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该你了。”
“但是,哪个——”
“哪个都行,快点动手。”
不行,不行。肯定会被抓住的。
在红舌头店里,圭介已经差不多快哭出来了。
辰也用左手压在腹部的T恤上,透过被雨打湿的布料可以清楚地看见碳酸饮料的商标。这么做肯定会被刚才的店员发现的。或许是辰也明知道会被发现,才故意这么做的也说不定。
也许真的是这样。哥哥又想让里江讨厌自己。而且这一次还不仅仅是他自己,他还想让圭介也被讨厌,所以他才让圭介来偷东西。要是店员发现了,就肯定会叫警察来,然后聱察就会告诉里江。里江就会很难过,很伤心,会叹气,然后就会讨厌圭介。
“快一点。”辰也不耐烦地催促道,“快!”
圭介朝着冷柜的玻璃门伸出右手。他感到手指顫抖得厉害,完全不听自己的使唤。
“我果然还是——”
好不容易下定决心转头面向辰也,但是接下去的话却怎么都说不出来。哥哥的目光如同那条龙一般锐利。随着变声期的到来,哥哥的心也跟着一起变了。有时候很温柔,有时候却很恐怖,哥哥那让人捉摸不透的心思就好像他那撕哑而不清晰的声音一样。
圭介悄悄地回过头。刚才的店员在圭介他们进到店里后就一直待在里面的办公室没有出来过。他在里面干什么呢?
“快动手。”
辰也朝圭介靠了靠。虽然事实上只移动了一点,但是圭介却明显感觉到像是被一个很大的东西遮住了。
屏住呼吸,圭介再度抬起右手。店外的雨声依旧响个不停,但是耳朵里就像是被塞了棉花球一般,那声音显得遥远又模糊。心脏狂跳不止,脸颊一片冰凉。他抓住冷柜的门把手,慢慢地拉开,然后将左手小心地伸进缝隙之中,抽出一瓶离自己最近的绿茶。
“放进衣服里面。”
圭介照做后,辰也又飞快地说了些什么,但他的声音却像是被喉咙绊住了似的没有发出来。他不快地皱了一下眉头,又说了一遍,这一次略微加强了语气。
“我们走!”
这一次声音似乎又出来得太顺利,音量大得吓人。圭介全身一僵,悄悄回头一看,店员依旧在里面的办公室里没出来。
辰也飞快地朝着店门口走去,圭介紧随其后。压在衣服边缘的左手下面,瓶子里的饮料晃荡着发出微弱的声响。
出门,单手撑开伞,正当他们准备离开商店时,从某处突然传来了如同巨大动物在呻吟般的声音。是风,猛烈的风吹过,想要从圭介的手中夺过雨伞。慌乱中圭介连忙用两只手抓住伞柄,结果藏在衣服下面的绿茶瓶子就这样落到了地上。
“笨蛋!”
圭介与辰也同时回头朝店里看去。收银台后方的办公室中,正握着电话听筒的店员正好也朝这边看过来。
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
辰也的唇间突然漏出了一声不合时宜的笑。
“也许正好呢。”
然后不知道为什么,哥哥竟然从自己的衣服里取出了那瓶碳酸饮料。他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玻璃门另一侧的店员,一边拧开瓶盖喝了起来。圭介吓傻了——果然和自己所想的一样,哥哥觉得要是自己偷东西被抓的话,肯定会给里江带来很多麻烦。他的计划就是被店员抓住,然后通报给警察,然后聱察就会找到里江。圭介的手在颤抖,脚也在颤抖。他半举着伞,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了。
玻璃门另一侧的店员行动了。然而他来势汹汹,完全超越了圭介的预计。就算是哥哥,大概也没有料到会变成这样吧?
辰也倒吸了一口冷气。
和那个时候一样呢——这个念头瞬间闪过圭介的脑海。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是在妈妈还活着的时候,辰也在家附近的草丛里戏弄一只野猫。大概是想在圭介面前装大胆吧,辰也突然用手指戳中了正在睡觉的流浪猫的背。那只猫猛然张开眼睛瞪向辰也,用尾巴拨开了哥哥的手。圭介说还是不要去惹它吧,然而哥哥却反而来了劲,一次又一次地去招惹那只猫。那是第几次的时候呢?当哥哥伸出手去的同时,那只猫突然回过身,呲牙怒目地攻击了哥哥的手。那时哥哥的反应与眼下完全相同。同样惊恐的表情,同样动弹不得,同样说不出一个字来。此外,也一定是同样的后悔。只不过现在哥哥面对的可不是一只猫。
气势汹汹的店员脸上带着一种扭曲而怪异的愤怒表情,圭介自打出生以来第一看到有人露出这样的表情。咚!他拉开店门猛地冲向辰也,就好像要揍辰也似的一把揪住他的领子,然后将哥哥掀倒在湿漉漉的路面上。
“你也给我去死!”
