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明争暗斗

长垂及地的幔帐后,沈韫珠蜷缩在锦被里,阖眼假寐。发丝贴在颈侧,有些潮湿黏腻。

约摸着裴淮已经离去,沈韫珠眼睫微颤,徐徐睁开一双水光潋滟的桃花眸。指尖绕到颈后,拨弄了两下散乱在肩颈的青丝。

“小姐,您醒了吗?”

听见帐内窸窸窣窣的声响,画柳轻声询问。

沈韫珠绛唇酥润,低低应了一声。方坐起身,便感到腰间一阵酸软袭来,顿时又歪倒在了软枕上。

乌丝顺势垂落在莹润的肩头,流泻般延伸进松散的衣襟领口。玉色里衣下隐隐透着墨色发丝,顺着女子玲珑的曲线蜿蜒起伏,惹眼极了。

“你怎地在这儿?”

沈韫珠伏在枕上,语气娇憨柔软,听上去还有些迷迷糊糊的。

“听闻皇上留您过夜,奴婢一早便过来,换了青婵回去。”

画柳知道沈韫珠这是还没清醒,继而半哄道:

“皇上说让您多歇歇,今儿个不必去请安了。奴婢替您拢件衣裳,咱们回宫再睡个回笼觉,好不好?”

朦胧睡意骤然被驱散,沈韫珠撑起绵软的身躯,轻动玉指,招来了榻边端着银盆的宫女。

凉沁沁的帕子拭过面颊,沈韫珠再抬眼时,神色便清明了许多。

“难得淑妃身子大安了,咱们还是得去一趟。”

沈韫珠眸光清凌凌的,连带着温软的声线也低冷了下去。

画柳自不会置喙沈韫珠的决定,趁着宫女们下去准备衣裳钗环,悄悄塞了一个小瓷瓶在沈韫珠手心里。

沈韫珠和画柳对视一眼,旋即会意。借着帷幔的遮挡,沈韫珠从瓷瓶中倒出一枚药粒,就着茶水吞服下去。

这避子丹是她月前便着人备下的,今儿个总算是派上用场了。

沈韫珠垂眸抿了几口热茶,冲淡舌根底下的苦味。

晨起虽耽搁了一会儿,好在永和宫离得不远。沈韫珠到时虽算不得早,却也不曾误了时辰。

瞧见主位上还空着,沈韫珠慢悠悠地扶着画柳的手走进,神色如常地落座在方岚下首。

方岚眉眼温和地看着沈韫珠,轻声道贺:

“恭喜妹妹晋封美人。”

“姐姐这么快便知晓了?”

沈韫珠有些讶然,没想到御前的消息传得这般快。

方岚但笑不语,轻抬下巴,示意沈韫珠去看对面。刚踏进殿门时,沈韫珠便留意到今日多了一副生面孔。

只见对面的宫妃端起茶盏,韶粉色纱袖轻轻滑落,露出一截白玉似的皓腕。清清静静地坐在那儿,也不与身旁的人多作交谈。

似乎是察觉到沈韫珠的目光,宫妃也抬眼看过来,朝沈韫珠浅浅一笑,周身的疏离感随之淡了几分。

盯着人打量终归不妥,何况瞧那宫妃坐在前头,明显位份在她们之上。沈韫珠歉疚地笑笑,欠身还礼,略一琢磨便猜到了此人是谁。

“容贵嫔?”沈韫珠掩着唇,侧首去问方岚。

见方岚含笑点头,沈韫珠轻挑柳眉,寻思着今日可真够热闹的。既有容贵嫔在前头挡着,淑妃总不至于逮着她一个人刁难。

端看平日里淑妃的做派,沈韫珠便自然而然地以为,裴淮偏爱美艳张扬的女子。

不料今日一见,这容贵嫔竟是个清冷美人,气质秉性与姚淑妃截然不同。沈韫珠撇了下唇角,暗自腹诽裴淮的喜好着实令人捉摸不透。

正思及此,前头忽然传来一声通禀:“淑妃娘娘到!”

沈韫珠隐在人堆儿里,跟随众人起身行礼。

“妾身参见淑妃娘娘,淑妃娘娘万福金安。”

淑妃一身水红色百蝶穿花宫裙,妆容精致明艳,仿佛又恢复了往日的光彩照人。

“免礼,赐座。”淑妃神情高傲地扫过底下的莺莺燕燕,慵懒应声。

淑妃方才已经听丹桂禀过,容贵嫔会来永和宫请安。此时乍一见容贵嫔那副冷月高悬的姿态,淑妃还是没忍住轻“呵”了一声。语气里不甚关切,反而夹杂着些讥讽:

“容妹妹在宫中养了许久,今儿个总算能出门见人了?”

两个宠妃间的针锋相对,可不是旁人敢进去掺和的。嫔妃们表面各自落座,低头品茶。实则个个眼观鼻,鼻观心,伸长耳朵等着听容贵嫔如何回应。

“妾身福薄,自然不及娘娘身强体健,偶有些小病小痛的,也不耽搁来与姐妹们叙话。”

容贵嫔不咸不淡地回应,信手拈来淑妃这几日装病的事做文章。

沈韫珠本也等着瞧热闹,闻言眉心一跳,顿觉大事不妙。

果然,只听容贵嫔接着道:

“都怪妾身这身子不争气,还没来得及见过您家新进宫的妹妹,不成想竟就没机会了。”

“娘娘固然疼爱族妹,却也得紧着自个儿的身子,莫要跟着着急上火才是。听闻娘娘玉体欠安,妾身心里也甚是挂念。”

容贵嫔话说得周全,嗓音却没什么波澜,仿佛高山之巅融化流淌的雪水,透着微微冷意。

淑妃变了面色,阴恻恻地盯着容贵嫔,冷笑一声,“容贵嫔虽闭门不出,耳目倒是灵通。”

