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燕都的雨终于渐渐停了。
熹微晨光穿透薄雾,照在青蓝碧绿、略加金点的宫檐,琉璃瓦上仿佛裹了层亮晶晶的糖霜。
沈韫珠打算去太后宫中请安,便拣选了身孔雀蓝八达晕锦长衣,寻思着打扮端庄些应该会合太后的眼缘。
沈韫珠款款来到长信宫前,只见朱门敞开,庭院内正在洒扫。宫人们老老实实地低着头,各自做自己手中的活计。
不论外头如何水深火热,皇宫里的日子,总归是照常往复。明明是一墙之隔,却犹如隔着一道天堑。
“见过娴嫔娘娘。”
毓瑚瞧清来人,忙走下白玉石阶,亲自上前相迎。
“您今儿个可是来向太后请安的?”
毓瑚是太后身边的掌事姑姑,只见她面容敦善,发髻梳得板板正正的,一根头发丝儿也不肯乱。
“正是。”
沈韫珠同毓瑚寒暄了两句,柔声问道:
“太后娘娘可曾起身了?”
毓瑚点点头,却没有立马请沈韫珠进去的意思。沈韫珠秀眉微蹙,正欲细问,却听得殿内隐隐传出一阵压抑的哭泣声。
“太后娘娘,您可得替妾身做主啊!”
这声音娇柔可怜,听上去耳熟得紧。不是别人,正是有孕在身的令容华。
沈韫珠站在廊下静静听了一会,琢磨过味儿来。
“因着近日宫中那些流言?”
昨儿个宫中忽然流言四起,议论令容华腹中龙胎不祥,这才引得天降灾祸,连累百姓遭殃。
当日沈韫珠听罢,心中顿时忍不住轻嗤。也不知是哪个蠢物,酝酿了这么多天,竟就想出这么个馊主意来。
虽说流言如刀,可还没等这刀子扎疼人,裴淮料理完政事便该回銮了。到那时,哪个不要命的还敢乱嚼舌根?
难道指望裴淮在外头待上一年半载不成?
毓瑚神情有些无奈,压低声音道:
“方才一大清早儿,令容华便哭哭啼啼地来求见太后,这会子还在里头诉委屈呢。”
对于后宫里这些小伎俩,太后早已司空见惯,也不曾觉着如何。
念及令容华怀有龙嗣,太后耐着性子反复安抚了几遭,令容华却仍是泣涕不止。
太后被吵得头疼,实在想将人打发回去,便扬声朝殿外唤道:
“来人。”
闻声,毓瑚忙转身推开殿门,在门口处恭敬福身:
“奴婢在。”
沈韫珠视线穿过风廊柱,隐约瞧见端坐在凤椅上的方太后。
方太后身着石青色凤袍,甚是雍容华贵。举手投足间都透着一股母仪天下的威严,不愧是执掌后宫多年的中宫之主。
“传哀家懿旨,近日宫中流言蜚语甚嚣尘上,着令宫正司查出散布谣言、扰乱宫闱之人。一经查实,即刻杖毙。再敢有主子奴才附和嚼舌的,一律掌嘴五十,罚俸三年。”
太后凤眸凌厉,冷声下旨严查此事。端的是要替令容华撑腰,敲打宫中上下心思异动之人。
令容华拭着眼泪,梨花带雨地道:“多谢娘娘为妾身做主。”
太后摆摆手,又好言相劝道:
“好了,回去好生养胎罢。你如今身子重,莫要再为这些怪力乱神之语费心劳神。”
“是,妾身谨遵娘娘教诲。”
令容华得偿所愿,终于欠身退下,“妾身告退。”
片刻后,令容华在宫女的搀扶下走出内殿。只见她面色苍白憔悴,眼角还挂着未干的泪痕。
“妾身见过令容华。”沈韫珠柔声问安。
“娴嫔妹妹免礼。”
令容华瞧见沈韫珠,有些讶然,不知她在外头听了多久。
“让妹妹见笑了。”
沈韫珠微笑道:“妾身见您脸色不好,回宫后还是请御医来瞧瞧才是。”
“多谢妹妹。”令容华轻轻颔首,没再逗留下去,转身坐进了软轿里。
沈韫珠福身,目送令容华离去,心道这令容华若真是个没主意的,倒还教人省心。
若此番是演出来的,沈韫珠可真是自愧弗如,唯有甘拜下风。
沈韫珠转身迈进内殿,却见太后已经听了毓瑚的回禀,此刻正目光平静地望向她。
太后虽已年过四十,但胜在平日里保养得宜,仍可见年轻时的昳丽容色。
而裴淮果然是肖似方太后,尤其是那一双深邃凤眸,仿佛一眼就能看透人心。
沈韫珠无端地心里发紧,说起来她也有小半个月没见裴淮了。不用跟那个浑身都是心眼儿的男人斗智斗勇,日子甭提多悠闲了。
沈韫珠行至殿中敛裙跪下,双手交叠在额前,一拜及地。
“妾身娴嫔苏氏,恭请太后娘娘圣安。愿太后娘娘凤体安康,长乐无极。”
