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鹰一觉醒来,霎时间不知身在何处,不晓人间何世。
若果“山中一日,世上千年”的神话发生在自己身上,睡醒当是噩梦的开始,半点不美丽,等于断绝过去,面对的是个陌生的世界。幸好如此可怕的事没有发生,该永远不发生。于“龙鹰”和“丑神医”,神都若似家乡,对“范轻舟”,从他的位置而言,为全新的经验。
江湖上易容改装等闲事,两国交战时是探子们必备的本领手段。第一代的“丑神医”寇仲凭着改变样貌身份,深进敌对阵营的宫廷。不过像他般拥有四个身份——“龙鹰”、“丑神医”、“范轻舟”外加上个“康老怪”,每个身份有其定位和活动力,深度、广度,或许是史无先例,这个想法令他有化身千万的感受。
临天明前,隔邻传来歌声笑声,不幸地被吵醒过来,问题在他灵锐的感官,换过普通人肯定听不到。然而知悉三个邻居混蛋在胡混一晚后,挟醉携美而回,心中只有为他们高兴之情,没怨怼之意,转个身睡着了。
昨夜初更回来,入门时察觉有人暗中窥伺,此人该有刺杀他的心,觑机下手,如果自己醉得像博真等三大混蛋般,绝不错过时机,不过“范轻舟”处于正常状态下,此人衡量轻重得失后,悄悄退走。剩是其察敌的能耐,显示出来人乃第一流的刺客,亦使他打消反追踪的念头。
究竟是何方神圣?
敢肯定非是大江联一方的人马,因于理不合,杨清仁该如他般以送走突厥人为首要之务。
神都其他几股势力,二张、武韦、朝臣、白道武林和世阀,虽以世阀的可能性最大,却不似是雄才大略如宇文朔者的行事作风,是“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如被发觉掀起腥风血雨,开罪女帝,将吃不完兜着走。
谁最有刺杀“范轻舟”的动机?
龙鹰梳洗更衣,离开日安舍,今次从定鼎大街的西出口走出客栈,如同转生似的投进另一个天地。
大街人车往来如鲫,热闹兴旺。际此午前时分,神都这条首级主街水陆繁忙,大道中间通津渠帆去帆来,仿如陆上行舟,顿成奇象。
“王者法天设险,以安万国”。
大唐开国,以长安为都,恃的是山河之险,四塞之固。其地关中,右控陇、蜀二地,左扼崤、函两关,前有终南、太华之险,后依渭水、黄河之堑。
到高宗在武曌提议下迁都洛阳,位处伊洛盆地,南临伊阙,北靠邙山,虎牢关在东,函谷关在西,都是恃名山大川之固一统天下。
以“恃险”论之,洛阳逊于长安,可是其四通八达的优点,漕运发达,足养天下之兵,又是长安没法比拟的。
大运河建成后,经济重心南移,南方的物资源源不绝的送往北方,成了朝廷生死攸关的大问题。
依此方向看,“范轻舟”已成中土举足轻重的人物。现时大部分朝臣权贵尚未察觉“范轻舟”的重要性,可是当“南人北徙”的重任落在他身上,亦必然如此,那他就不再是别人眼中的江湖豪强,而是像竹花帮或黄河帮般的大帮大会,影响力上达朝廷,下通黎民。
想得入神,马车追至左旁,放缓,帘幕掀起,传来呖呖莺声,着他上车。
龙鹰本想找个熟悉点的馆子光顾吃早午合一的餐,重温旧梦,至此愿望落空,乖乖上车,坐到霜荞的“都凤”身旁,熟悉的发香、体香涌进鼻端,差些儿晕其大浪。
人说饱暖思淫欲,他却是睡得精满神足之时,最想女人。
不论如何小心翼翼,诚惶诚恐,戒心十足,总有些时候比较脆弱、松懈。
此刻的霜荞,比以往任何一刻具诱惑力。他是晓得原因的,源于与他们一方关系的改变,不用再日防夜防。霜荞的危险性减少,诱惑力遂遽长。
笑道:“都大家神通广大,甫出门就给你老人家逮着。”
霜荞白他一眼,道:“我后门入,你前门出,追得不知多么辛苦。”
龙鹰挨过去,挤压着她香肩,不怀好意的道:“都大家想念小弟吗?昨夜刚见过,这么早又来找小弟干嘛?”
霜荞娇笑道:“范大爷误会了,惦挂你者另有其人,我现在是押你去见她。”
龙鹰暗忖难道是闵玄清?霜荞作客如是园,园主有命,只好遵从,若然如此,将糟糕之极,该为昨晚见过他后,情难自已,不理自己着她切勿找他,醒来请霜荞亲自出马,押他到如是园去。
此一可能性愈想愈感真实,是他最害怕的情况之一。表面装作若无其事,内里心虚的要命。叹道:“我这个大爷,只可关起门来叫,在神都,我连小卒也够不上会,里外不是人,又人生路不熟,何人把小弟放在心上。”
霜荞笑得更灿烂了,掩嘴娇喘道:“原来范爷垂头丧气的样子这么引人发噱。你人生路不熟?为何又懂得不告而别,还懂路回客栈倒头大睡?”
