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 龙阙大业

父子之间,最动听的话应该就是:我要成为父亲这样的人。这是儿子对父亲人生最大的肯定。

而今,景安帝经历了完全相反的一句话:我这一生,不与你同。

好在,景安帝不是寻常父亲,待听过秦凤仪这些话,景安帝的神色并没有改变。他或许早预料到了这种结果如果秦凤仪要谋求帝位,不会在南夷靖平后只是例行公事地三年一次京城觐见。如果秦凤仪想谋求帝位,会主动与他缓和关系。再退一步讲,起码,今日不会这样直接拒绝他。

这么说,其实也并不太准确……

一瞬之间,景安帝脑中闪过多少分析决断秦凤仪不清楚,但景安帝这种云淡风轻,仿佛二人刚才只是闲话家常,秦凤仪还真是服了他,心说:皇帝的脸皮还真跟常人不一样啊。

不过景安帝也不是受虐狂,他实际上叫秦凤仪噎得不轻,只是他这样的年纪,这样的人生经历,也不可能大失其态。只是他也不再理会秦凤仪了,三皇子偏生又不是个巧嘴的,他是瞧出父皇似不大痛快,却不大会劝慰。好在有大阳、安哥儿两个都正是天真活泼的年纪,经他们在身边说话玩耍,景安帝便开始含饴弄孙,好不乐哉。

景安帝还当着一众大臣的面夸大阳道:“好圣孙!”

这种夸赞,简直叫南夷一干大臣心下暗喜,心说:果然咱们殿下最得陛下圣心,连咱们小殿下也这般得陛下喜欢。

独秦凤仪一人心下暗翻白眼,心说:你们可真好糊弄!

三皇子也为秦凤仪高兴,让他多往老爷子身边奉承一二,秦凤仪偏生不肯,简直气得三皇子跳脚。三皇子心说:我是为你吗?我是为了绝不能让大皇子如意登上帝位!三皇子一向嘴拙,还要去替秦同仪在皇父跟前说好话,道:“他这人,心里都有,看大阳就知道他的心了,只是性子别扭罢了。”

景安帝好笑,道:“难得你还会说别人性子别扭。”

三皇子为给秦凤仪刷好感,脸面啥的都豁出去了,道:“那可不,要不怎么是兄弟呢。”这话景安帝爱听,慈父心肠地与三儿子说了许多话,对三皇子为人处事方面,也颇多指点。

秦凤仪的性子虽则令人头疼,奈何人家也有一帮拥趸,如三皇子,还有在秦凤仪这里效力的宗室如襄阳侯、寿王家二郎,都会替他在景安帝跟前刷好感,有大家帮着圆场,还有大阳这个会给他爹刷分的存在,景安帝瞧着也挺乐和。从交趾起驾,再至云南、贵州,到贵州后,景安帝便与秦凤仪道:“朕接下来经湖南再到豫章坐一坐,也便回京了,你不必送了,回吧。”

秦凤仪道:“我让大阳送陛下。”

景安帝点点头,忽而对秦凤仪道:“凤仪,你天资出众,远胜于朕。你这些年,也经历了不少事,朕知道凡事你自有你的判断。可是,你的眼光就一定是准的吗?你的判断就一定是对的吗?朕与你说的话,皆是真心。”

景安帝忽然在众臣面前说这一席话,一时诸臣皆惊,只觉陛下此话大有深意。便素来只忠于景安帝,不参与皇家任何事务的严大将军都不由得多看了秦凤仪一眼。秦凤仪一副淡然无波的死样子,简直是急煞了一干心腹之人。

景安帝就此离开了南夷所属藩地。

景安帝一走,秦凤仪令赵长史、冯将军陪着大阳护送景安帝一直到湖贵边界,再送大阳回凤凰城。大阳是个天真的性子,早就觉着父亲与祖父的关系不大好。突然见祖父说这样沉重的话,大阳心里也有些不好过,不知道两位长辈之间有什么矛盾。

大阳是个伶俐的孩子,看祖父情绪不高,虽则不好打听长辈们的事,大阳还是悄悄安慰祖父道:“我回去劝劝我爹就好了,他要是不听,我就叫我娘劝我爹,我娘的话,他一准儿听的。”

景安帝欣慰地摸摸大阳的头,觉着孙子倍是贴心,殊不知大阳要是对他爹必然得说:“有什么事不高兴啊,我去劝劝祖父,祖父一准儿听的。”所以,基本上身为墙头草双生子的大哥,大阳也很有墙头草的气质啦。

秦凤仪回凤凰城的路上就被心腹悄悄打听了好几遭,陛下那话似有深意啥的。秦凤仪烦不胜烦,道:“没什么深意,就是问我,要不要当储君,我回绝了。”

章颜、李钊差点儿一口老血喷出来,章颜见秦凤仪竟把储位给回绝了,都急了,道:“殿下怎么如此轻率!”你以为这储位是你的吗?这是咱们南夷的。你竟然拒绝储位!你干脆一刀捅死我算了。章颜此时,真是想死的心都有了。

李钊脸也青了,都不想搭理秦凤仪了。秦凤仪还是道:“我说你们是不是傻啊?这种话都能信?哪个皇帝立储是问你,要不要做储君啊?有这么问的吗?真是,什么都信!你俩可真天真!”景安帝既当着诸人面说那些似是而非的话,便断然不会守秘的。此事与其叫景安帝故意泄露出去,倒不如他先说给心腹知道。

章颜虽则给秦凤仪这话说得有些回转,只是章颜道:“那殿下也不必回绝得那么狠,倘陛下没有立殿下之意,焉会问殿下此语?而且离开南夷时又说那样的话,必是相中了殿下的。再者,恕臣直言,倘陛下有立那一位的意思,这些年早该立了。”

秦凤仪道:“朝中平家势大,宫里平皇后安稳,你们就不要想了,我本也没想过要坐什么储位。”

章颜此时神志复位,恢复了从二品大员的政治素养,认真道:“我等说这话,并非出自私心,只是看如今诸位皇子,又有哪位皇子有殿下的才干呢?臣今日之心,不为私,实为公也!有当年先帝陕甘之鉴,臣真是怕了再有无能之人登上帝位,一误江山,二误天下!”

“行了,这江山是陛下的,他考虑的不比你们深啊。叫他着急去吧,管他呢。”秦凤仪一副无所谓的模样,仿佛说的不是天下至尊储位,而是随便微末小事,章颜、李钊看他这样,又是一阵气闷。

二人私下也有一番商议,章颜与李钊打听道:“不知侯爷那里——”景川侯私下有没有与李钊透露些什么啊?

李钊摇头,章颜叹道:“那么,怕陛下只是试探殿下的意思了。”如果真有什么,这样要紧的事,景川侯没有不与李钊暗示一二的道理。

李钊道:“咱们也不必急,我看,殿下一向有自己的主意。”章颜叹:“太可惜了。”

李钊亦觉可惜,但秦凤仪能权掌西南,这些年历练下来,见识更非常人可比,看秦凤仪半点儿不急,二人虽觉可惜,但心里也明白,陛下突然这样问,的确是试探成分居多,倘真大咧咧地应下来,那也忒实在了。只是陛下已年过五旬,仍未立储,其意若何?反正,在章颜、李钊看来,陛下这绝对不是满意大皇子的意思,反而他们这一位,这些年,内平南夷,外征交趾,收复云贵,战功赫赫。再有安民抚民,他们这一位都是独一份儿。倘秦凤仪无能无才,这储位他们想也不会想,可秦凤仪明明出身、才干皆是一等一,倘就此失去储位,简直天理不容!

因为景安帝提及储位,二人身为秦凤仪的超级心腹,一时皆是心思奔腾,思量万千。

李钊随秦凤仪回凤凰城后,还特意同妹妹说了这事,让妹妹好生给秦凤仪顺顺毛,别一见皇帝陛下就跟见了三辈子的仇人似的,便为大阳,也得多想想,是不是?

李镜听闻景安帝竟与秦凤仪提及储位,哪里有不问秦凤仪的。章颜、李钊都不好细问他,李镜却无此顾忌,细细地问了丈夫。秦凤仪摆摆手:“他的话,你一句都不必信。”

李镜结合景安帝两番提及此事,轻声道:“陛下也许并不是在试探你。如果是试探,陛下不会提第二次的。”

“那我也不信。”秦凤仪靠在榻上,双眸轻合,轻声道,“我不想做他的储君。”我的母亲,用生命生我、养我。

李镜握住丈夫的手,知道他是忘不了婆婆的事,道:“无妨,不做便不做。”若是十年前,李镜断然说不出这样的话,但现下,自家相公据西南半壁,景安帝也不可能来削南夷的藩。现下该为难的,不是他们,而是景安帝才对。就是章颜的观点,李镜在储位上也是一样的看法,倘景安帝满意大皇子,早该立大皇子了,焉能等到现下?

