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身体向来健壮, 自打姬姮记事起,好像他就生过一次病,那次很凶险, 许多人都说父皇活不成了,可父皇照样活到现在。
她还记得母妃告诉她, 父皇吃了母妃的肉,才起死回生的。
这样荒谬的说辞, 竟然是真的。
思绪拉回到现实,姬姮站在紫宸殿外,太医进出殿内, 不时能闻见药香。
姬芙眼眶濡湿, 想进去又不敢, “怎么就着寒了?父皇跟前伺候的宫女太监都不管事儿。”
姬姮垂下头, “父皇一般不准下人进殿内。”
姬芙犹犹豫豫道, “你过会进去可别惹父皇生气,他在病里,你听话。”
姬姮沉默着, 半晌轻轻嗯声。
等太医悉数退走, 陆韶自殿内出来,躬身跟她们道,“两位殿下, 陛下叫你们进去。”
姬芙连忙拉着姬姮跑进暖阁。
杜雪荷和她妹妹杜雪悦也想进殿,陆韶拦住她们, 淡笑道,“殿下没叫娘娘,娘娘还是等着吧。”
杜雪荷一脸焦急,她还真怕皇帝有事, 这肚子里还没种,皇帝要真的死了,她也没指望了。
杜雪悦拽着杜雪荷道,“姐姐,你是娘娘,你要见陛下怎么能被一个太监给拦住!”
杜雪荷这些天被她缠的烦,早没什么好脾性,她扯掉自己袖子,冷声道,“这是宫里,什么事情都得照着陛下的话做,陛下没要见本宫,你急个什么劲,真是丢父亲的脸。”
陆韶那双长眸要笑不笑的睨过她们,旋即挥着拂尘冲两边小太监道,“关门。”
殿门便合住,将两人晾在外头。
杜雪悦在门口直跺脚,“狗仗人势的死太监!”
“你能不能闭嘴?”杜雪荷烦躁道,自那日她坑了八殿下后,皇帝已经多日没召她侍寝了,她找过几回陆韶,可陆韶总是推辞说有事,根本不来她宫里。
她要再看不出来,她就是真蠢,她想当高高在上的娘娘,都准备拿陆韶当奴才待了,结果陡然成这样,显然是陆韶不愿当她的奴才。
她暗暗想着,还是得讨好陆韶。
——
紫宸殿的暖阁内,姬姮跟姬芙并排坐在床前,姬芙手里端着药碗喂皇帝。
皇帝靠在床头,他真的老了,两鬓斑白,眼角的皱纹密布,这副伟岸的身躯也会因为生病而衰弱,他慈祥的看着这一双女儿,心里暖洋洋的。
姬芙给他喂完药,还是没忍住红起眼睛来,“父皇好端端生病,害的儿臣和九皇妹担惊受怕。”
皇帝发笑,拍拍她肩膀道,“都大人了,还跟父皇哭鼻子,你看你妹妹,她镇静的很。”
姬芙侧头瞅姬姮,她不是镇静,她有点发木,神情僵的很,似乎陷在什么里面出不来。
姬芙轻推她,“九皇妹,父皇跟咱们说话了,你别发呆。”
姬姮便从愣神中醒转,她望一眼皇帝,自顾把脸低下,还是不作声。
皇帝还是笑呵呵的,问姬芙道,“朕听你母妃说,你这两日常往宫外跑,宫外什么好玩的,叫你不着家?”
姬芙微讪,倒不是好玩的,这几日韩凝月忙着把孩子们迁出公主府,她抽空过去帮忙,连轱辘转,所以不常呆宫里。
“六皇姐是出宫陪儿臣,”姬姮道。
皇帝凝视着她,自从上次在宫里遇刺,她就鲜少再往宫里跑,皇帝好些天没认真看过她,有些瘦了,本来人就拧巴,现在看是又倔又可怜。
皇帝伸手摸了把她的头,慈爱道,“什么时候才能像以前那样听朕话,现儿心底怨恨着朕,总这副凶巴巴的模样,都快二十了,怎么还不懂事?成天让朕操心。”
姬姮顷刻眼酸,偏过脸道,“您可以不用管儿臣。”
皇帝手一顿,倏地撤回来,他表情凝住,蓦地冲姬芙道,“晚了,你回去睡吧,朕同你妹妹谈谈心。”
姬芙起身退出暖阁,陆韶在门口朝里看,一见她便笑,“六殿下,九殿下在里边儿没跟陛下吵吧。”
姬芙冲他翻白眼,“你又不是九皇妹的驸马,这么紧张她做什么?没得被外头听见又毁她名节。”
陆韶拘谨笑道,“臣只是担心她。”
每次跟皇帝吵过后都要哭,他见不得她落泪。
姬芙板着脸哼他一下,兀自离开紫宸殿。
陆韶缓步跨过暖阁,悄悄避到角落里,竖起耳朵听他们说话声。
“姮姮,都一年多了,你还在跟朕矫犟,朕说了那么多,你不信,为什么你要信你母妃编的那些谎言?”皇帝略显无力道。
姬姮缄默,她原也是不信的,所以她去了建陵,那些黎国后人都在,蛇婆说的话跟母妃都能对上,她也不想相信,但她看到了父皇写的书信,白纸黑字,岂能作假?只有他在说假话,他不承认骗过母妃,他什么都得到了,还想让她蒙在鼓里,多可恨!