会被杀掉的——圭介真的是这样认为的。虽然不明白“你也”这部分的含义,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却使得这句话听起来万分真实。店员在雨中举高了拳头,看起来即不像是威胁也不像是玩笑。就在这时——
仰躺在地面上的辰也却出现了异常。他张大嘴,双眼无神地瞪着空中,呼吸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两只手无助地抓着脖子根部。
那个病又发作了,圭介立刻就明白了过来。
必须告诉店员,必须告诉他。但是从圭介嘴里冒出来的却是无法被称为语言的呜咽。好可怕,好讨厌。明明刚才自己还和哥哥坐在公寓的窗边聊天,为什么现在会变成这样?然后,圭介忍不住抽泣起来。哥哥异常急速的呼吸声听起来就好像是自己发出的一样。眼泪夺眶而出,圭介终于哭出声来了。
“……喂。”
店员伸长了脖子查看辰也的状况,他的脸上满是惊慌失措。这是当然的,一般人看到这个病发作时都会露出这种表情。圭介在头一次看到哥哥发作时也吓得大脑一片空白,一度以为哥哥会就这样死掉。
终于,辰也的身体瘫软了下来,似乎是晕过去了。发作得如此严重这还是头一次。
不说不行,必须得告诉店员。但是圭介却无法很好地将语言组织起来。虽然他需要说的只有一件事,但是下巴不住地发抖,肺也在颤动,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来。
“那、那个……那……”
经过一番努力后,圭介终于从无法抑制的呜咽声中挤出了一丝声音。之后只要再用点力气,把想说的话硬拉出来就行了。
“休……休息一会儿、就、就能治好……过……过呼……”
店员带着一脸严肃的表情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圭介一边把眼泪往脑子里吞,一边继续说道:“好像……走过呼吸什么的……其、其实,只……只要马上把塑料袋……什么的,罩在嘴上就好、好、好了……”
在收银台后面的办公室里,店员在地上铺了报纸,让辰也躺在上面。
这是圭介第三次看到辰也的过呼吸症发作。第一次是爸爸告知两人妈妈去世的消息时;第二次是爸爸躺在病床上,将医生宣布的自己的死期转告给他们时。两次都是在医院里,所以附近的护上都能很快地进行处置。每次都没有丝毫慌乱,护士会拿塑料袋来罩在哥哥的嘴上。根据后来听到的说法,这是因为身体不受控制,吸了太多气体导致病发,主要是体质的问题,只要能够进行适当的处置就不会有危险。
“过呼吸啊……”
店员似乎也知道这个词,他只是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低头看着辰也。辰也醒过来后两个人是不是都能平安无事地回家呢?根据现在办公室里的气氛来看,似乎事情多少正朝着这个方向发展。店员看起来也没有向警察通报店里发生了偷窃事件的打算,圭介为此稍微安心了一点。
——然而,自己太天真了。
“我现在就打电话叫救护车来。”店员回头对圭介说。
“嗯,啊?”
圭介只觉得全身血液都倒流了。他意义不明地高举起双手,慌慌张张地摇起头来。
“啊,不行不行,救护车不行。”
救护车来了就不妙了。医院会联系里江,然后两个人偷东西的事情就会曝光。辰也现在已经恢复有规律的呼吸了,只要再休息一会儿应该就会醒过来了吧。虽然圭介也很担心,但是一定不会有事的。本来这就是哥哥自作自受,都是因为自己做了坏事才会变成这样的。
“但就算只是普通的过呼吸症,要走出点事情也不好办啊?”
