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伏月,燕都的天儿也愈发热起来。沈韫珠捏着银匙,百无聊赖地搅动面前的绿豆百合汤。青婵从旁打着团扇,忽听得外头传来请安声。
容贵嫔扶着宫女的手走进,笑盈盈地道:
“我刚从宫正司回来,正巧路过苏妹妹这里,便想着来向妹妹讨口茶吃。”
银质汤匙磕碰在青花瓷碗壁,发出悦耳的叮当声。
“容姐姐客气了,快请上座。”沈韫珠撑起笑容起身相迎,又侧首吩咐青婵看茶。
“妾身方才还同青婵说呢,今儿个真是热得人心烦气躁的。容姐姐怎地不在宫里避避暑气,反倒去了宫正司?”
沈韫珠方才虽有些心不在焉,却不耽误她接容贵嫔的话茬,只是不知容贵嫔又是要唱哪一出儿。
提起这个,只见容贵嫔面上的笑意淡了些,吁叹道:
“当日我遭人暗害小产,虽已有怀疑之人,却苦于一直查不出证据,迟迟无法替我那可怜的孩儿报仇。今儿个又去了宫正司一趟,仍旧没有凶手的下落。”
沈韫珠听罢,抬手挥退了殿内的宫人。见容贵嫔疑惑地瞧向自个儿,沈韫珠眸光沉静,缓缓道:
“凶手自是查不出的。”
“苏妹妹此话怎讲?”容贵嫔急切地追问。
沈韫珠眼睫微垂,手指轻轻描摹着汤盅外壁的青花竹纹。
“当日之事,本就是您自个儿做的局,哪里抓得出什么元凶呢。”
沈韫珠嗓音有些发闷,倏然抬起眼眸,定定地看向容贵嫔,反问道:
“妾身说得可对?”
话音落地,容贵嫔顿时怔住,表情似有裂痕。
沈韫珠目不转睛地盯着容贵嫔,瞧见她眼中的忧愁与急切尽数褪去,最终化作一池平静无澜的潭水。
容贵嫔移开视线,从矮几上端起茶盏,垂眸抿了一口,道:
“妹妹看人看事,未免太通透了些。”
“这话可不敢当,论世事洞明,我远不及您啊——”
沈韫珠至此终于确认了当日的猜测,朝着容贵嫔盈盈一笑,低声吐出四个字:
“渡鸦大人。”
容贵嫔手指赫然收紧,目光如箭般锐利,锋芒毕露。
“我乃渡鸦一事,你是如何得知?”
容贵嫔不再刻意遮掩自己的杀手气息。骨子透出的冷艳,令沈韫珠不禁想起父亲书房里那柄鎏银雕花匕首。
“猜的。”往事掠过心头,沈韫珠微勾唇角,略带几分怀念。
见沈韫珠不欲多言,容贵嫔也不是非要刨根问底。
既然已经被认出,容贵嫔索性开诚布公地同沈韫珠谈论起来。
“大周皇帝老谋深算,我们的人很难安插进朝廷里。礼部侍郎苏佑,可谓是南梁埋得最深的一颗棋子。”
容贵嫔顿了顿,目光探究地落在沈韫珠身上。
“此番上面不惜动用苏家,都要为你进宫铺路。若真论起来,你倒不像南梁的细作,更像是南梁的盟友。”
“不过细作也好,盟友也罢,做的都是稍不谨慎就会丧命的勾当。我总得瞧清楚你的本事,才好放心与你共事。”容贵嫔意有所指地解释道。
沈韫珠听懂了容贵嫔的言下之意。那日在字条的提醒下,沈韫珠能够化险为夷最好。若沈韫珠不能,便说明她本事不够只能自认倒霉。
而容贵嫔手下,不需要无能之人。
“盟友谈不上,我也只是个普通细作而已。”
恰如容贵嫔所言,细作干的都是刀尖上舔血的差事。沈韫珠能够理解容贵嫔当日的试探。
“至于上头为何如此大费周章,”沈韫珠嗓音微哑,“或许是因为我姓沈罢。”
南梁沈姓之人有很多,但一提起沈姓,南梁人脑海中瞬间浮现的,一定是当年战死沙场的异姓王沈铎。
“镇北王是你什么人?”容贵嫔抿了抿唇,声音有些艰涩,几乎已然猜到了什么。
“正是家父。”沈韫珠苦涩敛目,继而叹道,“我来此地不只为国仇,更为家恨。与我共事,你大可安心。”
“沈家满门忠烈,堪称南梁肱骨。”容贵嫔眼底流露出一抹不自然,转瞬即逝,“当日原是我多虑了,还请郡主见谅。”
沈韫珠目光微怔,随后摇了摇头,“大人不必如此,我既选择来此,便不欲再做什么郡主。日后若有什么差事,大人尽管吩咐我便是。”
容贵嫔心下会意,不再提起这些,望向沈韫珠道:
“你才入宫不久,我不欲叫你掺和太多进来,免得惹皇帝起疑。”
“既然皇帝宠你,你便好好把握住机会。越是将后宫搅得不得安宁,越是利于我们日后行事。”
“我明白。”沈韫珠颔首,转而问起,“对了,关于秦妃的事,我们掌握多少?”