李镜与丈夫道:“别没精打采的了,我有事与你商议。”

秦凤仪原以为媳妇儿也要批评他没顺竿做这个储君呢,没想到媳妇儿这般善解人意,当下精神大振,睁开眼坐直身子问:“什么事,只管说来。”

“是母亲的事。”李镜道,“这些年了,咱们都是在自家小祠堂供奉母亲。以前咱们刚来南夷,诸事忙乱,千头万绪,主要也是咱们这里不太平,能把母亲供奉在哪里呢?如今总算小有基业,孩子也大了,母亲虽在扬州入土为安,咱们做儿女的,也该有咱们的心意。我想着,不如从内库里拿出些银钱来,给母亲盖座庙,以后也可常去祭拜。”

李镜道:“这事儿,在我心里也有些日子了,庙宇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慈恩寺。”

“你这主意好。”秦凤仪自然是愿意的,心下愈觉媳妇儿贴心。

李镜虽则不急着丈夫去争储位,但此位,李镜又绝不会拱手让给大皇子,她就要用这慈恩寺给京里的百官提个醒,谁才是皇朝的元嫡血统。

大半个月后,大阳就在赵长史、冯将军等人的护送下回了凤凰城。

李镜正张罗着建慈恩寺的事,大阳是个好奇心重的,说了些一直送祖父到湖南的事,他就打听起慈恩寺的事情来。说来,他爹娘虽然也时常往庙里观里布施些个,却不是爱求神拜佛之人,便大阳,在父母的教导下,对宗教向来是尊重而不沉迷。不过好端端的,怎么爹娘倒建起庙来,必然是有缘故的。大阳问他爹时,他爹只说:“小孩子家,瞎打听什么。出去这些天,功课有没有落下?”他拿考查功课威胁儿子。

大阳就去问他娘了,他娘便没瞒他,直接与他略说了说柳王妃之事,李镜道:“这些事,你听一听便罢了。这是长辈们的事,与你们小辈无干。”

大阳简直惊呆了,他完全不晓得,他一向崇敬的祖父竟然曾经为了帝位抛弃了自己的亲祖母……大阳一时有些缓不过神,好几天没精神。秦凤仪知晓此事后埋怨妻子道:

“大阳还小,如何要与他说这个?”“他已到了懂事的年纪,早晚都会知道,与其叫别人说,不如我们告诉他。”李镜老神在在,“放心,我心里有数。”

李镜后来又与儿子长谈了一回,道:“人这一辈子,不可能都是光明的时刻。陛下与你祖母之事,我让你不要多想,便因此事太过复杂,事涉长辈,而且当年到底是个什么形势,我与你爹那时候都没出生哪,何况你了。你祖父与你祖母的事,是他们的事,你只要想,你祖父对你好不好,就行了。”

“自然是好的。”大阳眼神有些暗淡,情绪亦是不高。

李镜想摸摸儿子的头,终是没有动,大阳是世子,以后是要承继基业的,而李镜对长子的期许更深,她希望,儿子心性上的成长要更快些,再快些。李镜道:“你祖父对你祖母、你爹,终是有愧的。但他对你,一直非常喜爱,没有半点儿不好。大阳,这是你们的祖孙情分。”

大阳仍有些似懂非懂,李镜让他自己琢磨去了,孩子不是一瞬间便能长大的,在长大的过程中,必然要有各式各样的经历,而这些经历,是父母所不能教授的。李镜向来只负责引导,其他的,就看孩子自己了。

大阳还没弄明白祖父母之间的事,忽然自江西传来噩耗,御驾经江西龙虎山脚时,遇山石崩裂,不幸罹难。连带着景安帝、景川侯,全遇难了。

大阳听闻此事,祖父品德有瑕之事再顾不得想,不论祖父还是外祖父,都是待他极好的,大阳只觉伤心至极,哇的一声就哭了。

大阳这能哭出来的,还是好的。他爹倒是没哭,他爹骤闻此事,心下大痛,低头一口血便吐了出来。麾下诸臣原就给景安帝遇难的消息惊得六神无主,如今见秦凤仪如此,更是面色大变,再顾不得景安帝如何,立刻大声宣来太医,又纷纷上前劝起秦凤仪来。

秦凤仪与景安帝一向不大和睦,这并不是什么秘密。只是看你原本对皇帝陛下爱答不理的模样,皇帝陛下虽则遭遇不测,你这反应也忒强烈了吧!

秦凤仪突然吐了血,大家这会儿就都顾不上皇帝陛下了,齐齐喊来太医给亲王殿下就诊,关键时候,南夷上下都指望着您老人家哪,您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好在,秦凤仪年轻,一时刺激过大,吐口血并不是大事,太医开了宁神的方子便亲去煎了来。秦凤仪吐了回血,心下倒是蓦然空灵,立刻问过来传信的信使:“这绝不可能!陛下御驾防控何其严密,怎么会山石崩裂遇难?简直笑话!”

那信使道:“殿下,世间谁人敢拿帝躬说笑!”

这话也是,秦凤仪骤然起身,来回溜达两遭,道:“那也不大可能啊,我完全感觉不到啊。”秦凤仪又问,“大舅兄,你感觉得到吗?”

李钊此刻脸色泛白,没明白秦凤仪的意思:“什么感觉?”

秦凤仪道:“亲人过世,我这心里都有感觉的,你是岳父的长子,倘岳父有个好歹,你肯定也有感觉。”

大家都觉着:殿下这是伤心傻了吧?

李钊眼泪都下来了,顾不上自己伤心,哽咽道:“阿凤,你节哀。”说着,李钊的眼泪便扑簌簌落了下来。此时落泪的,绝不止李钊一人,景安帝身为帝王,一国之君,虽则迟迟没把他家殿下立为储君,但这位帝王在位时,一雪先帝失土之耻,励精图治,尽职尽责,为政为君,皆称得上英明之主,便是他们南夷能有这么迅速发展,也少不了这位帝王在政治上的支持。想到皇帝陛下月余前还在凤凰城对他们欣赏有加,而今竟殒身江西,每念至此,大家焉能不伤心呢?

于是众人纷纷掉下泪来。

秦凤仪还道:“哭什么呀,一准儿没事,虚惊一场。”

大家一听这话,想着皇帝陛下山陵崩,亲王殿下伤心过度失了神志,于是哭得更伤心了。大家哭了一回,章颜方问那使者到底是怎么回事。使者细细说了,原来,龙虎山是有名的张天师的道场,景安帝南巡,就想去龙虎山拜一拜,结果现下正是雨季,前些天下了雨,大家也不晓得山岩就松动了。御驾刚至山脚,山石崩塌,御驾都埋山石下头了,现在还挖呢。

秦凤仪怀疑地道:“陛下真在御驾中吗?不会是别人在御驾中,你们看错了吧?”使者都觉着,亲王殿下当真是神志不大清醒了,皇帝陛下安危大事,给他八个胆子,他也不敢乱说啊!

正好,章太医端上药汤来,大家劝着秦凤仪先吃药,定一定神,别真的伤心傻了,眼下这要命的时候,大家还都得指望着他呢。

秦凤仪一盅汤药下肚,就有些昏昏欲睡,赵长史与李钊把秦凤仪送到内仪门,李镜已带着一群孩子接了出来,显然也是听说了景安帝不幸遇难的消息,人人脸上带泪。李钊一见着妹妹,更是伤感得不行。不过眼下还有更要紧的事,李钊强撑着精神道:“殿下伤心过度,刚喝了章太医开的汤药,睡过去了,让他好生歇一歇吧。”

李镜让大阳带着孩子送丈夫去房里休息,请李钊、赵长史到书房说话,一到书房,李镜先问:“消息准确吗?”

李钊道:“是三殿下特意打发人,八百里加急过来送的信,应是无差。”

不知是没敢问还是疏忽了没有问,李镜并没有提自己父亲的情况,而是道:“召章大人、桂巡抚、傅长史、张驸马、冯将军、潘将军、方宾客,都过来说话。”

章颜等人一到书房,见到王妃殿下,立觉心安。

这些年,南夷能有今日,自然是亲王殿下的英明所到处,但王妃殿下的贤德智慧,他们这些近臣亦是晓得的,尤其是曾与王妃殿下参与过凤凰城保卫战的章颜、方悦二人。而且王妃殿下为亲王殿下诞有四子一女,这样的时刻,亲王殿下心伤过度不能理事,有王妃殿下主持大局,亦是好的。

李镜道:“章总督立刻起草王令,陛下罹难,南夷上下,包括云贵,外松内紧,谨防不测。另则,令义安、敬州二府严防闽地。张驸马,点兵三千,备上粮草,去一趟江西。一定要见到豫章王,问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镜如此一通吩咐,大家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凡是接到王妃吩咐之人,皆起身领命。

秦凤仪是在下午醒来的,醒来后,就看到了守在床边的妻儿,大阳的眼睛肿得跟个核桃一般,妻子脸上亦有泪痕,他过了会儿才想到了什么,声音中仿佛带着微微的叹息,问:“什么时辰了?”

大阳哽咽道:“爹,下午未末了。爹,你可醒了。”要不是见他爹都伤心得倒下了,大阳都想痛哭一场。

秦凤仪坐了起来,看向妻子:“是真的吗?”

