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八章 番外:倾巢下 二

秦凤仪点点头,抱着媳妇儿蹭了蹭。小五郎大叫,“爹,你挤着我啦!”“哎哟,没看到五郎啊,你怎么也在床上啊。”秦凤仪连忙将快挤扁的小儿子从媳妇儿的被窝里拎出来复元。

小五郎嘟着个嘴,给他爹挤得不轻,道:“我一直在啊,爹你没看到我!”“都说了睡觉不要把头也钻被子里去,你本来就小,头也盖被子里去,哪里看得到啊。”秦凤仪眯着眼睛仔细看一看五儿子的小脸儿,担忧道,“这可怎么办,鼻梁好像压扁了?”

“真的?”小五郎吓一跳,立刻就要光屁股跳下床找镜子看自己鼻子有没有被压扁,秦凤仪连忙把五儿子捞回被窝暖着,哄他道:“没扁没扁,爹逗你玩儿呢。”

小五郎是个执拗性子,宁信自己眼,不信他爹嘴,最终还是闹腾着要来个小靶镜看了一回自己的小脸儿,发现鼻子没扁,此方安心继续睡觉。不过第二天以“听到他爹的秘密”为名,敲诈了他爹二十两银子。若是他爹不给,小五郎便歪着个脸斜着个眼,一副欠扁模样威胁他爹道:“那我见着阿永堂兄,就不晓得会不会说漏嘴啦……”

有这样的熊儿子,秦凤仪对于做皇帝的事才算提起了一丝精神。秦凤仪对媳妇儿道:“看着咱小五这倒霉孩子,也得打起精神来呀。”

“谁倒霉孩子啦!”李镜不爱听这话,觉着自家小五郎特可爱,特招人疼。怎么看怎么招人稀罕!

礼部内务司钦天监准备着登基事宜,秦凤仪已经巡视了在京的诸营人手,同时,令工部再一次调征粮草,下严令,完全自蜀地、陕甘,全方位地切断与北疆的贸易。但凡有私自与北疆贸易者,一经查实,抄家!

秦凤仪一系列的动作令内阁担忧,郑相还在秦凤仪面前敲边鼓地打听过,秦凤仪摆摆手道:“行了,有话直说,怎么倒鬼鬼祟祟起来了?”

郑相便直说了:“老臣看殿下巡视兵马,可是有出征之意?”尽管秦凤仪登基在即,尽管秦凤仪登基之事由内阁主导,多少人现下都对秦凤仪改了称呼,唯郑相,秦凤仪一日不登基,他仍称秦凤仪为“殿下”,而非“陛下”。

“对。”秦凤仪并不否认,这事原也是要与郑相商量的,秦凤仪道,“待登基之后,我便亲率大军去北疆,平叛北蛮,迎回陛下。”

郑相并未急着反对,只是神色间难免有浓浓的担忧。郑相道:“今北蛮人说陛下身陷北蛮,到底如何,还需确认。不提先帝当年惨痛之事,陛下万金之躯,皆因南巡,方身陷险境。殿下初登皇位,朝局未稳,此时率军亲征,老臣委实不大放心。”

郑相神色恳切,言语间亦是真挚关怀,秦凤仪道:“郑相的意思,我都明白。郑相的担忧,我也理解。郑相放心,在西南时,我亦曾亲率大军出战,对战事有些经验。此次去北疆,一为确定陛下安危,二则便北疆局势,自去岁至今,已有半年之久,这场战事,不好再拖了。平郡王是沙场宿将,有他在,北疆还是稳得住的。可平家眼下的情形,郑相心里也是清楚的。平家忧惧大皇子与平皇后之事,还有平琳之罪,便是平郡王,也谨慎得过了头。”

秦凤仪沉声道:“这场战事,早该结束的。”

话至此时,郑相也没有再劝之语,只是郑相再一次行了大礼,沉声道:“请陛下出征前,册世子为东宫!”

秦凤仪当真是瞠目结舌了,张张嘴,问:“你这老头儿,不会是做好我回不来的准备了吧?”

郑相叹道:“殿下如此想我,可见老臣拥立殿下之事,影响了殿下对老臣的观感啊。”

“殿下,陛下对我有莫大恩情,老臣纵是百死也难报一二。但老臣是朝廷的首辅,老臣与殿下,也相识多年,老臣想与殿下说几句心里话。”郑相苍老的双眸中透出一丝悲哀,道,“帝王开创江山,但任何时候,若帝王遇险,从未有以江山交换帝王的先例。这是事实。老臣不想说什么花言巧语为自己分辩,老臣对陛下之愧,怕是以后九泉之下也还不清了。朝中有老臣这样铁石心肠的首辅,还请殿下北征时必要珍重己身,平安归来!”

郑相说着,一个头深深地叩了下去,额头触地,砸出沉闷声响。

秦凤仪连忙起身扶起郑相,道:“看你,明明是你对我铁石心肠,你这么一磕,便显得我没理啦。”

秦凤仪还要再说点儿啥,结果见青紫着额头的老首辅已是泪流满面,秦凤仪吓一跳,连忙劝道:“唉,你可别这样啊。这也不值当啊,咱们就随口说说……哎呀,我都还没北征哪,郑相你哭啥啊?”手忙脚乱地给老首辅擦眼泪。

郑相狠狠地抽了一鼻子,哽咽中包含着莫大辛酸,泫然若泣道:“给你们老景家做首辅,实在太不容易了。”

一个想做千古名臣的首辅,结果任上丢了皇帝,这叫后世史学大家怎么写他啊!如今,秦凤仪还没登基呢就想着北征了,如果秦凤仪再出事……一想到自己生前身后名,郑相就恨不能大哭一场。

他这首辅做得实在太憋屈啦。以前,方阁老刚刚告老,郑相刚刚升为内阁首辅,理想是在自己告老后可以写一本书,书名就叫《我做首辅这些年》,现在,郑相悲哀地发现,他就是写书也只能写《总是丢皇帝怎么破》这种丢人现眼的书了。

一念及此,郑相便忍不住泪盈于睫,为理想一哭。

秦凤仪登基那一日,万里无云、艳阳高照,当真是极好的兆头。然后登基后的第二日,秦凤仪就册了他媳妇儿为皇后,第三天便册东宫了,反正大阳早就是世子,大阳又是他爹的嫡长子,这东宫的位置,顺理成章没有人提出半点儿异议。

甚至,许多人去东宫给大阳太子行礼时,心下都不禁想,倘当初太上皇能提早定下储君之位,怕没有这些年的二子相争了。

是的,秦凤仪做了皇帝,媳妇儿做了皇后,儿子也册封了太子,那么,不知道是不是在北蛮人手里的景安帝,便理所当然地升格为太上皇。慈恩宫也升格为太皇太后。

不过大阳虽册了东宫,东宫却是积年未用,难免破败,定是要修缮后才能用的。不论内务司还是工部,对于修缮东宫一事儿,特别积极,尤其内务司,更是一早就上了修缮东宫的折子。只是眼下是不急的,大阳年纪尚小,秦凤仪、李镜都没有令儿子这么早就独居东宫的意思,大阳又是自小在爹娘身边长大的,他也愿意待年纪再大些,再搬到东宫去。何况,秦凤仪把儿子册了太子后,将景安帝奉为太上皇,便张罗着北征之事了。

秦凤仪亲自率兵北征,将士颇为积极,尤其是随秦凤仪来京城的西南将士,他们跟着亲王殿下,不,跟着陛下打仗,陛下从不令将士吃亏的。就是这回北上来京,虽没啥战利品,当然仗也没打起来,但殿下升级成了陛下,他们以后的好处岂不更多了?!

而且西南这些将士其实很有心眼儿,他们在京也有大半年的光阴了,瞧出来了,京里人心眼儿多,有学问的也多,他们生怕这些个比他们更有心眼儿更有学问的把自己比下去,故而对秦凤仪越发忠心。秦凤仪一说北征,西南诸将纷纷请命。京城禁卫军将领更是灵光得很,半点儿不落于西南将领之后,他们不似内阁文官如何担心新陛下北征是不是会有风险啥的,做将领的,最好的升迁途径便战事升迁了。何况,新陛下善战,天下皆知。

故而一时间,朝中武将皆精神振奋,响应号召,恨不能立刻就跟着新陛下去北疆,踏平北蛮,迎回太上皇。虽则秦凤仪一直没承认景安帝就在北蛮手里,不过许多朝臣觉着,这事儿八九不离十了。

然而,秦凤仪要北征,光有武将也不成,亦要有文官配置,郑相把自己的长子塞进了随行团队,并且千万交代长子服侍好陛下,更是放下狠话,倘陛下有个好歹,你也不要回来了。

郑家大郎很愁苦地表示,他倒是一片忠心,只是他与陛下当真不是很熟好不好。看长子这模样,郑老尚书就是一肚子火,想自己一辈子千伶百俐,也不晓得如何生了这么个实诚的长子。不是很熟怕啥,为啥塞你进北征团队,不就是让你去熟一熟的?

郑相都把长子塞北征团队了,可想而知对这次北征会如何尽心了。

便是近来对秦凤仪很有意见的卢尚书,见秦凤仪一门心思要北征,也精心挑选了礼部口才好又精细能干而且年轻的官员,推荐给了秦凤仪。因为,在卢尚书看来,如果确定了太上皇就在那些北蛮畜生的手里,必然要进行两国谈判,好迎回太上皇的。

还有,秦凤仪登基后的第一次北征,必要有帝王的排场才是,卢尚书细禀了准备的帝王仪仗。秦凤仪直接道:“那些笨重的御驾便免了,备一辆结实实用的车子随行便是,我在路上骑马,寻常用不到车的。唉,我这一走,朝中事就都托赖你们了。”

几人起身应是,郑相道:“陛下放心,老臣看太子聪颖,极是出众。”

秦凤仪摆摆手,笑道:“大阳才几岁,还是个孩子哪,你们也别总夸他,小孩子夸得多了就容易浮。你们议事时,让大阳跟着听一听便罢了,他有什么不明白的,你们给他讲一讲。他年纪小,国家大事给他拿主意,他怕是也拿不了什么主意,还是得靠你们。”

秦凤仪这话说得平实,内阁几个虽则连连谦逊,心里却很觉欣慰。别的不说,秦凤仪虽则性子叫人操心,但对于朝臣一向尊重,即便与他们有些个别扭,也是对事不对人。今陛下北征,对他们更是种种信赖,很是令内阁诸人心下温暖,觉着身为国朝重臣,总算为朝廷、为江山、为百姓选了这样一位仁慈睿智的君主,也不枉这一世为臣了。

结果内阁正欣慰着呢,秦凤仪端起茶盏呷口茶,便又说了:“寻常大事有你们,我再放心不过。倘是有你们不能决断的,只管跟皇后拿主意便是。”

内阁几人心下就有些个……反正,有些个……不好言明的滋味儿。当然他们也不能说不叫皇后管事儿,只是卢尚书难免说一句:“朝中有太子,何须皇后娘娘操劳。后宫还有太皇太后需要侍奉,若再有朝中之事聒噪皇后娘娘,这也太劳烦娘娘了。”

“是啊是啊。”内阁几个纷纷附和,“太皇太后她老人家身边儿可不能离了人,还有后宫诸事,皆要皇后娘娘操心。”

“行啦,看你们一个个小心眼儿的。”秦凤仪原就与裴太后不对付,心说:那老虔婆有什么要紧的,且活着哪。秦凤仪转而一副得意样儿,与内阁诸人道:“我就知道,一说让你们有大事问皇后,你们定是不乐意。我与你们说吧,要是换了第二个女子,也没有这样的本事的。我媳妇儿非寻常妇人可比,以前在西南,我出征或是出巡,都是媳妇儿管事。哎,你们可能得说,西南不过一隅之地,今整个皇廷大事,怕皇后干不了是不是?这就是你们多虑了,皇后还没干呢,就说皇后干不了?行啦,你们一个个的,都是内阁相辅,人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如何就容不下女子理事呢?皇后才干,更胜于我,太子外有你们辅佐,内有皇后教导,我才能放心去北征。再说,太皇太后身边有大长公主、长公主、太妃太嫔一大群,哪里就缺人侍疾使唤了?那些宫务也没什么可忙的,我也没别的妃嫔。皇后有此才干,不用岂不浪费?你们跟皇后打打交道就晓得朕这个媳妇儿娶得有多好了。”

内阁几人听着,除了李钊,个个都在想,惧内惧到皇帝陛下这份儿上的,还真是稀罕!

