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难免尴尬。
陆韶侧身将姬姮挡到身后, 跟方玉林浅淡笑道,“方大人也是过来听戏?”
空气里能闻到似有若无的香气,和平日里随身佩戴的香囊气味有很大区别, 这味道更清新好闻,不像是香料能散发出来的。
方玉林的目光瞥过他身后的姬姮, 只觉得有种熟悉感,但又回想不起来, 她带着面纱,瞧不清脸,方玉林压下心底疑惑, 与陆韶拱手道, “向徳书院的几位师兄邀请下官过来清谈。”
书生向来喜欢围坐一团, 上议朝政, 下议百姓民生, 个个看起来忧国忧民,有什么不满的就口诛笔伐,顺他们心意的则大肆赞扬, 他们最会靠舆论威逼他人。
陆韶笑着点头, “咱家早闻向徳书院人才济济,不曾想,方大人也出身其中。”
向徳书院是私塾, 开在南京,原本是供一些上不起启蒙的贫寒孩子读书, 后来这些孩子大部分入仕,向徳书院的声望也渐渐起来,它虽不在朝,但朝中文臣常自诩向徳书生, 便是皇帝也听过这个书院。
方玉林将手揣进袖里,“臣幼时在向徳书院启的蒙。”
陆韶笑得温温热热,“不知是谁送方大人去向徳书院的?”
方玉林眼中闪过惊诧,转瞬掬着笑,避而不答这话,倒露出一副关切神色,“陆总督的脸上瞧着肿起来了,还是尽快回去看伤吧。”
陆韶不尴不尬的颔首,一手搂在姬姮腰上,不等她挣扎就将人往出带。
两人跟方玉林擦过肩,那股香又能闻见,方玉林弯着眼定在姬姮侧边,想透过那一丝缝隙瞧出是谁。
姬姮感觉到他的视线,微偏脸睨着他。
方玉林面上温文尔雅,不动声色的笑着。
姬姮冷冷乜过他,任陆韶带下楼。
那一眼太过锋锐,不像是寻常女子敢在外露出来的眼神,再加上她刚刚那一巴掌。
方玉林笃定,这姑娘绝非一般人。
——
陆韶送姬姮上了公主府的马车,姬姮弯腰就准备钻进去。
“方玉林是向徳书院的学生,自然跟向徳书院枝理相连,这朝里的大臣也有出身向徳书院,方玉林和这些大臣的关系说不定牢不可破,那些个大臣先前推举藩王,也因着这次陛下威慑,都装成了老实人,但终归是装的,只要藩王仍在,他们的心就不会死。”
陆韶立在车前,看她进去一半身又出来,笑弯了眼。
姬姮瞥着他,他的半张脸是有些红肿,这会儿看着说不上来什么滋味,她慢慢移过眸子,道,“你的意思,方玉林会帮着朝臣对付阻拦皇弟登基?”