龙鹰仍在为自己的命运提心吊胆,呆瞪着她,没法投进她轻松写意的情绪去。如闵天女真的着霜荞来找他,霜荞会怎么想?早知如此,昨夜多提一句,要天女小心霜荞。
霜荞半边娇躯挨过来,仰起如花玉容,美眸生辉的打量他的神情,忍着笑道:“一向能言善辩的范轻舟,竟变得没话可说。你是个不知礼数为何物的混蛋,闵玄清问我,却是由沈美人交代你的去向,弄得人家不知多么尴尬,你该当何罪?”
马车转往左边跨过通津渠的一道桥梁,好越桥后改往北行,摆明不是往如是园去,顿令龙鹰放下紧压心头的“万斤重石”,回复生机。同时掌握到霜荞对他的态度异于以前,明显戒心大减,调笑起来,颇有打情骂俏的味儿,非常迷人。
灵光一闪,猜到霜荞是奉谁之命来拿人,心情大是不同,当然不说出来,顽皮之心大作。
于他来说,霜荞是任他挑逗,仍不会对“范轻舟”动心的女子,外热内冷,所以占她便宜,不惹后思。既然如此,有机会时不讨便宜,是笨蛋。
凑头下去,吻她香唇。
霜荞轻呼一声,坐直避开,龙鹰仅吻着她的唇角,且是蜻蜒点水,限于轻轻浅触,感觉却如深吻般同样动人。
霜荞破天荒的脸现红霞,大嗔道:“是否讨打?”
龙鹰哈哈笑道:“都大家不是指小弟为无礼狂徒吗?该早晓得和小弟在一起,没有什么好结果的了。”
接着岔开去,故作惊讶地道:“我们究竟到哪里去,还有多少亲热的时间?”
霜荞狠狠瞪他一眼,扮出生气的俏模样,成熟的女子风情,令人心痒。
今次轮到龙鹰挤过去,碰着她香肩,在她耳边道:“究竟去见谁?”
见她仍不作声,气鼓鼓的,又道:“除像大家般留意小弟外,理该没人晓得小弟已到神都来吧!”
霜荞没好气的道:“你有哪句话不是大话胡言?人生路不熟?昨天刚入黑,你范大爷的拜帖满城乱飞,弄得全城皆知你范大爷来了。”
龙鹰大为错愕。还以为拜帖今早送出,岂知昨晚办妥,可知他昨天甫离日安居立即着手发帖,拜帖且须是早写好的。易天南是老江湖,处事慎重,如此匆匆发帖,选在晚上而非白昼,确异乎寻常,营造出他强势来京的状况。人心难测,他会否另有居心?还只是热情?
难怪昨夜“有客来访”,因他的驾临神都人尽皆知。心中一动,想到陶显扬。
像黄河帮般历史悠久、独霸一方的大帮会,必多能人依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何况黄河帮只是势力受挫,本钱依然雄厚,且肯定仍在北帮之上。
于陶显扬,“范轻舟”拒绝忠告,等于不把黄河帮放在眼内,如任得“范轻舟”在神都扬威耀武,黄河帮颜面何存?虽说杨清仁通过柳宛真压制陶显扬,可是面对的是黄河帮生死攸关的问题,陶显扬会请示他老爹,形势的发展,再不到一个女人去左右。
亦只有他老爹出马,方可说动如易天南般的龙头老大,使易天南权衡轻重下,站在黄河帮的一方,当桂有为是被“范轻舟”蛊惑,一时糊涂。
怎想到昔日的朋友,忽然成为了最大的障碍,黄河帮是蓄势以待,攻势肯定一波一浪,陆续而来。
第一波就是令人觉得他气焰十足,高调张扬。
江湖上高手如云,有出名的有不好名者。例如宋魁,便没人听过。黄河帮老帮主重出江湖,凭交情请得宋魁般的高手助阵,毫不稀奇。昨夜的刺客高明至极,作出退走的正确判断,可知此人乃顶尖级的高手,绝不轻敌,非常有耐性。
霜荞淡淡道:“想到要见你的贵人了吗?”
河风拂至,带来洛水的气味。
龙鹰叹道:“安乐郡主,对吧!”
霜荞讶道:“范爷似是不愿见她?”
