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归阑之际,殿门处忽然传来开合的声音,旋即便听得一串足音渐渐靠近。
沈韫珠面颊上染着些许苍白,双唇却是殷红,仿佛刚从睡梦中惊醒。
沈韫珠半倚在画柳怀中借力,神情柔弱地望向推门而入的绿袍女官,问道:
“大人,这是出了何事?”
瞥见门后还立着三四名女官,沈韫珠掩唇轻咳了两声,扶着画柳的手从榻边起身。
“臣等奉圣上之命搜检各宫,不得已扰您歇息,还望您见谅。”
视线触及为首女官身上的鸂鶒纹官袍,沈韫珠认出来人应是宫正司的司正。
为了唱这一出戏,竟将司正女官都牵扯进来,想来今儿个设局之人也是颇费了一番心思。
沈韫珠在心底冷笑,面上却仍是那副茫然不知所措的情状。
“既是如此,各位大人请便罢。”
沈韫珠披了件藕荷色锦花斗篷在身上,闻言颇为好性儿地点点头,配合地挪到了熏笼旁的圆凳上坐着。
趁着没人留意这边的动静,沈韫珠一手撑着太阳穴,一手不着痕迹地抚了抚胸口。
察觉到沈韫珠的动作,画柳不由得蹙起眉头,忧心忡忡地唤道:“小姐。”
沈韫珠却是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无碍。目光所及之处,刘司正从红木柜后捧出了一方缠枝莲纹木匣。
随着搭扣处一声极轻的“啪嗒”,盛着数枚棕色药粒的匣子应声而开,馥郁的香气顿时四散开来。
随着奇异的药香味儿钻入鼻孔,众人纷纷顿在原地,殿内霎时寂静了一瞬。
沈韫珠的指尖冰凉如水蛇,双颊上却慢慢泛起浅淡酡红,神色中仿佛透着可疑的心虚。
夜风静谧地拂过,一张折起的信纸仿若翩跹的蝴蝶,打着旋儿从木匣底端飘落。
见状,立刻有一名随行女官上前拾起。只见信纸上的墨迹已经干透,其上最惹眼的,莫过于用羊毫细笔书就的“当门子”三字。
这方檀褐木匣,显然就是宫正司翻遍后宫要寻的东西。
刘司正的视线直直投向了沈韫珠,表情严肃地道:
“苏秀女,请随微臣走一趟。”
今夜先是惊闻嫔妃小产,又是赶上阖宫抄检,初入宫廷的贵女们何曾见过这番阵仗。
而圣驾的到来,无疑是将储秀宫这趟水搅得更浑了些。
“臣女等拜见陛下。”
直至跪倒在皇帝身前,眉心贴上冰凉的手背,尚还有人没能缓过神儿来。
高踞于主位上的年轻男子一袭龙纹玄衣,金冠高束墨发,正是大周皇帝裴淮。
裴淮今年二十有三,虽相貌俊美,神情却十分淡漠。故而令人莫敢直视,显出几分大权在握的矜贵。
“免礼。”
宫正司从旁呈上了药匣,裴淮目光沉沉地扫了一眼。宫中出了这样的事,裴淮也是一夜未曾歇息,倦怠的眉眼间隐隐含着阴郁冷肃。
“这匣子是谁的?”
裴淮疏淡的声线中透出股慑人的威压,仿佛一片阴云从头顶直直笼罩下来,听得底下人心惊肉跳。
胆子小些的秀女,早歇了在圣上面前露脸心思,惶惶不安地垂着眉眼,恨不得将脑袋埋进地面里去。
正当这时,站在前头的姚秀女忽然低呼了一声,瞬间将众人的视线吸引过去。
沈韫珠毫不意外地掀起眼帘,只见姚秀女神色犹疑,正吞吞吐吐地说道:
“臣女见这匣子有些眼熟,似乎是……苏秀女的。”
“臣女前几日瞧见,苏秀女将这匣子交给了身边的婢女,言语中仿佛还提到了‘当门子’什么的。”
姚秀女的话点到为止,却足以将容嫔小产之事引到沈韫珠身上。
谋害皇嗣,这可是杀头的罪名。
然而无论姚秀女说什么,沈韫珠都始终静静听着,仿佛事不关己一般镇定自若。
在一片死寂中,沈韫珠上前半步,轻轻福身。
“启禀陛下,此物确是在臣女房中寻到的。”
沈韫珠来得匆忙,三千青丝尽数用一根玉簪拢起,面容有些病恹恹的苍白。饶是如此,却遮不去她骨子里那抹秾艳,仿若一枝雨中盛放的碧桃花儿,美得教人心惊。
可惜裴淮似乎并不是个怜香惜玉的主儿,他淡淡地瞧向沈韫珠,语气里没有半分松动:
“那她方才所言,你可认?”