反正,不管秦凤仪如何夸赞自己媳妇儿,内阁几位老相辅是认了皇帝陛下就是个怕媳妇儿的货!

秦凤仪不管他们如何想,反正,他把这事定下来了。

秦凤仪回宫就跟妻子说了,李镜问丈夫:“内阁同意了?”“他们有什么不同意的?”秦凤仪道,“瞧着不大乐意,可这江山是咱家的,也不能事事都听他们的,这事自然是我说了算。这回不带大舅兄了,他在朝中,你也有个帮手。”

李镜笑道:“还是以你北征为要,你每次都带着大哥的,军需上的事,他也比你清楚。要我说,你这次更要带着大哥。我在宫里,又不用跟内阁的相臣吵架,他们都是朝中重臣,个个都是我的帮手,何须将人摆到对立面去?再者,有爹娘在京里帮我,如程尚书、骆掌院,这些都是与咱们早有渊源的。京里还有方阁老,文臣这里你只管放心便是,我心下有数呢。只要你北征顺遂,我这里能有什么不顺的?你就带上大哥吧。”

秦凤仪握住妻子的手:“好吧。”

待孩子中午放学回宫吃饭,秦凤仪难免又叮嘱了大阳几句,让大阳看好家。大阳自信满满道:“爹你尽管放心,我可是看家小能手。”他爹以前打仗,也都是他看家的啊。大阳还大包大揽道,“弟弟妹妹也只管交给我,我也把他们看得好好的。”

“好儿子!”秦凤仪摸摸儿子的头,夸了儿子好几句。

大阳认真道:“爹,要是皇祖父在北蛮,你可得把皇祖父接回来啊。”

“放心。”秦凤仪面不改色,带着妻子儿女坐下用膳,“你皇祖父不一定在不在呢,他可不是能被人擒俘的性情。”

大美搅搅碗里的桂圆粥,道:“我也这么想,皇祖父那么要面子的人,而且又不软弱,怎么可能被敌国擒获?”

大阳手里捏着个小包子,道:“话虽这样说,可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事关皇祖父,半点儿险都不能冒。”

“说不得北蛮就是抓着咱们这种想法,才编出这事儿来威胁咱们,扰乱军心呢。”大美道。

“所以说北蛮可恨。”大阳一想到与北蛮的国仇家恨,便不由得气鼓鼓的,手下用力,包子也捏扁了,“爹,什么时候你打仗能带上我啊?我武功骑术都很好了,家让大美和娘看着不行吗?”

秦凤仪笑道:“等你再大些吧。”“得大到什么时候啊?”“起码得十五岁以后。”

大阳虽不大乐意,也知道这事儿可商量的余地小,只得闷闷应了。

秦凤仪把里里外外的事都安排好,临出征前,李镜问丈夫:“要不要去辞一辞太皇太后?”

秦凤仪沉默片刻,终是道:“罢了。太皇太后身子不大好,我便不去扰她了。”

李镜想劝些什么,终是没劝。只是细细地为丈夫理好衣甲,孩子也都早早到了,见父亲一身玄袍软甲,英姿飒爽,大美都不禁道:“也就这衣裳,能配得上我爹的风华。”

秦凤仪一乐,赞道:“还是我闺女有眼光啊。”

双生子齐声道:“大姐是马屁精!大姐是马屁精!”

大美看着双生子就发愁,道:“人都说,七八岁狗都嫌,你俩还没七八岁呢,就这么讨人嫌了,以后可怎么好啊。”

双生子见大美说他们“狗都嫌”,那叫一个不乐意,嚷嚷着又跟爹娘告了大姐一状。大美心说:等爹走了,我非好生收拾这俩皮痒货不可。

小五郎瞅瞅大姐,再瞅瞅三哥、四哥,识趣地过去拉着父亲的袍角,奶声奶气地说甜言蜜语去了。

家里这般热闹温馨,秦凤仪好悬没说“不北征了,咱们一家子过日子多好啊”。不过现下他做了皇帝,再不能任心任性,不然,别人得怎么想他啊。还有景安帝的事,总得过去确认一下。

远在北疆的平郡王祖孙也收到了陛下亲征的文书,平郡王长声一叹,交代孙子:“准备接驾事宜吧。”

平岚却有些不解,道:“陛下为何在此时亲征,便为了太上皇的安危,派出使团正式去北蛮不是更稳妥吗?”平岚话说得委婉,用了“稳妥”二字,其实,平岚想的是,秦凤仪既已登基,事关亲爹性命安危,派出使团,不论最终是个什么结果总有使团背锅。可秦凤仪亲至,这其间的分寸,就很难把握了,而且倘太上皇当真在北蛮,若有个好歹,秦凤仪难免背上些不好的名声。

“陛下亲自过来,自然是无须使团了。”平郡王道,“另外,加紧训练,战事不远矣。”

平岚倒抽一口冷气,他已明白祖父话中之意,莫不是秦凤仪根本没想着与北蛮商谈?一想到这种可能,饶是平岚也是震惊不已,秦凤仪虽一向与景安帝不睦,但这些年,景安帝可没有半点儿亏待南夷之处。

再者,这可是亲爹!

其实,平岚委实多虑了,秦凤仪即便登基,也不能突然变成怪兽啊。

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地开去了北疆,北疆的气候比京城还要稍微冷上一些,京城的五万禁卫军倒没什么,毕竟京城四季分明,冬天也暖和不到哪儿去。秦凤仪令冯将军注意五万西南军的身体状况,虽有去岁在京城过冬的经历,西南军多是西南当地人,更习惯的是西南湿润温暖的气候。

冯将军道:“陛下放心,每天晚上的汤水里,我都命放些御寒的药材。再者,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去岁在京里过了年,也没什么事。”

秦凤仪点点头,又问了严大将军禁卫军的情况,严大将军带兵经验丰富,更胜冯将军,许多时候,还会提醒冯将军一二。便冯将军都觉着,这是位极有风范的前辈,不愧是严郡主与小严将军的父亲。

其实,这是冯将军善因得善果了,冯将军说是西南第一将也不为过,他为人心胸宽阔,对麾下将士都很照顾。小严将军自然与父亲提及过冯将军,故而与冯将军共事时,严大将军也颇为愿意与冯将军来往,观其人品行事,踏实可靠,更是看好这位军中新贵。

秦凤仪行军颇快,就像他与内阁诸人说的,他是骑马的。陛下都骑马了,文官自然也没有车坐,幸而此次随行文官皆是年轻人,年纪最长的便郑相家长子郑少卿了。好在,郑少卿身子骨不差,亦会骑马,除了近来骑马骑得有些罗圈腿,行军也能跟上。如此,二十日后,秦凤仪便率大军到了北疆。平郡王率北疆诸将出城二十里迎接御驾,完全没有想象中那种盛大的帝王仪仗,而是法度森严的十万京城禁卫军与西南军。

秦凤仪坐在马上,平郡王率众将拜见,秦凤仪轻身下马,那姿势,有说不出的利落漂亮,一看便知熟谙马术。秦凤仪亲手扶起平郡王,道:“众将平身。”

秦凤仪笑道:“京城此时已是仲春了,不想北疆犹有积雪未融。这么大冷的天,委实辛苦你们了。”

平郡王连忙道:“陛下万金之躯,亲临战事,尚不说辛苦。都是臣等无能,令陛下忧心战事至此。”

“咱们边走边说。”秦凤仪令大家上马,一道同行。

一路上,秦凤仪问了平郡王北疆战事,平郡王沙场征战了大半辈子,其战事见识,便严大将军亦多有不如,更不必说冯将军了。当然这并不是说冯将军打仗就不及平郡王了,只是北疆局势,寻常人当真是难以企及。

秦凤仪认真听着,时不时问上一两句,平郡王道:“我军现下兵强马壮,北蛮内部据闻老王不大康健,眼下,要夺回阳关不难。”余下的话,平郡王却是不好说了。夺回阳关不难,难的是太上皇的安危。平郡王与景安帝,既有君臣之义,又有翁婿之情。说来,景安帝对平家当真不薄,平郡王这天下第一异姓王便景安帝封的,及至平皇后母子,景安帝也尽心看待了。倘若不是有秦凤仪这么个横空出世的家伙异军突起,后头的事当真不好说。

不过现下不用想景安帝了,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个道理,平郡王比任何人都清楚。待回到中军帐,诸将领正式参拜,秦凤仪已对北疆将领有所了解,不过名不对脸,还是由平郡王介绍着,秦凤仪一一见过,对于一些将领的事迹,他还能说上几句,很令这些将领激动,没想到皇帝陛下都知道咱们哪。

秦凤仪道:“朕此次前来玉门关,就是要看着你们夺回阳关,将北蛮人驱逐至草原深处,再不敢轻易犯我朝疆域!”

鼓舞了将领们一回,秦凤仪便令他们各归各位了,因为秦凤仪说了,明天要巡视北疆军。各将领行礼后,连忙去自己营中准备皇帝陛下巡视之事。

打发了诸将,秦凤仪令严大将军、冯将军自去安置兵马,独留下平郡王和平岚说话,平家还有两个儿子亦在北疆为将,秦凤仪却是未留他们。将诸人遣散,秦凤仪方问及景安帝行踪一事儿,平郡王道:“北蛮使臣送过太上皇所书信件后,臣要求派出使臣亲去北蛮,给太上皇请安。北蛮使臣屡次拒绝,言臣只是北疆主将,非陛下所派使臣。如今这些北蛮野人,委实令人恼!”

