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御花园。
远处的撷兰高台之上,司乐司伶人垂首拨弄着琴筝,丝竹之音从半丈高的白玉屏栏后飘逸而下,袅袅不绝。
碧衣宫娥奉茶递香、捧笔端砚,来往穿梭于亭台水榭之间。容貌娇艳的盛妆美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处,流莺百啭,花攒锦簇,胜却仲夏明媚天光。
“姐姐,你可想好要画什么花儿了?”
沈韫珠手执挼蓝纱面象牙柄团扇,轻轻搭在黛眉之上遮着日头,侧头去问方岚。
方岚顾瞻着不远处的荷风柳浪亭,发觉宜妃和令婕妤正在里面。亭外,三四名宫装丽人簇拥着淑妃,似乎也要往那处去。
这时节水芙蓉开得正盛,若作荷花图,想来恰是应景。
方岚约摸着沈韫珠是不想过去,便故意同沈韫珠逗闷子:
“我眼下倒还没什么主意。妹妹呢?可想去那边儿凑个热闹?”
果然不出方岚所料,沈韫珠听罢当即撇了下唇角。
“同她们待在一处,我可嫌烦得慌。咱们还是寻个僻静地儿慢慢画罢。”
沈韫珠执扇点了点左前方的落花廊道,象牙扇柄上的烟粉色穗子小幅晃动,扫在腕间麻酥酥的。
“待会子到了‘山花映霞’,妹妹可得露上一手。也好教我开开眼,这皇上教出来的,和我们这些跟着丹青师傅学的,到底有什么不同?”
廊道两侧百日红开得正艳,方岚慢悠悠地走进花荫底下,掩唇轻笑。
“哎呀,姐姐——”
沈韫珠未免云娇雨怯,将半张小脸儿掩藏在团扇下,悄悄红了耳根。
御花园背靠着一座四十来丈高的小山,登上去便可俯瞰连绵不绝的杜鹃花枝。待到杜鹃花盛开时,一片浅紫深红浸染山林,仿佛灿烂的烟霞,故而得名烟霞山。
按说此时已过了杜鹃花盛放的时节,可赏花宴不能缺这一处景儿。全赖花房太监精心照料养护着,才将这满园映山红留到了六月里。
转过一道垂满凌霄花的月洞门,便是段曲折回环的复廊。透过花窗,依稀可见其后烟霞山的轮廓起伏。
而此刻题着“山花映霞”的匾额下,赫然立着道颀长身影。
虽然离得远,瞧不清男人的面容。可那衣襟上直晃眼的织银团龙纹,无疑昭示了男人的万乘之尊。
方岚见状立马顿住了脚步,余光瞥向身旁还在害臊的沈韫珠,差点儿没憋住乐。
“想来梁婕妤也该到了,我去寻寻她。”
方岚煞有介事地朝烟霞山后头张望,手指轻轻推了推沈韫珠,催道:
“你快过去罢,皇上等你呢。”
沈韫珠难为情地别开眼,忍不住辩驳:
“皇上没等我……”
“没等你——”方岚故意拖长音打趣沈韫珠,愉悦地眯起杏眼,指尖朝自个儿点了点。
“难不成还能是等我的?”
说罢,方岚也不等沈韫珠再狡辩,远远朝皇帝那边福了福身。撇下沈韫珠一人伴驾,独自寻闺中密友梁婕妤去了。
沈韫珠刚挪了几步,便见裴淮也动身朝她走了过来。
“瞧见朕还不快过来,又和方嫔说什么呢?”裴淮大步走到近前,牵起女子的纤纤玉手。
沈韫珠朝裴淮身侧贴了贴,小声嘀咕了一通,把方才的话说与了裴淮听。
裴淮却没否认方岚所言,淡笑道:“她打小就是个有眼力见儿的。”
听见裴淮提起方岚时的语气,沈韫珠不由得被逗笑了。
“方姐姐和您不就差了四五岁,说得好像您看着她长起来似的。”
裴淮前几日派人查了沈韫珠的生辰,知晓沈韫珠比他小了将近六岁。
裴淮以前从不觉着,他与沈韫珠之间隔了许多岁月。现下这么一提,才忽然觉得,六载光阴,委实不算少了。
沈韫珠是如此年轻、聪慧又野心昭昭,教人能够从中窥见她日后的光华大绽。恰如六年前,初次踏足战场,自此未尝一败的皇太子裴淮。
裴淮瞧向沈韫珠,勾唇不语。凤眸里暗自翻腾着炽热情愫,那是帝王极少展露人前的温柔与疼惜。
“皇上为何这样瞧着妾身?”
沈韫珠觉得裴淮的目光很耐人寻味,不知为何,让她觉得心口发窒,仿佛隐隐察觉到一丝不安。
裴淮掩去眸光,揽着沈韫珠细软的腰肢,贴近她耳边呢喃道:
“朕在想六年前,十一二岁的珠珠定是个天真烂漫,俏丽灵动的姑娘。可惜朕那时出征在外,无缘得见。”
话音刚落,沈韫珠的思绪不禁有一瞬飘忽。其实并非无缘碰面,裴淮在外出征,反倒才有可能见到她。
毕竟她不是自幼长在燕都的苏家小姐,而是时常去边关探望父王的南梁郡主。
会不会在许多年前,他们曾于边关城墙内外,亲历过同一场烽火狼烟,凝望过同一轮塞上落日——
足底被鹅卵石硌了一下,沈韫珠猛地抽回思绪。暗道自己想这些做什么,眼下当务之急是应付裴淮。
沈韫珠侧眸悄悄打量,却发现裴淮也在出神思索着什么。
裴淮似乎没意识到沈韫珠心不在焉,低声问道:
“身子可还难受?”