沈韫珠故作惊惶地抬起头,猝不及防地撞上裴淮的视线。
男人那双凤眸里幽深似潭,仿佛酝酿着极度危险的气息。
都说儿肖母,女肖父。太后年轻时曾是大周数一数二的美人,倒也无怪乎这皇帝生了一副好皮囊。
沈韫珠瘦削单薄的双肩轻轻打着颤,眼尾洇开瑰艳的红。
“匣中之物并非当门子,还望皇上明鉴。”
沈韫珠举止娴静,很难让人心生恶感,又生了双带着钩子似的桃花眼。仿佛再冷硬的心肠,都要在那视线里软得一塌糊涂。
见状,裴淮凤眸微眯,神情不辨喜怒。
趁着裴淮一晃神的间隙,沈韫珠已将准备好的话说出口:
“臣女在家中时曾患有心疾,故而在进宫之前,家父特地为臣女备了这药匣,里面不过是一些——”
沈韫珠侧眸盯着姚秀女,丹唇轻启,字字清晰地道:
“苏合香丸。”
姚秀女被盯得有些发毛,但很快镇定了下来。姚秀女扯了扯唇角,状似好心地提醒道:
“苏妹妹,当着皇上的面,你可不要胡言乱语。”
沈韫珠的反应虽有些出人意料,但姚秀女并未自乱阵脚。只因姚秀女打心眼里觉得,沈韫珠不过是在虚张声势罢了。
沈韫珠微微垂眸,目光恰好落在银丝线绣成的龙爪上,语气恭敬:
“臣女自然没有胡言乱语。那里头究竟是当门子还是苏合香丸,请御医来一验便知。”
裴淮靠在檀褐扶椅里,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敲着扶手,视线停留在沈韫珠身上,仿佛看出了什么。
裴淮的眼神中划过一抹探究的兴味,连带着周身的压迫感都散了些。
“姜德兴,去传齐御医过来。”裴淮淡声吩咐。
首领太监姜德兴立刻应“是”,端着柄玉犀拂尘下去传令。
“姚秀女方才所言,可谓是信誓旦旦。等下该不会要改口称,今日之事只是误会一场罢。”
方岚的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落入在场所有人耳中。
听罢方岚的话,裴淮睨了姚秀女一眼,明白过来她便是淑妃的族妹。
姚秀女心底正心虚起疑,被方岚呛了一句后,倒也没像方才那样跳出来反驳。
此刻御医都在迎春殿守着容嫔,小太监得了令便赶忙跑去传话。
借着这个空当儿,裴淮自是同表妹方岚叙了几句话,方岚都一一应了。只是二人态度熟稔却不热络,显然是君无情妾也无意。
沈韫珠看在眼里,心道太后扯的这根红线貌似不太灵啊。
此刻最心焦的莫过于姚秀女,而沈韫珠竟然还在出神琢磨着方岚。如此稳操胜券的模样,登时快把姚秀女的鼻子都气歪了。
不多时,年近五十的齐御医提着药箱,躬身进来请安。
裴淮淡声叫起,抬手示意宫女将木匣端过去。
齐御医身为御医院院使,不仅医术精湛,更重要的是深得圣上信任。
今日之事孰是孰非终于要盖棺定论,众人皆不由好奇地盯着齐御医。
只见齐御医从匣中取出棕色药丸,托在掌心观察一番后,又捻碎小半颗放在鼻下轻嗅。
须臾,齐御医拱手道:
“启禀陛下,据微臣初步判断,匣中之物应为苏合香丸,此物有辟秽开窍、镇心安神之效。”
听得御医验过匣中确为苏合香丸,而非当门子。姚秀女脸上的神情陡然凝固,气势顿时矮了一截,但仍旧强撑着质问:
“臣女与苏秀女同住一月,竟不知苏秀女何时还患有心疾了?”