秦凤仪问:“那北蛮使臣还在营中吗?”“在的。”

秦凤仪并未多说北蛮使臣之事,转而问及北疆军人数战力。平郡王道:“现有八万五千余人,除去后勤伤残诸人,健卒七万,皆可征战。”

秦凤仪点点头:“明日我们巡视三军后,商量一下出战事宜。”平郡王领命。

之后,秦凤仪便打发祖孙二人下去休息了。

秦凤仪这一路过来,虽不是风餐露宿,也难免辛苦,在内侍的服侍下,除去甲衣,换了常服,在榻上歇了。

第二日巡视三军时,秦凤仪见北疆军衣甲虽有些新旧不同,但都齐整,兵器亦皆齐全,而且因北疆颇多战事,这些北疆军颇为彪悍,不让西南军,更是远胜禁卫军。禁卫军跟他们一比,真是少爷兵了。

秦凤仪很满意北疆军的状态,笑赞道:“不愧我大景朝第一强兵。”

平郡王谦道:“陛下过誉了。西南军善战之名,天下皆知。禁卫军更是拱卫京畿,无人能及。”

秦凤仪笑道:“此二者,皆无北疆兵百战之势。”

看过三军仪容之后,秦凤仪又令以百人为队,彼此较量。说来,禁卫军装备,那是天下第一好,当然现下比不上西南军。主要是,秦凤仪在西南时私造兵器,他还有个兵器制作方面的天才柳舅舅,如今柳舅舅新的铸造方子,西南的军刀天下一流。但禁卫军的装备也绝对不差,起码比常有战事的北疆军要好。不过三者较量下来,当就如秦凤仪所言,北疆军第一,西南军第二,禁卫军排了个第三。

秦凤仪道:“论兵械,西南军为首,而且西南军多为三十五岁以下健卒。论衣甲,禁卫军第一,禁卫军多在京城,衣甲便朝廷的颜面。你们不及北疆军,并非领兵之才就不如北疆将领们了,也不是兵士不如北疆军,毕因京师少战事。西南近几年战事也少了,不似北疆兵士,时有战事磨炼,故而论骁勇,北疆为首。”

秦凤仪赏赐了北疆诸将,连带着今日出战的士卒,皆有赏赐。一时,三军齐呼“万岁”,声震九霄。

秦凤仪对北疆军的欣赏很是安抚了北疆将领的心,能做到将领一职的,基本上傻的不多。大皇子自尽,以庶人礼葬。整个北疆军集团都担心受大皇子之事影响,今秦凤仪亲至,厚待北疆军,诸将领安心不少。

便是平家于北疆一脉,都安然了许多。

秦凤仪也寻了平郡王祖孙私下说了大皇子与平琳一事儿,道:“大皇子为人,老郡王也是知晓的。他太心急了,陛下,不,太上皇南巡时,不过试探我的话,传到他耳中,他便以为太上皇有传位之意,进而受小人利用,铸成大错。皇后娘娘,难道不知大皇子所为之事?他们行此悖逆之事……唉,他们自尽后是解脱了,叫孩子怎么办?朕以庶人礼安葬他们,就是为了保住几个孩子。我呀,兴许自幼在民间长大的缘故,总是觉着,大人事是大人事,无关孩子。他实在是想得多了,如果我真有意帝位,当初我到京城,就不会说破太上皇犹在人世之事。”

对于这一点,平郡王祖孙亦是心服口服。秦凤仪行事,最令人敬服的便有一股子光明正大之气。大皇子为了登基,都能对亲爹出手。可秦凤仪到了京城,先是点破景安帝犹在人世之事,倘若不是北蛮横插一杠,秦凤仪今年都不一定登基。反过来讲,如果秦凤仪当真对帝位急不可待,他根本不会透露景安帝尚在人世的事。

平郡王低声道:“陛下心性光明,天意所钟。”

“唉……”秦凤仪轻声一叹,“朕知道,大皇子与平琳之事,让你们越发谨慎小心。朝中,也有人上书说些挑拨之言。可朕相信,平琳是平琳,老郡王是老郡王。也有人提及朕的母亲当年离宫之事。朕当年初闻母亲之事,很是伤痛,连岳父与方阁老都受了朕的迁怒。你们平家更不必说,那时在我眼里,也就阿岚还是个好人。可后来,我慢慢就想明白了,说到底,是太上皇负了我的母亲,与他人何干?便老郡王的性情,咱们相识并非一日,我对你还是了解的。我与太上皇父子这些年,我虽难以释怀当年母亲之事,可太上皇的眼光,我是信任的。就如同柳家有我母亲那样的烈性之人,也有恭伯那样提不起来的。相应的,平家有老郡王、阿岚这样的人,也难免有害群之马。我不能说我忘了母亲之事,但我也记得,当年是老郡王与太上皇收复了先帝时失去的陕甘之地。我更不会忘怀,北疆之战,忠勇公战死沙场的壮烈。这江山,流过平家子弟的血。”

秦凤仪说到动情处,自己都不禁红了眼圈,平郡王更是潸然泪下,平岚悄悄拭去眼角的一滴泪。

人的魅力是一种很奇怪的特性。

怎么说呢,便是平郡王以大皇子亲外祖父的身份来看秦凤仪,都觉着秦凤仪胜大皇子多矣。不说别的,就是两人对待帝位的态度,便天差地别。

不同于大皇子于帝位的急不可待、风范全无,秦凤仪便居于帝位,也没有半点儿骄狂之态。这位年轻俊美的帝王,仁厚,睿智,已经显现出了明君身上最显著的特性。

秦凤仪这样交心相待,平家感激涕零。

其实,秦凤仪依旧不怎么喜欢平家,但怎么说呢?平家有不好的地方,自然也有出众之处。像对平岚,虽则二人以往囿于文武之别,一直来往不多,但彼此之间是互为欣赏的。就是对平郡王,这位一辈子征战沙场的老郡王,当年,平家自然有其政治野心。可说到底,是景安帝母子心系帝位,与平家联手,后位不过是两相联手的政治果实之一罢了。如今非要论出个是非对错,已是难了。

况平郡王有倾向大皇子之意,这是人之常情,景安帝出事,大皇子以长子之位,居京师之利,平郡王自然更希望自己的外孙登上大位。不过看后来平郡王干脆利落地跑到北疆来,就晓得这位老郡王的政治嗅觉何其灵敏了。一见大皇子不是那块料,立刻跑路。

人无完人。

将将八十的人了,发须皆白,还在北疆披甲上阵,秦凤仪也不是什么心若铁石之人,只要平家还能用,还可用,还当用,只要他们安分忠诚,秦凤仪便容得下他们。

当日晚宴,君臣同乐,说不出的热闹。

秦凤仪一口气作了十首小酸诗,不同于文人对于秦凤仪诗词在肚子里的挑剔,这些武将多是不大懂什么诗啊韵啊的,只要是皇帝陛下作的,就都叫好!还争着夸皇帝陛下有学问。这可不是瞎奉承,天下人都知道,皇帝陛下当年是中过探花的!

除了作诗唱和,还有诸如击鼓舞剑之类,大家点起篝火,炙烤着肥羊,热闹至极。秦凤仪兴致上来,还拔剑与将士同舞,他这剑术是跟岳家学的,每天早上都会练一练,权当健身,这些年下来,剑术也颇为不错,尤其,秦凤仪在西南曾率兵出战,加之他对于军队一向重视,所以,秦凤仪的剑术,虽非绝顶剑法,但也不是寻常花拳绣腿可比,若是懂行的来看,剑招之间,还颇有悍勇之气。

秦凤仪作诗时,诸将听懂听不懂的,只能拍手称好。待到秦凤仪与他们执剑而乐时,将士欢呼的声音震得文官们耳膜生疼。

幸而此次跟来的文官多是年轻人,而且官衔最高的就是李钊了。李钊是秦凤仪的大舅兄,知道秦凤仪素有些人来疯,劝是劝不住的。李钊只是坐着与同僚饮酒,有礼部官员委婉地表示皇帝陛下心情可真好啊的时候,李钊便道:“在南夷时,陛下便时常君臣同乐。”秦凤仪在南夷时,因南夷土人山民善舞,行宴兴处,还一起舞蹈呢。

这不,阿花族长等人也下场手舞足蹈地跳起舞来。

武将玩儿得那叫一个热闹,李钊笑道:“你们只管同乐去。”文官们看尚书大人发话,也就不矜持着了,有些年轻的官员还学着阿花族长等人跳起土人的舞蹈来。有几位上了年纪的实在不成,只好坐着吃酒。文官性情多拘束,如平郡王这把年纪都去跳了两下子,一面拭汗一面与李钊道:“阿钊怎不同乐?”

李钊笑:“我实在跳不来。”

一时,待秦凤仪跳累了,坐下歇着吃酒时还笑话了大舅兄一回,道:“别看李尚书念书是把好手,舞蹈就不成啦,我们在南夷时行乐舞蹈,李尚书先时说不会,我还以为他是装的呢。不想,当真是不会。我亲自教他,都学不会,学了半个时辰后,走路同手同脚了。”

秦凤仪边说边乐,李钊连忙遮脸,诸将大笑。文官们委婉些,不好笑得那样大声,但也都目露笑意。李钊只得道:“我敬陛下一杯。”“是不是嫌我说你糗事,过来堵我的嘴啦?”秦凤仪眯着一双大桃花眼打趣道。“不敢不敢,臣敬的是陛下无与伦比的舞蹈。”

秦凤仪笑饮一盏,大家心说:怪道李尚书官升得这么顺溜啊,太会说话了,舞蹈就舞蹈呗,还要加个“无与伦比”。唉,这无处不在的马屁,咱们可得学着些。

秦凤仪本就是个爱热闹的,有文武同乐,他兴致更高。

至于北疆武将,原本对于皇帝陛下的到来是战战兢兢的,待皇帝陛下亲至,知道皇帝陛下非但看重他们北疆军不说,待他们这些将领亦是极好的。受到了皇帝陛下的重视,感到了皇帝陛下的亲民,这个时候,大家更是争着与陛下同乐,敬陛下酒,拍陛下马屁!

大家正高兴着,就见一个叽里呱啦的声音忽而平地响起,原本君臣同乐正是热闹,但那一嗓子着实太过响亮,叫人想忽视都难。秦凤仪已是微醺,望向声音来源,问:“什么人?”刚那一连串的话他有些听不懂,应该是北蛮话。

平郡王脸色微变,上前回禀:“应是北蛮使臣,臣这就令人打发了他。”“朕也没请他来宴饮,这样不请自到,想是迫不及待了。”秦凤仪放下手中酒盏,道,“让他上前说话。”

秦凤仪这一生中见过的傻瓜无数,但傻到北蛮使臣这种程度的,便在秦凤仪的人生中都不多见。以至于,秦凤仪日后为子孙讲故事经常提及这个人,一般来说,秦凤仪开头的第一句就是:那个傻帽啊……

好吧,其实,在秦凤仪第一次见到这个傻帽时,就已经有些晓得这是一个怎样的人了。因为,这傻东西高挺着胸膛,脑袋仰得那叫一个高昂,反正,秦凤仪目之所及,先看到了两只长着黑鼻毛的大鼻孔。这位北夷使臣颇为倨傲,站到秦凤仪面前只是微微躬身,而后便叽里呱啦一通说。

秦凤仪一句北蛮语都不懂,不过他装出一副懂了的模样,微微颔首,然后叽里咕噜地说了一串叫人听不懂的话。

非但在座诸人听不懂,连北蛮使臣也蒙了:汉话不是这样的啊!

北蛮使臣继续说北蛮语,秦凤仪又换了一种语言,终于把北蛮使臣说急了,一下子就把汉话说出来了,指着秦凤仪问:“你说的都是什么话,听也听不懂!你就一点不关心你父亲皇帝陛下的生死吗?”

“原来你懂汉话啊,朕还以为你不懂汉话呢。”秦凤仪淡淡地瞟了一眼那使臣粗壮的手指,问冯将军,“冯卿,上一个用手指着朕的人,现下在哪儿呢?”

冯将军起身道:“回陛下,臣把他剁八瓣后,令人扔到西江喂鱼了。”冯将军军刀一挥,那北蛮使臣甭看生得身高马大,却是个灵活的人,手指机智地往回一缩,却是避开了冯将军的军刀。可冯将军从军多年,武功亦非常人能比,只见那冯将军腕子一折,军刀继而转向,对着那北蛮使者就是啪啪两下,那刀鞘虽未镶金嵌玉,冯将军手劲却大,两下子就把这高壮的使臣抽了个趔趄,登时两颊紫涨,嘴角流血,那使臣忍不住呛了一声,吐出两颗牙来。

北蛮使臣一副张狂的模样过来,原是想借着大景朝新皇帝担心老皇帝的时候,给新皇帝个下马威。他早打听过,汉人重孝道,新皇帝若是说不担心老皇帝安危,那就是不孝!结果他这下马威只施展了一半儿,就叫秦凤仪给了他个下马威,登时恼怒非常,目眦欲裂,双眸中仿佛要喷出烈火,大嘴一张,就要再说些什么。正当此时,只听铮的一声,冯将军长刀出鞘,秦凤仪眸若寒星,眼神高深莫测,那使臣想说的话就这么突然噎回了肚子里,而是机智地换了一句:“我身为北蛮使臣,皇帝陛下焉何对我如此无礼,令你手下臣子攻击于我?我抗议!”

