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 明月皎皎

不用兰溪赶他,杜福海说滚就滚。

将近二百斤的体型,踉踉跄跄跑起来时,几乎快团成球。

很快,便隐没在街角。

兰溪并未对他过多关注。

若这杜福海识趣,早日收拾打包行礼去漠北小县,隐姓埋名倒能安稳活个几十年。

若他非要留在京城……

兰溪眸光深晦。

韩允文,她必是要抬举的。

靠着她手中的势力和权力,韩允文的仕途,必然会青云直上。

她作为救他于危难的救命恩人,当是他绝无二心的主子。

主仆关系,不能因为一个杜福海,而留下缺憾。

否则,她不介意手段做干净,断绝杜福海这最后一点隐患。

杜福海应该庆幸。

遇上了此时的她,而非数年后的她。

若是数年后,在这双手不知沾满多少权欲的鲜血时,对于这种将来有可能发生大隐患的角色,她是宁肯错杀,绝不放过的。

此番念头,一闪而过。

兰溪将注意力投射在另一旁的母女身上。

气若游丝的母亲,满身污秽地瘫在比她更污秽的女儿身上。

韩小妹嘶哑的嗓音,带着天塌一样的惊恐。

“娘,娘……”

忽然——

目前一暗。

韩小妹僵硬地抬头,看到那如同画中走出来的,神仙妃子一般的人物。

一瞬间,不知今夕何夕,身在何处。

那仙子俯身,用她从未见过的,无数种繁密金线绣成的细软帕子,为她母亲擦去额上的晦暗之处,而后,探了探韩母的鼻息。

温声道。

“还有鼻息。青鸾——”

说出那句她毕生都无法忘记的话。

“送去最近的医馆。”

……

直到三日后。

从松软的锦被中醒来的韩小妹,仍无法忘记那日的一幕。

她扶着酸痛的腰,挣扎着从榻上起来,看到一旁睡得安稳的母亲时,眼泪簌簌而落。

她们似乎……得救了。

那……兄长呢?

……

韩小妹的兄长,还在天牢中。

短短几日,瘦了何止十几斤?

几乎快成人干了,眼眶深凹着,似被抽空了精血一般,双手双脚架在钢铁做得十字架上,比手臂还粗的链条,捆绑住他的四肢和手脚。

沾着血肉的长发,搭在面前,脏晦难堪。

浑身上下,皆是密密麻麻的伤口。

其中,有鞭伤,有刀伤,有烙铁伤,还有陈年旧伤……

比如,他心脏处的那个烙字。

“囚”。

数年前,韩允文因摊上了杀人的罪名,被流放百里。

官差为了防止包括他在内的这一批犯人逃跑,在犯人身上、臂上、胸口上……皆刺了青。

韩允文因曾经秀才公的身份,只在胸口上刺了一个“囚”字。

但此事,已是他的毕生耻辱。

即便后来沉冤昭雪,归还了秀才的身份,还了庚籍,允许他继续科举,但这胸口上的刺青,是再无法消掉了。

此刻,和身上新增的、斑驳的血色混在一起,那抹青色,愈发刺目。

让那行刑的官差,抽打地更加卖力。

“你今儿还不交代吗?到底是谁给你泄露的题?又是谁别以为老子不敢要你的命!”

“呸!竟然曾经还是个囚犯!该不会是个奴隶吧?你这样有过前科的人,究竟撒了多少弥天大谎,才瞒过各级考官,考到京城来的?”

“今儿老子就让你瞧瞧,皇城可不是那么好进的——”

官差高举鞭子,朝着他那张唯一未受伤的脸颊,奋力甩去——

与此同时。

厚重的铁门被推开。

外面通亮的光线渗进来,让这昏暗的囚室,暂得几分光明。

而那抽中脸颊的鞭子,溅起来的血雾,在这突然的光束之中,显得愈发鲜明。

鞭子落下,对面的犯人连叫都没叫,明明睁着眼,却恍若死尸一般。

官差满目不耐,毫无半点成就感,准备扬起鞭子再抽一次,被随门进来的狱长拦住——

“助手!”

狱长怒斥一声,“不是警告过你们吗?不要打脸!”

