快!”
王薪生击节赞叹,看兰溪的眼神,也带着些赞许之色。
“你不像你母亲,倒更像你外祖母些。”
兰溪却没功夫思考自己向谁。
而是追问道:“该答应你的哀家都答应了,你的承诺呢?准备什么时候兑现?”
王薪生眼底闪过了然和玩味之色。
“倒不知,太后娘娘竟然是如此深情重义之人。”
不怕人有情,就怕人无情。
毕竟无情无软肋,有情则最容易被抓住把柄。
而这位兰太后的软肋和把柄,就是这所谓的父亲和妹妹吧?
想到刚才顾嬷嬷被勒死之前告诉他的那个秘密,王薪生素来晦暗清淡的眼底,浮出几丝兴味。
若有一天,她这至亲之人对她拿刀相向,这重情重义的太后娘娘,又该如何自处呢?
王薪生指着一旁的茶台,笑着道。
“看来太后娘娘已迫不及待地想去见亲人了。”
“正好我这几日也要回王氏,你便同我前去吧。”
兰溪挑眉,“王氏祖宅吗?”
王薪生点头,“对,就是你们的人一直在找的那个地方,丽水之滨,横山之畔,隐在山间的一处……小镇。”BiquPai.
“你不必担心,这不是我个人的主意,是整个王氏的意思。”
“毕竟你身上除了兰氏的血之外,还留着王氏的血液。”
“你的外祖父和外祖母,得知你如今成了掌权的太后娘娘,都对你期待有佳……”
“就连那些族老们,都十分愿意向你伸出橄榄枝。”
“所以,回王氏就跟回家一样,你不必拘束。”
兰溪凤眸微眯。
她万万想不到,王氏竟然主动将老巢暴露出来,邀请她前去。
他们就不怕她带着兰家军,踏平了这个大安朝的隐患吗?
还是说……他们真正的实力,王氏祖宅……只是冰山一角?
兰溪觉得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些。
眸光亦更慎重了些。
对待这王薪生的态度,也愈发谨慎。
她看了看那茶台上已经半凉的云雾茶,嗅了嗅空气中清甜又寂寥的香意,婉然谢绝。
“茶便不必了。”
“哀家还有许多要事要处理,没时间在你这里耽搁。”
“不知您何时回王氏?可否差小厮提前去符府通知哀家?”
王薪生有些惋惜道。
“这么好的茶,不喝也太浪费了。”
他嘴上说着浪费,手中动作却不满,将那茶汤并那一套玲珑茶具,一齐扔进桌下的杂物箱内。
瓷器破碎的声音和沥沥的水声混为一谈。
王薪生语调冰冷,恢复了兰溪上楼之前的冷漠。
“不能让我这外甥女畅饮,再好的茶,再好的瓷……又有什么用?”
冷漠尽头,是有些扭曲的性格。
王薪生又道:“原本是计划两日后回的,可扬州城出了这么一桩大事,舅舅我这拍卖行虽然名声不显,但在官宦之家的眼中,倒是个可以搜刮的铺子。”
“所以四天后,那监御史停灵下葬之日,我必是要去的,送些金银首饰和珍稀的物件,好好安抚监御史府里的女眷们。。”
“到时,太后娘娘也去吧?……不对。”
王薪生顿了顿,玩味道:“不该叫太后娘娘。”
“如今,您人前的名字,是叫明珠郡主,对吗?”
……
时光飞逝。
距离那夜的宫乱,已过去七日了。
这七日内,素来不管后宫的陛下,突然开始插手宫务,清理了好大一群拿着鸡毛做令箭的宫人,还斥责韦贵妃不通人情不懂人性,从她手中夺走了宫权,并且,将那一半的宫权,交给了小韦氏韦如霜。
韦如霜封妃和掌宫权之事,好似一盆冷水浇进那滚烫的热油之中,让整个后宫都开始沸腾起来。
不仅是后宫,包括前朝,也三五成群的商议此事,朝会之时,看韦安悬的眼神都变了。
这一步棋,还真让这老匹夫走对了!
献上两个亲孙女,以表妹的身份,安插进陛下的后宫。
如今,一个成了后宫里位份最高的娘娘。
一个,成了后宫里最受宠的娘娘。
毕竟除了韦如霜之外,陛下给哪个妃子晋过位份?更别提主动将掌宫的权力交给她了。
韦安悬这老狐狸,不可不谓之老谋深算。
照这个样子下去,韦氏姐妹在后宫守望相助,牢牢抓住陛下的心,在腾出手将抓住陛下手中的权力,莫说深宫后院,就算是前朝,都要仰韦家的鼻息吧!
他们将韦氏列为了头号大敌。
这个想法,是建立在韦氏姐妹守望相助的份上的。
可惜,韦氏姐妹俩之间的气氛,并不如百官们猜测的那般和谐……
碧落台内。
又是一阵尖锐的瓷器碎裂的声音。
伴随着这刺耳的动静的,是殿门内,时不时传来的,几欲崩溃的女声。
“本宫到底哪里不如她!”
“一个妾身的贱婢,一个在乡下养大的没有半点文采的丑女,一个生母是妓女的玩意……她到本宫面前,给本宫提鞋都不配!”