“不好说,”陆韶拍拍下摆的灰土,将手背到身后,“看不透,方玉林摆在明面上是小殿下的老师,没准他对小殿下生出舔犊之情,只愿意辅佐小殿下。”
“和他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他都能抛弃,本宫的皇弟他岂会眷顾?顶多是根墙头草,那边风大往哪边倒,”姬姮道。
陆韶笑而不语。
姬姮眉尖微拧,转头欲进马车。
“殿下想让这根墙头草安分吗?”陆韶凝视着她的脊背问道。
姬姮掀帘子的手停顿,慢慢蹲在车边不回头看他。
陆韶嗓音低柔,“靠一个鲁昭只能保证小殿下不会被教歪,要想让他别暗中挑事,就得对朝臣施压,无论他站在哪一方,只要没了靠山,他绝对不敢轻举妄动。”
姬姮沉默声,对朝臣施压只有父皇能做到,父皇如今很器重他,等回头藩地兵力全部被他收编,放眼大魏,没有谁再敢招惹他,他只要在父皇跟前进言几句,就能随随便便打压对方。
他想说的是,不要以为这次有了鲁昭,她就能可以枕无忧,随后轻松摆脱他,不可能,只要他握着兵,他就能一直勒着她的脖子让她驯服。
姬姮闭紧唇,挑开帘子钻进去,马车缓缓驶向大街,没一会就看不见影子。
陆韶仰着头深呼吸,未几侧转头望回五柳斋,那边大门还开着,戏早停了,客人三三两两出来,未见什么书生模样的人,倒是方玉林带着几个小厮行色匆匆出门,朝西面街道过去了。
陆韶噗噗笑,吹了几声口哨,自在的晃着步子往自己府邸走。
——
隔天天还没亮,王欢火急火燎跑进陆府。
陆韶才洗漱过,穿好蟒衣准备上朝,他趴在窗口呼哧着气,“总督,还真叫您算到了,昨儿夜里有人偷摸进韩姑娘住的宅子里,想杀人灭口,被奴才带去的人给抓了个结实,这会儿正关在柴房里,只等着您过去问刑。”
“能问出个什么玩意儿,咱家不过去了,这人先关着别让他死了,往后有大用处,你替咱家多安慰安慰韩小姐,”陆韶系好牙牌,踱出门顺着游廊下去。
王欢扭扭捏捏,“奴才一个太监,怎么安慰姑娘?”
陆韶停住脚,撇脸看他,“咱家瞧你对她挺热忱,给你个机会讨姑娘喜欢,你不愿意?不愿意咱家找别人。”
王欢连忙点头如捣蒜,“奴才自然是愿意的!奴才一定替总督照顾好姑娘!”
陆韶拍拍他的背,“你不能一直在御马监,等咱家找个机会把你要过来,你给咱家打下手,也省得在御马监随时被刘乾盯着。”
王欢立时激动的热泪盈眶,“得亏您还记得奴才,自打您走了以后,奴才在御马监就被人明里暗里排挤,奴才还当您忘了奴才。”
陆韶表情凝重,“这段时候你做事记得谨慎,切不可被人抓到把柄,等咱家归拢兵权,刘乾就彻底跟咱家撕开了脸,你得当心。”
王欢打了个激灵,往胸口上敲了敲,“奴才一定保住这条狗命!”
陆韶不禁笑出声,缓步出府上朝去了。
——
临早朝,兵部尚书递上来折子,向皇帝言明,从藩王那里征上来的二十万兵士都是地方兵,许多京都律令都不懂,以防他们不服管教,应当由兵部暂领,等将这些人训练好了,再归进京军之中。
皇帝可没将这话听在耳朵里,他当着众臣的面将那奏折撕的粉碎,大骂兵部尚书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京军的事从来都是皇帝亲自接管,兵部管的不过是些武官征调、军械、消散军务,兵部尚书这档口想抢兵,皇帝自然逮着他狠骂,骂完还不过瘾,直接扣了他半年俸禄气才消。
那些朝臣都缩着脖子,没一人敢上前求情。
早朝后,皇帝将陆韶叫进御书房。
“那二十万兵,朕交托给你,你能管住吗?”这是他第一次犹疑,兵部尚书的话终归让他不安,这二十万人是从各地藩王手里抢过来的,他们跟着藩王那么多年,想立刻让他们心向着皇帝,确实有点难。
陆韶伏在地上,沉声说,“奴才可以。”
皇帝皱着的眉稍微舒展,笑着问道,“怎么管?”
“是人就要吃饭,他们若敢敷衍疲怠,奴才先饿他们几日,这么多苦力不用也浪费,现下正值酷暑,燕京的百姓们做农活都辛苦,奴才想就干脆将他们遣入农地为百姓做活,不愿做的继续饿着,愿意做的视情况分食物,那些个积极的有好菜好饭,想在中间浑水摸鱼的,给个小半饱,这人越吃不饱就越想吃,为了吃的,他们也得老实,”陆韶有条不紊道。
皇帝听得大为震撼,连连笑道,“瞧你岁数不大,在哪儿学的这些鬼点子?”
