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鹰卓立一块巨石上,俯视在下方滚流而过、气势磅礴的金沙江,与花简宁儿共闯虎跳峡的前尘往事涌上心头。时间的流逝是一种感觉,存在于记忆里,当从记忆深处浮现上来占据思绪时,远近的界线变得模糊,就如在前一刻刚刚发生,她灼热的香唇和温暖的身体残留的接触仍是那么真实。
但另一方面亦知道一切已成不能挽回的过去。
龙鹰现在变回“范轻舟”的形相,把所有可暴露他身份的东西,例如接天轰、弯月刀、折叠弓、左乾右坤和飞天神遁全留在高原上,当然还有雪儿。
或许是因美修娜芙夺人眼目的金色秀发,又或在羌塘日夜共处的一段日子,兼之金发美人儿天性爱护马儿,故雪儿对美修娜芙非常依恋,见她如见到龙鹰。加上雪儿野性未驯,所以龙鹰一点不担心它会思主成病,反是自己倒挂念着它。
他待至儿子足月才离开高原,此时盛夏已过,离飞马节举行的大日子不到两个月。
告别娇妻爱儿的一刻是他毕生人最难过的时刻,却是别无选择,也告别了毕生最甜蜜和欢娱的一段日子。只是看着宝宝天真的笑容,足令他深深感动和享受着当他爹的荣耀和满足。
横空牧野、风过庭、觅难天、林壮,还有坚持的美修娜芙陪他走了三天路,送他一程才掉头回逻些城。
原本他最担心是小魔女不肯放他走,又或要陪他返中土,但当了母亲的她有子万事足,故肯安心留在高原上。
胖公公则早他两个月返神都去了,好有多点时间为他摸清楚形势,打点安排。胖公公一直没有透露对魔门典籍的处置,非常神秘,龙鹰只隐隐猜到该与嫁给觅难天的两个宫女有关连,但当然不敢将猜测告诉觅难天,只能闷在心里。
在抵达高原前,月灵和小宛为风过庭生了一女一子,纪干亦为觅难天诞下女儿,令两人欢喜如狂。龙鹰既为两个兄弟高兴,更非常羡慕,羡慕他们可长伴妻儿之旁,享尽人世间所能赋予的幸福。
大江联在金沙江一带的势力已被女帝连根拔起,更切断了与南诏和高原的联系,在中土这个西南的广阔区域,大江联于连遭重挫后过往的努力尽付流水,想在短时间内翻身是绝不可能。
现时西域诸国在龙鹰的影响力下,打击人口贩卖是不遗余力,虽未必能完全杜绝这种丧尽天良的恶行,但肯定香霸再不能如以前般定时定刻从这两条路线得到大量年轻美女的供应。人口贩卖与香霸的青楼事业是秤不离砣,会对他的财力造成怎样的影响呢?
香霸想沾手盐运,正是应对的妙着。
可以想象香霸邪恶事业的重心已转移集中到岭南去,所谓“山高皇帝远”下,岭南是皇令难行之地,又有符君侯在主持大局,不是武曌一道敕令能将情况改变过来。
不由想起花间女。
可以在成那再见到她吗?
龙鹰在成都秘密地与刘南光碰头见面,想不到的是郑工、石如山、詹荣俊、张岱和富金等都来了,兄弟见面,自有一番欢喜。虽然和五人萍水相逢,不像与刘南光般有万仞雨这个关系,可是大家肝胆相照,不用隐瞒,可以让他们晓得的事都坦然告知,以免在不明白下出漏子。
变得最厉害的是郑工,不是性情有变,而是外形,由一个十八、九岁的瘦削马脸小混混,胖得像两个以前的郑工合起来般,还有个大肚皮,一副长袖善舞的商贾模样。
众人虽然很久没见面,但情谊更深厚了。
龙鹰道:“大伙儿的生意如何?”
詹荣俊笑道:“人说出来走江湖,会身不由己,原来做生意亦是这样子。想清闲点吗?生意会送上门来,船运愈做愈大,谁不晓得军方在背后撑我们的腰,桂帮主又肯卖我们面子,故此从来没出过事。”
石如山道:“我们五人中小俊最懒,爱到青楼偎红倚翠,亦只他尚未成家。”
富金笑道:“人生得俊就是这般风流,老石是羡慕不来的哩!”
石如山“嗟”的一声道:“娘儿是爱金子还是一张俊脸,只是我没啥兴头吧!”
调笑好一会儿后,由刘南光转入正题,道:“我不时策着飞箭扮鹰爷的范轻舟模样现身,该算是成功,因为宽玉在三日前以暗记知会,约范轻舟五天后在扬州见面。”
飞箭是高奇湛送龙鹰的骏骥。
宽玉找他,该是与杨清仁参加飞马节的事有关,宽玉乃大江联名义上第二把交椅的人物,如此重要的事,谅台勒虚云不敢瞒他。问道:“小可汗有派人来讨金子吗?”