李镜点点头:“又有三封密报送来,三殿下正在主持救援的事,眼下,已挖出御驾……”李镜也说不下去了,眼睛湿润,眼泪便落了下来。死的不只是景安帝,还是她亲爹啊!李镜想到父亲竟遭此不测,便伤心得不得了。

秦凤仪长声一叹:“我要去一趟江西,非我亲见,我必不能信。”

李镜道:“我已着张驸马亲去了,到底如何,待张驸马回来便能知晓了。眼下陛下那里尚不知如何,你想想,陛下万乘之尊,如何就突然遇到山石崩裂之事?我绝不信这是意外!可倘是人为,陛下都受此谋算,你若是现下去,焉知不是正中他人算计!何况,眼下南夷官员,六神无主,正需你拿主意,我虽能稳住一时,到底是妇道人家。再者,大主意我也没有。你若好了,就先去见一见章总督等人吧。”李镜也不全然是劝秦凤仪,她说的也是实话,李镜虽自忖不算无能,秦凤仪也常说,他媳妇儿是天下第二聪明之人,李镜却深知,自己在大局见识上,是不如丈夫的,尤其眼下生死荣辱之季,更需丈夫拿主意,以定臣民之心!

秦凤仪却仿佛没听到妻子这话,眼睛虚虚垂下,轻声道:“你说那人,我以往常说,他是世上第一聪明之人,当年,为登上帝位,也是用尽心机手段,如今,却也不过这般结局。”

秦凤仪其实是个爱哭的,大阳就很遗传了这一点,但此番亲爹、岳父一并出事,秦凤仪吐血之后反而并没有落泪痛哭。只是看他的神色,李镜反而盼着他能痛快地哭一场才好。

秦凤仪也并没有倒下,他已不是先时那个遇事只会愤怒哭泣的少年了。

秦凤仪起身后换了白衣,在书房召见近臣,章颜等人亦是换了青衣角带,个个神色肃穆,一肚子的心事。秦凤仪当头一句便是:“我没想到,帝躬会突然出事。你们,也没想到吧?”

谁能想到啊?

秦凤仪似是看出他们心下所想,淡淡道:“只有一种人能想到,便是谋害帝驾之人!”

秦凤仪的声音并不大,就是秦凤仪昏睡的时间,诸人心里也不是没想过御驾突然出事,存有蹊跷。但秦凤仪突然说破,饶是诸人眼下为权重一方的大臣,仍是禁不住面色微变。章颜身为南夷总督,诸人之中,他官位最高。但第一个说话的并不是他,而是双眼红肿的桂巡抚,桂巡抚咬牙问:“殿下的意思是,陛下是被人所谋害的?!”桂韶性忠烈,一想到这样圣明的君主竟为人所害,怕恨不能立刻揪出贼人噬其肉食其骨饮其血剥其皮!

“除此之外,我绝不相信,世间能有这么凑巧的事!帝驾不去龙虎山,他这山石怕也不能突然崩裂!”秦凤仪虽则恨景安帝,但他也就是说两句“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的话,并没有恨到要杀景安帝的地步,更未料到,景安帝突然就这么去了。秦凤仪寒声道,“南夷封地,是陛下亲自赐予我的。我既是南夷之主,便要守好这里。冯将军,沿线布控,所有军事防备,调至最高等级,所有休假的将士,悉数召回!自州到县、乡、村,皆要加紧训练,谨防战事。”

冯将军领命,秦凤仪对潘将军道:“凤凰城的城防,交给你。”潘将军起身领命。

秦凤仪与桂巡抚道:“陛下遇难的消息,京城应已知晓,吩咐下去,南夷上下,国丧期间,禁宴乐婚嫁。

“还有,眼下千头万绪,本王亦六神无主,李宾客暂且夺情。”李钊哽咽道:“是。”

秦凤仪将藩地的事情吩咐好后,便打发诸人下去了。之后,秦凤仪修书一封给罗朋,命人秘密送往大理。

章颜、李钊、方悦、赵长史、傅长史五人,私下又求见了秦凤仪一回,章颜道:“眼下,虽不该说这话,这些年,殿下待臣等恩深如海,臣不得不言,为殿下计,为南夷计,为天下苍生计,殿下,您得有个决断啊。”

秦凤仪道:“既敢谋害帝躬,必有后手。”

大家还等着秦凤仪后面的话呢,后手是啥啊?结果秦凤仪说完这句便没动静了。李钊身为秦凤仪的大舅兄,两人于公于私皆不是外人。何况,此番不仅秦凤仪死了亲爹,李钊他亲爹也遭遇了不幸,而且不同于秦凤仪与景安帝复杂的父子关系,李钊与其父,一向是父严子孝的典范。一想到亲爹叫人害了,李钊心里恨得,此时便忍不住道:“殿下的意思是……”

秦凤仪道:“这世间,许多人都爱耍心机手段、阴谋诡计,以示不凡。人,有些心机原不是坏事,但想以心机成大事,实是舍本逐末,愚蠢至极。这世上,其实只有一件事是最要紧的,那就是,实力。”秦凤仪顿了一下说,“且等一等,并无妨。”。

李镜虽则已是优秀政客,但她当真没有秦凤仪这种安定人心的能力。大家看秦凤仪正常了,心下委实松了口气,开始有条不紊地进行外松内紧的各项治丧事宜。

小严将军私下很是找方悦打听了一回,他爹是陛下的随扈大将,他爹有没有事啊?方悦悄与小严将军道:“你少安毋躁,我就在殿下跟前,一旦有严大将军的消息,我立刻着人告知你。”

小严将军担忧不已,一脸忧心忡忡地向方悦道谢。

相对于南夷的平静,京城则是险些翻了天。

一听到景安帝出事的消息,裴太后直接就厥了过去。然后又被平皇后、大皇子等哭醒过来。裴太后面白如纸,只恨不能一口气上不来,再厥过去一遭才好,此际还要提着一口气问:“皇帝怎么会出事?景川侯呢?严槿呢?”

大皇子双手将一封素白的奏章捧上,泣道:“皇祖母——”一声哀泣,将奏章呈上,严大将军倒还活着,景川侯却是一并西去了。

裴太后虽则七十来岁的人了,但平时注重保养,手脚一向灵便,此时,伸手去接奏章,却未能接住,奏章直接掉到了冰冷的地砖之上。大皇子膝行上前,伏到裴太后膝上痛哭起来。

裴太后与大皇子抱头痛哭,一时,整个慈恩宫内,皆是涕泣之声。

裴太后、大皇子等人正哭呢,得了信儿的郑老尚书等人也哭到宫里来了。裴太后抱着大皇子泣道:“我的孙儿,这可如何是好?”

大皇子泣道:“孙儿全无主意,还需皇祖母教导。”

裴太后老泪纵横:“我一守寡老妇人,无非夫在从夫,子在从子罢了。今皇帝一去,痛我心肝。”裴太后多精的人啊,纵是初被皇帝儿子的死打击得一时厥了过去,如今的裴太后却是比任何人都要清醒的。一个成熟的政客,在没有弄清楚形势之前,是不会做任何决断的。

裴太后眼泪汪汪地对大皇子道:“你是皇家长孙,今你父罹难,你可要给你弟弟们做出个表率啊。”

大皇子泪水往下淌,哭道:“还得祖母教我。”“我不知政要,不过皇帝南巡前,令内阁郑相辅政,他总是个忠心的。”裴太后哽咽道,“再者,平郡王乃我老亲家,更是你外祖父,他亦是信得过的。”如果大皇子留心就能知道裴太后说的这些话,与景安帝南巡前交代大皇子的话简直如出一辙,只是换了几个字而已。只是大皇子并未留心。

既裴太后如此吩咐,大皇子便宣了郑相一行人进来,内阁几位留京之人,悉数到了。以郑相为首,大家皆是一副天塌下来的哀戚样。大家进来先是一通哭,哭完后,还得商量大事,裴太后道:“你们皆是国朝忠臣,皇帝乃万乘之尊,今不过南巡,便在江西遇难,这样的事,自古至今,闻所未闻!不要告诉哀家,这是意外!”毕竟是亲儿子,饶是裴太后这样冷心肠之人,谈及儿子遇害之事,犹是伤痛不已,再次落泪。裴太后看向大皇子,挽着大皇子的手对郑相等人道:“皇帝南巡前,将京中之事交予大郎,你们皆是内阁重臣,眼下如何,还得你们与大郎商议。哀家又有什么主意呢。”裴太后说着,又是一通哭。平皇后等人亦跟着哭泣不已。

裴太后望着大皇子,泪眼婆娑又千叮万嘱:“大郎,你可要查清楚害你父的贼人,为你父报仇雪恨啊!”

“是!孙儿谨遵皇祖母懿旨!”“好了,你父皇的事要紧……”裴太后双眼泪流,拍拍大皇子的手背,“记住,任何时候,咱们皇家都不能乱,别辜负了你父皇对你的期望。”“孙儿在皇祖母身边服侍。”大皇子将头埋在裴太后膝上,裴太后轻轻抚摸他的后颈,哽咽道:“此时此刻,在哀家身边服侍,不过小孝。你父遇难,你身为长子,不主持政务,难道要叫你年幼的弟弟们主持吗?他们又懂什么呢?你不把朝廷撑起来,又让我们靠谁去呢?”