“抗议驳回。”秦凤仪有些失望,还想再叫冯将军揍这蛮人两下子呢,淡淡道,“亏得你是北蛮使臣,你要是我朝人,早叫我军将士剁八瓣了!”

秦凤仪不欲与这等人多言,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北蛮使臣一副备受侮辱的模样,有心想回两句横话,却被冯将军刚刚两下子抽得不敢放肆。他说不出根由,但他有种直觉,倘他再次无礼,这位皇帝陛下是不吝于再令人教训他的。北蛮使臣只得忍住“被侮辱”道:“我就是想来问问,皇帝陛下不担心您的父亲吗?”他一面说,一面眼神中透出一丝丝恶意的嘲讽。

秦凤仪十指交握随意放在案上,道:“太上皇有闲章三十几枚,丢个一两块的真不稀奇。至于太上皇的字迹,只要有心,能模仿的人也绝不在少数。不要说太上皇不在你们北蛮,就是在,朕也毫不担心。朕此次亲临北疆,带来大军五十万余。朕有雄兵百万,亿兆子民,朕的父皇在你们北蛮做客,朕担心什么?你们敢碰他一根汗毛?回去告诉你们的王,朕明日就会发兵北蛮,若太上皇少了一根头发丝儿,朕就踏平你们的王庭,杀尽北蛮部落,一个不留!”

“滚!”秦凤仪一声暴喝,身高马大的北蛮使臣竟为秦凤仪气势所慑,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平郡王立刻命人将北蛮使臣一伙子赶出了玉门关。

北蛮使臣没想到,这位新皇帝当真是半点儿不顾老皇帝安危,难不成新皇帝一登基,老皇帝就掉价掉到没人理啦?还有,这大晚上的,夜里会结冰的啊!

北蛮使臣还在想着如何度过北疆的寒夜,秦凤仪已撑案而起,对诸将道:“软弱与哀求,永远不能取得尊严!太上皇究竟在不在北蛮,朕会让北蛮王亲自到朕跟前谢罪说清楚!不必担心太上皇的安危,你们以为按兵不动,北蛮人就会善待太上皇吗?朕告诉你们,如果太上皇真在北蛮,能保住他平安的唯一方式就是杀得北蛮人丢盔卸甲、血流成河!杀得他们瑟瑟发抖、跪地求饶!

“今日宴会到此为止,明日整兵,三日后出征北蛮,用我们的强兵利刃,迎回太上皇!”

冯将军带头喊:“太上皇万岁,陛下万岁!”一时,万岁之声四起!

秦凤仪望向繁星满天的夜空,心下暗道:你不在北蛮最好,如果你在,咱们的旧账,从此便一笔勾销了吧。

这次,是我对不住你。我,顾不得你了。

这一仗,打得轰轰烈烈。

秦凤仪连亲爹的安危也不考虑,必然要将北蛮拿下的。一月后,便夺取了阳关。之后,秦凤仪令将士先行休整,五日后,诸将出阳关。

如秦凤仪与那北蛮使臣所言的,打到北蛮王庭之语,虽则大军未至王庭,但三个月后,王师便已在王庭外。

北蛮遣使求和,秦凤仪此方问及景安帝安危。

此刻,北蛮方见识到大景朝这位新任帝王的铁血气派。

此时,那些对秦凤仪不与北蛮谈判,直接出兵北蛮的文臣方对秦凤仪心悦诚服。打到你家门口,看你服不服!

现下,北蛮非但服,北蛮简直是愁死了,先时谁出的那馊主意啊,非得造假要挟大景朝廷,有鼻子有眼地造谣说景安帝在咱们手里。结果现下人家打上门儿来要爹,怎么办?北蛮使臣说,你爹不在我们这儿啊。

奈何,秦凤仪不信啊。

合着你们空口白牙的,你们说在就在,你们说不在就不在,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秦凤仪心说:这些家伙可真够笨的,他不过是试探一下而已。若景安帝在你们之手,我还有些挂碍,今知他不在你等之手,我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呢?于是战火继续!

至六月末,秦凤仪带着劫掠在手的北蛮两位王子、三位部落亲王回朝,完全可以说是大胜而归。

在北疆战事僵持大半年的情势下,皇帝陛下御驾亲征便大破北蛮王庭,可见皇帝陛下当真是战神转世啊。

尤其是劫掠北蛮王庭,颇有收获,今大胜还朝,当真是各种马屁如潮。秦凤仪还一道把平郡王带回了京城,这么一把年纪了,若还叫老郡王在北疆,秦凤仪心里怪不落忍的。用秦凤仪的话说,就是“辛苦差事叫阿岚干就行了,老郡王随朕回京吧,郡王妃很是记挂你呢”。

待秦凤仪还朝之日,以郑相为首的百官奉太子出城相迎二十里。大阳见着他爹极是欢喜,他非但带着百官,连弟妹们也一道来了,还有一道读书的寿哥儿、阿泰、大妞儿姐等人,大阳行礼后便亲亲热热地凑到了他爹跟前,满眼孺慕:“我们可想爹你了,爹,你还好吧,没受伤吧?我听说,北疆可冷可冷了。”大阳去岁在京城过的年,见识过京城冬日的大雪,听说北疆的冬天比京城还冷。虽则他爹过去时已是仲春时节,大阳仍是很担忧父亲。

秦凤仪摸摸长子的头,望着儿女,极是欣慰,笑道:“我没事,很好。你们在家可好,你娘可好?”

大阳道:“都好。娘也很好,正在家里等着爹呢。”大阳一面说,弟妹们一面点头,大美还道:“爹,你瘦了。”

双生子也说:“晒黑了。”

小五郎很实诚地说:“不如以前俊了。”

秦凤仪的玻璃心险些碎了一地,心下很是懊恼,怎么忘了回程时用几个美白方子敷脸呢。唉,媳妇儿最爱他的美貌啦。

还是李钊这位大舅兄看懂了皇帝陛下眼中的郁闷,温声道:“陛下风采,更胜往昔。”

秦凤仪此方稍稍回血,便给了大舅兄一个赞赏的眼神。

大舅兄还以微笑,因为知晓景安帝并不在北蛮王庭,李钊推断,他爹肯定是与景安帝在一处的。反正,两人不论是在哪里,只要未陷敌手便好。

故而李钊心情亦是极佳。

秦凤仪挨个与孩子说过话后,看向郑相,笑道:“京里辛苦郑相了。”郑相笑道:“陛下凯旋,臣等职责所在,并不辛苦。”

秦凤仪一一见过内阁诸臣,君臣相见,自是有说不出的喜悦。

秦凤仪率百官回宫,大军还京,朱雀大街上更是人山人海。诸武将与有荣焉,秦凤仪带着孩子坐在御辇之上,御辇窗帘掀开,双生子与小五郎正是爱热闹的年纪,高兴地透过车窗同街两旁出来迎接大军的百姓挥手打招呼,还听到有百姓说:“哎哟,那是太子殿下吧。”

小五郎便高兴地与他爹道:“爹,人家在说我锅呢。”

他哥正端端正正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坐姿端正,极有范儿,不同于以往的活泼好动。秦凤仪还奇怪呢:“咋这么斯文了?”

大阳纠正他爹道:“爹,我本来就很稳重的好不好。”

小五郎道:“郑相给我锅讲学问时讲的,要我们坐如钟站如松,端方有礼。”“郑相说得也有道理啊。”大阳说着,将个小胸脯挺得更高了。

秦凤仪说五儿子:“先别说你大哥,小五你怎么官话也说不好了,‘大哥’不是‘大锅’。”

大美笑道:“翰林里一位蜀中籍的翰林在给我们讲经学,苏翰林说话就这样,‘大哥’叫‘大锅’,他们那里,还管爹叫老汉儿。”大美说着还学着苏翰林的口音说了一回,自己也笑了起来。

待一家子回到宫里,秦凤仪让闺女先带着孩子回后宫给媳妇儿报信,然后他带着大阳去与百官说话,主要是,先表扬了留守人员的工作,再表扬了武将的军功,之后,便令大家各回各家休息,武官都有三日假。

打发走了百官,秦凤仪便带着长子去了后宫。

李镜自然也是深盼丈夫的,夫妻相见过,自有一番话说,只是一群孩子围拢着,也只好话些家常了。倒是大阳忍不住问:“爹,祖父如何了?”

秦凤仪心说:他儿子就是实诚心软的好孩子。

其实,李镜也正好想问,李镜接了宫人奉上的荔枝饮,道:“太上皇无碍吧?”“唉,能有什么事,我就说不大可能在北蛮。”秦凤仪呷一口,清凉甘甜,解暑散热,秦凤仪喝了一盏荔枝饮,去了些暑气方道,“根本是子虚乌有,都是北蛮人编的。甭看那些蛮人生得五大三粗,瞧着不似精细人,其实,心眼儿委实不少。陛下那方印章倒是真的,他们那里,很有几个咱们这里逃去的人,其中一个还是汪家人。汪家以前毕竟是尚书府第,有些御笔存留倒不足为奇。就是这主意,也是汪家人投奔到北蛮王庭时为了显露自己本领献给北蛮王的。”

“当真是没有内贼引不来外鬼,这样的人,倒比北蛮人更加可恶。”“谁说不是。”

李镜仍有些不解,道:“只是好端端的,怎么北蛮王突然要用计了?北蛮兵马也一向以彪悍著称于世。”

“咱们赶上了好时候,北蛮王病重,底下王子与诸部落汗王各自拥兵,北蛮内部不大稳,不然,此次战事焉能如此顺利?”秦凤仪道,“算是捡了个便宜。”

大阳问:“爹,这回把北蛮王打死没?”“反正据说北蛮王逃命的时候,已是出气多进气少了。”孩子闻此消息,都很高兴。

李镜道:“大美过去跟你曾祖母说一声,别叫她老人家记挂。”大美领她娘的命过去给曾祖母裴太后送信了。

裴太后知道儿子不在北蛮,一颗石头老心终于落了地。连带着裴贵太妃等人,也是放了心。虽则现下已是太字辈的妃嫔了,也是盼着景安帝平安的。

待百官晓得太上皇并不在北蛮时,亦是放下许多心事。

秦凤仪借北疆之战在朝中竖立起了绝对威信,而且军功封赏之后,大皇子案的相关涉案人士也进行了宣判。裴家裴焕这一支,成年男女皆处死,未成年发配流放。平家平琳这支亦然,另则族中有涉案人员,因事关谋逆,故而这些人亦多是从严处置。及至裴、平两家,虽则裴焕、平琳之事与各自的爹不相干,但裴国公与平郡王未免有教子不严之过。故裴国公降公爵至伯爵位。平郡王府除王爵,降为公爵。

大皇子一案,未曾株连,这样的处置,已是秦凤仪厚道至极。而且平家虽除王爵,仍有公爵在身,且此次北疆之战,平郡王二子一孙战功卓著,平岚已积功至伯爵位。再者,因平郡王嫡长子忠勇公战死沙场,秦凤仪大方地把平国公世子一爵也给了平岚,还允他的伯爵为流爵,以后可传予子孙。

这对于平家,已是恩赏。

平国公亲自进宫谢了回赏,秦凤仪笑道:“此次北疆大捷,多是老国公调度有功。”

平国公谦道:“实乃陛下用兵如神。”

秦凤仪微微一笑,心下却是有数,他于北疆地理形势只是泛泛了解,论北疆用兵经验,远不及平国公。要说秦凤仪最正确的决策,就是对平国公的信任了,正因为秦凤仪采用了平国公的出战计策,再加上赶上了北蛮王病重的时候,才有此北疆大捷。

秦凤仪认为平国公此言为谦逊之语,平国公却是实打实说的是真心话。北疆之战,秦凤仪几乎通盘用的是平国公制定的军略军策,所以有人瞧着,好似此战仍是平国公的战功。平国公却十分明白,倘没有秦凤仪亲到北疆,碍于北蛮人拿出景安帝的信物相威胁,一日没有景安帝十成十不在北蛮人手里的确定,他们一日不敢放开手脚对北蛮用兵。何况,秦凤仪的到来安定了北疆军心。而且君王能对正确的决策加以信任,这便是君王最大的好处了。

其实,秦凤仪安的不仅是北疆军心,还有平家之心。如今,虽则是降了爵,平国公倒感觉较以往越发安适了。

有此北疆大捷,秦凤仪的帝王生涯开展得极为顺遂。似乎连上苍都格外偏心这位俊美的藩王,秦凤仪登基以来,大景朝都跟着顺风顺水,风调雨顺起来。

唯一让人心系挂念之事便是:太上皇,究竟还在不在人世。

人们这么关心太上皇,倒不是有什么别的想头。主要是,如果太上皇还在,咋依旧是找不见呢?如果太上皇不在了,那么,咱们得准备给太上皇破土发丧准备谥号啊!

