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日安舍,尚未入门,博真逾墙来找他,告诉他符太来过,说有紧急的事,在老地方等他。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事件没平息下来,波及晚夜,如日昼般,全程置身惊涛骇浪中。没有着紧的事,符太绝不会来找他。
老地方指的是附近河道交汇处。利用神都四通八达的水道,利于隐蔽行藏,不像陆上易于被跟蹑,又可随时神不知、鬼不觉的潜返上阳宫去。
博真摸不到龙鹰的心事,径自道:“我们订了明天下扬州的船票,今晚将大肆宣扬你老兄遨我们到扬州去耍乐,事实上没一个人会到扬州去。”
龙鹰拍拍他膊头,匆匆离开。
符太待他落在船内,摇橹操舟,船子从桥底驶出,望洛水的方向去。
龙鹰骇然道:“到哪里去?”
符太道:“有被跟踪吗?”
龙鹰道:“肯定没有。”
符太道:“那我们直接回家去。”
在神都,唯一可称得上是家的,就是上阳宫内的太医府。
龙鹰深吸一口河风,苦笑道:“这么严重!”以他坚强的意志,仍有不堪消受的脆弱感觉。
符太不答反问,道:“你的脸色很难看。”
龙鹰叹道:“当想到所有反应行动,全在台勒虚云算中,脸色可好看到哪里去?兄弟!我有个很不祥的预感,我们将遇上前所未有的重挫。”
符太冷然道:“为何不宰掉他?”
龙鹰道:“我是从蛛丝马迹,猜到他在背后发号施令,主持大局,却摸不着他的影子,到哪里杀他?”
符太淡淡道:“你的预感大有可能应验,是胖公公着我来找你回去。”
龙鹰倒抽一口凉气,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符太道:“公公没说,该是与宫城内的情况有关系。”
龙鹰道:“很紧张吗?”
符太道:“是剑拔弩张。”
龙鹰失声道:“怎可能呢?”
小船驶进洛水去,横过河面,靠贴北岸,破浪西行。
符太仰望被云层遮盖的漆黑夜空,道:“自今早开始,大批人马陆续进入东宫,由于有东宫的人带路,门卫不敢阻拦,接着二张的人开始动员,从外招来高手,随时可出现两派火并的场面,你说算不算是剑拔弩张,好像没有王法般。”
龙鹰想到的是“失控”两字,一个谣言,竟可产生这么大的效应。道:“圣上如何处理?”
符太目光回到他身上,狠狠道:“如果我是圣上,就将闹事者全抓起来。但圣上只是召了左右羽林军的头子去说话,下令立即封锁宫门,只准离开,不准进入。并立令二张和李显的人,不得离集仙殿和东宫半步,否则杀之无赦,直至解禁。”
龙鹰吁一口气道:“我的娘!情况竟然严重至此?”
符太道:“宫城外出奇地平静,废李显的谣言该尚未传出去,否则情况更混乱,甚至激起民变。”
接着沉声道:“此计极毒,最厉害处是无从捉摸台勒虚云的下一着,谣传的时间拿捏准确,得时得人。公公曾设法追寻造谣者,仍没有头绪,可肯定的是从二张的近臣处泄露出来,故本身已具可信性,遂愈演愈烈。”
龙鹰道:“圣上没有公开澄清吗?”
符太道:“早澄清了,看来没有效用,因东宫一方怕是圣上的缓兵之计。太子继位的事拖得太久,表面看似为圣上不肯交出皇权,令人疑神疑鬼乃必然的事。今趟真不知如何收科?”
龙鹰道:“公公没有办法吗?”
符太道:“我离开时,公公召了个该属东宫的老太监去说话,谈的当是有关谣言的事。”
龙鹰将汤公公的外貌形容给符太听。
符太点头道:“正是汤公公。依我看也没什么用,因他们认为胖公公是和圣上一鼻孔出气。唯一的办法是将二张斩了,立即天下太平。”
龙鹰抓头道:“有没有关于张柬之的消息?”
符太道:“没听公公提过。”
龙鹰心叫糟糕,难道藉张柬之辟谣的手段,不起作用?
符太沉声道:“现时东宫与外界音讯断绝,没人晓得东宫内发生何事,唯一清楚的,是全宫死士,纵然战至一兵一卒,仍不会将李显交出来。”
快船右转离洛水逆上谷水,秘密水口在望。
龙鹰问道:“公公找我去,有什么用?”
符太耸肩道:“他没说,不过我从未见过他这般忧心忡忡的。有什么好紧张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何况皇城皇宫全在圣上的控制内,任何异动会被迅速敉平。”
龙鹰叹道:“像你说的那么简单就好了,到哪里去见公公?”