裴太后说着劝着,大皇子方与诸臣去了。

大皇子虽则被裴太后交代了一应政务皆由他主持,但如今景安帝遇难,大皇子仿似全无主意,事无巨细,都要请教裴太后。奈何裴太后因儿子遇难深受打击,竟一病不起。如此,大皇子也不好再拿这些事扰了裴太后,只得自己做主了。

大皇子也请来了平郡王,眼下,除了给大行皇帝治丧,便查大行皇帝死因之事了。平郡王认为,当召在外诸藩王回京奔丧。内阁郑相对此亦无意见,但大皇子的心腹文长史与前工部尚书汪尚书以及大皇子的亲四舅平琳极力反对,此三人皆认为,眼下第一要务便是请大殿下以嫡长身份登基。

至于如何登基,那就要从如何查明陛下死因说起了。

大皇子其实不大信赖郑相等人,不过他还是信赖自己外祖父的。只是外祖父也不晓得怎么了,不知是不是上了年岁,怎么这会儿就张罗着藩王进京?郑相一向与秦凤仪关系不错,可外祖父是自己亲外祖父啊,又不是秦凤仪的外祖父,难不成老糊涂了?

大皇子委实想不通这一点。

其实,大皇子真是想错了郑相,就是郑相此举,也是出自公心,而非私意。郑相与秦凤仪那点关系,在秦凤仪没挖他孙女婿的时候,就是寻常关系。郑相毕竟是首辅,虽则与藩王打交道的时候不多,也不会主动与藩王交恶,而秦凤仪是个自来熟的性子,除了秦凤仪特讨厌的人外,如大皇子,其他能相处得来的,秦凤仪都挺亲热。但两人真没什么私交,哪怕是孙女婿升职升到了南夷市舶司主管,郑相的立场依旧是景安帝的忠心首辅,而不是秦凤仪的狗腿子。

可大皇子就是觉着,郑相与秦凤仪交好。

大皇子想不通的事,他四舅也想不通,平琳回家还与他爹抱怨道:“陛下突然崩逝,眼下最要紧的,便国不可一日无君。倘藩王来京,京城各种势力交杂,殿下的大事怕要耽搁。爹,殿下一向待咱家亲近,眼下,还是大事要紧啊。”

平郡王一直没有在大皇子身上下重注,便是这个缘故,大皇子的耐性委实太差,原以为这些年已经有所转变,不想,一遇大事,还是这般沉不住气。可这个时候,大皇子只差一步,平郡王也不好再委婉,毕竟这是自己嫡亲的外孙,能伸手扶一把还是要伸手扶一把的。平郡王道:“现下的大事,只有一件,先迎大行皇帝回京,为大行皇帝举哀发丧。至于其他,大殿下何须着急,大殿下本就是嫡长皇子。”

平琳道:“爹,我们也该提前预备着些。”

平郡王淡淡道:“你要预备什么?”

景安帝已死,平琳身为大皇子最亲近的舅舅,胆子也大了不少,平琳颇为敢说,轻声道:“自然是殿下登基的事。”

哪怕在平郡王看来,外孙子的皇位已有五成把握,但看着这个四儿子仍是不由得有些灰心,平郡王道:“大行皇帝以孝治天下,三年不改父道,方为孝。所以,没有比大行皇帝发丧更要紧的事,包括大殿下登基之事。”你爹遗体还没弄回来呢,还在外头晾着哪,你能登基吗?

平琳越发觉着父亲古板,道:“爹,我不是说不给大行皇帝发丧,我是说,先待大殿下登基,再召藩王回京,岂不更是稳妥。爹你也晓得,镇南王权掌西南,一向不驯。”

平郡王气得不行,跟谁说话都没这么费劲过。怎么别人家的儿子都是一点就通,偏生他家这个就是榆木疙瘩?平郡王低声道:“殿下一旦登基,镇南王焉会还朝?”

平琳到底没蠢到家,此方明白父亲深意:“父亲的意思是,先用大行皇帝发丧之事令镇南王还朝,拿下镇南王后,再拱卫大殿下登基?”

这还用说吗?

平郡王不是没有私心,在大皇子有机会问鼎皇位时,他必然要推大皇子一把,也必然会为大皇子考虑。郑相等人是什么意思他不晓得,但在平郡王看来,这是最好的召镇南王还京的时机了。

平琳去宫里与大皇子商议他爹这主意,大皇子倒也愿意毕其功于一役,然后大皇子想了个蠢主意。当平郡王知晓这个蠢主意的时候,问罪三皇子的诏书已然由六皇子带往江西,便想追回都难了。平郡王当下跌足长叹,待去宫里求见大皇子时,大皇子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豫章王随驾帝侧,父皇遇难,我召豫章王来京问个明白。”

平郡王道:“豫章王一样是大行皇帝亲子,殿下的手足兄弟,大行皇帝遇难,豫章王丧父,定是心痛难当。殿下该好生安慰豫章王,事情尚不清楚,问罪豫章王,未免不妥。”

大皇子皱眉:“父皇毕竟在江西出事,不要说豫章王,便江西巡抚,一样脱不开干系。”

如果说对四儿子的失望还只是父对子的失望,如今面对大皇子,平郡王当真是心如死灰。其实,许多话大皇子不说,平郡王也能明白。豫章王一向与镇南王交好,这几年,南夷发展的势头极为顺畅,江西挨着南夷,更是没少沾光。据说,江西自豫章到南夷的官路不大好,都是镇南王财大气粗出银子给修的。大皇子问罪豫章王,必是削镇南王羽翼之意。

平郡王纵是心如死灰,但对于大皇子而言,现在的时局却是千载难遇之时机,平郡王语重心长地与大皇子道:“殿下既要召镇南王回朝,便不好在此时动豫章王,举朝上下,皆知镇南王与豫章王交好。殿下问罪豫章王,镇南王必不会坐视不管。殿下啊,此诏书一出,想召镇南王回朝,难矣。”大好时机,就此葬送。

便自己亲外祖父,总这么嘟嘟囔囔地否决他的主意,大皇子也不大痛快了,不由得面现不悦道:“难道朝廷连豫章王都不能问上一问?他镇南王也忒霸道了!朝廷将他分藩南夷,是让他为朝廷之臣,不是让他为朝廷之主的!再者,豫章之事,与他镇南有何相干?倘他如此不驯,朝廷自有说法!”

这样的横话,在他跟前说又有什么用!

看大皇子如此冥顽不灵,又蠢又拧,还要摆脸色,平郡王一样不痛快。倘若不是觉镇南王为心腹之患,你又何须听我的主意召他还朝啊?还不是想把他弄到咱们的地盘上来,以除南夷之患!要对老虎下手,难道不该是快、准、狠?平郡王还是第一次看到要对老虎下手前,先撩虎须,看看这老虎是不是软柿子的。

镇南王要是软柿子,大皇子还用这么忌惮他吗?

平郡王给大皇子气得折寿五载,还得忍气问:“便问罪豫章王,何人不可去江西,殿下如何派了六殿下?”

大皇子道:“眼下朝中,愉王叔闻父皇之事,已不支病倒,宗人府还要二弟撑着。四弟、五弟一个在礼部一个在工部,皆离不得。唯六弟,他在刑部,正管刑名之事。他这番过去,我也叮嘱他了,必是要把父皇的灵柩妥妥地带回来。再者,父皇遇难之事,他也要细查才是。还有,倘派别人,老三怕是要多想,老六与他一向不错,让老六去,老三也能放心与他进京。我其实只是宣老三来京问一问父皇遇难之事,这事,早晚都要问的,只要与他无干,我身为兄长,疼他都来不及,哪里会问罪于他?”

平郡王终于无话可说,自宫里告退后,都不想再替大皇子操这份儿心了。原本用大行皇帝之死,召藩王来京奔丧之事可名正言顺地召回镇南王,只要镇南王一回京城,那就是离水的鱼、入笼的虎,先软禁镇南王,慢慢削南夷之势,大皇子的皇位,十拿九稳!再退一步,以给大行皇帝奔丧之名召镇南王,倘镇南王不肯回京,立刻便大不孝,如此,亦可在舆论上压制镇南王,大皇子也可以孝子之名,登上皇位,日后问罪镇南王,亦是师出有名。

偏生,大皇子先要问罪豫章王。

镇南王性情强横,你动豫章王,他岂会坐视不管!

果然,原本秦凤仪就令人时时关注江西局势。六皇子带着朝中诏书到江西,一则要请大行皇帝灵柩回京,二则竟要带三皇子与江西巡抚、严槿,连带龙虎山的诸位道人等回朝细问大行皇帝遇难之事。

六皇子带来的诏书内容,秦凤仪当天晚上就知晓了。秦凤仪当晚饭都没吃,召近臣商量此事。秦凤仪先是骂了大皇子、内阁等人一通,怒道:“三皇子、江西巡抚、严大将军,哪个是能害陛下的?不要说这样的大事,便陛下在江西打个喷嚏都得是他们服侍不周!他这也忒心急了!想登基、登基便是!如此下作,丢尽陛下的脸!不是说这几年如同圣人一般吗?圣人就这样!”

秦凤仪大骂一通,不然,心下这口气断难平!

章颜在秦凤仪身边多年,知道秦凤仪就是这样的爆炭性情,待他爆发之后,方冷静道:“大殿下此举,怕是项庄舞剑,非在三皇子,而是在殿下!”

“既是对我,只管明刀明枪过来!”

李钊道:“眼下,三皇子这里总得有个主意,三皇子与大皇子一向不睦,此番进京,怕是难好。”

方悦道:“倘让三皇子这般被带到京城,下一次,就当真要把屎盆子扣到咱们南夷来了!”

大皇子如此手辣,诸人皆知到了要紧时候,赵长史、傅长史互望一眼,躬身道:“还得殿下拿个主意才好。”

冯、潘二位将军亦起身道:“我等誓死追随殿下!”