沈韫珠吃准了姚秀女不会轻易死心,攥着锦帕轻咳了两声,柔弱地开口:
“臣女不过是些许旧疾,平日里并不妨事。可巧近些日子偶感不适,正愁该如何调理……”
“不知可否趁这个机会,请齐御医替臣女瞧瞧?”
沈韫珠略微抬眸,望向坐在主位上的裴淮。
见裴淮颔首,齐御医当即从药箱中取出一方丝帕,搭在沈韫珠右手腕间。
触及沈韫珠的脉象后,齐御医不禁面露迟凝。
齐御医琢磨片刻,心下仍觉有些怪异,便低声告罪,又请沈韫珠换了左手来诊。
过了好一会儿,齐御医皱着眉问道:
“贵人近来是否常觉心慌不安、形寒肢冷,夜里偶有咳症?”
“正是如此。”沈韫珠轻声应道。
齐御医将脉枕收回药箱,斟酌着回禀:
“贵人许是近日劳累多思,这才引发了旧疾。眼下虽暂无大碍,但仍需每日服用苏合香丸,多加休养才是。”
此话一出,沈韫珠的嫌疑几乎已然洗净,而姚秀女方才的指证就显得格外可疑。
听罢齐御医的话,沈韫珠扶着桌角站起身。
旁人都以为,沈韫珠会在此刻反击姚秀女。却不料沈韫珠面露讶然,仿佛如梦初醒般说道:
“臣女忽然记起,那匣子里还有大夫为臣女开的方子,上面的确有一味药材是当门子。”
“想来便是如此,才令姚姐姐误会了。”
经过此番突如其来的变故,姚秀女脑中早已是一片空白,闻言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沈韫珠。
只见沈韫珠的眸子里,赫然盛着猫抓耗子般的戏弄之色。
齐御医取出药方看了几眼,便朝裴淮点了点头,确认药方无误。
姚秀女看清了沈韫珠眼底的嘲讽,但如今形势压人,只得硬着头皮跪下请罪。
“是……是臣女莽撞了,没弄清缘由便冤枉了苏秀女,还望陛下恕罪。”
裴淮却没急着开口,而是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沈韫珠。
“臣女相信,姚姐姐应是无心的。”沈韫珠福了福身,竟是主动替姚秀女开脱。
今日之事显然不单是一个秀女所为,背后或许是淑妃,又或许是姚家。而裴淮眼下,显然没有动他们的心思。
此时大度让步,既是不与强敌做无谓的纠缠,也是不给裴淮添乱。
若说裴淮方才还只是怀疑,如今便已然有八九分确认。眼前这女子并非菩萨心肠,而是远胜常人的聪慧。
虽说美貌之人在宫中比比皆是,但能有如此玲珑心思的绝色美人,倒也算是难得一见。
裴淮收回目光,他虽暂时不动姚氏,却也不妨拿宫正司开刀。
“宫正司办事不力,典级以上女官俱罚俸一年。刘司正才不堪任,着贬为女史,即日起调离宫正司,以儆效尤。”
言罢,裴淮拂衣起身,在一片恭送声中起驾回宫,自始至终都没有多瞧姚秀女一眼。
卯时三刻,御书房。
裴淮一袭帝王衮袍长身玉立,面前摊开的折子上,赫然写着为六名新妃拟定的位份。
姜德兴陪侍在旁边,瞧着裴淮提笔圈出了秀女姚氏下方的“美人”二字,再落笔时便改为了“宝林”,竟是连降两个品级。
原来拟定的是姚秀女为美人,苏秀女为才人。
姚秀女的位份本要比苏秀女高上一级,如此反倒变为低了一级,个中变化着实有些微妙。
裴淮面无波澜地合起折子,道:
“今儿个早朝过后,拿去宣了罢。”
“是。”
姜德兴躬身接过,心道皇上今儿个改动姚秀女的位份,倒是难得驳了淑妃娘娘的面子。
不过也怨不得皇上心里有偏向,回想起方才在殿上时的惊鸿一瞥,姜德兴仍不由得暗自咂舌。
这苏才人瞧着,确乎会是个有造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