方太后温和地笑了笑,“好孩子,快起来罢。”
太后虽与沈韫珠只有一面之缘,但此前皇帝、方岚乃至许尚仪,可都是轮番过来替她说好话儿。何况选秀那日,太后本就对沈韫珠印象甚佳,否则也不会擢选她入宫为妃。
“妾身早欲来向您请安,不承想遭逢天降大雨,只得耽搁了数日,还望娘娘恕罪。”
沈韫珠仍跪在原处,略略垂眸,瞧上去很是柔顺恭谨。
“无妨。”
太后面上笑意更深,示意毓瑚扶人起身,温声道:
“前些日子风大雨急,你若来哀家这儿着了风寒,皇帝知道后可要埋怨哀家了。”
沈韫珠起身站定,听出太后话音里不是怪罪之意,不禁赧然。
“娘娘说笑了,皇上操劳朝政,如何会将妾身这点子小事放在心上。”
太后但笑不语,转而道:
“哀家本以为,你会随晏清一同过来。”
晏清,是裴淮的表字。取海晏河清之意,可见先帝对这个嫡长子的看重。
沈韫珠听罢太后此言,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皇帝日理万机,哪来的闲工夫陪她请安?就算她丑媳妇不敢见公婆,也该约上方岚作陪才是。
“妾身想着,既是初次来向娘娘请安,实在不该怠惰因循,一再拖延,故而不曾问过陛下的意思。”
沈韫珠小心翼翼地问道:“妾身擅自前来,可是错了规矩?”
“倒也不是这个缘故。”
太后端起茶盏,低头浅啜了一口,徐徐道:
“哀家给你预备了些见面礼,等下回你同晏清一起过来,哀家再赐给你罢。”
沈韫珠乖巧应“是”,心里却更糊涂了。
宫中还有这种讲究?可许尚仪没教过她啊。
沈韫珠暗下决心,回头还是该把宫规亲自翻出来看看,免得节外生枝。
安华殿内,檀香缭绕。
浅金色日光透过雕花窗棂,在纹乌木地板上投下斑驳光影。殿内供奉的铜鎏金释迦牟尼像被光晕笼罩其中,更显得庄严肃穆。
左右这些日子清闲,方岚便想着抄些佛经来祈福。
可巧沈韫珠与方岚心有灵犀,只是她今儿个要去太后宫中请安,便将抄好的心经送去了方岚宫里,托方岚一并带来佛前供奉。
祈愿天下百姓安居乐业。
风调雨顺,盛世长平。
方岚亲自捧着二人抄写的佛经,迈入安华殿时,身边只带了冬儿。
却不料殿中还有旁人在,方岚缓步走近,瞧清了跪坐在蒲团上的女子。
“容贵嫔?”
容贵嫔一袭兰苕色襦裙,转头看清来人,起身见礼道:
“见过方婕妤。”
“不必多礼。”方岚微微颔首,有些惊讶,“贵嫔怎地有空来此?”
“妾身近日来心绪不宁,夜不能寐,便想来这静谧之处寻些安宁。”
容贵嫔清冷的面容里隐含悲寥,无端地令方岚想起深秋时节,覆着层薄薄白霜的萧瑟草叶。
方岚垂眸思量,声音低柔地问道:
“贵嫔可还在为当日小产之事伤怀?”
容贵嫔闻言,倒是摇首否认。可方岚瞧着,容贵嫔分明是不曾释怀的样子。
方岚轻声说道:“本宫听闻抄写经书供奉于佛前,便可为逝去的亲人祈福。贵嫔不妨也试试?”
“多谢方婕妤好意,只是妾身并不寄念于神佛。”
容贵嫔轻笑一声,语气中带着几分自嘲。
“妾身以为,人生在世,惟有自渡。”
方岚觑了眼前头金光灿灿的佛像,心底默默道了声罪过。
“贵嫔正值芳华,等日后调养好身子,皇嗣还会再有的。”
方婕妤不知该如何安慰,只能轻声说道。
“再不会了。”
容贵嫔摇了摇头,强压下心中的悲痛,似乎不愿再多吐露什么。
“时候不早了,妾身先行告退。”
方婕妤点点头,望着容贵嫔离去时单薄落寞的背影,心中不禁生出一丝同情。但方岚也明白自个儿帮不上什么。毕竟丧子之痛,又如何能与旁人道也。
方婕妤轻叹一声,收回目光。将手中捧着的一沓经书供奉于案前,而后虔诚地跪在莲花蒲团上。
心绪还未能从容贵嫔身上抽离,方岚恍然发觉,自打沈韫珠开始侍寝,皇帝似乎很少召见旁人了。有人宠眷正浓,便有人圣恩不在。寂寞宫花各自凋零,是后宫中人难逃的宿命。
容贵嫔虽可怜,但平心而论,方岚并不希望容贵嫔复宠。世上之人皆分亲疏远近,亦有贪嗔痴念。
如果可以,方岚还是更盼望沈韫珠能一直圣宠不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