秦凤仪面沉如水,却不发一言。他知道诸人之意,自景安帝遇难,秦凤仪也知道,早晚必有这一日。只是这样的决断,临头时并不好做。突然间,书房中的牛油大蜡噼啪一声,爆出个灯花,秦凤仪突然心下一动,一掌击在案上,吩咐冯将军:“立刻点一万兵马!”

冯将军领命,章颜等人大惊失色,齐齐道:“殿下,殿下断不可冲动行事啊!大行皇帝尚未发丧,倘殿下兵犯京城,叫天下人如何看殿下?”

秦凤仪皱眉看他们:“我去京城做什么?去京城一万人马也不够啊!”“那殿下是——”“我去迎大行皇帝来凤凰城!”秦凤仪语出惊人,章颜等大惊失色。天哪!

这,这——

这主意简直是妙入毫颠!

古有曹孟德挟天子以令诸侯,当然大行皇帝不是汉献帝,但此时此刻,不得不请您老人家在我们南夷受我南夷香火供奉了!

秦凤仪看他们一个个都似被剪了舌头一般,冷声道:“怎么,我不能迎大行皇帝来凤凰城吗?我听闻,平民百姓之家,父死,尚是正室之子为家族嫡脉正根。大行皇帝虽对不起我的母亲,可我以德报怨,自然该是我为大行皇帝居丧,难不成,叫庶孽之子为大行皇帝破土发丧?如此,国朝礼法何在!”

诸人心下一跳,继而齐声道:“殿下明断!我等誓死追随殿下!”

秦凤仪望向诸人脸上的忠贞坚定,心下轻声道:相对于大皇子,依你的英明傲气,想来,更愿意受我供奉吧!

秦凤仪突然神来之笔,立刻令整个局势为之逆转!

秦凤仪去江西接大行皇帝灵柩来凤凰城,简直是神人都想不到的高招!大皇子你不是要以大行皇帝遇难之事来发难吗?行了,不必你帮着大行皇帝发丧了,你也不配呀!你更无立场以此来问罪诸人!

秦凤仪回去同媳妇儿一说,李镜也吓了一跳,毕竟刚死了亲爹和公公,李镜不好赞此举甚妙,道:“这几天哀大行皇帝之死,竟忘了这样要紧的事。你说得是,咱们该迎大行皇帝灵柩来南夷的,不然,岂不是让人说咱们不孝?焉能元嫡之子犹在,反而让大行皇帝受庶子供奉呢?”她立刻就给秦凤仪收拾随身所带衣物,倒也不必复杂,如今刚过夏时,素服便可。

李镜难免再叮嘱一句:“这次到江西去,别的都不要紧,你可得保重身子。”但凡这事能让第二个人去,李镜也不能让丈夫在此时离开南夷,但委实没有第二个人可代替。李镜便不似寻常妇道人家拦着丈夫说些担心的话,只是让他注意安危便是。况,经大行皇帝之事,现下的江西,怕是铁桶一般了。

“你放心。”秦凤仪道,“我这一去,凤凰城诸事便交给你了。”

李镜点头:“还有一事儿,把小严将军带去吧。”严家一向忠贞。三皇子、六皇子都好说,就怕严大将军不肯随他们来南夷呢。

秦凤仪道:“你说得对。”

秦凤仪第二日便带大军出发了,文官带了傅长史、李钊,武官则是冯将军,另则兵马一万。如今秦凤仪安危是重中之重,诸人都不敢大意。

秦凤仪在第三天遇到护送安哥儿到凤凰城的卫队,带队的是三皇子的侍卫头领与张羿身边的副将,一问方知,三皇子着人把长子送到南夷,自己准备去京城了。把秦凤仪吓得不轻,以为三皇子已经跟六皇子走了呢。

好在,侍卫说出城前六皇子命城中相士占卜,说七日内不宜移动大行皇帝灵柩,眼下,他家殿下还未随六皇子去京城。

秦凤仪松了口气。

三皇子的侍卫长自怀中取出两封信,双手奉上。秦凤仪随身侍卫接了,秦凤仪一目十行看过,一封是三皇子写的,三皇子说他必要去京城说个明白,便死也不能背上谋杀皇父的罪名,把长子安哥儿托付给了秦凤仪。另一封是六皇子的信,六皇子的信上简单介绍了随他来的诸位朝中大员,信件写得十分简洁,最后说,秦凤仪若是想救三皇子就赶紧想个法子,他能拖个七八天,再多时间,怕也拖不住了,他也不是什么好汉,与大皇子关系也不亲密,届时怕是护不住三皇子。秦凤仪看过六皇子的信,心说:这还像些样子。

秦凤仪将安哥儿往自己马上一放,道:“去什么凤凰城,安哥儿与我一同接你父亲母亲,好不好?”

安哥儿比大阳大上两个月,已是懂事的年纪,知道皇祖父遇难,他六叔来江西,要把他爹娘带到京城去受审,心里又是害怕又是担心父母弟妹,已偷偷哭过好几回了,此时见了凤伯伯,安哥儿强忍着眼泪,响亮地抽了一鼻子,而后大声道:“好!我跟伯伯一道去救我爹娘,还有弟弟妹妹!”

秦凤仪赞安哥儿一句:“男子汉大丈夫,便当如此!”打发三皇子的侍卫长道,“你快马回去,看住你家殿下,不要让他随六皇子去京城,拖上两日,待我过去,自有话说。”

“是!”那侍卫长面露感激,屈膝跪下,郑重给秦凤仪行了个大礼,而后飞身上马,快马回了江西。

秦凤仪的大军皆是精兵,行进速度并不慢,待到第七日,便到了豫章。大军所至,举城皆惊。原本严大将军的军权已由一位裴将军接掌,秦凤仪大军至城外,禁卫军已接管城防,见镇南王大军亲至,当即吓得不轻,连忙去回禀。

裴将军当即道:“镇南王乃朝廷藩王,无谕不可擅离封地,一旦擅离,等同叛逆!如何处置叛逆,还用本将教你吗?”

这位副将都想骂娘了,镇南王来都来了,这是大行皇帝的亲儿子,我难道要去砍亲王?只是大将军都叫人关了起来,副将只得忍气吞声道:“下官鲁钝,还得请将令明示!”

裴将军竟一时叫这副将噎得不轻,副将不想担上杀亲王之名,裴将军更是不傻!不过能叫大皇子派出来接掌严大将军的禁卫军,自然是大皇子的死忠,这位便是裴侧妃的嫡亲兄长,因在军中任职,一向与大皇子亲近。

裴将军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声音自牙缝中挤出来,将一支令箭递出去:“当诛!”副将领命去了。

只是他刚出门便叫六皇子的人请了去,六皇子消息亦是极快。副将正发愁呢,便有令箭,一旦对镇南王的军队开战,以后清算,找人顶缸,他可没有裴家的关系。何况,镇南王善战之名,天下皆知,叫他一个副将去与镇南王开战……关键是,这姓裴的到底是哪根葱啊,就让老子去送死?照照镜子,你配吗?一见六皇子,副将立刻半点儿不隐瞒地将此事与六皇子说了,连带自己的担忧,副将一并讲了。副将道:“虽有禁卫军十万,但镇南王机谋善战,又是亲王之尊,这样问都不问一句便对镇南王开战。此事关系重大,下官不敢不回禀殿下……”

六皇子大怒,一则是怒裴焕不将他放在眼里,竟然问都不问他一句,便要对镇南王下手;二则便这姓裴的想作死,自己只管死去,竟还要连累他!六皇子怒道:“荒唐!镇南王乃我王兄,父皇在此,镇南王来给父皇请安,便有人想诛杀皇子!”他立刻过去与裴将军一番理论。

六皇子自小便不是个好缠的,裴将军却也是大皇子的心腹,而且只看此人能发下令箭,便知此人心思委实狠毒。六皇子怒道:“在我父面前,我断不能任你诛杀皇子亲王!”

“镇南王无谕擅离封地,已是叛逆之身!”“便是三司,也没有不问而诛之事!”

还有江西的官员劝着,再者,问都不问一声,便对镇南王的军队动手,这无疑是要逼反镇南王的。你要是有本事拿下镇南王,咱们也就不说什么了,可南夷兵一向擅战,镇南王战功更是名震天下!关键是,我们江西离南夷不过七八日路程,你敢对镇南王出手,咱们这些人能不能活着走出江西都两说!还是新任江巡抚道:“不妨请镇南王孤身入城说明情况,这样不致冒犯镇南王殿下。”

六皇子斜睨这江巡抚一眼,心说:又一个白日做梦的。

六皇子道:“不如裴将军、江巡抚一道与本皇子迎镇南王兄入城。”

二人立刻面现犹豫,六皇子冷笑:“怎么,镇南王亲王之尊,还不够你等亲迎?”二人连称不敢,江巡抚道:“臣随殿下出迎镇南王,毕竟城中兵马要由裴将军调度。”

“迎镇南王而已,何须兵马调度?”六皇子道,“我把话放这里,镇南王若是心怀歹意,南夷兵马数十万,咱们这里才有几人?”看裴将军一眼,六皇子讥讽道,“蠢材!你竟然要对镇南王用兵!我看你是要把我们都连累死!”把二人臭骂一通,六皇子趾高气扬道,“我堂堂皇子之尊都不惧,你们倒比我这龙子凤孙都要金贵了!”