莫名涌现的怜惜之情充盈心口,酸酸涨涨的。裴淮只觉得,确实应该多疼这女子一些。
“累了便回宫歇着,不妨事。”
裴淮给姜德兴使了个眼色,姜德兴立马在美人靠上铺好软垫。裴淮扶着沈韫珠坐下,掌心贴着女子小腹轻轻按揉。
“妾身也没那么金贵。”沈韫珠实在是有些受宠若惊,被弄得浑身不自在起来。
对于裴淮今日种种行径,沈韫珠的论断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沈韫珠可没自信到认为,自个儿有令这百炼刚化为绕指柔的本事。
宫人们忙着在桌旁布置纸笔,裴淮没有接话,廊上便一时没了动静。
沈韫珠顿觉自个儿方才的话有些不谨慎,听起来像是不识好歹。沈韫珠连忙将挼蓝团扇侧向皇帝,存了补救讨好的心思。
裴淮其实浑然没有在意,见状轻轻扶了下沈韫珠的手腕,将团扇又挪了回去,示意不用她亲自伺候。
“朕瞧你前一阵子,不是在练韩劼的《太液红荷图》来着?怎么今儿个又跑来画杜鹃了?”
裴淮从笔架上随手拈了支羊毫笔,挑了些胭脂在青瓷釉碟上。随后眯眼打量着杜鹃花丛,毛笔尖儿轻蘸蛤粉,将碟子里的胭脂红,淡染成眼前杜鹃花的颜色。
沈韫珠讶然扬眉,自然瞧得出裴淮在做什么。
难道裴淮要为她捉刀代笔不成?
“宫中姐妹都往荷风柳浪亭里凑,妾身和方姐姐想躲躲清净。”沈韫珠柔声回答。
裴淮轻“嗯”了一声,似是赞同,而后品评道:
“若想在赏花宴上脱颖而出,作荷花图是不二之选。”
“那妾身岂不是没机会了?”
沈韫珠起身凑到裴淮旁边,瞧着他配完花色,又在石绿上罩染花青与藤黄,调和出新叶的嫩绿。
裴淮将笔搁在山形笔架上,侧身轻笑一声,直直望进沈韫珠眼中。
“各花入各眼,说不准朕就偏爱杜鹃呢。”
“皇上会吗?”沈韫珠拉着男人的袖角,软语撒娇。
这一幕仿佛有些眼熟,裴淮倾身在沈韫珠额间印下一吻,语气宠溺。
“朕会爱屋及乌。”
“皇上愈发会甜言蜜语了。”沈韫珠到底是败下阵来,偏过脸轻咳了一声,掩饰羞怯。
裴淮绕到沈韫珠身后,从背后虚环着问道:
“打算单画几株,还是画一簇花丛?”
沈韫珠取了支干净的羊毫笔,沉吟片刻。
“妾身只想画一两株。”
“好,那便瞧着你眼前那一枝。”
裴淮无不应允,覆上沈韫珠的手。腕下掌控力道,侧锋与中锋灵活交替,勾勒出大致的枝干轮廓。
“枝条用墨浓淡皆可,但以干笔为佳。”
沈韫珠认真地点点头,安静地由裴淮带着,转用净水笔散锋绘染花瓣,再以尖锋收束。
待胭脂在纸面半干时,掺以略重的朱砂轻点其间。随后用赭石混以浓墨,点染出杜鹃花蕊。
“若欲这杜鹃花更红些,便在胭脂上勾染少许朱砂。若欲更紫些,便以蓝淀敷染牡丹红。画花瓣时需调兑少许清水,以清透净润为宜。”
裴淮花叶相交着描画,似乎比当日在绛云馆时,教得更为细致耐心。
沈韫珠本身是懂丹青之人,相处下来也觉着裴淮确有造诣,不由悄悄打量着男人的侧颜。
从前对于裴淮的了解,只在于旁人口中的只言片语。沈韫珠原以为裴淮只对舞刀弄剑感兴趣,却不想风雅之事也是样样精通。
即使是战场上不死不休的对手,沈韫珠都曾听父王感叹过:“南梁若得此雄才之主,何愁大业不成”。
那时沈韫珠尚还年幼,不曾见识金陵百姓疾苦,故而并不甚参悟那话的含义。
时至今日,沈韫珠隐隐咂摸出几分滋味来。端看大周嫔妃宫中的器物陈设、吃穿用度,同样是连年征伐的南梁皇宫顿时相形见绌。
况且这份豪奢还不是百姓血肉堆砌,是真正的国库充盈,兵强马壮,这才更教人心惊。
抛却家国宿仇,平心而论,裴淮的确称得上天纵英主。
裴淮尽心尽力地教人画杜鹃花,一侧首却瞧见沈韫珠走神了,不由哼笑一声。
没等沈韫珠缓过神来,裴淮当即收紧怀抱,顺带低头偷香,含混不清地审问:
“方才教你的,可都听仔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