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道有些苍老的声音。
并不中气十足,也没有什么足以震慑人心的压迫力在。
那只是平铺直叙的一番话,寥寥数字,从一个看上同样寻常至极的老人嘴里吐出。
但就是这样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让在场的文武百官都陡然面露骇然之色。
这当然不是因为这句话说得如何惊世骇俗,而是因为说话的人,是一个让无论是一心想要李丹青认罪伏法的姬权一方,还是想着让李丹青尽可能的将这趟水搅浑的姬斐一方,都未有预料到的人——天鉴司,大司命,殷无疆!
天鉴司独立于三府九司,他直接授命于皇帝。
是三府九司中地位最特殊的存在。
而殷无疆能在这天鉴司大司命的位置上安安稳稳坐了数十年,其根本自然有这位大司命的手中握有太多秘密的缘由在,但更多的却是因为,无论朝廷的局势如何变化,但殷无疆却素来不参与任何朝廷的党争。只是听命皇帝,也只做自己分内的事。
一个不会对自己出手,同时也极有可能手握着让自己毁灭的秘密的家伙,自然不会有人会去招惹。
故而殷无疆在这天鉴司大司命的宝座上一坐便是数十年,三府九司的府主司命大都换了数轮,就连皇帝老儿算上眼前这位的姬权的话都已经换过三人,可他还是那个天鉴司的大司命。
大抵是习惯成自然的缘故,了解这位大司命为人的姬权与姬斐双方,在计算各自以及对方手下人马时,都本能的忽略了这老人的存在。
但他们怎么也想不到,素来不参与党争的殷无疆会在这时忽然出声。
这样超出众人预料的变故,着实让众人有些措不及防。
项略文的眉头一皱,姬权同样也脸色难看。
但殷无疆却好像并没有看见二人脸上的神情变化一般,自顾自的继续说道:“李丹青弑君一案疑点颇多,臣以为确实有必要好生审理,如此无端杀死李丹青,并非明智之举。”
“无端?”听见这话的项略文眉头一挑看向殷无疆的目光变得古怪了起来。
他固然也惊讶于殷无疆的忽然倒戈,但相比于仍处在诧异中的众人,他的反应倒也还算迅速,当下便质问道:“怎么?殷老觉得,李丹青是被冤枉的?”
“有没有被冤枉,那不是殷某一个人说了算的事情,但既然要审,那就名正言顺,堂堂正正的审一审,先帝之死,是
我们文武百官的失职,理应给武阳朝的百姓们一个交代,如此遮遮掩掩岂不是落人口实,惹人非议?”
“更何况,就算李丹青真的是弑君的凶手,可他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背后还有没有同党?难道不应该追根问底查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吗?”
“项府主与太子如此急不可耐的就要让李丹青伏法,未免操之过急了。”殷无疆却神情的平静的说道,倒是丝毫没有被项略文那挑衅的态度所影响,只是平静的诉说自己的逻辑。
而这样的逻辑完备且自洽。
至少在明面上而言,姬权与项略文都找不到半点漏洞。
同时随着殷无疆的出手,项略文与姬权都隐隐嗅到了些许不妙的味道。
姬斐再怎么闹腾,他们本就势同水火,要是不做点什么,反倒让人生疑。
但殷无疆这些年,可是深谙明哲保身之道,并且以他如今稳坐天鉴司大司命位置的地位,想要再进一步,也没有什么可能,这时候涉险插足此事,唯一的解释无非只有,他有十足的把握能打赢这场仗。
这样一个老谋深算的老狐狸,带给姬权与项略文的压力是旁人难以比拟的。
项略文在那时朝着姬权递去一道眼色,传递出来的意思很明白——当断则断!
虽然在这个时候潦草收场,很可能会给姬权带来不少非议与麻烦,但再审下去,却说不准会闹出怎样的祸端。
姬权也领会到了项略文的意思,他点了点头,正要说些什么。
“臣弟也觉得,殷司命说得很对。”姬斐却在这时走上前来躬身言道。
姬斐本来以为大势已去,却不想殷无疆会忽然出手,这变故大大出乎了他的预料,但殷无疆这样重量级的人物加入,对他们而言却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并且也向他们传递出了一个很重要的消息,李丹青似乎真的有从这样的死局中翻盘的可能。
而李丹青如果真的能为自己脱罪,特别是能在这个时候,当着文武百官与数不清的武阳百姓的面前脱罪的话,对于姬权的威信是一个巨大的打击,他们也可以以此大做文章。
虽然这其中依然有着不小的风险存在,但在姬斐看来这却是一个收益足够让他为之冒险的买卖。
“臣附议!”而姬斐一党中的众人也在这时纷纷出口言道。
万册司的司命府同州拱手道:“李丹青罪大恶极,所以更应查清
对方是否还有同党,如此才能让先帝在天之灵安息!臣斗胆恳请太子,认真审理此案!”
圭玉府的府主陆沉戟也同时言道:“太子身为人子,理应为先帝报仇雪恨,不可轻率行事,如此草莽之举实属不智,如何能堪大任?”
“更何况此事诸多蹊跷,如不查明,又如何堵住天下人的悠悠之口,望太子三思!”
“不要让天下人以为我朝廷做事不分青红皂白,更不要让旁人猜忌,先帝之死,与太子有什么瓜葛!”
陆沉戟之言可谓字字诛心,尤其是最后一句,更可谓是将姬权架在了台上,不给他半点退让的余地。
而陆沉戟执掌圭玉府十余年,本来就位高权重,在朝堂之上也颇有威望,姬权面对他如此直白的质问,一时间也不知道如何回应。
“大胆!”好在这时,项略文爆喝一声,看向陆沉戟,面色不善的言道:“陆沉戟,你敢诽谤当今圣上!?”
“大典未成,太子还是太子,项府主不必急着改口,只要能找出弑君的真凶,太子自然能登基继位,只是如此草率行事难以服众!老臣也只是就事论事而已,若是当真觉得老臣所言有失,那就当真众人的面,好好审议此案,也让我们看看,太子殿下到底能不能当此大任。”陆沉戟显然也看出了此刻的局势,成败在此一举,所言之物亦是针锋相对,不给姬权与项略文半点退路,当然同样也不给自己半点退路。
项略文闻言眉头一皱,他自然看出来姬斐一行人的孤注一掷,而事情走到这一步,若是再想草草了事,姬斐等人一定会借题发挥,再来一场南疆之乱,也未尝不是没有可能。
想到这里,项略文也没有迟疑,他转头朝着姬权点了点头。
骑虎难下的姬权见状,也只能硬着头皮,看向在一旁的李丹青。
李世子直挺挺的站在那处,倒是没有半点身为阶下囚的自觉,他的脸色轻松,若不是这衣衫狼狈加上双手与双足之上被绑着的铁索,看上去倒更像是那么一位在坐山观虎斗的看客。
感受到了姬权的目光,李丹青转头朝着姬权咧嘴一笑,如是言道。
“太子殿下……”
“咱们可以开始了吗?”
那自信笃定的模样,让姬权在那一瞬间竟然生出一种极为荒唐的感受。
就好像自己才是那个被审问的犯人,而李丹青才是那个审问他的判官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