皇帝泄劲靠到枕头上,慢慢回忆着过往,他不想瞒着姬姮了,吵的太累,她过的也不好,不如让她看清自己的母妃。
“父皇在位时,天下算不得太平,东南西北四方都有邻国虎视眈眈,父皇花了半辈子时间才稳固住大魏国土,但边境仍有异族侵扰,就连朕即位,也打了许多次仗,直到第三年才稍微安定,朕那时已经三十三了,父皇四十六岁驾崩,朕离四十六只剩十三年,朕怕死,朕那时派人搜遍天下,只为了能够研制出长生不老药。”
姬姮呆呆看着他,他终于说出来了,他想长生不老,想永享万岁。
皇帝长长叹息,温和的看着姬姮,“朕是有野心,朕在这个位置,不凶狠一点又怎么能坐的住?但朕没有骗你母妃。”
他重新陷入回忆,“朕寻了许久药方,忽然有一天不知从哪儿传出,黎国皇女的血肉可以炼制长生不老药,朕当即大喜过望,恰好当时黎国遭两个小国夹击,你母妃向朕求助,朕便提出了交易。”
姬姮颤着睫,眼泪模糊了她的视线,她紧攥着手,强自忍着愤恨等他说完。
“朕助她击退两国,她供朕骨血,”皇帝微微眯着眸子,脑海里描绘出羌柔的面容,高傲,娇媚,嗜血,他笑起来道,“朕替她击退敌军后,发觉她的骨血没有用,朕被她骗了,那时朕异常愤怒,不等那两国兵马被歼灭,就令腾骧四卫营撤军,任那两国卷土重来,吞并了黎国。”
姬姮的泪水滑落,怔怔的听着他说话,每一个字都像针扎在心上,她不信道,“您在骗儿臣,您当年得病,是母妃的肉救活的。”
皇帝哈哈笑,旋即咳嗽出来,一声响过一声,姬姮身体发抖,不由自主伸手想给他顺背,但她忍下了,她问道,“您笑什么?”
“朕笑你母妃委实心狠,连这种谎话都能编造,就为了让你恨朕,”皇帝平息下来,微喘着气道,“朕得的那场病,是你母妃拿刀子捅的,她想捅死朕,扶焕儿登基,她就能垂帘听政,照样当她的皇帝。”
姬姮一下站起身,张大眼叫道,“母妃救了您的命!您竟然这般诬赖她,她死了!”
她死了,带着所有的谎言掩埋在地底,这些年,她对两个孩子没一点真心,焕儿还小尚且能掰回来,姬姮长到如今的年岁,被她的死日日夜夜纠缠,她对姬姮何其残忍。
皇帝看着她哭,她小的时候很听话,皇帝说什么都乖乖照做,她那时最怕丽妃,皇帝到黎翠宫来,她都要缠着他不准走,他手把手带带大了她,教她读书认字,带她玩耍,其他公主没有的父爱,他悉数弥补给了姬姮。
他是打心眼里疼她。
皇帝拉她进前,张开手抹掉她脸上的泪,无奈道,“你不信朕,朕去把太医叫来,他们总不会说谎。”
他朝门外道,“把太医院所有的老太医都叫来。”
陆韶敛住心中澎湃,回一声是,侧头交待低下小太监去叫人。
屋里静谧,一时无人说话。
约莫一盏茶功夫,老太医们都提着药箱跑进暖阁,纷纷跪倒,“臣等参见陛下,不知陛下还有哪里不适?”
皇帝摇摇手,直接说,“五年前,朕的那场大病,你们跟她说说怎么回事。”
太医们面面相觑,随即其中年岁最大的老太医道,“九殿下,当年陛下并没有得病……”
他犹疑着停了停,随后道,“陛下被丽妃娘娘刺伤,怕消息泄露出去,才谎称是得病。”
丽妃刺杀皇帝,只要传出去,便是皇帝想保她,也会遭众臣联名上书重责,皇帝当时能将这事瞒下来,已经耗了不少心力。
姬姮的心沉入深渊,她愣在原地,脑子里雾茫茫一片。
“姮姮,你母妃是骗你的,你回头吧,”皇帝唤着她。
姬姮浑身颤抖,抬起脸问他,“那您为什么给母妃寄那么多书信,为什么在信中说爱母妃?”
这是姬姮问的第二次,第一次皇帝没反应过来,这次皇帝立刻回答她,“朕没有给她写那些信。”
姬姮呵一声,步履蹒跚往暖阁外跑。
皇帝朝陆韶喊道,“快去跟着!”
陆韶连忙追出了门。
姬姮立在门外,神情恍惚,仿佛随时会晕倒。
陆韶赶忙走到她身旁,扶着她急声道,“殿下,您忘了胡秀姑娘可以仿写他人字迹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