其实,不仅是朝臣们记挂着太上皇,景安帝一直没有音信,连秦凤仪都有点怀疑自己的感知了,私下同媳妇儿道:“难不成,是我感应错了?不大可能啊。而且我可不只是有感应,明明是有实实在在证据的。”

李镜先时不好打击丈夫,如今太上皇的事都快过两年了,丈夫的帝位稳若磐石,李镜便把心中的疑惑说了,道:“你那证据,到底准不准啊?毕竟你见着太上皇时,太上皇已经故去好几天了,身体多少总有些变化,何况是那个部位。”

“我能连这个都不知?当时我寻了个死囚,照样炮制了一遍,然后测量了尺寸变化。我不可能弄错的,而且我的感应一向超级准的。”

秦凤仪一定要这样说,李镜只好道:“那便再等等吧。”

秦凤仪再一次见到景安帝是在第二年的八月了,八月初一是景安帝的生辰,秦凤仪以往对景安帝各种不待见,但自北疆一战,秦凤仪当时完全奔着即使景安帝在北蛮也不管此人死活的打算的,那时,秦凤仪觉着,两相算是扯平了。

故而景安帝寿辰的日子,秦凤仪带着大阳去天祈寺给景安帝烧香。

大阳正是少年,烧过香,默默地为祖父的平安祷告了一回,就由知客僧引着,去寺里赏玩风景了。秦凤仪有些累,去禅房小憩,正睡梦中,秦凤仪就隐隐听到有人唤他,蒙眬中,秦凤仪睁开眼,便见白雾隐隐中,一个熟悉的身影缓步而来。秦凤仪吓得当即一屁股坐了起来,难以置信道:“我的妈呀!你怎么来了?难不成真出事了!过来给我托梦?”

秦凤仪以为见了鬼。

这委实怪不得秦凤仪,看那惨白的面孔,看那虚幻的白烟,看那若隐若现的身形……倘若不是秦凤仪还有些胆量,换第二个人非吓瘫了不可。秦凤仪倒还挺得住,反正景安帝不是外人,便做了鬼,也不会对他如何。

景安帝听到秦凤仪的话,依旧面无表情着一张惨白的脸道:“朕来看看你。”

“你是不是不放心江山社稷啊?”秦凤仪过去两步,景安帝后退两步,轻声道:“今阴阳两隔,你身上天子之气,离得过近,朕受不住此纯阳之气,怕会烟消云散。”

秦凤仪连忙不敢再上前,景安帝看他赤脚站在床畔,又担心地上冷,怕冻着儿子,道:“凤仪,你回床上坐着吧,朕这样与你说说话便好。”

秦凤仪便又回床间坐着了,问景安帝道:“哎,你是不是地下钱不够花了?”他一直以为景安帝没死,所以这些日子,除了先前在南夷做做戏,委实没给景安帝烧过纸钱。秦凤仪是真没想到景安帝死了,不然,说什么也不能叫景安帝在地下穷困着啊。

景安帝木着脸不说话,秦凤仪就絮絮叨叨地跟他说开了:“江山社稷不用记挂着了,都挺好的。虽然你留下了个烂摊子,我也都帮着整治好了。唉,我一直以为你没事呢。你怎么真出事了啊,到底叫谁害了啊?不会真的就叫大皇子害的吧?他能害了你?快跟我说说,到底是哪个下的手,我好给你报仇去!”秦凤仪虽则一直与景安帝不睦,但如果景安帝这么枉死,秦凤仪也不会坐视。

景安帝的声音虚虚实实地传来:“朕,一直想你。”

秦凤仪心里也很是伤感,景安帝这人,在世时,秦凤仪对他是没有半点儿好感,但知道景安帝去了,秦凤仪心里又很不好受。秦凤仪道:“我以为你还活着呢,没想到你真的出了事。唉,如今虽说阴阳相隔的,你要是想我,就来看看我吧。我也怪想你的,大阳也总念叨你呢。”

对着景安帝的“鬼魂”,秦凤仪难得心软了,又问:“到底就叫谁害了,快点跟我说一说,我好去帮你报仇!”

景安帝道:“朕以为,你还怨着朕呢。”

秦凤仪别别扭扭道:“人死百事消。你这都往那头儿去了,我怎么还会记着那些事。再说,当初,北蛮用你来威胁朝廷,我也没顾得你是不是真在北蛮便出兵了。你不会就死在北蛮吧?”秦凤仪说着,脸都有些泛白。

景安帝摇摇头:“朕就是不放心你……”“我挺好的。”秦凤仪道,“你这好不容易来一趟,多待会儿,等会儿大阳就回来了。他可想你了,你也见一见大阳。”“朕就是不放心你……”“我挺好的。”“朕就是不放心你……”

“我挺好的啊!”秦凤仪想着,这阴阳两隔,人就变笨了还是怎么?景安帝这说话就很不如以往明白了,不过秦凤仪想着,景安帝大概往阳间来一趟不容易。而且到了地下还这么牵挂自己,秦凤仪心里还是有些感动的,问:“你不放心我什么啊?”

“朕想听你叫声爹。”秦凤仪:“……”

秦凤仪不说话,景安帝就惨白着脸,直勾勾地盯着秦凤仪。秦凤仪叫景安帝看得有些不自在,景安帝继续嘟囔:“朕就是不放心你……”

秦凤仪有些张不开嘴,嘟囔道:“这也从来没叫过,怎么叫得出口啊?”

景安帝很机灵地道:“你以前就叫过景川侯爹,不也叫得顺嘴儿得不行?他那不过是岳父,你都能叫出来。朕这亲爹,反而叫不出来了?”说着这话,便一直与景川侯君臣相宜,景安帝也禁不住有些醋意。

秦凤仪嘴巴嚅动两下,实在叫不出来。秦凤仪干脆道:“行啦,心里知道就行了呗。难不成,还要大叫大嚷不成?”

“不用大叫大嚷,朕耳朵又不聋。”

秦凤仪原也没怀疑,他当真是以为景安帝从地府来了阳世,可这么说着说着的,秦凤仪就觉着不对劲了。主要是,景安帝脸虽则白,那白烟也飘得悠悠荡荡挺有气氛,但是,阳光正好,秦凤仪也不瞎,他定下神来,见着白烟笼罩的景安帝竟然拖出条影子来。秦凤仪一寻思,不对啊,都说鬼是没影子的。秦凤仪一生疑,光着脚就跳下了床,向上一蹿,便扑到了景安帝身上。秦凤仪突然行动,景安帝委实没料到,给秦凤仪扑了个结实,秦凤仪两手往景安帝脸上一摸,不对啊,热的!

秦凤仪便是个傻的,也知道给景安帝耍了,何况,秦凤仪半点儿不傻,秦凤仪气得,这要是换第二个人,他非动手不可。以前,秦凤仪也跟景安帝挥过拳头,但自北疆之战后,秦凤仪就有些挥不下去了。可不出了这口气,秦凤仪非憋死不可,他气得脸都青了,低头便往景安帝脸上啃了一口,景安帝大叫:“哎哟,我说,臭小子,哎哟!”

秦凤仪这一口咬了个结实,景安帝拉都拉不开,叫秦凤仪在脸上咬出两排大牙印,景安帝才算把秦凤仪从身上拎了起来。景安帝脸上直抽抽,一面擦着脸,一面道:“看你这激动的,难不成不高兴朕回来!”

秦凤仪呸了一口,哼一声,别开头去。

景安帝拉着秦凤仪坐在床畔,认真道:“朕是真的不放心你,才回来看看你。”“看我做什么?只管继续装死呗。”秦凤仪冷哼。这叫什么人啊,一国之君,竟然装鬼!

景安帝叹道:“朕当年,委实没料到他会真对朕下手,朕当时,几番凶险……”

秦凤仪才不信这鬼话,道:“江西有三皇子,有严大将军带的十万禁卫军,你找哪一个,不能平安?”

景安帝沉默片刻,方轻声道:“这话,朕只与你说。朕当时,不能确定究竟是谁下的手?朕毕竟在江西,毕竟身在禁卫之中,仍是遇袭。朕当时,除了你岳父,无一人可信。”

秦凤仪瞥景安帝一眼,道:“这么说,你连我也不信了?”南夷就挨着江西,景安帝再信不过别人,到南夷来总能保得平安。

“最不信的,便是你。”景安帝此话一出,秦凤仪险些当即翻脸。景安帝握住秦凤仪的手。温声道,“凤仪,当初让你就藩南夷,既有保全你之意,也有要看一看你才干的意思。你若是不能治理南夷,封藩在那里,因南夷荒僻,想必后继之君也不会多作计较。你若是能将南夷治理好,这便是你的根基。后来,你收复山蛮,打下交趾之地,夺云贵土司之权,这里头,有你的治世才干,也有朕的纵容。”

“当然这里头,有朕的私心,也有朕的公心。”顿一顿,景安帝继续道,“天下兵马,为首者便北疆十万强兵,其次为京师禁卫军,但禁卫军鲜少战事,尽管强兵利甲,朕却是心知,论战力,禁卫军远不如北疆兵。朕是盼着西南能出一支强兵的,一支能与北疆兵抗衡的强兵。你以为你令柳宪私炼军械的事朕不知道吗?朕早便知,不过故作不知罢了。”

“你一直认为,朕当年在交趾说的话是试探你。”景安帝望向秦凤仪,眼中既有欣慰也有些说不出的黯然,“朕的确是在试探你,却不是试探储君之位,朕是试探你有没有可能与朕和解。可是你没有丝毫犹豫便回绝了朕,凤仪啊,你回绝的并不是储位,你是在告诉朕,你不打算以和平的方式登上帝位,可是?”

秦凤仪自不会承认,硬邦邦地道:“也就你把皇位当成命根子,不怕告诉你,我还真没放眼里。我与你说,我就是率兵来了京城,当时大家都说你死了,我就认定你没死。我当时也没有去登基做皇帝。是后来,北蛮那事儿,我才登基的!”