“不会有事的,没关系的,什么事都不会有的,没什么不好办的。”
圭介语无伦次地想要阻止店员。
“那怎么办呢……”
店员单膝跪在辰也身边,束手无策地挠了挠头,头发上的水滴就顺着他的动作洒在了地面上。看围裙上的名牌,这个人叫作“添木田莲”。汉字上注有发音,念做“SoekidaRen”。
这么说来,圭介对某件事在意了快有半分钟了。但因为自己是个偷东西的小贼,本来不想说太多不必要的话,所以才一直保持沉默到现在——但是说了也许就能岔开关于救护车的话题了。
“那个……”圭介决定试试看,“好像有人……在说话。”
一直搁上在办公桌上的电话听筒中传出来细微的声音。虽是如同蚊虫的低吟一般,但圭介却能够听出来那个声音似乎在说着什么,因为电话另一头的人一直在念着一个圭介自己常说的单词。那今年轻女人的声音从刚才起就一直在反复地叫着“哥哥”。
“在说话……”
就好像没听懂圭介的话似的,莲皱了皱眉头,然而接着他全身一震,突然扑向了写字台。圭介在他旁边被吓了一大跳。莲几乎就是从地上蹿起来的,像是和人争抢东西一般抄起了话筒。
“喂喂?”在听到对方声音的刹那,莲愕然地张大了嘴,眨了眨眼睛。
“是枫?你、你为什么会在家里?”
“因为台风……才刚回到家……”
女人的声音从话筒里断断续续地传出来。听起来她好像很生气,音量也因此提高了不少。这个名叫枫的人反复说了好多次“热水”。
还好……真……危险
“那个人呢?你去看过他的房间了吗?”
莲迫不及待地问道。然后,他一直盯着空气中的某一点,静静地听着对方的话。那个枫似乎已经冷静下来了,听不清楚她究竟说了些什么,不过听到回答后,莲的表情逐渐缓和了下来。
“太好了……”
莲大舒了一口气。然后又意味深长地小声重复了一次,太好了。
“……所以说啊……”
最后,枫用一种教训人的口气对莲说了些什么。莲毫不犹豫地向她道了歉。
听起来这个名叫枫的人应该就是莲的妹妹了吧——但是他们兄妹俩的关系和辰也圭介两兄弟相比真的是天差地别。圭介自己能够用那种口气对辰也说话吗?你不准干这个不准干那个,你不许做这个不许做那个——不可能。光是被哥哥瞪一眼都好可怕,自己绝对做不到的。如果是在过去的话或许还有可能,但是现在实在是太难了。
被雨淋湿的全身都好冷。
“是……是,我知道了。今后一定小心。是,我一定注意。”
莲对着看不见的妹妹拼命点头道歉。听起来似乎是莲心不在焉地做了件危险的事情就出门了。现在莲的脸上不但写满了放心,其中还隐约渗出一丝喜悦。被妹妹这样骂有什么好髙兴的?抓到小偷后二话不说就吼出“去死”这种极端的话,他还真是个怪人。
最后莲大概说了些关于做晚饭就拜托你了之类的话,然后挂上了电话。
“那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后,他回过身来,“不好意思,刚才话说到一半。那么,关于你的哥哥,还是叫救护——”
话说到一半的时候,莲读懂了圭介的表情。
“——车不用来了,是吧?不愿意?”
圭介点了点头,莲沉思着抱起手臂。等你哥哥醒了以后你们就回家吧,真希望他能这么说。要不,就严厉地警告他们说再也不准有第二次了什么的,把这件事情快点了结掉。
但是莲只是再度走到桌边,拿起了电话的听筒。他要叫救护车了——圭介焦急万分。他甚至想冲上去抓住莲的手。但事情好像并不像他想的那样,莲没有按下1、1、9,而是对着办公桌前的墙壁上贴着的手写便条,拨了上面记的……个电话号码。他究竟是给准打电话呢?另一种紧张感爬上了圭介的心头。
“喂,喂?……留言么?”
对方似乎没有接电话,莲便录了一段电话留言。
“是我,添木田。我有点事情想和你商量一下。请给店里回电话,谢谢。”
这时候,辰也从地上撑起了上半身,睁着眼睛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圭介正想开口叫他,辰也环顾了一下四周,似乎立刻明白出了什么事情。他咂了一下舌头。
“是店员哥哥帮我把你搬进来的。”
“我想也是。”辰也坐起来,很不屑地有了一声,“光凭你是不可能的。”
“哦,你醒了?太好了,太好了。”
挂上电话后莲又转过身来。他走过来,在辰也和圭介的身边蹲下。
“已经不难受了?”