陆韶回道,“回陛下,奴才幼时曾被人这般对待过。”
那年母亲去世后,他被邻居抓起来关在柴房里,为他们洗衣做饭,五岁的孩子会做什么活,做的不好不仅没得吃还得挨打,年幼时他常觉得自己活不长,饿疯了连树皮草根都敢往嘴里塞。
后来江南大旱,许多人饿得别说树皮,连土都吃,江南产观音土①,有许多人活不下去了,就吞食这种土入腹,活生生胀死。
邻居一家眼看着要饿死,原想将他宰了吃,所幸宫里过来收太监,那家人将他卖了换钱,这才让他免遭一死。
皇帝沉了沉眸,陡然问道,“后来报仇了吗?”
陆韶轻摇头,微笑道,“奴才那会儿才五岁,早记不清人了。”
那家人化成灰他都记得,但是他们不见了,他起势后派人去南京找过,胡同巷里已经没有这户人家,他们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
皇帝明显表情放松,笑他道,“朕看你是太善良,害了自己的人都给忘的一干二净。”
这样的人才叫他当心,睚眦必报不是什么好性情,帝王要的是无条件忠诚。
陆韶适时露出憨笑。
皇帝唉一声,“焕儿都六岁了,还懵懵懂懂,成天只知道玩闹,也不知何时才能像样。”
陆韶绵声道,“小殿下有方大人教授,假以时日必定能成长。”
皇帝哼一声,“朕都后悔让方爱卿教他。”
陆韶垂首等他发牢骚。
“方爱卿性格温厚,教书也不差,关键这小子皮的很,朕有几次悄悄过去看他,他都在课上偷吃耍滑,方爱卿根本发现不了,朕看方爱卿管不住他,”皇帝甚为苦恼。
只怕是方玉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故意放任姬焕。
陆韶做出沉思的神情,迟疑道,“即是方大人一个人管不了,陛下有没有想过再给小殿下加一个先生,这样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强。”
“有道理,”皇帝摸了摸胡须,从书桌上翻开翰林院名册,一个个详看,“方爱卿太过温柔,朕得找一个脾气凶的。”
陆韶闻言噗嗤笑起来。
皇帝抬眼瞧他,“你笑什么?”
陆韶慌忙跪地上,“您说找个凶的,奴才陡然想起来那位鲁探花的父亲是杀猪佬……”
皇帝眼一亮,“杀猪佬好,就要这个煞气重的,这才能治住那小子!”
他待要拟旨,外头刘乾提着嗓子道,“陛下!”
皇帝道一声进来,刘乾苟着背进门,一眼瞧见陆韶,眼就往下耷拉,跟皇帝道,“陛下,初五就到了九殿下生辰,奴才得跟您请示一下,九殿下的生辰宴要在哪个宫办?还是奴才直接拨款给公主府,由公主府来筹办宴席……”
陆韶微怔,才记起姬姮的年龄,她比他就大半岁,这都六月了,掐着日子算,确实是她满十九岁的月份,只这么想,他心内就惦记上了,回头定要给她备份生辰礼,不管她喜不喜欢。
皇帝按着指甲,道,“就在福禄殿吧。”
刘乾应一声好。
皇帝活络活络筋骨,问陆韶,“翰林院那个叫什么名儿?”
“鲁探花名唤鲁昭,”陆韶回道。
皇帝便下笔拟旨,写完对刘乾道,“把这道旨意传到翰林院。”
随后朝两人摆手。
刘乾便跟陆韶齐齐退出去,两人默不作声走出宣政门,刘乾早瞄过圣旨,冲陆韶皮笑肉不笑道,“小陆子现在出息了,都能左右小殿下先生的事,这手里掌着五十万京兵也不嫌重的慌。”
“为陛下尽忠,奴才不敢称重,”陆韶笑道。
“当真是个会来事的好孩子,”刘乾假模假样的摸一把他的脑袋,转头就走。
陆韶咧咧嘴,独自出宫去了。
——
很快到了姬姮过生辰这天,傍晚宫里就遣了太监来请姬姮入宫参宴。
福禄殿内早坐满了妃嫔公主,姬姮入内后被人引到左侧案席边,和姬芙邻座,她转头往四周扫过,姬绣坐在最角落,神色呆滞,不再像以前那般端庄得体,在她脸上已经看不出昔日嫡公主的高贵。
今儿是好日子,皇帝多喝了两杯酒,对姬姮道,“姮姮,你十九了,又大了一岁,大一岁就多一份稳重,往后说话做事要三思而后行,切不可莽撞。”
姬姮敷衍的嗯一声,灌了自己一口酒。
皇帝看出她没什么兴致,便随口又提点两句,这般吃吃喝喝到快散时,皇帝赐了些寿礼给姬姮,照着流程,各人就都退走了。
殿内只剩皇帝跟姬姮,皇帝自斟自饮,望她笑道,“咱们父女俩,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坐一处谈谈心了。”
姬姮单手撑腮,喃声道,“谈什么?”