那官差将手中鞭子一抖,眼珠乱转,虚虚道:“刘爷,不是小的故意抽他脸,实在是这犯人……”

他口中的刘爷不等他解释完,便烦躁地挥了挥手。

“算了算了,回头再找你的事!先滚出去吧,有人来探监。”

接着,往前迈了半步,露出那穿着一身黑衣,面容也被黑色帷帽蒙着的女子。

即便这样蒙住了全身,但也察觉到周身的贵气。

定是哪个大家族的贵女!

狱卒不敢冲撞,得了刘爷的吩咐后,急忙将鞭子卷好,拱手离开牢房。

刘爷见无外人了,才微微屈膝,对黑衣女子拱手道:“娘娘,下官也不叨扰您了,您有什么话要说的,便和这韩允文沟通吧,不过别出什么意外,明日大理寺要提审这韩允文,若出了意外,下官不好交代。”

语罢,躬身退出。

他走以后,铁门被关上,牢房内,又变得昏暗一片。

一言不发受刑的韩允文,似乎也察觉出异样,缓缓抬头,露出那张埋在散乱长发之后的,鲜血淋漓的面。

胡子稀疏,双颊深凹。

一道狭长的血痕,从右嘴角,贯穿到左眼角。

唯一双眸子,漆黑得好似暗夜。

里头杂糅了太多情绪。

他的对面,兰溪也取下面罩。

那皎洁似月的侧脸,一尘不染的圣洁。

和对面血肉模糊的男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韩允文的瞳孔,似受不住这光芒一般,缓缓扩大,又缩紧。

那原本架在冰凉的铁架上,已经僵硬的手,忽然动了动……

他记得这张脸。

那日,雨幕之下。

他被囚车拖着,在人群的咒骂上声中,跌入泥潭,广安门大街之上,人人喊打。

而她在夫子庙对面的茶楼之上,隔着微雨,光辉似月,皎洁的高不可攀。

本以为那惊鸿一瞥后,穷尽毕生他都无法在找到这一双熟悉的眼。

可没想到,在他最丑恶,最不堪的时候。

她竟出现在他面前……

韩允文垂下头,任散乱的发,挡住狼狈的自己,狼狈的伤口。

兰溪却没在意他的心路历程,而是扫了一眼他胸口之上的刺青,开始讲述底下人收集到的,关于韩允文的生平。

“韩允文,字怀风,南江人士,父早亡……”

他的前二十年,在兰溪的口中,一一流出。

他的神魂,也被兰溪牵引着。

双眸里的光,越来越黯淡。

直到对面的女子,忽然道。

“这前半生,你虽有些颠沛流离,但哀家觉得你是个可造之才,愿为你担下此次大错,给你一次入朝为官的机会,你可愿意入哀家麾下,给自己挣一跳生路?”

哀家?

这个称呼……

韩允文猛地抬头。

混乱的思绪,迅速理出一条清晰的线路。

原来眼前的女子,就是百姓口耳相传的,那位年仅二十岁的昭容太后?

传闻太后出身百年清誉的兰氏,琴棋书画兼备,治国军论更不在话下,胸中有宰相之才,行事有明君之度,心怀天下之恩,容颜亦是倾城之姿……

别的他不清楚。

但这倾城之姿,他觉得不太合适。

因她……恍若天上来,人间的城池相倾,难免俗气。

她如今来找他……

兰溪又上前一步。

在韩允文几不可察地挣扎中,拨开他那几乎快僵在一起的散乱的发。

用那洁白的轻纱,为他擦去脸上刚溅起的血渍。

温声道:“哀家觉得,你不必考虑,必然会答应的。”

“若答应了,哪怕将来跟着哀家谋逆,总还有一条生路。”

“不答应,三日内,你定然会死在此处大牢里。”

“对了,忘了告诉你了。”

兰溪温声道:“你的母亲和妹妹,也在街上被哀家捡到了,哀家为其购买了一处民宅安置,又买了两个小厮伺候着,等你出去了,可以去探望。”

“只要你听话,无论你将来是和结局,哀家保她们一世富贵无忧。”

韩允文眸光变幻。

母亲和妹妹无事,那他提了几日的心,可以放下来了。

他清楚,兰太后此言是想告诉他,往后妹妹和母亲,将成为兰溪手中的人质,以确保他乖乖听话。

其实不必的。

就算兰太后不握着母亲和妹妹,他也会对她言听计从的。

因为。

他没有别的机会了。

韩允文开口想说话,却是一阵咳嗽,咳出胸前的一滩血渍。

兰溪将那苍白的帕子搭在他的唇边,为他擦去那满腔的血渍,而后,将帕子塞入他怀中。

对面的韩允文,沙哑着嗓音,缓缓开口。

“贱命一条,愿为娘娘效犬马之劳。”

兰溪听出了那语气里的笃定和认可。

唇角微勾,声音里,泄出几分愉悦,“既如此,你配合哀家便好。”

……

天牢里的韩允文死了。

这封奏告,在第三日,被呈到了萧长卿面前。

彼时,萧长卿正在批注南方的水患奏折。

听到消息后,愣了一瞬。

缓缓垂眸,看向那跪在地上,一脸惶恐的天牢典狱长。

“人死了?”