辰也根本就没有正眼看他的打算。
莲一时间似乎很迷惑,不知道究竟是应该和那个正看着自己的小学生谈话呢,还是和这个完全无视自己的中学生交涉。不过最后,他还是看着辰也的侧脸继续说道:“刚刚我给这家店的老板打了电话,但是没人接。他刚才开车去了另外一家店。”
这时候,圭介终于想起来了。来这里的路上,有辆车差点就将泥水溅到他们身上,那个从窗户里探出头来的的确是这家店的店长。所以自己才会觉得以前在哪儿见过那个人。以前来买东西的时候曾经碰到过好多次呢。圭介来买那种十日元一包的小棍子形状的零食时,因为袋子里的零食折断了,所以店长就找给他两日元,真是个怪人。
“所以不管怎么说,我就必须和你们的父母联系了,这是店里的规矩。虽然我也很想放你们一马,但是我只是在这儿打工的——你们的妈妈现在在家吗?”
“不在。”辰也冷冷地回答道,“不在家。应该说,不在任何一个地方。”
虽然不知道莲是怎样理解这句话的,不过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那么就只有通知你们的爸爸了?”
“能够做到的大概只有灵媒师吧。”
莲带着询问的眼神打量着辰也的侧脸。
“难道说——”他鲜着眉头小心翼翼地问,“两个人都已经过世了?”
辰也没有回答,于是莲的目光转向了圭介。
怎么办?要是回答“是”的话就等于在撒谎,但是回答“不是”也同样是在撒谎。要不要把家里的情况和盘托出呢?但要是这么一说,他就肯定会联系新妈妈。这可不妙,非常非常地不妙。
“那个,妈妈死后,爸爸也死了,所以——”
圭介的脑子飞快地转着,想要找出下一句话来,但是他却怎么都编不出能够让他们脱离闲境的理由来。他好希望辰也这个时候能够帮他一把,但是哥哥却像是事不关己般用T恤的衣角擦着手肘上的污渍。
“这样……”
莲的视线在两个人身上来回转换,然后慢慢眨了眨眼。他的眼中充满了怜悯与同情——但是,这种目光与那些前来参加妈妈或者爸爸葬礼时的人又略有不同。怎么说呢,就仿佛是他在自己的内心深处找到了一些相同的东西。
那之后,莲就陷入了漫长的沉默之中。圭介不知道该怎么做,只能紧紧地咬着嘴唇。辰也在擦干净手肘之后就在报纸上蜷起双腿,抱腿而坐。
“以后不准再偷东西了哦。”莲唐突地开口道,“今天就放过你们。我也不深入地追究什么了。”
太捧了——圭介不禁在心中握拳叫好。但是要是这种想法表现在脸上的话,说不定对方又会改变想法。于是他收紧了下巴,尽量装出一副认真、充满了罪恶感的表情。
“那两瓶水,就当是我请你们的好了。”
莲站起来,打开了办公室一角的铁皮柜子。他在里面找到一个挎包,然后取出一个看起来应该是他自己的钱包,接着走到店里的收银台边操作起来。
把几个硬币放进收银台后,莲满意地对自己点了点头。
“这样就行了。雨好像会越下越大,你们两个还是早点回家去吧。”
用不着他催促,圭介就已经站起来朝着办公室的门走去。为了不给莲造成自己正巴不得逃走的印象,他尽量沉着冷静地迈着步子,并且努力装出一副“真的很抱歉”的表情来。当然,他以为哥哥也会跟着一起出来的。
然而,辰也甚至没有打算要站起来。
“你可以联系一个叫沟田里江的人。”
他说出了令人大感意外的话。
“我可以告诉你她公司的电话。”
“沟田里江——她是?”
“我们的监护人,不管怎么说。”
圭介全身僵硬、动弹不得,但是辰也毫不顾忌他的表情,张口就将里江,公司的电话号码告诉了莲。圭介这才意识到哥哥的准备之周全。为了对应这种情况,他竟然背下了里江的电话号码。就仅仅是为了给里江添更多的乱子,仅此而已。
“那么……给她打电话也没问题?”
莲半信半疑地拿起了桌上的电话。辰也点了点头。
“你能再把电话号码说一遍吗?”
辰也重复了一次,莲按照他说的按下了电话号码。
来不及了,一切都完了。肯定会被里江骂的。虽说对于辰也来说被骂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但是对于圭介来说这毕竟还是头一次。当然,里江肯定也知道这一点。这会是她头一次对圭介说那些话,头一次用那样的眼神看着他。里江会很生气,但同时也会更加伤心。都怪辰也。好烦。想惹里江生气的话自己去惹不就好了,想让里江伤心的话自己去做不就行了。哥哥一个人爱干什么都行,为什么偏偏要把自己也卷进来呢?