符太答道:“圣上在贞观殿坐镇,公公在大宫监府,我们先去见公公。”
龙鹰知再难从符太身上得到有用的消息,沉默下来,要想点东西,脑内一片空白。
大宫监府。
胖公公在内堂见龙鹰和符太,从上阳宫到这里,龙鹰化身飞骑御卫,做足保密工夫。
表面看,除了各处门楼增强防守外,不见异样情况。
胖公公神情凝重,比之他以往从容自若是另一回事。
龙鹰道:“是否很棘手?”
胖公公点燃烟管,深吸几口后,骂道:“蠢儿!”
两人面面相觑,不知他骂谁。
胖公公道:“谁想得到圣上竟生出如此怯懦无能的蠢儿出来?”
龙鹰和符太始知他在骂李显。
龙鹰问他最关切的事道:“我离宫后见过张柬之,告诉他圣上有让李显在短期内继位之意,理该可化解谣言,为何现在全不是这样子?”
胖公公现出原来如此的恍然神色,道:“难怪张柬之告诉汤公公,他得到可靠消息,圣上不但没有废太子之心,且有在短期内传他皇位之意,原来是你说的。”
龙鹰愕然道:“怎会是对汤公公说呢?”
胖公公哂道:“不向他说向谁说。张柬之午后时分到东宫,李显怕他来逼其起兵叛变,拒不接见,汤公公三番四次的为张柬之传话,申明全无此意,李显怎都不肯见他,和张柬之一起去的还有姚崇,两人跪在李显躲起来的宫外,李显就是不肯见他们,两人撑不下去,离开时向汤公公说出刚才的一番话。”
龙鹰听得瞠目结舌,说不出话来,任自己的手段如何周到稳妥,遇上胆小如鼠的李显,一筹莫展。
可想象张柬之和姚崇的沮丧和失落。
符太透过李重俊和武延秀的关系,对东宫的情况知得比龙鹰多,忍不住插口问道:“太子不听,太子妃会听的。”
胖公公冷哼道:“韦妃心中有鬼,怕张柬之和姚崇怪她。”
龙鹰一怔道:“她干了什么事?”
胖公公哂道:“李显胆子太小,韦妃则胆子过大,假传李显之令,着宇文朔组织在京的关中世家和关中剑派的高手入东宫保护李显,犯了圣上的大忌,令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她比李显更不敢面对张柬之和姚崇,怕被指责,更怕两人劝她撤去防御。”
龙鹰头昏脑胀的问道:“武三思又如何?他比韦妃清楚圣上,理该劝她勿走这对抗圣上的一步。”
胖公公道:“这家伙自有他的盘算,晓得二张最想杀的人是他,早朝后一直躲在东宫内,龟缩不出,多些拼命的人总比少些好。不过他担心的非是全无根据,二张确有趁乱杀他之心,反不敢碰李显半根毫毛。”
胖公公不愧胖公公,对整个情况掌握至巨细无遗。
又叹道:“二张是惟恐宫廷不乱,最好是逼得李显作反,将近年来收买、良莠不齐的手下从宫外调入宫内,并摆出随时强攻东宫的格局,蓄意令形势进一步吃紧。圣上想诈作不知仍办不到,不得不到贞观殿去主持大局,找来李多祚、武攸宜和武懿宗,严令他们谨守岗位,只许做份内的事,其他事一概由飞骑御卫负责。又命李多祚分别警告二张和李显,明早两处的所有闲杂人等,必须离开,否则视之为叛变。以圣上的作风,是破例的宽容,因晓得有台勒虚云在背后操纵。”
龙鹰松一口气道:“你们猜到了!”
胖公公叹道:“猜到有屁用,如果台勒虚云筹划经年的阴谋,技止于此,我们以后不用放他在心上。”
符太恍然道:“公公忧的是台勒虚云。”
胖公公一怔道:“未发生的事,有何好苦恼的。哼!这么多年了,公公什么未经历过,成功时不忘失败,失败时谨记成功,是公公做人的宗旨。世上没有不败的人事,盛极必衰,何况圣上和公公均到了功成身退之时,老天待我们非常不薄,有何事是承担不起的?”
符太呆瞪着他道:“然则……然则……”
胖公公沉吟片刻,叹道:“公公是为另一件事伤感,圣上的心情也因而变得很坏,这时候有人不识相触怒她,立即大祸临身。”
龙鹰的心直沉下去。
胖公公又岔开道:“我召小汤来说话,不过瞧他的反应,似乎不太相信我。很难怪他,圣上表面确对二张宠纵过度,只有我们才知圣上是心无政事。公公再三向小汤申明,废太子绝无其事,他们不相信公公也没有办法,唯一可做的,是若不依圣旨,包保守卫东宫者没人能活着离开。”
符太道:“会否正中台勒虚云下怀?”