刘南光道:“尚未!反是宽玉要我们筹措五千两黄金,我们将金子交给他了。”
张岱道:“这么看,大江联现时的财政确异常紧绌。”
龙鹰吁出一口气道:“幸好我及时赶回来,否则宽玉会以为我已生出异心。”
郑工道:“令羽大哥的盐货生意开始了差不多一年,由我负责支持他,本来新丁要打进这个赚大钱的行业并不容易,货源是最令人头痛的问题,幸好桂帮主为他穿针引线,故做得颇有成绩。”。
龙鹰差点忘记了曾提议令羽从事盐业的事,现在令羽是得偿所愿,找到事情来做。
当初帮桂有为向武曌说项求情,没想过可以有回报,现在却是没有了桂有为很多事情会变得寸步难行,可说是种善因,得善果。
刘南光道:“鹰爷是否准备参加七月中举行的飞马节呢?”
龙鹰吁叹一口气,点头应是。
刘南光道:“那就有另一个头痛的问题,采薇一直跟踪着我,我却摸不着她的影子。”
龙鹰讶道:“何以见得呢?”
刘南光道:“上个月我扮做‘范轻舟’在江陵现身,是夜立即收到采薇不具名的第二封石箭传书,说会在鹰爷抵牧场前加入队伍,如鹰爷蓄意避开她,后果自负。”
龙鹰听得心中唤娘,此行出师未捷已早充满失败的意味,还给采薇来捣乱,真不知如何了局。
石如山道:“做贼不外为求财,可用钱打发她。”
富金为龙鹰而苦恼地道:“当然不止求财,否则何用花这么多的工夫,可是她藉我们潜进牧场去,可以有什么作为呢?”
詹荣俊苦笑道:“很快可以知道了。”
刘南光道:“鹰爷既决定参加飞马节,我们该如何配合?”
龙鹰洒然道:“什么都不用准备,我会单身赴会。”
张岱提醒道:“可是还有女飞贼呵!鹰爷可给她怎样的身份呢?”
龙鹰捧头叫痛。
众人爱莫能助的呆瞪着他。
龙鹰忽又神气的道:“想到哩!”
众人心中佩服,这样子无从化解的难题,也给他想到解决的办法,不愧是机智百出、称雄中外的鹰爷。
龙鹰徐徐道:“就是不给她任何身份。哈哈!这叫无招之招。”
郑工怀疑地道:“可以这样吗?”
刘南光道:“飞马牧场的人问起又如何呢?”
龙鹰理所当然道:“就是薇大姐或什么的,看她老人家要哪个名字。”
心中在想,横竖飞马牧场的竞逐场主芳心的行动目下变得一塌糊涂,就索性胡混下去,目的只为向宽玉表现出他确尽过力,“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已成他最大的期盼。
富金问道:“会去见王昱吗?每次见他,王大人都提起你。”
龙鹰暗忖异日李显登位,凭着上官婉儿的关系,王昱肯定官运亨昌。答道:“如果不去见他,他又知‘范轻舟’回来了,会怪我不够朋友。这样吧!约他到这里来见个面,然后我立即离开。”
刘南光道:“我已安排好船只。”
龙鹰拒绝道:“我还是走陆路稳妥点。来!我已二十多天未吃过好东西,所以现在特别怀念当年在成都吃过的东西。哈!”
詹荣俊笑道:“说到吃,数郑工最在行,看他现在的体型便清楚,郑工早为鹰爷准备好一席美食,鹰爷点头立可送进来。”
龙鹰叹道:“你看不到我垂涎欲滴的模样吗?我还有其他事须告诉你们,大家边吃边说。”
众人笑起来。
遥想当年,怎猜得到船上的偶遇,会变成眼前的此情此景呢?
龙鹰踏足甲板,仍不敢相信自己的幸福,船在人在,怎么可能呢?
一位笑脸如花的侍女喜孜孜走出“陌上尘”的船舱,施礼道:“小姐在舱厅等候,鹰爷请!”
龙鹰差点揉眼睛,又怕如果真是梦境,一揉便完蛋,深吸一口气,随俏婢步入船舱,心中填满再逢伊人的喜悦和兴奋。虽然不该担心梦蝶有失,但每次想起她总是担心,现在忧虑已一扫而空。
笑嘻嘻地道:“这位大姐不是给小弟占过便宜的那一位吗?怎样称呼呢?”
俏婢没有回过头来,径自深进舱廊,龙鹰从蔓延往耳根的红霞知她俏脸飞红,正是她,收了他五两银的“入场费”,后来还给他摸过脸蛋。
美婢狠狠道:“小姐说得没错,鹰爷是天生的混蛋。”
龙鹰追近她背后,与她先后踏上登往上层的木梯阶,道:“好蛋总被占便宜,混蛋却只占人便宜,不像好蛋般可欺。嘻嘻!大姐叫什么名字呢?你是夫人的头号心腹吗?否则怎会告诉你我是混蛋呢?”