龙鹰摇摇头,希望挥掉烦恼,“范轻舟”的角色比“丑神医”更不易当,一方面重尝卧底之苦,另一方面成为旧友们的敌人,并且没有化解的可能性,而会日趋尖锐,避得一时避不得一辈子。最怕是视黄河帮为眼中钉的韦武集团,乘机铲除异己,自己则变成助纣为虐,害了他们,试问他如何向万仞雨交代。
万仞雨又是另一件使他忧心忡忡的事,照道理他该早回来了。
点头道:“小弟有点怕她。”
霜荞柔声道:“怕她什么?长得不美吗?将用在妾身的手段,施之于她便成。”
龙鹰苦笑道:“你对我没半点同情心呵!你好像不知她嫁入武家,她的夫婿是武三思之子高阳王武崇训。小弟一介布衣,无权无势,都大家着我去惹她,是否害我?”
霜荞笑得花枝乱颤,得报深仇似的,开怀道:“范爷今天为何变糊涂了?没听清楚呢?着你用对付妾身的手段去应付她,是救你非害你。忘记你对人家用的是什么手段吗?就是情伪意假,左推右拒,口说得漂亮,却不做任何实事。明白吗?笨蛋!”
龙鹰给她耍了一着,皱眉道:“剩晓得算账,刚才我想做实事,都大家何故欲迎还拒?”
霜荞装出个气煞人管得你那么多的表情,悠然道:“现在是什么时候?在哪个地方?如果都凤下车时候钗横鬓乱,衣衫不整,最后受害的仍是你范大爷,妾身只是个遇上无礼狂徒的可怜女子。”
龙鹰呆瞧着她。
一直以来,他排斥霜荞,原因在自晓得她是大江联情报系统的负责人后,认定她是冷酷无情的人,到双方有接触,愈强化他对她的想法。可是在今天,她或许因敌我的关系一改而为携手合作,敌意锐减,让龙鹰看到她的另一面。
此正为当卧底最大的负荷,就是接触到敌人美好的一面。
龙鹰想到掉头离开神都,永远不以“范轻舟”的身份回来。
唉!待见过田上渊后再决定。
霜荞一双美目又瞄他,微嗔道:“你今天怎么哩!变了个哑巴!”
马车登上星津桥,巍峨的皇城门楼矗立前方。
龙鹰没有忘掉是初来甫到,乘机避而不答,赞叹道:“真宏伟!前面的该是天津、黄道两桥了。如能入皇城开眼界,已不虚此行。”
霜荞若无其事的道:“你的心愿立即可达致。”
龙鹰失声道:“什么?我们现在竟是……噢!竟是到……”
霜荞道:“你倒查得清楚,准备工夫做个十足,晓得郡主府是在宫外。”
到神都的第二天,竟可进入宫城,是“范轻舟”事前没想过的。骇然道:“郡主为何在宫内接见我?”
霜荞道:“我是依命而行,怕要你亲自问她,始有答案。不过给你一个忠告,最好不要问。”
龙鹰头皮发麻看着前方随桥势起伏、不住变换的皇城景象,感到事情在失控,易天南的明捧实贬,安乐郡主过度了的款待,均亦他意料之外。
霜荞的声音在耳鼓内响起道:“又变哑巴哩!”
龙鹰一言不发的探手过去,搂着她柔软的腰肢。
霜荞浅嗔责怪道:“范爷!”
龙鹰别头望往车窗外,洛水舟船往来,如此熟悉的景象,令他有返回家乡的感觉,心情平复下来,搂美在手的动人滋味,进一步抚平他波荡的情绪。
困扰来自朋友成敌的变化。
他不惧任何人,却受不住朋友变为敌人的打击。
从“范轻舟”的处境去看,大有洛水依旧,人面全非的欷歔。
可是当他的思虑回复一贯的澄明剔透,以鸟瞰的视野纵观大局,陶显扬和易天南的事只属枝节般的小事。
事实上神都变成了各方势力竞逐角力的战场,他必须以统帅的身份,作出明智的判断,不可受情绪左右。
这个想法令他从困惑脱身,填满斗志,以应付任何不测。当前急务,就是要令“南人北徙”的大计顺风顺水的实施执行,其他的一切均为次要。
在应付黄河帮和洛阳帮上,胖公公比他有办法。
马车缓缓停下。
疼痛传来,霜荞“心狠手辣”的在他使坏的手扭了一记。
龙鹰凑过去在她气鼓鼓的香腮亲一口,收回作怪的手。
马车在办入端门门关的例行手续,听话语声,知安乐派人在门楼迎接他们。
霜荞没暇怪他占便宜,道:“首次入宫须登记户籍身份,我们下车办理。”
又轻轻道:“他们还要搜车!”
龙鹰出入端门无数,尚是首次晓得城禁门关如此严格,始知以往的“大周国宾”和“丑神医”,是如何了不起。
扰攘一番后,马车得批准起行,进入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