胖公公淡淡道:“杨清仁、妲玛和洞玄子,刻下全在东宫内。”
目光移往龙鹰,道:“邪帝猜到了。”
龙鹰血色褪尽,咬着唇皮,颤声道:“国老……国老……”
胖公公沉着的道:“勿要辜负国老的期望,在他心中,你是坚毅卓绝,可抵受任何打击的人。”
龙鹰深吸一口气,点头道:“人谁无死?这一天总会来临,不过今次来得突然,更不是时候。”
胖公公道:“邪帝错了,公公认为国老的离开,是冥冥中的巧安排。”
接着话锋一转,问符太道:“台勒虚云凭什么说动韦妃?”
台勒虚云是隐在背后的人,当然不出面亲自游说韦妃,亦无此可能。两人均明白不论由妲玛出口,或由洞玄子策动武三思向韦妃说话,用的都是台勒虚云拟定的说词,是为胖公公言下之意。
胖公公以他独特的方式,解开龙鹰骤闻狄仁杰辞世而起的深切悲痛,用具体的事实,证明天地仍如常运作,人事不住随光阴的流转迁变,故他必须以大局为重,节哀顺变。
轮到符太抓头,叹道:“这般不智之举,惟有蠢人方被说服。”
胖公公道:“你猜不到,公公不怪你,因为你不清楚形势,不明白李显最大的价值在哪里。公公可以简单地用‘众望所归’四字来总结李显能起的作用。”
际此非常时刻,胖公公的分析引人入胜之极,特别提出此为台勒虚云构思出来的毒计,龙鹰本一片空白的脑袋,因闻“台勒虚云”四字而告活跃了一点,思索胖公公的说话。
胖公公好整以暇提起烟管,由符太恭敬的为他燃着,“呼噜呼噜”深吸两口,徐徐吐出,道:“首先,台勒虚云利用韦妃的恐惧,令她有保护自己的必要。圣上曾将李显从帝座赶下来,放逐房州,现在李显是太子,比之以前的地位差上一大级,圣上废他更容易。谁都清楚今次如将李显从太子之位拉下来,圣上绝不饶他,韦妃害怕是应该的。圣上或留儿子一命,然不会错过杀她的机会。台勒虚云正是利用她这个弱点,煽动她行险一博,那还有一线生机,怎也胜过坐以待毙。”
符太不解道:“怎可能有侥幸?”
胖公公悠然道:“想想以上的情况,如果连续三天三夜,飞骑御卫仍未能攻克东宫,会出现怎么样的后果?”
符太动容道:“明白了,就在‘众望所归’四字。二张不得人心,即使飞骑御卫,亦有不知效忠圣上还是太子的矛盾,其他的羽林军更不用说,消息传到宫外去,可能惹起民变。”
胖公公向仍呆若木鸡、神情麻木的龙鹰道:“邪帝!”
龙鹰叹道:“我明白形势的险恶了,现时死结难解,圣上表面占尽上风,事实上进退两难,公公有何妙法?”
胖公公叹道:“‘解铃还须系铃人’,我深信台勒虚云有后着可解开困局,此正为其阴谋的精粹。邪帝呵!你必须振作,你的对手非同小可。现今的中土,再不属于我们那辈的人。国老的离开,标志着一个新时代的来临,圣上和公公的愿望,须赖你完成,那也是国老最大的心愿。”
龙鹰无意识地挥挥手,急喘两口气,又深呼吸,脸上终回复点血色,道:“我想弄清楚万仞雨为何到今天仍未回来。”
符太点头道:“鹰爷清醒了。”
胖公公道:“仞雨抵达时,国老抱恙在床,仍可以坐起来吃药。仞雨报上情况,国老的精神转佳,不厌其详地问及你在塞外的战果,然后向仞雨表示,他很想见到藕仙和外孙。仞雨晓得不妙,立即飞马奔赴高原,马跑不动便用脚,花了二十二天终赶抵高原。”
符太倒抽一口凉气道:“不睡觉仍没可能那么快。”
胖公公道:“他办到了。”
龙鹰心中感激,为了他,万仞雨两胁插刀、义无反顾。
在胖公公报噩耗的独特手法下,他的悲痛之情,稍有纾缓,神智逐分逐分的回复过来。
想到娇妻爱儿们,他比任何一刻更须坚强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