“可你与朕说,你不为储君,但你权掌西南半壁,你外有海贸、北有与天竺等国源源不断的贸易往来,西南之地赋税占国税大半。你告诉朕,你不为储,以后朕传位给谁,哪位皇帝能容下你这样权掌半壁江山的藩王?”

秦凤仪毕竟早已不是当初懵懵懂懂的少年,竟叫景安帝问了个正着,没话答,只得翻个白眼道:“随他们容不容得下!难不成,为着他们痛快,我就得活到泥里去?”

“是啊,你能不想,你能随他们怎么办,反正你是实权藩王,你兵强马壮,你带兵还有点本事。你不怕,是因为,你比他们都强。”景安帝道,“但朕身为一国之君,不能不想。朕可以削你的藩,可以限你的权,甚至可以在你回京觐见时将你扣在京师……为后继之君扫平障碍。”景安帝一双眼睛望入秦凤仪眼睛深处,温声道,“你是朕一手教导出来的,朕看着你一步步走到今日。有你这样出众的儿子,朕多么得意,朕怎么舍得拆掉你的羽翼……朕,舍不得……”

秦凤仪心里滋味怪怪的,有些热,又有些发酸。

“你又不肯与朕和解,不肯接下储位。你成长得这样快,又长得这样好。”景安帝似是感慨,又似是欣慰地一叹,“朕与你说过,自朕登基之日起,这一生便只有两件事,一件是将江山治理好,不愧祖宗;另一件便是,为咱们大景朝的江山寻一位有为的即位之君。这话,并不是假话。你不慕帝位,这很好。你以为,朕就把帝位视为身家性命吗?朕生在皇家,朕当年,为着帝位,也做过许多有违良心之事,但在江山已有了合适的储君人选,朕并不贪恋这天下至尊权柄。朕所希望的,一直便是江山能有更好的归属。朕所希冀的,一直都是,这江山,这天下,能被比朕更出众的人所掌。”

“凤仪,你从来不以朕这个父亲为傲,甚至,在心底鄙弃朕的为人。”景安帝眼中闪过一抹流光,似泪光,待秦凤仪细看时,景安帝又恢复了往昔的平静,认真道,“但朕以有你这样出众的儿子为傲。你很好,没有成为朕,你这一生,光明磊落,堂堂正正。你注定会成为超越朕的一代帝王。你真的很好。凤仪,朕,很欣慰。

“凤仪啊,对于朕,这一生最成功的事业并不是成为帝王,而是有你这样优秀出众的儿子。”

“朕将终生以你为傲。”

秦凤仪一直以有景安帝这样的生父为羞耻,但不得不说,两人之间还真有些血脉相传的意思。起码,这口才上,秦凤仪与景安帝完全是一脉相承。

要是搁十年前,景安帝这话,还当真能感动秦凤仪。便如今,秦凤仪听着,心里也不是没感触。不过秦凤仪到底不再是以往与景安帝亲密无间、全心仰慕的少年探花,好在,他也没再跟景安帝翻脸,道:“说这个做什么。你与我实说,这些年到底到哪儿去了?”

景安帝先洗漱了,脸上上了药,还照了照镜子道:“真是一嘴狗牙。”秦凤仪翻个白眼:“再废话还咬你。”

景安帝纵是巧舌如簧,也受不了秦凤仪这个张嘴就咬人的毛病。秦凤仪问:“你这平安了,我岳父呢?”

景安帝往外努努嘴,秦凤仪嗖地便出去了,就见景川侯正站在一株硕果累累的石榴树下,与景川侯相对峙的便是秦凤仪的近身侍卫。秦凤仪欢呼一声就扑了过去,景川侯眼角眉梢晕染出层层笑意,伸手接住秦凤仪,拍拍秦凤仪已经能为家人遮风挡雨的脊背,笑道:“都做皇帝了,怎么还这样不稳重?”

秦凤仪狠狠地抱了抱岳父,笑嘻嘻地道:“就是做了神仙,我也还是我啊。岳父,哎哟,岳父,你可回来了!可是把我想死了!”他又抱了回岳父!

秦凤仪跟岳父肉麻了一回,方拉着景川侯屋里去了。景安帝看秦凤仪对景川侯那亲热劲儿,笑道:“景川侯还没回家呢,先让你岳父回家吧。”

“急什么!”秦凤仪说这二人,“你们一走好几年,要是想家还不早点回来啊。”秦凤仪殷勤得不得了,问:“岳父,喝茶?累不累啊,你说,早来了,你怎么还不进来啊。”他给岳父递茶递点心的,种种殷勤姿态,简直是把景安帝气个仰倒。景安帝心说:老子过来这半日了,也没见你给老子递茶递点心的。景安帝心下郁闷得要命,还要故作风度翩翩,醋兮兮地哑忍。

景川侯大概是许久不见女婿,一向冷峻的脸上多了几分笑意,道:“好了,你就坐下吧,咱们好生说说话。”

秦凤仪就要随便拣了把椅子坐,景川侯硬是把他押到床畔与景安帝同坐,自己在下首的椅中坐了,就听秦凤仪问:“岳父,你这几年到底去哪儿了?”

“常听你说起海外风光,我随陛下去海外走了走。”

秦凤仪一声大叫,吓得外头侍卫都跑进来了,秦凤仪摆摆手,令侍卫退下,瞪圆了一双桃花眼,捂着胸口直呼:“天哪天哪!你们去海外了!我说怎么哪儿哪儿都找不到你们!”

秦凤仪连忙又问:“都去哪里了?”

景川侯微笑道:“远至欧罗巴,还有一些地界儿,地方是极好的,只是都蛮荒了些。”

秦凤仪羡慕得两眼放光,直搓手:“哎哟哎哟,那你们去了不少地方啊!”

景川侯继续微微笑,秦凤仪已是羡慕得不得了,他还时不时拿小眼神瞥景安帝一眼,心下可惜地想,若不是景安帝人品靠不住,他真是宁可把江山还给景安帝,然后带着媳妇儿孩子跟岳父一道出海。不过鉴于景安帝的人品,秦凤仪还真不能把皇位还给他了。

于是只能先在脑子里过把瘾,秦凤仪连声催促道:“岳父你赶紧与我说说。”

景川侯道:“这要说起来,岂是一时一刻能说完的。我们此次回京,是要住些日子的。来日方长,何必急于这一时一刻?”

秦凤仪一想,倒也是这个理,又忙令人把大阳叫回来,见一回祖父和外祖父。

大阳与景安帝感情好,祖孙见面,亲近得很。大阳还激动地飙出了小泪花,一面擦眼泪,一面道:“我爹一直说祖父你没事,我也信祖父你肯定没事的。”又与外祖父相见。景川侯见礼,大阳连忙扶住外祖父,大家一道坐下说话。大阳不愧是他爹的亲儿子,父子俩说的话都差不离,无非这些年祖父去哪儿了,当初是谁害的祖父云云。大阳还很会给他爹刷好感,道:“我爹也一直记挂着祖父,今天是祖父的寿辰,祖父一直没消息,我爹特意带着我过来给祖父烧平安香。”

秦凤仪还死不承认道:“哪里哪里,我就是今儿闲了,随便带你出来逛逛。”

景安帝笑道:“我知你爹的孝心。”见孙子长高不少,而且面容俊秀,英气勃发,景安帝愈看愈是喜欢,尤其,孙子与自己关系好啊。先时没享受到的嘘寒问暖、端茶倒水的待遇,在孙子这里都享受到了。大阳见祖父穿戴不及往昔,虽则衣料也不差,却是不能与宫里的上品相比,就很心疼祖父吃的苦。

大家在天祈寺里叙了回寒温,便起驾回宫了。

景安帝问了些裴太后的事,秦凤仪从不与裴太后相见,亦不去裴太后宫中,哪里知道裴太后好坏,只是道:“挺好的。”大阳却是每天都要过去的,一则因着是曾祖孙的亲缘,二则,裴太后与秦凤仪关系寻常,自然会对大阳几个曾孙曾孙女表现亲密。秦凤仪有一样好处,他虽不待见裴太后,却从来不会与孩子说裴太后的不是,也不会阻止孩子与裴太后相见。故而大阳对曾祖母很清楚,道:“曾祖母身体都好,就是记挂着祖父。今儿一早上还念叨祖父了呢,还说她宫里备下寿面,等我回去一起吃。”

景安帝点头,又问几个皇子。“二伯王、四王叔、五王叔、六王叔都就藩了,七皇叔、八皇叔未成亲,也已经建了皇子府,住在京里。”大阳道,“这回虽然见不着几位叔王伯王,不过好几位堂兄堂弟都在宫里念书,我们都在一处的。”

大阳这实诚孩子,巴啦巴啦地就全与景安帝说了。大阳就在景安帝身边,还挑着帘子跟景安帝说京城的变化:“祖父,朱雀大街特别稳当了,是不是?”

景安帝笑道:“新修过了吧?”

大阳点头:“是翻修的,现在可好走了,坐车一点儿不颠。”

大阳与他祖父絮叨着,秦凤仪就是同他岳父说话了,秦凤仪叽叽喳喳道:“自从我当了皇帝,这京城也跟着旧貌换新颜哪!怎么样,不能不服吧?哈哈哈哈哈,这就是本事!”说着还嘚瑟地抖了抖腿。

景安帝、大阳:“……”

大阳实在是没想到他爹是这样的人啊,这样说,多叫祖父没面子啊。

秦凤仪还嘚瑟地表示:“修路只是小意思啦!”他左右瞥景安帝、景川侯一眼,“外头日子不大好过吧,哎哟哎哟,瞧这穿的,也忒破烂啦!在海上都吃啥,我听说,海上可是连青菜都没的吃,受苦了吧?想念我们大景朝繁荣富庶的生活了吧?哈哈哈哈哈……后悔也晚啦!”

景安帝、大阳、景川侯:“……”

秦凤仪十分善解人意地道:“真不好意思哈,我说岳父啊,你说你这回来,爵位都给大舅兄了,你这也做不成国公了,以后只好做个太国公啦。”秦凤仪一向善待自己人,像大舅兄李钊,先时景安帝当政时,连个侯爵世子也没捞着,这回秦凤仪做了皇帝,直接给大舅兄提了公爵。而且景川侯不见踪影,秦凤仪便把爵位叫大舅兄袭了。

秦凤仪还跟景安帝道:“景先生也是太上皇了哈!”景先生:“……”

秦凤仪还指着车外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道:“景先生当年,没这么热闹吧?没这么繁华吧?没这么……哼哼,英明吧?”

于是秦先生臭显摆了一路,做了太上皇的景先生给他这臭显摆得生不如死,真怀疑秦凤仪是不是早上出门时吃错了药。

待得回宫,秦凤仪直接把人送到慈恩宫外,让大阳陪着景安帝进去,他自己转身去了中宫。

景安帝母子相见时激动欢喜自不必赘述,秦凤仪欢欢喜喜地到中宫跟岳父说话去了。李镜见着亲爹,自是喜悦非常,秦凤仪笑嘻嘻地道:“我就说岳父没事吧?”

“你说得都对。”令宫人上了茶,李镜问,“父亲这些年去了哪里?当年究竟是怎么回事?”

景川侯刚想说,秦凤仪已抢了话道:“岳父可潇洒啦,他同陛下去了海外。哎呀哎呀,我原想着,待以后大阳登基后带你去呢,没想到,他们俩老头儿倒先咱们一步。”

李镜继续问:“父亲当年怎么同陛下去了海外?”

景川侯又要说,秦凤仪便将手一摊,做无奈状:“这话我问好几遍了,都不跟我说呢。”说着,他也眨巴着两只大眼睛盯着岳父。景川侯好笑道:“这有什么不跟你说的,你一会儿一个问题,都叫人来不及说。”

秦凤仪便催促道:“快说快说!”