六皇子随便几句便把二人挤对得不成样子,二人心说:便随六皇子出城,料他镇南王也不敢如何!

镇南王的确不敢如何,镇南王不过是一点儿没客气,挟他三人率大军入城而已。

六皇子路上还一副与秦凤仪不共戴天的坚贞模样,怒道:“我好意出迎,王兄这是作甚?”

“不作甚。听闻你假传圣谕,私囚亲王,我就是过来看一看,你们哪里来的这般胆量?”秦凤仪还肯理一理六皇子,如裴将军,刚要大骂,立刻被秦凤仪的侍卫一顿嘴巴子抽掉满嘴牙,再说不出话来。江巡抚见状,当即噤声,不敢多言。

秦凤仪进城先把六皇子带来的一干人,连带六皇子、裴将军、江巡抚一并给软禁了,再召文武诸人议事,连带着三皇子、严大将军、前江西巡抚都放了出来,秦凤仪先对三人道:“陛下在江西遇难,你们自然罪责难逃,但要说这事是你们做的,我第一个不信!很简单,不要说陛下为人所害,便陛下略有不适,你们也会担上侍奉不周的罪名!可眼下,的确是你们的疏忽,方致百姓失君父,国朝失圣君!你们若现在以死赎罪,到了地下,陛下问为何人所害,你等可有言语回答?!”

前江西巡抚先是滴下泪来,泣道:“殿下明鉴!有殿下此言,罪臣便立刻死了,也心甘情愿!”

秦凤仪冷声道:“死人无用!”江西巡抚吓得连死都不敢说了!

秦凤仪再问严大将军道:“大将军可要去死上一死?”

严大将军其实年纪不算老,尚未至六旬,以往保养得宜,亦是乌发多银丝少,今日一见,已是满头银发,神色悲怆,可见御驾出事对严大将军的打击之大。严大将军倒是不怕死,但就像秦凤仪说的,倘就这样死了,就是到地下也无颜面对皇帝陛下,严大将军道:“在未查出陛下死因前,罪臣不敢言死。”

秦凤仪与三皇子道:“你的清白,待此事水落石出之时,自可明证!你自幼读圣贤书,得陛下教导,陛下何时教导过你自知死路,还一意赴死的?你家媳妇儿女,难不成托付给我?我又不是没媳妇儿女要看顾,我可看顾不过来,还是你自己看顾吧!”

说完,秦凤仪举起腰间所佩之剑,高声道:“今日,本王以大行皇帝元嫡之子的名义,迎大行皇帝灵柩入归凤凰城!”

三皇子、严大将军都以为秦凤仪是来救人的,没想到,秦凤仪除了救他们,还有这么一桩大事要做!严大将军是个懂行的,一见那嵌满宝石、五颜六色、宝光璀璨的宝剑,立刻失声道:“这,这是,这是凤楼剑?”

“正是!”秦凤仪一脸肃穆庄严,神圣凛然,沉声道,“当年,太祖皇帝为迎娶孝元皇后而铸此剑,从此,但凡国朝正宫,必持此剑!我母,乃先帝亲赐婚事,当年迫不得已远离宫闱,离宫之时,便持此剑!宫内平氏,不过侧室扶正,非大行皇帝原配之妻,安配持此宝物?

“本王,乃大行皇帝元嫡皇子,奉国朝礼法,迎大行皇帝灵柩回城!”

秦凤仪突然之间放大招,连严大将军这样的朝中老将都叫他给震慑住了。虽则一直有传闻说秦凤仪的生母是柳王妃,但由于柳王妃的事,先时皇家是说柳王妃早早过世了,后来秦凤仪认祖归宗,皇室对于柳王妃一事儿一直讳莫如深,而且秦凤仪也没什么证据能证明自己是柳王妃的儿子啊。可现在,秦凤仪突然就把凤楼宝剑拿了出来!

这,这,这可真是——真人不露相啊!

连带着严大将军对于秦凤仪的心性城府亦是畏惧了!

要知道,皇室之中,向来讲究母以子贵,子以母贵,凤楼剑可不是寻常宝剑,这是众所周知的当年太祖皇帝迎娶孝元皇后的聘礼,后来,这把剑多是皇后正宫所掌。如孝元皇后当年,因不满儿媳周氏,在太祖皇帝过世之后,孝元皇后便一直没有将凤楼剑赐予周氏,最终,周氏被废。还有,昭皇帝在位时,凤楼剑为其原配孝明皇后所有,孝明皇后过世,昭皇帝扶正贵妃云氏。按皇室规矩,云氏为继后,也该掌凤楼剑,但昭皇帝以云氏并非原配,未赐凤楼剑。不过也有例外,如肃皇帝,登基后偏爱皇贵妃李氏,便越过自己的原配章皇后,将凤楼剑赐给了李氏。当然后来章皇后亲儿子登基,章皇后做了太后,第一件事就是把凤楼剑自李氏手中夺了过来,李氏一族也遭受到了沉重打击。由此可见,皇室对于凤楼剑的重视了。

如果秦凤仪在当年身世大明时拿出此剑,怕真是活不到现下的,彼时,秦凤仪不过是无依无靠的元嫡皇子,而平家在朝势力,大皇子一系,断不能容秦凤仪有今日的。可谁能料到,秦凤仪就是这样沉得住气,这位大行皇帝的元嫡皇子,手握重器,却是在此关要之时,方肯拿出示人,以证出身!

这是何等样的耐心与心机!

明明是大行皇帝元嫡皇子,却甘愿以母不详的藩王之身,在这小小西南积蓄实力……严大将军一时想得多了,心下很是不寒而栗。其实,这位大将军委实不大了解秦凤仪,秦凤仪以前根本没想过自己元嫡皇子的身份……而且在来江西前,要不是他爹娘把凤楼剑给他,他都不晓得这是凤楼剑。

严大将军着实误会了镇南王殿下。

但显然,如此这般误会镇南王殿下的绝不止严大将军一人。如李钊,身为侯府世子,是知道一些皇家传闻的,他虽未见过凤楼剑,也听闻过凤楼剑的名声。如傅长史,虽则多年生活在民间,不过这位长史学富五车,亦听闻过凤楼剑大名。

今日,此剑被严大将军叫破,二人均不由得多瞧了这传世宝剑一眼,心下皆自暗道:果然殿下是有所准备的!

于是他们对秦凤仪信心更足!

其实,满堂室内,除了严大将军,没人认识这是凤楼剑。但有严大将军一人识得,足矣!

接下来,秦凤仪依旧令江西巡抚暂代巡抚之位,另外,严大将军、三皇子皆随秦凤仪护送大行皇帝灵柩回凤凰城。至于江西之事,秦凤仪交代傅长史留下继续调查大行皇帝遇难之事,另则张羿带一万兵马,还有三皇子的一万护卫军亦给张羿调遣,留在江西,与江西巡抚共商兵防之事。

之后,秦凤仪便要先带着大行皇帝灵柩以及十一万的大军回凤凰城了。这十一万大军里,有十万是严大将军麾下装备精良的禁卫军。

一路皆是急行军,秦凤仪看了三皇子、严大将军、江西巡抚等先时的调查文书,晚上抽空问了严大将军与三皇子当日之事,三皇子道:“父皇说龙虎山乃张天师道场,既来江西便想去龙虎山看看。龙虎山离豫章不远,我带着安哥儿先行一步,去龙虎山准备接驾事宜。龙虎山是半月前下的雨,因为要行山路,我还特意让人一路查了路况的。”

秦凤仪问:“山壁都查过吗?”

三皇子道:“自然都查过,你也知道,山多的地方,出行时有山石滚落,也有砸到行人的时候。我令他们查路况的时候特意叮嘱,往山壁上瞧一瞧。”说着,三皇子压低声音,“不单是我,就是大将军,也令人细查过路况的。后来,我们往父皇出事的山上去看了,有炸药的痕迹,可见山崩是人为。只是尚未容我等上报此事,老六就带着人到了。”

秦凤仪问:“那天你为什么没随在御驾旁?我看京里那位无非于此发难你。”

三皇子叹道:“龙虎山上准备好接驾之事后,我原就要带着安哥儿下山迎接御驾的。结果安哥儿早上吃坏了肚子,虽则有医师看了说无碍,可我就不大放心这山上的饮食,难免又去查了一回。这一来二去的,便耽搁了。我让安哥儿在龙虎山等着,我去迎御驾,结果尚未见到御驾,父皇便出了事。”

其实,三皇子这事吧,也不怪大皇子发难,三皇子的确可疑,要不是安哥儿闹那一场肚子,三皇子这回也得跟御驾一并交待了。

不过这事不像是三皇子做的,三皇子没立场,先不说三皇子与景安帝虽则不算太过亲密,但父子也没仇没怨。而且三皇子根本没有接近皇位的机会,再加上三皇子与大皇子一向不睦,景安帝在江西出事,大皇子第一个发难的便是三皇子。

严大将军显然也深知这一点,故而随着三皇子的话道:“三殿下检查过路况后,我又着人查了一遍。因着毕竟是山路,不及大道宽阔,陛下出行,因是去龙虎山,并未带着全部禁卫军,当时,我点了一万精兵随驾,另则陛下身边还有两千近身侍卫,是由景川侯带领的。结果……”景川侯自己的性命也葬送了,自然能证清白。

李钊想到自己亲爹这么叫人害了,心下既痛且恨,道:“先不说如何爆炸的那山石就恰好砸翻御驾,就是这能炸山的炸药,也绝不是小数量。”

三皇子点头:“我当时自山上下来,不瞒你说,地动山摇,黑云遮日,浓烟滚滚,我当即便知出事了。但我晚了一步……”死的也是三皇子亲爹,说着他不禁红了眼眶。

三皇子现下最恨的就是京里的大皇子,他直接问秦凤仪:“你说,是不是他?”三皇子先时虽说与秦凤仪交情好,其实也只是在诸皇子里算是亲近的,远未到无话不谈的地步。但这次他出事,秦凤仪立刻率大军来江西,还救了他一家子,三皇子心中很是感激,如此,便有什么说什么了。何况,亲爹在他的地盘儿上叫人害了,三皇子要洗脱嫌疑,必然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秦凤仪一时没有回答,反而严大将军望向秦凤仪道:“陛下南巡,留大殿下在京监国掌事,不是下官说话不中听。镇南殿下虽则功高,毕竟已是藩王,陛下虽一直未曾立储,但近年来大殿下于朝中风评极佳……”许多人已是将大皇子视为储君人选,而且看景安帝对这位儿子也是极为信任的。大皇子平时表现得又好,如何做得出弑父之事!