在好几声呼叫音之后,听筒里传来一个不大清晰的男性的声音。
“啊,打扰您工作了。我在一个叫红舌头的小商店里工作,敝姓添木田——”
那一刹那辰也抬起了头,像是要偷窥什么似的盯着莲的胸前。他的目光停在了围裙胸前的名牌上。究竟出了什么事?
“可以让沟田里江接电话吗?”
没过几秒钟,里江就接过了电话。
莲将店里发生的事情仔细地告诉了里江,可以听得出来他在尽量避免使用“偷”这个字眼。说到一半的时候,他想起来还没问两个人的名字,就用手盖住话筒,回头问:“你们叫?”
“我叫辰也,他是圭介。”
“辰也君和圭介君——嗯嗯,对,两个人一起。”
那之后莲和里江的对话又持续了一阵,然后莲突然惊讶地叫出声来。
“啊?!你是他们的妈妈?!”
他扭头看了看这边,脸上带着一种不明所以的表情。但是还没等圭介开口,里江似乎又简短地说明了些什么。莲抿着嘴反复地点头,他的眼中再度出现了和刚才相同的怜悯和同情。
“啊,不,这回就算了吧。你也不用专门到店里来……哎?不不,真的没关系。”
听起来似乎里江要到店里来,圭介只觉得全身一阵虚脱。他蹲下身子绝望叹气的时候,哥哥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里江第一次到圭介他们家来是在两年前——大概是在妈妈的丧礼之后不久。
她其实并不是来见爸爸的,里江只不过是在平时爸爸要上班的日子里前来照顾圭介和辰也两兄弟的。她总是在傍晚之前摁响门铃,然后做饭给他们吃,等到爸爸从公司回来后,也只不过简单地打声招呼交谈儿句就会离开。她总是这样往返于海边的小镇和埼玉县之间。
妈妈死后,爸爸在家里就不怎么说话了。不管是坐在电视前,还是在吃饭的时候,他的眼睛总是望着空中,进浴室洗澡也很长时间不出来。圭介觉得担心,偷偷走到浴室门口,就能听见刻意压低的抽泣声。
在里江刚开始来他们家的时候,爸爸的状态也依旧如此,但是每天从公司回来时他会和里江简短地聊上几句,跟里江道谢的时候,爸爸眼中才会有一点神采。只有在这一瞬间,几乎已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爸爸才会恢复到从前的模样,圭介把这一切都看在了眼里。而从辰也的表情上,也能看得出他和圭介是有相同感受的。
那个时候,辰也也是喜欢里江的。
——我想同里江阿姨结婚——
当爸爸将圭介和辰也叫到客厅里坐下,如此告知他们时,辰也也和圭介一样在略微沉思了一下后就坦率地点了点头。点头能够帮助爸爸,相信哥哥也一定这么认为。
而辰也的态度突然发生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则是在那个星期六,当带着行李搬到家中来的里江说出这样的话时:——我会努力做一个好妈妈的——
冷静地想一下当然能够明白,和爸爸结婚后里江自然就是他们的妈妈了。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是对于圭介他们来说,这句话却如同一声晴天霹雳。
辰也在沉默了几秒之后,突然发出一声哀嚎,站起来冲进自己的房间,锁上了门。圭介全身僵硬,生怕从房间里传来了摔砸东西的声音,然而门后却一片寂静。过了很长时间后也一直是一片寂静。圭介没法进入房间,也不敢去看爸爸和里江的脸。他只能傻傻地站着,目不转睛地望着紧闭的房门。
里江改姓了爸爸的姓氏,开始在圭介他们的家中生活。
在法律上,她成了圭介他们的妈妈。
但是实际上,她只不过是一个想要成为母亲的外人。对于两个小学生来说,里江是为了得到成为母亲的许可才在早上叫他们起床、做家务的。她的视线总是高髙在上,虽然总是满脸笑容却从来没有真心笑过。