景川侯道:“当年,我与陛下被人追杀,我本想去南夷寻你,却阴错阳差上了出海的大船,索性就走了一遭。”

秦凤仪敛了脸上的笑,问:“是谁追杀你们?在南夷之事,我竟然一无所察!”

景川侯道:“这与你不相干,是在江西的时候了。你们不是外人,想也查到了大皇子背后的势力。陛下原想着,再无论如何,大皇子不至于动手。大皇子当年所为,很是伤了陛下的心,陛下索性撂开手。”

秦凤仪白白眼,凉凉道:“那怪谁啊,大皇子还不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

景川侯叹道:“你如今也是做父亲的人了,当知手心手背都是肉。阿凤,父亲待儿女,固然有些偏爱,有些不甚满意,可说来,都是自己的儿女。你待陛下,该客气些。”

“我哪里不客气了,还不是你们装鬼吓我!”他可是占理呢!景川侯好笑道:“原是想与你开个玩笑,不想你还当真了。”

“谁能不当真啊!你们拍拍屁股走得痛快,哪里知道我有多担心!”秦凤仪道,“先前北蛮还说你们被他们俘虏了,叫朝廷拿陕甘之地去换!唉,我们这刚打完仗才一年多的时间。”

景川侯眉眼带笑:“与北蛮战事,我与陛下也听说了,以你的才智,当知我与陛下的性情,即使真受俘于北蛮,如何能忍辱偷生,更不会让你用国朝疆域换我们平安。”

秦凤仪道:“说得轻巧,你只知道天下父母心,哪里知道天下儿女心,我可担心你们啦。”

景川侯情不自禁地抚上秦凤仪的脸颊,这明明是女婿,可有时,景川侯就是觉着,这就是他的孩子。秦凤仪在岳父的掌心蹭蹭撒娇,景川侯不禁一乐。景川侯这一回京,秦凤仪心里欢喜得恨不能当下便张罗宴会庆贺。

不过景川侯多年未回京,秦凤仪虽则很想留岳父在宫里长住,也晓得要先让岳父回家,毕竟李老夫人等人定也盼着岳父回家呢。故而秦凤仪只是与岳父说了些思念之情,就放岳父回家去了。

秦凤仪没让岳父一个人回去,大舅兄李钊就在工部,工部衙门便在皇城旁边,叫人不过是令内侍跑个腿的事儿。何况是这样的大喜事,内侍跑工部一说景川侯回京了,李钊还以为听错了呢,待再细问了一回,原来真是亲爹回来啦!李钊提着袍摆便赶去了中宫。父子相见,除了彼此都有些激动外,碍于彼此性情原因,特别寡淡,一点儿都不符合秦凤仪的审美。秦凤仪还道:“大舅兄,你这么担心岳父,怎么见着岳父大人,就没话了?”他又对岳父道,“岳父你就不想大舅兄啊,他可担心你啦!”

父子俩叫秦凤仪这么一搅和,越发没了激动之意,心情都平和了下来。李钊上前给父亲见过大礼,叙过寒温,便请父亲回家去见祖母和太太了,两人亦是很记挂着景川侯。

秦凤仪不忘叮嘱一句:“岳父你回家好生休息,我明儿过去看你。”景川侯道:“明日我进宫便是。”

秦凤仪起身送岳父出宫,李钊道:“陛下、娘娘留步。”

秦凤仪眯着大大的桃花眼,对大舅兄道:“你再啰唆,我就一直送岳父到家门口!”

李钊简直是拿秦凤仪没法,尤其是看他爹与秦凤仪那亲近劲儿,李钊都有种到底谁是他爹亲儿子的错觉。

待送走了岳父大人,秦凤仪直跟媳妇儿念叨:“真舍不得岳父回家……”念叨得李镜脑袋嗡嗡的,李镜好笑道:“明儿就见着了,看你这唠叨的。”她又问秦凤仪,“你不去太后宫里与陛下说说话?”

“有大阳呢。”秦凤仪才不会去裴太后那里。

裴太后见着自己亲儿子,说了些母子间的思念后,母子私下说起话来,裴太后倒很实诚,道:“孩子都是极孝顺我的,皇后每天早晚过来问安。我这里,什么都好。”

裴太后有些郁闷的就是秦凤仪对她的冷淡,叹道:“皇帝就是这副性子,这也是人不能强求的,有皇后和孩子,我每天见着便高兴。”

秦凤仪的性情,不要说裴太后,就是景安帝也没法子的。景安帝道:“待他什么时候想通了,也便好了。”

裴太后也是无法。

不过景安帝既是回宫,自然要调和一下祖孙关系。

秦凤仪对景安帝的态度较以往是好转许多,但对于景安帝请他去慈恩宫吃饭的事,秦凤仪也没大给景安帝面子。秦凤仪把妻子、儿女都派去了,就自己没去,他往岳家去了。李镜劝他半日,秦凤仪仍是犟着一根筋,李镜到慈恩宫时气都没消,忍下一口气,无奈道:“犟筋病又犯了,凭人怎么劝都不听,出宫去了。”

秦凤仪性子没啥变化,倒是景安帝给秦凤仪闹得性子柔软不少。景安帝也就是看着儿媳妇儿、孙子、孙女都懂事,对秦凤仪便也听之任之了。

秦凤仪高高兴兴地去了岳家,景川公府的门房倒也认得皇帝陛下,毕竟且不说皇帝陛下颇有些微服串门的习惯,先前秦凤仪还不是皇帝陛下的那些年,可是没少过来。只是以往是欢迎姑爷,如今每每皇帝陛下过来,景川公府的门房都要受一回惊吓。

秦凤仪自己挺高兴,完全不觉得惊吓了门房,高高兴兴地问:“岳父大人在家吧?”

门房扑通跪下磕了头,恭恭敬敬回道:“老公爷在家。”秦凤仪抬腿便进去了。

李钊升爵之后,秦凤仪原想另赐新府第,李钊因是朝中重臣,又是外戚之家,很是低调,婉拒了秦凤仪另赐的宅子,只是将侯府规制改为了公府,仍是住在原府邸,故而秦凤仪对于岳家依旧是熟门熟路。景川侯正在李老夫人屋里说话,听闻秦凤仪到了,景川侯实在无语,说道:“陛下有事,只管宣召,如何亲临?”

景川侯夫人倒是满脸带笑,显然对于皇帝陛下与自家的亲近很是自得,笑道:“先时我与母亲也是这样说呢,奈何陛下就爱微服,陛下说,都不是外人,他也爱到民间来走一走。”

景川侯见媳妇儿数年如一日地实诚,心下亦觉好笑,这么说着,一家人起身,出去相迎。秦凤仪正当壮年,腿脚利落,一家子刚到内仪门,秦凤仪已经到了。李家上下就要见礼,秦凤仪笑着扶住李老夫人,摆摆手,道:“祖母莫要客套,我过来瞧瞧岳父。哎呀,这几年可叫我想坏了。”

秦凤仪笑嘻嘻地看着景川侯,景川侯颇为无奈道:“陛下万金之躯,白龙微服,到底不妥。”

“什么不妥的,我常出来啦。”秦凤仪道,“我还常去我爹那里呢。”这爹说的自然是忠义公秦淮秦公爷。

景川侯不好在这些人跟前说秦凤仪,毕竟女婿好意过来,何况,秦凤仪是皇帝……只是景安帝这么大老远地回京,秦凤仪该多在景安帝身边孝敬才好。

秦凤仪心情大好,便无人肯扫他的兴致。景川侯夫人有些奇怪,道:“皇后娘娘如何没一道过来?”

“她去慈恩宫啦。”秦凤仪道,“我过来瞧岳父。”

景川侯夫人倒是很直白地把丈夫想说的话说出来了,劝道:“太上皇刚回京,陛下有空也该多在太上皇跟前孝敬才好。”

秦凤仪道:“有大阳他们呢。”

秦凤仪已经与景川侯道:“昨儿个我就想听岳父说你们这些年海上的经历了,快与我说说,可是馋死我了。”

景川侯对秦凤仪这性子亦是发愁。不过秦凤仪与大阳委实是血亲父子。

因为,大阳此时也在景安帝身畔眼巴巴地问道:“祖父祖父,在海上坐大船什么感觉,快与我说说。”

景安帝笑道:“你还没坐过大船啊?”

大阳道:“大船倒是坐过,不过没跑过那么远。”景安帝便与孙子说起种种海上风情。

秦凤仪听景川侯说海外诸事,一连数日,沉醉不已。大阳听他祖父说起海外风情,亦颇为向往。

大阳还与他爹说呢:“爹你不跟我一起听啊,祖父说得可有意思啦。”秦凤仪咂摸下嘴:“我听你外祖父说还不是一样。”

大阳道:“我看祖父很想跟爹你亲近些。”

秦凤仪便道:“这是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管啦。”

大阳道:“祖父说还要出海呢,现在你总不与祖父在一处,到时,祖父一走好几年,你就是想也见不着啦。”“好了好了,我心下有数。”

秦凤仪鬼精鬼精的,自然晓得岳父不是平白与他说海外诸事的。秦凤仪晚上与妻子商议道:“你觉着,出兵海外如何?”

李镜问:“出兵总得有个对象,也要有个由头。”“由头不用愁,只要想,还怕没有由头吗?”秦凤仪道,“对象嘛,便是岳父与太上皇所去的海外诸地。听岳父说,颇有肥沃之地。只是地处蛮荒,那里的土人未曾教化。”李镜问:“总得有什么好处?”“这样的地界儿,尤其是临海之地,不说别的,便是我朝船只出海,做个中转港总是好的。再者,肥美之地,做什么不好?最次也能遣些人过去种田,再者,倘有铜铁金银矿藏,于朝亦是大利。”秦凤仪随便一想,就是一堆的好处。当然弊端亦有,秦凤仪本身并不是好战分子,尤其海外作战,朝廷并无经验。

李镜蹙眉思量片刻,道:“这般用兵,将兵何出?”秦凤仪道:“我看,岳父大人可为帅。”

李镜道:“父亲已是五十几岁的人了。”“才五十三,岳父身子骨比我还好呢。”秦凤仪道。李镜与丈夫道:“冯将军亦是善战之人。”

秦凤仪悄与妻子道:“你不晓得,我看岳父的意思,是很想亲掌大军的。你的顾虑我明白,岳父毕竟是太上皇的心腹,不过我跟岳父这些年,再了解岳父不过。岳父待我跟亲儿子一般的,这你放心,岳父哪里有不偏着咱们的。”

顿一顿,秦凤仪道:“太上皇与岳父都年轻,不给他们找些事情,闲置多可惜啊。”

李镜心说:合着是把太上皇和她爹当长工使了。

秦凤仪有了主意,待景安帝也亲近不少,还时不时过去给景安帝问个安,下盘棋什么的。

秦凤仪这些年棋艺大有长进,原以为赢景安帝没问题了,没想到,景安帝也没闲着,棋艺亦十分难缠。秦凤仪想赢景安帝竟十分不易,不过现在秦凤仪也不会动不动就叫景安帝斩了大龙,多是输个一目半目的,却更令秦凤仪扼腕。景安帝倒是心情大好,尤其看秦凤仪输棋时那么一副不大甘心的模样,都能佐酒了。

父子俩下着棋,秦凤仪原是想景安帝开口说海外诸事的,结果秦安帝硬是不言,直把秦凤仪憋得够呛。秦凤仪只得起个头儿,道:“我听我岳父说了,你们游览海外诸邦的事,委实精彩,怪道都不愿意回来了。”