李钊突然道:“如果,陛下曾提及传位于我们殿下之事呢?”

严大将军悚然大惊,李钊沉声道:“当时,陛下来凤凰城,东巡至交趾时曾问殿下,他愿以江山相托,但殿下并没有答应。所以,在贵州,陛下要去湖南前,曾与殿下说的话,大将军也是听到的吧?”

李钊望向严大将军,严大将军显然记性不错,他当时甚至不大明白,好端端的,陛下怎么与镇南王说那样一席话呢,陛下当时说:“凤仪,你天资出众,远胜于朕。你这些年,也经历了不少事,朕知道,凡事你自有你的判断。可是,你的眼光就一定是准的吗?你的判断就一定是对的吗?朕与你说的话,皆是真心。”

“朕与你说的话,皆是真心。”

当时,严大将军私下还思量过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如果说镇南王先时拒绝过储位,当然这虽然有些不可思议,但也不是稀奇事,在严大将军这样成熟的政客看来,立储自然该有“三辞三让”之事。不过看秦凤仪这个,倒不似“三辞三让”的政治作秀……难不成,世间真有人不愿意坐储位?

可是,如果陛下有立镇南王之意,倘此事叫京城大皇子一脉知晓……

严大将军是个细致人,秦凤仪突然来请大行皇帝灵柩去凤凰城,而且待严大将军的态度绝对比大皇子要好,但严大将军不能不说心里没有怀疑过秦凤仪。毕竟秦凤仪于西南势大,而且与大行皇帝关系不好,也不是什么秘密……

只是倘李钊所言是真,那么,最可疑的便不是镇南王了……只是此事到底是不是真的呢?

虽则镇南王与陛下关系不大好,但陛下待镇南王一向宠爱,这是身为景安帝心腹之臣严大将军十分清楚的事。而且景安帝也没有要削西南之势的意思,事实上,景安帝对西南的发展满意得不得了。镇南王看着也不像失心疯的,关键是,景安帝在江西一出事,最大的受益人并非镇南王,而是在京的大皇子。

当然镇南王把大行皇帝灵柩接到凤凰城,这政治局势又得另说了。

不过这法子显然不是镇南王早有盘算,因为如果镇南王早有算计,不会等到现下才来接大行皇帝灵柩。

再加上这些年有儿女在西南当差,严大将军对秦凤仪为人亦是有些许了解的。相对于大皇子在清流与朝臣间温文儒雅、礼贤下士的好风评,秦凤仪则有譬如脾气暴、难说话、小心眼儿等缺点,当然秦凤仪的优点也很明显,看西南半壁就知晓了——这是国朝第一精明强干的藩王。

严大将军是武人,有武人独有的直觉,他认为,秦凤仪不可能做出谋害大行皇帝之事。

分析加上直觉,严大将军便暂时安心地随秦凤仪去了凤凰城。

大行皇帝灵柩一至凤凰城,大阳早带着南夷官员接出,大阳一看到祖父灵柩,眼泪哗哗地流,哭得甭提多伤心了。虽然他祖父是做过一些对不起他祖母的事,但一想到祖父突然死了,大阳就伤心得不得了。

众臣亦是涕泪横流,哭声震天。

于是就在半城人的哭声里,大行皇帝灵柩被接入了凤凰城。

待京里大皇子得知此事,当下气得掀了自己惯用的一张黄花梨的小炕桌!大皇子暴怒:“他竟敢——他竟敢——”

秦凤仪非但敢,还派出使者,四下给藩王送信,召诸藩王来凤凰城祭大行皇帝,他要为大行皇帝破土发丧!

秦凤仪直接把大行皇帝灵柩迎入凤凰城,直接把满朝人的下巴惊掉了,大皇子更是给这无耻小人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若秦凤仪在他之前,他真能一刀捅死秦凤仪。

大皇子脸色铁青,一番暴怒后,长史官连忙相劝。文长史闻知此事,亦是大怒,道:“镇南王好大的胆子,竟然以大行皇帝灵柩挟天下!狼子野心!狼子野心!”

邵长史却默默无语。

说来,大皇子身边也是两位长史,但他这两位长史与秦凤仪身边的赵、傅二位长史又有不同,秦凤仪是正经藩王,亲王爵位,按制,当是两位长史。大皇子一直未赐爵,不过皇子之位,等同亲王爵,朝廷也是有规定的。不过大皇子一直是一位长史,先时是文长史,后来,文长史与秦凤仪相争,叫景安帝打发去修帝陵了,继而换了邵长史服侍大皇子。明显,文长史更得大皇子心意,景安帝出事后,大皇子立刻将文长史召回了身畔,从此,邵长史的话便少了。

文长史随着大皇子骂了秦凤仪一通,君臣二人又开始商量如何对付秦凤仪。因大皇子这消息还是自己路子送来的,秦凤仪的奏章尚未到朝廷,所以,大皇子得先有个准备才是。要按文长史的意思,他也是平生头一遭见识到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他能有什么法子啊。他要是有法子,当初自己五品长史,也不能叫七品的秦凤仪坑去修陵。文长史便道:“不知邵兄何意?”问邵长史的意思。

邵长史道:“臣愚钝,不如问一问内阁,大行皇帝之事,毕竟不是小事。”文长史便道:“咱们也当先有个应对。”

邵长史问他:“文长史有何应对?”

文长史见自己的问题又叫邵长史摔回脸上,面儿上不觉有些灰灰的,只得道:“自然是不能叫镇南王狼子野心得逞。”

邵长史便继续道:“想来文兄已有应对之法!”

文长史道:“如此不臣之人,宫里太后娘娘、朝中文武百官,难道会坐视不管?”邵长史还以为他有什么高招呢。

不过邵长史却是叫文长史此言提了醒,邵长史虽则是被大皇子召回文长史的事伤了心,到底在大皇子身边这几年,大皇子也没薄待了他,邵长史轻声道:“殿下,大行皇帝灵柩乃大事,太后娘娘是宗室辈分最长之人,再者,愉王、寿王亦是宗室亲王,也是殿下的长辈。如此大事,除了文武百官,还需问宗室意见。”

大皇子心说:除了皇祖母,愉王、寿王早叫姓秦的收买透了的!问他们,能有什么好主意!不过大皇子到底也不是不开窍的,道:“自是该请皇祖母教我。”心下却并不很是满意。

文长史见明明是自己提的法子,竟叫这姓邵的卖了好,当下气得不轻。只是此际大皇子却是顾不上他了,大皇子轻声道:“你们说,六皇子是不是故意的?”

这个问题,二人都不好答了。

大皇子便打发二人下去,又召来平四舅商议此事。

秦凤仪的奏章来得也很快,奏章上根本没说请罪啊之类的话,秦凤仪先就六皇子带去的诏书进行了批评,秦凤仪说得很明白,皇帝陛下出这样的事,豫章王身为人子,没有不伤心欲绝的,你们有证据吗?你们就要问豫章王的罪?你们好大的胆子!大行皇帝刚闭眼,你们便要戕害皇子!还有,大行皇帝这事不劳烦你们了,本王以大行皇帝元嫡之子的身份,为大行皇帝破土发丧,你们有空就过来送大行皇帝一场,没空就算了!

之外,秦凤仪还在奏章上写了他此举所依律法,那就是,他是正室之子,断不能让庶子主持大行皇帝丧仪。

内阁接到秦凤仪这奏章,当即傻了眼。

他们倒是想过,一旦动了三皇子,秦凤仪与三皇子素有交情,怕是不能罢休!但无人能料到,秦凤仪竟然连大行皇帝的灵柩都迎到了凤凰城!而且秦凤仪还说自己是依礼而为,秦凤仪所依之礼便是:他是大行皇帝元嫡之子,他有权利也有义务,为大行皇帝破土发丧。

看吧,看吧!

卢尚书一看到镇南王的奏章便抱怨开了:“当初我就说,不该问罪豫章王,先以迎大行皇帝灵柩回朝为第一要务!”