里江没有做过什么坏事,所以圭介依旧和她说话,很听话地将她做的饭吃得一干二净。但是辰也不同,他完全不和里江说话,明明桌上摆满了食物却故意打开冰箱寻找可以吃的东西。所谓“可以吃的东西”其实也不过是里江从超市买回来的东西。在圭介看来,哥哥的行为无疑是想让人讨厌自己而己。
爸爸一直静静地观察着,大概他觉得时间能够解决所有问题。也许像那样一同生活一段时间之后情况就会有所好转吧。本来事情应该是这样的,然而命运之河却朝着他们没有预料到的方向流去。
爸爸得的病是胰脏癌,等到发现时医生已经无能为力了。第一次接受检查是在去年秋天,然后爸爸在医院度过了冬天和春天。就在即将迎来夏季的某个下午,爸爸失去了意识。那一天,圭介和辰也放在病房窗边的花瓶投下长长的影子,缓慢地在床上延伸,在阴影还没有抵达坐在床边、满脸泪水的里江脚下时,爸爸就死了。医生做完长长的说明之后,里江与辰也还有圭介三个人一同离开了病房。最后回头看时,病房的窗帘在晚霞之中呈现出可怕的橘红色。
再然后,两室一厅的家中就只剩下了没有血缘关系的母子三人。
辰也至今也还称呼里江为“那个人”。圭介在辰也面前也尽量照做。如果叫“里江阿姨”的话,辰也就会对他投来针刺般的目光。圭介不喜欢面对这样的目光。
爸爸去世后,里江在东京的一家公司里当职员,以维持家里的生计。每天,她比圭介和辰也更早出门,晚上八点左右才回来做晚饭。然后,当她偶尔看到像是故意放在桌子上的漫画书或者空零食袋时,脸上就会浮现出哀伤的神情。
至今为止里江已经训斥过辰也很多次了,但是辰也一直在无视里江的每一句话。好多次圭介都很担心里江会打辰也。而他更害怕的是一旦这样的事情发生,辰也会使用暴力报复回去。上初二的辰也已经长得比里江更为髙大了。
圭介无法理解辰也的心情。就算他努力想要去理解,却很快又感到糊涂了。一直都是如此反复。
某个星期天,住在富山的奶奶来到家里,和里江说了些非常严肃的话。大概的意思是说想把辰也和圭介接到老家去住。这时候辰也却故意冲进去打断了她们的谈话,说“现在这样很好”,所以最后奶奶什么都没说就回去了。哥哥究竟是想和里江住在一起?还是不想?
前段时间,圭介在很短的时间里——大概只有几卜秒钟吧——突然觉得自己彻底地理解了哥哥的心情。当时他正在看电视上播放的《佐佐江一家》,幸福美满的一家人的欢声笑语环绕在他身旁。
哥哥也许是想要变得不幸吧?
哥哥也许是喜欢那种在想到自己很可怜的瞬间,由鼻腔深处产生的刺激却同时带着点甜美的感觉。所以他才故意将偷回来的东西放在桌子上。在被里江训斥的时候,他紧咬着牙关哀叹自己的不幸,然后品尝着那种感觉。
但是辰也的真正想法圭介依旧不明白。哥哥每天到底都在想些什么呢?以前的那个哥哥上哪儿去了呢?
“好大的雨啊。”
莲的声音并没有让圭介觉得好受一些。
里江挂断电话后已经过了差不多三十分钟了,再过一会儿她就会到商店里了吧。
店里的扩音器里播放着广播里的新闻。
“……川越市以东,入间川与荒川汇流的地区会因为大雨导致水势猛涨。有关部门呼吁相关地区注意洪涝灾害的发生……”
雨依旧在下个不停。虽然用莲给的毛巾将头发和身上都擦干了,也终于感觉没那么冷了,但是圭介心中的不安却越积越多。
透过办公室的小窗户能够看到雨中的空地。再前面一点是公交车站,从火车站开来的公交车就会停在那里。在里江到达红舌头之前,也许他们能够先透过窗户看到她吧。而里江应该也会因为焦急而朝窗户里张望吧。圭介转过身背对着窗户,把那片空地从自己的视野中抹去。
辰也将人家好心递过来的毛巾随意地搭在头上,盘腿席地而坐。他死盯着自己的脚,最近长得略有些长的头发湿湿地贴在颧骨附近。
“不过多亏了这场雨,帮了我大忙。”
莲跨坐在椅子上,将下巴放在重叠在椅背上的两只手上。他的脸上露出一种放松的微笑。
“我没有杀人呢。”
这句话难道是某种玩笑吗?
