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8敲打

“徐阁老没说陛下属意何人入阁吗?”

魏广德带坐在上面的裕王问出口的,此时裕王也是盯着张居正,希望从他这里得到准确消息。

张居正摇摇头,“老师也不知道,陛下并未明示。倒是明日袁阁老出京,殿下应该去送送。”

魏广德闻言,不由想到一件事儿,一时有些踌躇,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

魏广德纠结的表现引起殷士谵的注意,当即开口问道:“善贷,你有什么想说的吗?”

殷士谵说话后,裕王、张居正也都看了过来。

“殿下,前两日我听到一件事儿,一时不知道该不该说。”

魏广德纠结道。

“但说无妨。”

裕王很直率,开口就说道。

“前两天,袁阁老之侄袁大轮曾到我府上请求购买一株二百年野山参。”

魏广德开口说道。

“这是何意?”

裕王一脸茫然的问道,和他一样的还有殷士谵及李芳,只有张居正所有所悟。

“善贷的意思是,袁阁老怕是没多少日子了。”

片刻后,张居正终于开口说道。

“啊?”

裕王惊讶一声。

“袁大轮求购二百年野山参,应该是为袁阁老吊命用的,袁阁老求陛下允许袁大轮假,随侍汤药,怕也是担心路上出意外,身边无亲人。”

张居正继续解释道,随即就是摇头。

其实,对于所有京官而言,最担心的就是出现这样的情况。

千里为官,最后却不能落叶归根,魂归故里。

试想这年代的官员,大多二十上下就离开家乡参加科举,之后就长期留在京城或是去它地为官。

文官都是流官,和武将不同,无事是没法回家乡的。

这也导致许多的官员几乎整个仕途都无法再回到家乡,袁炜这样的遭遇,其实在这时代也是层出不穷。

越是位高权重,越是难以得到假期。

就说袁炜,其实之前已经三次请辞都被嘉靖皇帝拒绝,而这次如此痛快,显然也是知道了袁炜准确的病情,是真的没法拖下去了。

“那明日去为袁阁老送行。”

裕王缓缓点头道。

虽然袁炜上位方式被人诟病,上任后也多多媚上,但在大是大非上还是有原则的。

这次袁炜请求回乡养病,可听魏广德的话,以及近些天袁府的表现看,似乎袁炜的身体是真的不行了,回不来了。

内阁大学士,和皇帝朝夕相处,处理各种事务,把皇帝从繁重的政务中解放出来,就算没有功劳,苦劳总还是有的。

严嵩那么大的罪,嘉靖皇帝在处置严家的时候依旧没有选择连累严嵩,而只处斩严世番,即便是其孙也只是充军发配。

有的时候,大学士真的是一块免死金牌。

魏广德不经意间看了眼张居正,不知道他到底知不知道徐阶和袁炜之间的那些私密。

其实说起来,张居正和袁炜一样,都是出自徐阶门下的,只不过袁炜自恃过高,发迹后有些得意忘形,特别是当初被引入西苑,进献青词,其实就是徐阶举荐。

可袁炜才思敏捷,书写青词往往一气呵成,甚至隐隐有超越严嵩、徐阶等人的才华,引起了嘉靖皇帝的注意。

之后更是在翰林院里,因为袁炜和徐阶一起编撰《承天大志》而生隙。

他和徐阶一同总裁《承天大志》时,学士们交上的稿件,袁炜窜改殆尽,也不推让给徐阶过目,学士们气忿不平,徐阶只是说由他改吧。

出自徐阶门下,竟然盛气凌人地对待徐阶。

这些事儿,魏广德当初在翰林院里的时候只是冷静旁观。

说实话,魏广德是真佩服徐阶的涵养功夫,还有养生的本领,太能熬死同僚了。

“善贷,你那里还有几百年的人参吗?”

出裕王府的时候,张居正忽然小声问道。

“你要那东西?”

魏广德好奇问道,他看张居正气色不错,按理来说用不上人参补气血才是。

“家有年迈父亲,所以若善贷手上有,请割爱,叔大必铭感五内。”

张居正答道。

今天的事儿,让张居正一下子想起来,魏广德手里貌似就收藏不少有年份的人参,这貌似在京城也不是秘密。

他当然不是像袁炜那样需要人参吊命,而是想着家乡日渐苍老的父亲,京城和湖广荆州千里迢迢,若是人参真有吊命功效.....