或许因未见过被骂“混蛋”者仍这么沾沾自喜的人,又或招架不住龙鹰的“无耻”说话,俏婢不再在言语上与他纠缠,急步朝上走。
梦蝶夫人的声音传来道:“你这家伙因何束音说话,定又调戏浓儿哩!死性不改!”
俏婢跺足不依,亦无可奈何,因为泄出她芳名秘密的是她主子。
龙鹰故意戏她,低声念两遍“浓儿”,然后哈哈笑道:“夫人勿要误会,小弟只是和浓儿大姐聚旧,说几句大家都明白的话儿。得见夫人,我欢喜得差些儿发狂呢!”
俏浓儿在舱门前忽然止步,龙鹰要碰着她香背时,她退往一旁避开,狠狠白他一眼,喜远大于嗔,非常迷人。不知如何,只要想起当日她在棋园入口把关的情况,龙鹰对她特别有感觉,特别爱看她喜嗔难分的模样。
龙鹰步入舱门,一切依然,大美人就像上次他到访时般活色生香坐在中央圆桌子的另一边,若如昔日的光景重现眼前。莫问常仍然在世,还率人去攻打青城山,龙鹰来此是邀花间美女赴援去也。
可是在现实里,人事已不知翻了多少遍,莫问常早命丧梦蝶之手,而“僧王”法明再非他们的共敌。
龙鹰在花间美人儿对面坐下,叹道:“怎可能呢?夫人不是在岭南作乱吗?”
梦蝶“噗嗤”笑道:“作乱?亏你说得出口,不过亦离事实不远,所谓的四大天王,等若该地的土皇帝,有他们一套的所谓规矩,我正是要坏他们的事。”
龙鹰道:“还有四个那么多吗?”
梦蝶微耸肩胛,漫不经意地道:“只剩下三个了,不过一鸡死一鸡鸣,万恶奸徒就像烧不尽的野草,一天未能拔起祸根,很快旧况复萌,使人气馁。”
又轻轻道:“我只是贪一时之快吧!”
然后美目深注地瞧着他,讶道:“你好像很清楚我的事呢?”
龙鹰心中一动,问道:“令师对岭南贩卖人口的事,是否深痛恶绝?”
梦蝶讶异地盯他一眼,点头道:“师尊曾邀得‘少帅’寇仲,连手整顿岭南贩卖人口的风气,人口贩子亦确曾偃旗息鼓达十多年之久,可是少帅远行后,人口买卖再次兴旺起来,手法更是周详秘密,师尊七次到岭南去,都是未竟全功而返,只是多了我这个徒儿。”
这还是花间女首次向他透露出身的秘密,龙鹰心里一阵温热,说不出话来。
梦蝶因思忆侯希白的恩情,两眼微红,垂下螓首,以微仅可闻的声音道:“我正是师尊从水深火热里拯救出来的僚女,当时我只有八岁。”
一股没法压抑的义愤涌上胸臆,龙鹰沉声道:“我定要向香霸邪恶事业的火葬场加添柴火。”
梦蝶不解地抬头朝他望过来。
“一理通,百理明”,龙鹰终于掌握到白清儿冒天下之大不韪去刺杀侯希白的另一个原因,因为侯希白正是人口买卖的最大障碍。
龙鹰冷静的道:“杀令师者不是法明和莫问常,而是白清儿、杨清仁和洞玄子。”
梦蝶呆望他好一会儿,缓缓点头,道:“这个人家早知道了,那天与莫问常交锋,他运劲以长发攻敌,我已感到师尊身上的伤痕不是莫问常的头发造成,但杀他终算为师尊完成未了之愿,我立即离开,是要让自己清醒过来。但你怎会晓得的呢?”
龙鹰坦然道:“是法明亲口告诉我的。”
花间美人儿将目光移往窗外,淡然自若地道:“承诺取消了,我仍是梦蝶夫人,未成为你的好姐姐。”
龙鹰失声道:“我的娘!”
梦蝶忍着笑道:“什么哩!本夫人一向赏罚分明,你尚未完成任务,怎可让你这混蛋坏了规矩?”
龙鹰苦笑道:“原来得而复失这么难受,早知先将生米煮成熟饭,才和大姐细说从前。”
梦蝶白他一眼,风情万种的道:“奖赏亦有大有小嘛!人家要赶赴扬州开棋会,你要随本夫人去吗?”
龙鹰忽又“不怀好意”地笑起来,斜眼睨她学符太般阴恻恻的笑语道:“大姐愈来愈出落得美艳动人,不知在抵挡小弟情挑的手段上有没有长进呢?”
梦蝶没好气道:“你忘掉了本夫人花间派似有情实无情的心法吗?不和你唠叨!你究竟肯否陪人家到扬州去?”
龙鹰挨往椅背,伸个懒腰,悠然道:“困哩!可以到大姐的绣床睡一觉吗?”
梦蝶不再理他,扬声道:“给我启碇起航。”
舱外传来众婢答应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