景安帝笑笑:“要是早两年回来,怕你不愿意。”“我有什么不愿意的?”“总得你坐稳了帝位。不然,提前回京,你还不得多心?”“你惯常多心,才会觉着我会多心。”秦凤仪可是死都不会承认的。

景安帝只是一笑,并不就此多言。秦凤仪要提海外征战之事,自然要与景安帝缓和下关系,先行示好道:“我刚才还与工部商量呢,在太宁宫以东择址,给你建永寿宫。你要是愿意住太宁宫也成,反正我是住中宫的。”

景安帝并非奢侈之人,道:“我才回来几日,何须劳民伤财?”“哪里是劳民伤财呢。”秦凤仪道,“做儿子的给父亲建处宫苑而已。”景安帝意有所指:“儿子是有,就是没叫过爹。”

秦凤仪面儿上有些不自在,道:“叫不叫的,不也都是。”“你觉着一样,我却觉着不一样。”

秦凤仪指尖摩挲着温润玉石,半晌方道:“我不愿意做那些一样的,我只愿做不一样的。”

景安帝望向秦凤仪,忽然伸手抚住秦凤仪的发丝,轻声一叹道:“是我没能成为你理想中的父亲。”秦凤仪这样的赤诚心性,他要求的也是一心一意为他着想的父母吧。很抱歉,秦凤仪有那样的母亲,他却不是那样的父亲。

秦凤仪却是一笑,释然道:“不过你是皇帝,我才能做皇帝。”“做皇帝的感觉如何?”景安帝更是个活络人,见秦凤仪另择话题,也不再提前事。秦凤仪道:“要操的心很多。虽则握天下之权,也不好滥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景安帝道。

“也没这么夸张。”

景安帝微微一笑道:“朕当年登基便是这般。”他望向秦凤仪秀致至极的眉眼,忽而就释然了。叫不叫那声“爹”又有何妨,他们终是至亲父子,万里江山在他的手里得到了安宁与太平,并且即将在他儿子的手中更加繁荣昌盛。

他终是将这江山交到了一位比他更优秀更出众的帝王之手。我不需要你叫我父亲,我只需要你比我更出众便好。

景安帝笑道:“来谈一下海外拓展疆域的事情吧。”

景安帝主动谈合作,秦凤仪有些讶异,挑高一边眉毛,景安帝笑道:“要不,咱们还继续下棋?”

秦凤仪便晓得自己的心思已被景安帝看破,他倒也没什么羞恼,依景安帝多年眼力,看透他的心思也没什么稀奇的。秦凤仪落下一子,道:“早先,我便派船队出过海。只是海外未曾有战事,倘是拓展疆域,兵将器械都要重新准备。另则,还得先行对那些地域进行考察,看一看那些地方的长期收益。”

景安帝点头:“此事不必急,下次我们出海,你把人员配置好,总得有个先期准备。”

秦凤仪道:“这会儿天冷了,待明年再出海不迟。”景安帝也不反对。

秦凤仪为景安帝的归来大办欢宴,文武百官、京师豪门皆在宴请之列。

同时,秦凤仪命内务司匠作坊开始准备为太上皇修建永寿宫的图纸。另则,秦凤仪开始与内阁商议派出海外使团以及海外驻兵之事。内阁郑相今已近八十高龄,原本秦凤仪北征还朝,郑相就准备上折子致仕了。秦凤仪出言相留,郑相也有些不放心朝中之事,便继续当差了。如今,见到太上皇平安还朝,郑相余愿足矣,在给太上皇请安后,就准备致仕了。

秦凤仪想了想,与郑相道:“老首辅这把年纪,按理朕不当再令老首辅操劳。只是眼下我朝海贸越发繁茂,朕听闻,海船在外,所遇诸邦,有些和平的国度,过去是好的。有些国度,十分凶恶,还有我朝商船在海外遭劫抢遇难之事。虽则不是朝廷的大船,但这些遇害的百姓亦是我朝百姓。朕听闻这些事,心下十分不好过。朕想着,明年派大船出海,与诸邦建交。郑相以为如何?”

郑相是国柱大臣,见识自非寻常,道:“如今便有海外小邦仰慕我朝风华,过来朝拜。陛下所言凶恶之国,想来也不会来我朝朝拜。这些小国,自是可恶。只是海外战事花费自是不菲,今朝中较先时宽裕许多。但各地用钱的地方也多了,不说别的,就是各地修建官道、鼓励耕读,还有各地偶有的大小灾害,再加上近来物价都有上涨,今年又要为太上皇建永寿宫,户部银钱怕也没有多少富余。陛下说的战事,程尚书那里不一定有这笔银钱准备啊。”

秦凤仪道:“叫程尚书过来,咱们商议一二便是。”

程尚书一听说秦凤仪要去海外打仗,当下脸就绿了,哭穷:“户部虽则秋天有些赋税入手,但各项银子皆有了去处。别的不说,城墙就有好几处要修的。另外,京师禁卫军、北疆军都要换最新的军刀,工部见天催银子,这一笔还不知哪里寻去。臣正想请陛下内库支援一二呢。”程尚书知道秦凤仪是个富户,还时常与秦凤仪打秋风。

秦凤仪以往最发愁程尚书从他这里要银子,说来,程尚书十分狡猾,这家伙晓得他内库有银子,每每总有一两件十分要紧不能耽搁然后户部银钱不足的事务,必须让秦凤仪内库出血的。如今秦凤仪又黑上了征战海外,这银子,程尚书见不到收益前是说啥都不能出的。这不同于北疆战事,北蛮与大景朝是血仇,打北疆,程尚书怎么省着挪着也会给朝廷供应银钱,如海外征战,这于朝廷有什么好处啊?

秦凤仪见程尚书一副吝啬嘴脸,微微笑道:“老程啊,就是来找你商量呢。这银子呢,不是平白叫户部出的,今就算借户部的,有借有还,还算上利息,如何?”

程尚书眉心一跳,他虽在户部管钱粮,但要论生钱的本事,还是远不及秦凤仪的。程尚书道:“今年的银钱委实不大宽裕,还有,那什么‘有借有还’,不知陛下是何意?”

秦凤仪笑:“你们是文人,就不晓得这打仗的妙处了。”

郑相、程尚书闻此言,皆微微皱眉。秦凤仪连忙道:“你们是知道我的,我绝不是什么滥杀之人。就是先时交趾进攻上思在先,我虽一怒之下讨伐交趾王,但除了交趾王室,我对交趾平民,秋毫无犯。以前,交趾百姓过的是什么日子,平民百姓连棉布都穿不上,有身麻葛就是日子好过的了,如今交趾又是怎样的景象。虽不敢与京城比,但那里的百姓能吃饱穿暖。那海外之地,国家都能做出杀人越货之事,可见当朝国君品性了。”

“咱们打仗,除了为了正义,自然也得考虑下收入支出,是不是?”秦凤仪道,“花银子投入兵力,咱们户部的银子都是民脂民膏,这每一分银子,自然都要用到于百姓有益之地。不然,不说老程你看得紧,就是朕,心下也觉着过意不去啊。”

郑相、程尚书互视一眼,二人都是积年老臣,心下晓得皇帝陛下不是平白嘀咕这一通的。程尚书先问:“不知陛下所言的,这海战投入诸多兵力,能得回些什么?”

秦凤仪道:“中转港以及不逊于两湖的膏腴之地,当然铁、铜、金、银矿藏等要考察后才能知道。”

便以郑相、程尚书之老练都不禁喉头上下耸动,然后吞咽了一口口水。郑相忍不住道:“还得陛下细述。”

秦凤仪道:“眼下只是先准备几船人待明年出海,以海贸之名考察诸地,爱卿们以为如何?”

只要有利益可得,郑相、程尚书自然不会反对,尤其程尚书,直接问:“陛下要用多少银子,百万以内,户部还是能凑出来的。”

秦凤仪笑道:“咱们先商议一下出海的人选。”

如今要有海事战争准备,秦凤仪还需要郑相这样的老成持重之臣在内阁压着,因为一旦郑相致仕,内阁自然要陷入首辅之争。而在此时,秦凤仪并不愿意看到首辅之争,因为首辅之争必然会影响接下来的海事战争。

便是郑相自己对于接下来的局势亦有几分审慎。何况,事后郑相也被宣召到了秦凤仪的御书房,君臣私下很有一番交谈。秦凤仪的志向又何止于海战的向外拓展,即便是国内,秦凤仪也有计划。这些事,他都与郑相谈了谈,一直把郑相谈得完全没了致仕的意思。

志向并不是君主的专利,如郑相这一门心思做千古名臣的,先时有支持大皇子之事,秦凤仪都肯这样剖心以待,委以重任,郑相怎能不肝脑涂地?

就这样,在秦凤仪剖心以待下,郑相便如老黄牛般为老景家兢兢业业地效力了一辈子。当然此乃后话,暂可不提。

秦凤仪接下来就准备出海的兵将了,兵将也不难准备,秦凤仪一直有练水兵,何况,他在南夷就开始海贸了,自然有一批熟悉船事的兵将。秦凤仪这里只是被赵、傅二人私下谏了一回,主要是,秦凤仪是个光明正大的性子,但这支海兵倘为太上皇、景川侯所掌,皇帝陛下也要多留些心眼才是。有些话,二人没明说,景川侯是不必担心的,这是皇帝陛下的岳父。但太上皇可不只是皇帝陛下一人的父亲。

赵、傅二人自是好意,只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秦凤仪非但极是光明正大地与景安帝说了出海之事,这支海兵的主将亦是点了岳父大人,除了商贸部分,其余都由此二人做主。之外,秦凤仪唯有一事儿与景安帝相商,秦凤仪轻咳一声,面上带着满满的骄傲,问景安帝:“你孙子还不错吧?”

这要是秦凤仪自夸,景安帝非打击他一二不可,不过这说的是孙子,景安帝忍不住翘了翘嘴角,颔首:“不错。大阳尤其出众。”

“明年出海,带上大阳如何?”

这次,是秦凤仪把景安帝惊着了,景安帝简直是惊讶到震惊,他再未想到,秦凤仪竟然要让大阳随他出海!秦凤仪道:“大阳也有十三了,我想着,让他跟你出海开阔眼界,也能长些见识。你可不要太娇惯他,他小时候,我在南夷外出巡视都会带上他的。让他见一见民生,并无坏处。如今,再让他明白,除我中土之外,海外还有更广阔的国度。人的眼界宽了,心胸自然更宽。”

景安帝抑制住心头激动,问:“你放心?”他与秦凤仪关系虽有和缓,但并非寻常父子的亲密无间。

“有何不放心的?”秦凤仪认真道,“大阳以后是要继我之位的,他渐渐长大,能随心随意的日子越来越少了。趁着这千斤重担未担在肩的时间,让他随你出去看看吧。”

秦凤仪轻声道:“大皇子,很伤你心吧。“其实,你一直都用心教他,虽然你一直犹豫是不是将皇位传给他,但你尽了教导之责。”秦凤仪道,“你教导的方法没问题,只是有许多时候,是天性天资所限。他走到那样的结局,你已尽力。

“这次,真正教导出一代帝王吧。”

秦凤仪非但把大阳交给景安帝教导,还把赵、傅二人打包给了大阳做先生随行。这两人不是不放心景安帝吗,你们随行吧。如此,秦凤仪也就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以稚子最纯稚之心,对帝王最老辣之心。

当大阳能不以孙子看待祖父的眼光,而以更公允的政客的眼光来看待景安帝时,大阳也具备一代帝王的才干了吧。

这便是秦凤仪的帝王术。

当朝廷的船队再一次扬帆起航时,王朝最为辉煌的一段历史开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