“她忘了祖父的交代了吗?忘了祖父是怎么嘱托她的吗?”
“进宫之后,要以本宫为先,争取早日将本宫推上皇后之位,名正言顺地掌握凤权……”
“可她干了什么?干了什么!”
“趁本宫打理宫务的时候,悄悄跟那位不知廉耻的桑贵妃混在一起,还学了她那妓女娘亲狐媚人的本事,将表哥的心给哄走了……”
“祖父的交代她是听到狗肚子里去了吗?全给吞了吗?!”
韦清荷越说越气,殿内的博物架上、楠木书桌上,金丝楠木的衣柜里……但凡是能扔能摔能砸的东西,韦清荷一个不留,统统都砸碎在地,以泄自己那压不住的怒气!
门外。
贴身伺候的宫女春娟和夏曦两人,愁眉苦脸地站在门外,担忧不已。
“这怎么办啊,娘娘快把份例里的瓷器全摔坏了,内务府已不供应了,若再摔,只能拿娘娘私库里的那些陪嫁啊……各个都是价值连城的宝贝,怎么忍心啊……”
“东西不重要,人最重要。七小姐做出这等釜底抽薪之事,截了咱们娘娘的胡,咱们娘娘一口气憋在胸口,不出来会气坏的。”
“摔嫁妆就摔嫁妆了……总要将这口气给泄出来……”
“可是……”
春娟还要再搭话,忽然听到内殿的动静一窒。
他们的贵妃娘娘也不说话了,也不叫嚷着骂了,更不摔东西了。
反而,朝门边走来……
二人忙提起精神,看着那门缝一点点被推开,穿着浅金色亵衣的韦清荷,露出一张端庄却平凡的五官。
若说从前,她那不大不小偏细长的眼睛里,透露出来的光是暗淡的古板的光的话。
那此刻,古板却变成了一丝斗志,一丝狠意。
韦清荷站在门边,将殿内那满地的碎瓷片,暴露在两个贴身宫女的面前。
疮痍的地面好像刚经历了一场战争一般,混乱而破散。
“娘娘……您?”
春娟急忙上前。
夏曦也不敢怠慢,抬手想要搀扶韦清荷。
韦清荷却避开她们。
声音带着命令和冷色。
“七妹遇上这么一桩大喜事,本宫作为姐姐的,怎能不前去恭贺呢?那样……未免显得本宫这姐姐,过于刻板和小心眼了。”
“屋内的脏东西都收拾了,你们也进来,帮本宫梳妆。”
春娟眼珠一转,惊讶道:“贵妃娘娘,您要去……”
“去贤福宫。”
韦清荷的语气,有种阴沉的恨意。
……
碧落台就算砸碎了几十套瓷器,仍是后宫内,除了芝兰殿外最奢华的院落了。
相比较起来,冷宫中最西北角的一处一进的小院子,青砖青瓦的,恍若一个贫民窟。
这贫民窟之中住的,则是本应该在海棠院养尊处优的另一位贵妃娘娘……桑桑。
七日过去了,桑桑犹未从那夜的惊变中反应过来。
她坐在那快被日头晒化了的长廊下,手中拿着一把蒲扇,拼命地扇动着风声,来缓解那茫然和燥意。
“陛下为什么要这么做?”
桑桑麻木地扇着扇子,双眸看着院内那刚晾晒出来的换洗衣物。
衣物都是粗麻的材质,穿到身上,差点把她的皮肤给磨破了。
可她宫里那些绫罗绸缎珠宝首饰全部被收进国库了,原本伺候她的宫人也被赶走遣散去了别的宫殿之中。
萧长卿狠心,将她扔到这么一个不见天日的破院之中,还让一个瞎了眼的老嬷嬷照看他的衣食起居……
他难不成忘了吗?忘了他这条命是谁给的吗!
越想越气,三伏天的暑气蒸得人大汗淋漓,可那破屋内没有冰块,比这院子里还要热上三分,桑桑只能拼命地煽动着手上的蒲扇,扇着扇着,想到那夜那杯酒,气得她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将手中的扇子狠狠甩出去——
咬牙切齿,双眸如淬了毒的刀子一般,装着恨意。
韦如霜!你我无冤无仇,你却为了你那好姐姐,给我下这么大的绊子,害我被囚禁此处……
这事,咱们没完!
……
贤福宫内。
厚重的宫务卷宗遮掩之下,是正在交身边宫女数字计算法的韦如霜。
“这个数字,叫做阿拉伯数字。”
韦如霜耐心地解释道:“据说是从西域那边传来的,记载于书上,极少有人使用。”
“我幼年时偶然翻书看过这计数方式,颇觉奇异,所以一直记在心里。”
“今日,将此教授给你,你整理起这些宫务账本时,能上手更快些,做出的账,别人也看不懂……”
宫女闻言,感激不尽,作势就要下跪。
韦如霜急忙制住她下跪的动作。
嗔道:“都说了多少遍了,你我是平等的,不要再动不动就下跪——”
话还未落,韦如霜突然狠狠地打了个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