宜妃见时机差不多了,立马打着扇子煽风点火,说道:

“旁的倒不打紧,容妹妹若是不曾见过苏美人,那才真是遗憾。”

“宜妃娘娘谬赞了。”沈韫珠忙起身福礼。

“苏妹妹不必谦虚。”宜妃掩唇轻笑,说话直戳人心窝子,“此番新进宫的妹妹里面,只有苏妹妹在侍寝后晋了位份,可见皇上对妹妹也甚是满意。”

瞥见淑妃阴晴不定的脸,宜妃愈发笑弯了眼,生怕这把火烧得不够旺,又接着打趣道:

“哎哟,倒是本宫想岔了。苏妹妹虽是头回侍寝,却不是头回伴驾呢。苏妹妹可得如实交代,皇上这大半个月没进后宫,可都是陪你在绛云馆了?”

“娘娘这话便是笑话妾身了,妾身蒲柳之姿,哪里能独占着皇上呢?”

沈韫珠羽睫微垂,桃靥含春的模样仿佛有些羞涩,实则头疼得要命。

宜妃看似是个和事佬,实则说起话来绵里藏针,倒真是把软刀子。

这番话不只膈应了淑妃,也不着痕迹地点醒众人。许是半个月、一个月,又许是自打刚册封起,她沈韫珠便不声不响地占了皇上的恩宠。

沈韫珠实在冤枉,可说出来又没人信。更何况此事也不能从她嘴里说出来,只能任由旁人在心里猜度。

新仇旧怨攒在一处,淑妃眈着沈韫珠,眼神像淬了毒。

“如若本宫没记错的话,苏美人的父亲是礼部侍郎罢?”淑妃不怀好意地发问。

“是。”沈韫珠硬着头皮回答,几乎已经猜到了淑妃的意思。

“苏妹妹家学渊源,想必熟习《内训》。本宫近来读过觉得甚好,便想给各宫姐妹都送去一份儿,正巧缺个誊抄之人——”

淑妃总不好明目张胆地为难容贵嫔,但拿捏沈韫珠这个新宠美人,还是不在话下。

“苏妹妹便去尚仪局帮忙誊抄罢,日后也要多多替本宫分忧才是。”

“是,妾身遵命。”沈韫珠微不可察地朝方岚摇头,示意方岚不必为自己出头。

不痛不痒地抄几页书罢了,能让淑妃将这股火发出来也好,省得日后变着法儿给沈韫珠寻不痛快。

见沈韫珠识趣,淑妃轻哼一声,面色这才好看了些,转而道:

“昨儿个本宫同皇上商议,今岁的赏花宴就定在下月初三。同往常一样,今年也会在御花园中比试作画。到时众姐妹需各自进献一份宴礼,也不拘着什么,权当为比试添个彩头。”

话音刚落,嫔妃们起身,齐齐应“是”。

沈韫珠暗自留心,将对面几人的神情尽收眼底。连同宜妃在内,众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激动欣喜,容贵嫔却是滴水不漏。

“行了,都下去好生准备罢。”

沈韫珠随着众嫔妃一同跪安,垂下眼睫,若有所思。

因着方岚要去太后宫里请安,沈韫珠便在长街路口与她分别,带着画柳走在御花园的石子路上。

“苏妹妹。”

身后忽然传来一道清灵的声音,沈韫珠侧身回眸,便瞧见了她方才一直在思索之人。

“妾身见过贵嫔娘娘。”沈韫珠隐去思绪,唇边漾起好看的梨涡。

“苏妹妹请起。”容贵嫔虚扶起沈韫珠,问道,“妹妹这是要回宫?”

“妾身想着淑妃娘娘交代的差事,打算先去一趟尚仪局。”沈韫珠柔声回答,眉宇间却难掩愁悒之色。

容贵嫔了然一笑,“今日说到底是本宫连累了妹妹,便由本宫替妹妹誊抄一半可好?”

“这如何使得——”沈韫珠礼貌推拒。

容贵嫔淡笑着摇头,“妹妹不必客气。”

容贵嫔摆手示意自己的宫女停在原地,有意引着沈韫珠往僻静处走。沈韫珠见状眸光微闪,也命画柳留在后面等候。

容贵嫔拂去挡在身前的柳枝,压低声音同沈韫珠交谈:

“前些日子我虽病着,宫中之事却也有所耳闻。”

“既然妹妹与我有共同的敌人,那我们天然便是要站在一处、相互照应的,妹妹你觉得呢?”

容贵嫔的家族虽富庶,却因着皇商的身份,在前朝使不上什么力。反观宜妃的父亲贵为当朝太傅,淑妃的祖父更是三朝元老,那可都是实打实的朝廷重臣。

后宫形势波谲云诡,多一个盟友,总好过多一个仇敌。容贵嫔若想在宫里站稳脚跟,势必要拉拢此番新进宫的燕都贵女们。

“容姐姐所言甚是。”沈韫珠略作思量,不经意间改换了称呼,表明愿意结盟的态度。

容贵嫔弯唇,“我便知道,妹妹不会令我失望的。”

“还要多谢容姐姐抬爱。”沈韫珠欠了欠身,同样报以一笑。

“苏妹妹如今正得圣宠,有些话我本不该在此时叮嘱你,只是……”

瞧出容贵嫔的欲言又止,沈韫珠顿时来了精神。以为能从容贵嫔口中探知什么宫中密辛,便催着容贵嫔说下去。

“容姐姐但说无妨。”

容贵嫔目中流露出一抹清愁,语气似有落寞地道:

“得宠固然是好事。只是妹妹须得记着,那位可素来是个狠心薄情的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