“秦妃?”容贵嫔眉心微蹙,回想了一番,“一月之中,皇帝总有几日会去看望秦妃和公主,但貌似极少会在毓庆宫过夜。”
如此听来,仿佛没什么特别的。
见容贵嫔投来询问的目光,沈韫珠便隐去了些细枝末节,只道当日裴淮提起秦妃时,态度格外不同。
容贵嫔扬了扬眉,转头望向窗外,琢磨道:
“明儿个秦妃会带昭宁公主赴宴,到时可以借机探查一番。”
临近傍晚时送走了容贵嫔,沈韫珠便趴在矮几上歇了一会儿。
晚间披香殿里刚点上宫灯,却又迎来了圣驾。
沈韫珠面上难掩惊讶,依偎在裴淮身侧小声嗫嚅:
“妾身小日子还没过去。”
“朕知道。”
裴淮随口应了一声,没多久便反应过来,不由笑意隐隐地望向沈韫珠。
“朕去尚宫局挑了副棋,顺道来瞧瞧你罢了。你把朕当什么人了?”
沈韫珠的确以为裴淮是来找她过夜的,闻言便知自己是误会了。顿时有些羞臊,目光四下游移。
一眼瞟见姜德兴捧着的棋具,沈韫珠当即转移话题,“听闻皇上棋艺精湛,妾身还不曾领教过呢。”
“行,朕便与你手谈一局。不过……你若是输了,又当如何?”见女子模样可爱,裴淮就忍不住想逗她。
沈韫珠檀口微张,眸子里盛着不可置信的神色,“皇上欺负人,妾身哪里下得过您,您还非要讨个彩头不成?”
“若是你输了,便陪朕去莲湖泛舟,如何?”裴淮提议道。
沈韫珠轻哼一声,“若是妾身赢了,您明儿个得夸妾身的画最好。”
“都跟朕提好几次了,就这么在意?”裴淮落座在矮几旁,含笑挑眉。
瞧见裴淮俊美无俦的面容上流露出促狭笑意,沈韫珠才不想回答这个坏心眼的男人。
沈韫珠用指腹贴了贴茶杯外壁,觉出有些凉了,便有条不紊地吩咐道:
“画柳,去把我前几日收着的白毫银针取来,盖碗要用那套羊脂玉瓷的。外殿青花罐里存着些玉泠泉水,煮沸后晾至八分热,贴着杯沿儿注进去。约莫沁上数息便可,莫要将茶汤闷着了。”
裴淮静静听着,不由眯了眯眼,“你倒是很清楚朕的喜好。”
“伺候皇上这么些日子,若连这点小事都记不住,岂不是又要挨骂了?”
裴淮听罢沈韫珠的话,顿时有些哭笑不得。
“朕何时骂过你了?”裴淮掐了把沈韫珠细嫩的脸蛋儿,语气亲昵,“牙尖嘴利的,忒不饶人。”
交谈间,姜德兴已将棋盘摆好。棋盘旁搁着两个黑漆描金的缠枝莲纹盒,里面分别盛着黑、白二色的棋子。
“需要朕相让吗?”裴淮眉眼温和,悠然问道。
明明裴淮的神色平静得过分,沈韫珠却莫名从他的话里听出了几分隐晦的笑意,耐人寻味。
沈韫珠略微抬眸,正好对上了裴淮看过来的视线。裴淮深邃的眼眸像是浸了墨,里面含着沈韫珠参不透的情绪。
沈韫珠摇了摇头,而后自觉地闭上眼。
通过猜单双来决定先后手,是对弈时惯用的法子。
对于沈韫珠的答案,裴淮似乎是意料之中。他信手捻起两枚黑子攥在手心里,声线低沉带了点磁性:
“单,还是双?”
闻言,沈韫珠徐徐抬起眼帘,望向裴淮攥着的拳。
沈韫珠不自觉地润了下嫣红的唇瓣,随便蒙了一个:“双。”
裴淮见状轻笑了一声,语气中带了几分诱哄:“手递过来。”
沈韫珠乖乖将双手向上摊开,递到男人眼前。
裴淮瞧了眼那双白皙的柔荑,松开手指,两枚黑子便落到了沈韫珠手心里。
“你先。”裴淮慢条斯理地道。
沈韫珠猜中了单双,便由她执子先行。
各自抽回手时,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两人的指尖轻轻碰在一起,又一触即分。
沈韫珠夹起棋子,中指的指腹触及一片温润之感,顿时心下了然,这棋子皆是玉制的。
沈韫珠没多迟疑,便将第一子落在棋盘的右上方。此处靠近裴淮手边,能够方便他行棋。
裴淮将沈韫珠的举动纳入眼底,凤眸中缓缓染上笑意。
自初见时起,这女子的行事便处处透着懂事贴心,更难得的是不会让人觉得谄媚。也怨不得裴淮宠她。
帝妃二人在矮几两侧对坐弈棋,皆默不作声。棋局之上黑子与白子缠斗,竟是难解难分,裴淮的神色也渐渐认真起来。
沈韫珠捻着棋子苦思,犹豫地落在棋盘上,下一刻却恍然发觉有诈。
沈韫珠刚要探手取回,却被裴淮陡然捉住指尖。
“珠珠,落子无悔。”
沈韫珠也不将手指抽回,只微微抬起眼帘。
烛火倒映在柔意轻泛的眸子里,宛如苍茫庞罗的夜空中,流动着万千星子。
裴淮注视半晌,最终轻轻放开了沈韫珠。
“罢了,朕允你悔棋。”
一声轻笑散入夜风,暗含迁就纵容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