“不是警告过你们,不许动他性命吗?”

他看了韩允文所有落于纸笔的文章,知道此子是个能力出众,学识渊博的人才。

即便此刻,韩允文因兰溪的原因,蒙受不白之冤,被困在大牢之中,他也并没有做好放弃韩允文的决定,甚至想此事风头过了之后,换一个新的身份给韩允文,以让他能继续效忠大安朝。

怎么会……死了?

典狱长欲哭无泪。

抬了抬眼,想说话,又畏惧什么不敢说。

萧长卿见状,眉眼之间,浮上冷意。

揉着太阳穴的手指收起,搭在桌子上,轻轻敲击,隐含不耐。

“怎么了?有些话朕还听不得了?”

一旁的薛乾见状,替萧长卿踹了他一脚,怒道:“有什么你就跟陛下实话实话!磨磨唧唧的样子丢不丢人?!”

典狱长捂着胸口,知道这回左右都要得罪遍了,便将实话一一吐出。

“原本人是没问题的……”

典狱长斟酌着道:“虽日日行刑,逼问其从哪儿得到的题目,但鞭子抽打的,都是其身上无用的位置,到点了也会给他喂饭吃,人还存着一口气,在牢里吊着命。”

“可是那日……太后娘娘来了一趟……”

原本漫不经心的萧长卿,眸光陡然深重。

“太后?”

他心底浮起不好的预感。

果然,下一秒,典狱长哭丧着脸,委屈巴巴地告状。

“太后前脚刚走,后脚下官就听底下人汇报,说那韩允文死了,被勒死的,窒息而亡。”

“脖子上,还有好大一圈勒痕。”

“下官听闻消息,惊恐欲绝,急忙去请大理寺的法医过来,为韩允文勘验遗体。”

“法医得出的结论……也是窒息而亡!”

“而且根据力道推断,杀人的,应该是个女子……”

薛乾眉毛一挑,率先开口,“所以你的意思是?太后娘娘去了一趟天牢,将人给勒死了?”

芝兰殿是真的没事可做了吗?

兰太后如今是闲的手痒了吗?

大张旗鼓去了天牢,就为了杀死一个没有见过的,对她起不了任何影响的作弊举子?

典狱长可不敢应下这话啊!

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去指认太后娘娘!

头摇的好似拨浪鼓,惶恐万分地解释道:“薛大人误会了!微臣不是那个意思啊!”

“太后娘娘泽披天下,怎么会是杀人放火之辈!太后娘娘去天牢,定也是为了想查出韩允文作弊之事的内情啊。”

“至于韩允文为何会被勒死,定是天牢那群吃白饭的狱卒出了小差,让外面别有心肠的人混了进去,才……”

“陛下,此事……您可要明察啊!”

典狱长拱手而跪,态度诚恳。

御座之上,萧长卿久久未言。

夏风混杂着暑日的热情,蒸腾着,从大开的殿门涌入屋内。

他心头,没来由的,染上一层趋之不散的烦躁。

“先把尸体处理了吧。”

萧长卿挥手,“此事朕知道了,不必再追究了,对外就说韩允文不堪刑讯,畏罪自杀了。”

“你先出宫去料理韩允文的尸体吧,往后,与他有关之事,不必再报给朕了。”

也不必再提了。

人都死了。

真正作弊杀害韩允文的真凶,他也知道是谁,又何必在人前做戏,非要讨个糊涂呢?

典狱长忙磕头行礼,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麻溜地滚出了宫殿。

今日……小命好歹是捡回来了啊!

只是……太后娘娘和那韩允文无冤无仇的,为何要杀人呢?

想不通,实在想不通……

典狱长想不通,萧长卿也不明白。

他手指捏着奏章角落的暗印,眸光深晦无底。

这已经是兰溪,亲手杀的第二个人了。

她到底……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