魏广德微微点头,“回去我看看,应该是有的。”

对于这样的请求,魏广德向来不会拒绝。

人情世故,为什么要往外推。

不过最后,魏广德还是对张居正解释了,服用人参有好处,确实可以延年益寿,但没有民间传说中起死回生什么的功效。

“呵呵.....这些我知道,若真如此,不如向陛下讨要些灵芝。”

张居正笑道。

“哈哈.....”

魏广德听了哈哈大笑。

有时候他也觉得很有趣,嘉靖皇帝垄断了大明朝的灵芝,而他魏广德则是控制了人参。

内阁接班人的事儿,暂时被他们放下,毕竟皇帝的心思不好猜。

次日,魏广德随裕王出城为袁炜送行,果然看见车轿里的袁炜已经一副面色蜡黄,病入膏肓的模样。

西苑,永寿宫。

嘉靖皇帝最近的日子过得舒心,虽然不是修炼有了精进,而是司礼监最近俩月送来的,需要他处理的奏疏少了许多。

不过,他很清楚,这不是这个国家的事情少了,而是内阁理事的只有徐阶一人,就算他再怎么勤奋,可终究无法处理完全国各地送来的各种公文。

不管大事还是小事,票拟前,徐阶都要把公文完整看一遍,即便其中大半是花团锦簇的文字,背不住就隐藏着玄机,之后才能知道自己该如何票拟。

虽然内阁大权由徐阶独揽,可是明显他也觉得无法胜任这样的角色,今日又送进宫里一份请求增补阁臣的陈情,嘉靖皇帝心里明白,自己要是不处理,明日就该是一封请求致仕的奏陈了。

这些日子,这样的奏陈轮流出现,已成惯例。

“懋中今日离京吗?”

嘉靖皇帝问道。

“是,皇爷,昨日我已经派张宏去看过,赏赐也都送去了。”

黄锦答道。

“见到懋中了吗?”

嘉靖皇帝继续又问道,“情况如何?听说他侄子去魏广德那里求了一株二百年野山参。”

“见到了,状态很不好,袁大轮去魏广德那里是拿到一株野山参,不过,怕也是为了续命用的。”

黄锦答道,随后稍微停顿片刻才又继续说道:“裕王今日带王府属官出城为袁阁老送行,昨日王府已经派人向内廷报备过了。”

轻叹一声,嘉靖皇帝放下徐阶的奏疏,又开口继续问道:“近些天,徐阶都在内阁吗?”

“是的,皇爷,这段时间徐阁老都整日呆在内阁处理公务,不过就算这样,也挤压下不少未及时处理。”

黄锦上前半步答道。

“除了处理政务,就没做其他的?”

嘉靖皇帝又问道。

“这......”

黄锦似是犹豫,似是在回想,并没有马上给出答桉。

嘉靖皇帝却是一笑,随口道:“看看,你也老了,这么点事儿都要想。”

“哦,对了。”

听到皇帝调笑,黄锦只是憨憨一笑,应付过去,不过满脸的褶子也表现出他年岁是真的大了。

“昨日,翰林院中人曾被叫到内阁,还带上了《承天大志》的手稿。”

黄锦说道。

“哦,可有做什么?”

嘉靖皇帝看似随意的问道。

“据说是对其中多处进行修改。”

黄锦低声说道。

“呵呵,就是懋中改动的那些吧。”

嘉靖皇帝虽常年居住在西苑,可要说对朝臣的了解,对各衙门里的事儿,那是相当清楚。

前几年袁炜入阁后,接手了和徐阶一起编撰《承天大志》的工作,当时袁炜对其中多处进行修改,改动幅度好不小,这些都是徐阶之前已经点头的。

对此,徐阶如同对付严嵩一般,丝毫没有作为,不过嘉靖皇帝却为此上了心。

身边的这些老臣,他们非常了解皇帝,可相应的,皇帝也非常了解他们。

“传旨,严讷、李春芳入阁,董份任礼部尚书,郭朴任吏部尚书。”

嘉靖皇帝说完,并没有立刻让黄锦下去传旨,而是低头思索片刻,才又说道:“严讷、李春芳充重录大典纂修承天大志总裁官,下去传旨吧”