对了,当他将辰也掀翻在雨地里时,莲怒吼的那几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听起来就好像莲真的打算杀掉准一样——这种想法让圭介差点不顾场合地笑出声来。
这个人不可能做那种事情的,就算有人叫他去做也不可能的吧。那肯定只是他说错话了而己。他在被辰也的挑衅态度激怒之后口不择言,才会说出那么奇怪的话来。当时他的样子可真叫人害怕。
“你们家……和我家非常像呢。”
撇开视线后,莲低声咕哝道。圭介不懂他的意思,正想开口问时,办公室里的电话响了。
“你好,这里是红舌头。啊,店长?”
糟了——圭介只觉得全身一紧。
刚才莲留了言,一定是商店的老板打来的电话。莲肯定会将圭介他们的事情报告给他。兄弟两人因为偷东西被抓,现在正在办公室里。然后会怎么样呢?店长会和警察联系吧?肯定会的!
“是的,对不起。我有点事情想向你确认一下。”
莲像是在思考什么似的停顿了几秒钟。
“那个拖把,光用水洗干净就可以了吗?”
圭介意外地张大了嘴,就连辰也也抬起头来看着莲。
“是……是……啊,我其实也是这么想的。啊?我用了‘商量’这种词吗?”
对方又说了些什么,于是莲就像是觉得很可笑般地笑了起来。
“大概是我一下说错话了吧?我这个人有时候是会这样的。”
这个店员果然是离杀人这种坏事很远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圭介突然觉得有点想哭,他用力眨了一下眼睛才好不容易忍住。扭头看了一下辰也,哥哥似乎正不悦地撅着嘴。
好像有风从店里吹过来,然后是里江很小的声音。
正好放下话筒的莲让圭介他们等在这里,然后走出了办公室。没一会儿,他就和里江一边交谈一边走了回来。里江低着头,反复鞠了好多个躬。莲一边说着一边飞快地朝前走着,里江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就像要摔倒一般,但她依旧不断地鞠躬。里江那细微的道歉声几乎被莲明朗的声音完全盖过了。
“这种年龄的时候,差不多大家都干过这种事啦。我也干过。”
里江出现在了门口。
莲停在了原地,只有里江走近他们,然后在圭介和辰也的前面蹲了下来。不过她不是在他们的面前,而是稍微有点距离的地方蹲了下来。
她的头发、她的衣服、她的裙子、她的鞋都被雨淋得透湿。她当然是带着雨伞的,但是里江一定是从公交车站飞奔而来的,长筒袜的后侧溅满了泥水。
里江首先面朝着辰也,辰也一直埋着头。然后里江又看向圭介——
真是不可思议,明明自己很害怕见到里江,很担心会被训斥,但是圭介却发现在看到里江的脸时有一种情不自禁的亲切感。里江抿着嘴看着圭介。应该说点什么才好呢?自己真的千了件好蠢的事。真的好对不起她。吸气,呼气,对不起的“对”字还未说出口,憋了好长时间的眼泪终亍夺眶而出。肺里面不受控制地抽动着,下巴也抖个不停——圭介歪着脸哭起来。对不起、对不起,他一边道歉一边站起来朝里江走去,哭泣让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声音,只能发出一些断断续续的呜咽。走到里江身边时,圭介朝前伸出两只手。这并不是他想要拥抱里江。不知道为什么,只不过是自然而然地,两只手自己就动了起来。这种心情他还是第一次体会到。雨、风、偷东西、读不懂的哥哥、变化无常的哥哥。这些都一直让圭介觉得很害怕。
但是,里江阻止了圭介的前进,只是用严厉的目光从正面盯着他。
里江的愤怒是安静的,然而现在的她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更为恐怖。圭介很怕她会扬起一只手。但是这也无所谓,被打也是自作自受。
然而下一秒,圭介的身体却突然向前冲去。里江将圭介紧紧地抱在怀里。雨的味道。头发的味道。圭介放声大哭起来。
那之后,里江简短地骂了圭介和辰也几句,又反反复复地冲着莲不停道歉,她鞠了好多个躬,甚至连头发都因此而变得凌乱。离开商店回到家后,她将兄弟两人臭骂了一顿,漂亮的脸看起来就像是妖怪一般。
虽然不知道将来会怎样,也并不是说圭介已经忘了死去的妈妈。但是那个时候的里江就是他们的妈妈。圭介喜欢里江。
窗外的雨依旧在下。圭介在被训斥的时候,偷偷地望着窗外临近夜晚的阴暗天空。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这场雨就快要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