“谈你母妃,”皇帝道,几杯酒喝完,他脸上蕴着酒红,神智却清楚。
姬姮倒了杯酒,朝他敬过仰头饮尽,她说,“母妃没什么好谈的,儿臣遵从父皇的命令在公主府绝不出去,但儿臣想问问,是不是父皇打算将儿臣囚到死,亦或是哪天您心情好了,给儿臣择一驸马,将儿臣发落回建陵?”
她将建陵两个字咬的极重,估摸着是不胜酒力,腮边眼角都浸出红,不仔细看倒像是在哭。
皇帝手发颤,“朕若真贪图你母妃的国土,就不会将它作为封地重新赐给你。”
公主入封地,往后也只能在封地中了却残生,不像皇子还有可能争权,公主除了嫁人根本没有别的出路,姬姮这样的身份,想嫁权贵几乎不可能,她生母是女皇,骨血里就贪恋着权势,皇帝为了杜绝后患,可能都不允许她嫁人。
姬姮嘴唇翕动,低声问,“那您娶母妃入宫难道是因为爱吗?”
皇帝哑了嗓子,他娶羌柔起初不是爱,是交易,他替她护好臣民,她献出骨血供他研制长生药,她的骨血没那么灵验,长生药根本制不出来,或许这世间本就没有长生药,不过是以讹传讹,最后信了的人才是傻子,他不怪羌柔,但他无法原谅她,因为她曾试图杀了他,扶姬焕登位。
她想借着辅佐天子的名义侵吞大魏山河,只是她失败了,他在一怒之下任黎国被瓜分,随后再出兵征讨回来,他是故意做给羌柔看的,她想杀他,那他就踏平她的国土。
这种阴暗的勾当又怎么能告诉姬姮,要跟她说,她的父母各怀鬼胎,从没有一点夫妻感情。
她会伤心欲绝。
姬姮等不来他的回答,低笑两声,揭了酒盏的盖子,猛灌了一大口酒,酒水顺着喉咙一路烫到心口,她丢开酒盏,摇摇晃晃直起身,跟皇帝笑道,“父皇给母妃写了那么多示爱信,如今却连一句爱母妃的话都说不出口,儿臣觉得委实可笑。”
皇帝懵住,“什么示爱信?”
姬姮哈哈两声,泪水流出来她立刻抬袖子擦的干干净净,她起身离座,踉踉跄跄出了迪殿。
只剩皇帝坐在殿内满头大雾。
——
姬姮跌跌撞撞出来,随侍的京墨半扶她沿着过道走,她们走了一段路,快进御花园时,那浴池站着陆韶,朝她们伸手,“把她给咱家。”
京墨抖着手将人放开,就见姬姮歪歪斜斜要摔倒。
陆韶兜手搂住她,轻轻抱起来摸黑往花丛中去。
京墨站在原地纠结,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还没等她抉择好,那两人早不见了踪影。
陆韶将姬姮抱进了附近的花棚里,花棚是给匠人暂歇的,里头虽然简陋但也一应俱全,他拢着姬姮坐到地毯上,自袖里取出一只翠玉镶金凤簪斜斜插进她的发里,他抵着她的额头,手掌将她脸托起,柔声问道,“殿下十九岁了,可以嫁人了,嫁给臣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