说到这里,嘉靖皇帝才让黄锦去传旨。

对应先前嘉靖皇帝的问话,黄锦那里还不知道这是皇帝在敲打徐阶。

别的不说,严世番的事儿,徐阶的动作就不小,自以为隐蔽,可在京城这一亩三分地,有什么能逃脱东厂和锦衣卫的监视。

黄锦迈步往殿外走去,安排人传旨意去,不过他总感觉到自己似乎遗漏了什么,皇爷似乎不仅仅是要敲打徐阶。

陪着裕王回到王府,魏广德和张居正互相对视一眼,就打算告辞返回校录馆继续校录大典。

就在这时,有内侍拿着一张纸条快步走来,到了李芳身边,将手里纸条递给了李芳。

李芳接过来看了眼,随即就皱紧眉头,显然不是什么好事儿,否则也不至于皱眉。

“何事?”

这会儿裕王心情正不好,看到李芳的样子就问道。

“陛下刚刚下旨,命严讷、李春芳入阁,郭朴、董份出任礼部和吏部尚书。”

李芳知道这个消息肯定会让裕王不喜,可有什么办法,只能是硬着头皮答道。

“郭朴和董份出任礼部、吏部尚书?”

裕王睁大眼睛看着李芳,随即伸手过去。

李芳巴不得把手里这个烫手山芋交出去,慌不迭把字条交到裕王手中。

他们对话之时,听清楚内容的魏广德、张居正也互相对视一眼,眼底都透露出一丝苦涩。

这就是入裕王潜袛的代价,在现任皇帝没有要放权前,他们无论如何都很难得到机会。

不过魏广德还是很羡慕张居正的,虽然自己先一步升到从五品洗马,可张居正有老师支持,去年已经拿下国子监祭酒一职,再次超越魏广德整整一个品级。

可以想见,自此国子监出来的监生,见到张居正都要尊称一声“老师”。

不过接下来,裕王一句话又让魏广德心中一凛。

“严讷、李春芳充重录大典,纂修承天大志总裁官?这,不是徐阶和高拱现在的职务吗?这是何意?”

听到裕王这么说,魏广德和张居正又对视一眼,不过这时候他们眼中已经没有了苦涩,而是震惊和担忧。

这次扳倒严世番替裕王出气,也是在为徐阶出一口恶气,谁能想到宫里那位动作如此之快。

虽然这个旨意没有实质上对他们构成威胁,可敲打的意味却是很浓。

魏广德能够想到,这是嘉靖皇帝借此让他们知道,他清楚你们背后干了什么。

分走一点权力,这就是警告,继续如此下去,下一份旨意怕就不是这么简单了。

本来,按照之前嘉靖皇帝升迁翰林的做法,董份的职位应该是高拱,但这次却是让董份越过高拱,先一步成为六部尚书,也不知道高拱在知道此事后会如何。

“殿下,重录大典总校官瞿景淳正在养病,而高大人因部务繁忙,也是无暇顾及大典校录之事吧,至于承天大志,此书之前是徐阁老和袁阁老负责修撰,现在袁阁老病归,徐阁老处理内阁公务尚欠不及。

陛下应该是为此,才做出这个安排的。”

殷士谵这时候开口说道,不过明显说话底气不足,只不过是找个借口而已,为的是安裕王的心。

自从景王死亡的消息传到京城后,裕王皇储的地位更加稳固,难免有时候言谈出格。

这次,裕王似乎又有些忍不住了,张口就道:“董用均为人惯会见风使舵,巴结逢迎,他如何能为一部尚.....”

“殿下慎言。”

在裕王刚说出这话时,张居正和魏广德就已经大声出言打断。

裕王被两人严厉话语所慑,也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殿下,此事不管如何,陛下已经下旨,就不要再说了。”

张居正开口劝道。

裕王对董份印象不好,他们自是知道原因,不过魏广德倒是能理解董份的做法。

董份是三十一岁才成为进士步入仕途,这个起步其实比较晚。

没有家庭背景,在正常情况下,在仕途很难上有发展。

不过董份聪明,在官场上长袖善舞,左右逢源,特别是主动逢迎如日中天的严家父子,受益匪浅,屡获升迁,巴结景王也就不奇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