郑老尚书叹道:“卢尚书,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他们都是积年老臣,自然心伤景安帝之死,其实,谁心里不恨啊,谁心里不想把此事查个清楚明白啊!但这些老辣政客心里,自是有一杆衡量轻重的秤。大行皇帝在江西崩逝,没有比迎大行皇帝灵柩回京更重要的事了,可大皇子坚持要宣豫章王回朝问询大行皇帝崩逝之事。而且大皇子说得也很正义,事情毕竟是在江西出的,三皇子当时也身伴御驾,今御驾出事,自然要问三皇子。

大皇子又以孝子之名相压,内阁也无法,只得答应。如此,方给三皇子发的诏书。行了,倘没有这多此一举,镇南王估计也不会去截大行皇帝的灵柩。眼下,大行皇帝灵柩叫镇南王截去,这可如何是好?

刑部章尚书轻声道:“老相爷,还得您拿个主意啊。”

郑老尚书双眉紧锁,这事难了。他们再怎么想镇南王会因问罪豫章王的事发怒,可也没想过镇南王来这一手啊!

郑老尚书自然不是个没主意的,其实,郑老尚书与邵长史想到了一处,镇南王既以出身说事儿,此时便需皇室大家长裴太后出面调和了。不过名义之争在这位老相爷心里还是小事,郑老尚书忧心的是,十万禁卫军哪!跟随大行皇帝南巡的十万禁卫军,就这么叫镇南王得手了!

哪怕郑老尚书对镇南王并无恶感,但想到镇南王这一手,便郑老尚书都有惊心动魄之感!内阁中人都明白,凭大皇子与镇南王的关系,大行皇帝骤然离世,未留只言片语,两者之间,必有一争。只是便郑老尚书也未料到,镇南王竟强势若斯!

要命的是,大皇子的政治手段还这般急功近利,要不是他当初要问罪豫章王,镇南王也不会直接把大行皇帝灵柩连带豫章王、禁卫军等都弄去凤凰城。如今,怕是江西也在镇南王之手了!

郑老尚书道:“眼下大殿下监国,此等要务,自当请大殿下做主。”随你怎么折腾去吧,你不听老人言,自己捅的娄子,你自己想法子吧!郑老尚书也不想管了,只要不动兵戈,随他们争呗,反正都是大行皇帝的龙子。

于是内阁请求面见大皇子。

不想,大皇子真是个有主意的,而且大皇子的主意,比世人都大!

在秦凤仪直接把大行皇帝的灵柩迎回凤凰城之后,大皇子直接宣布,秦凤仪并非大行皇帝亲子,而是先帝之子,晋戾王之后!

而且大皇子不是随口一说,他是有证据的!

大皇子的证据说来还是秦凤仪送到朝廷来的,便是先时自桂地押解入京的数名罪人,经慎刑司审讯之后,这几名罪人供出一天大秘密,那就是:柳王妃与晋戾王有染,而秦凤仪就是这二人之后!至于凤楼宝剑,便是偷情铁证,毕竟这把宝剑为当年晋戾王之母卓皇后所掌!那便是晋戾王偷给柳王妃的!而秦凤仪,早知自己身世!

那么,大皇子得出一个真理,大行皇帝,便是被秦凤仪所害!

大皇子此话一出,倒是把凤楼剑为何在秦凤仪之手解释清楚了,只是他这话,不要说内阁诸人听过后一副要吐血的模样,即使文、邵二位长史也是目瞪口呆,唯平琳一副智珠在握的笃定样。

大家都惊呆了!是的!

就像先时所有人都没想到镇南王能亲去江西把大行皇帝灵柩劫持到凤凰城一般,现下大家才发现,大皇子与镇南王果然是一个爹啊,都是干这种叫人想破脑壳都想不出的事啊!

只是镇南王迎大行皇帝灵柩,人家可不是没准备啊,人家是等朝廷问罪三皇子、严大将军一行后去的江西,非但把大行皇帝灵柩这个极具政治意义的象征迎到了凤凰城,还极不客气地接管了十万禁卫军!这简直是赚翻了!

可大殿下你,虽则有慎刑司的证词证言,好吧,咱们也不说大行皇帝刚闭眼,你就给自己亲爹头上戴绿帽,抹黑嫡母的名节,是的,柳王妃虽则一直没有封后,但她在皇室一直是先帝赐给景安帝正室的存在,大皇子自然要称一声嫡母的。就你说的这事儿,退一万步,咱们即便不发表反对声音,可你说这些话,除了坏了亲爹嫡母的名声,有什么用?!

内阁一干人都傻眼了!

并不是大皇子应对的办法不好,一个人的应对好不好,只看有没有效就够了。正因如此,大家才目瞪口呆、瞠目结舌啊!

要是镇南王在京城,在你掌心,你给他扣一屎盆,抹黑他的出身,直接把他从皇子行列中剔除,立刻把镇南王收拾干净,人道毁灭,虽则你这手段有些不讲究,咱们睁只眼闭只眼,哪怕为镇南王可惜,事已至此,也得说你手段够狠。可现下,镇南王远在西南,刚收了朝廷的十万禁军,他西南兵马数十万,而且西南兵强马壮是出了名的,他又据有大行皇帝灵柩在手,你这个时候说他不是大行皇帝亲生的,还说他亲娘柳王妃与晋戾王有染,你这就是侮辱人家亲娘,依镇南王的性子,一旦叫他知晓此事,他定不能罢休的。

殿下啊!还是说你做好了与镇南王开战的准备?粮草、兵械,你都准备好了吗?工部尚书随驾过程中,还不幸跟着大行皇帝一并遇难了!

殿下啊!你急什么啊,镇南王是藩王,他就是柳氏之子,他已是藩王,按约定俗成,藩王不可能继承帝位的啊!

对大皇子寄予期望的大臣都要哭了,大皇子还一副假惺惺的惋惜模样:“我刚听闻此事,亦极是震惊,眼下要如何是好,还得你们帮着拿个主意。”

“殿下万万不可轻信小人之言!”卢尚书实在忍无可忍,一声暴喝就站了出来,他那一嗓子,把大皇子吓了一跳,就见卢尚书神色中隐含一丝怒意,大声道,“大行皇帝刚刚过世,慎刑司便查出如此有辱大行皇帝名誉之事!殿下,大行皇帝即位以来,励精图治,收复陕甘,惜民爱民,便是对殿下,亦极尽宠爱!大行皇帝南巡,令殿下监国,如今,大行皇帝尚未发丧,便有小人诟病大行皇帝名声!老臣断不能忍!”卢尚书一向耿直,简直气疯了,卢尚书不是没有政治智慧,但想他多年来深受大行皇帝重用,君臣融洽,今大行皇帝还未入土,不过刚闭眼,就有人给大行皇帝戴绿帽子,卢尚书简直忍无可忍,冲上前,对着慎刑司主官就是劈头一记大耳光,怒道,“你敢诬蔑大行皇帝,我焉能饶你!”这么说着,卢尚书不待那主官回过神来,反手又是一记大耳光,接着,一脚踹到主官肚子上,硬是把人踹了个趔趄!

说来,卢尚书也是七十来岁的人了,瞧着也就干瘦一老头,由于很懂养生,身子骨还算硬朗。这慎刑司主官一时不察,就叫老头儿得了手,揍得他双颊红肿,当下就躺地上了。其实,哪里有那么夸张,卢尚书再好的身子骨也是七十岁的人了,无非这慎刑司主官叫卢尚书揍了,又不能再厮打着揍回来,便装个死罢了。

就这样,卢尚书仍是不解气,怒对大皇子道:“如此小人,殿下当立诛之!”

卢尚书既已开了头,郑尚书亦是肃容道:“殿下!事关大行皇帝名声,何况,单慎刑司来审,未经三司,如何就敢确定不是那等罪人胡攀乱咬!倘就此定性,以后史书当如何记载大行皇帝呢?就是殿下与我等,焉能看大行皇帝受此诬蔑,还请殿下治此小人欺上瞒下大不敬之罪!”

内阁之外的吏部尚书都是这个意思,其实,大家嘴上不好直接说,大行皇帝名誉是小,这样侮辱柳王妃名声,镇南王一旦发兵,就事大了!禁卫军里最精锐的十万精兵眼下已落入镇南王之手,城中还有东西大营十万禁卫,直隶亦屯兵十万,除此之外,重兵都在北疆防卫北蛮人!这个节骨眼上,要紧的不是惹恼镇南王,而是如何让政权平安过渡!

大皇子一见内阁竟如此袒护镇南王,脸上当下就不大好看了,平琳更是直接就怼上了内阁,道:“正是因事关大行皇帝名誉,更不能令罪人之子强扣大行皇帝灵枢,更不能令罪人之子藩镇西南!为免朝廷上下受此罪人之子的蒙骗,更为大行皇帝不能枉死,当诏告天下,明示罪人身份,以免他再仗着藩王身份哄骗世人!”

卢尚书直接暴了,指着平琳怒骂道:“我还说你不是你爹生的!要不要我跟平郡王去说一声!”

平琳可是大皇子他四舅、大行皇帝的四小舅子、平郡王嫡子,虽则一向官阶不高,却不似慎刑司主官,只有挨打装死的份儿。平琳脸也青了,怒怼卢尚书道:“你如此袒护罪人之子,是不是受西南收买,做了西南的奸细!”

“我是奸细?我看你才是被镇南王收买,若非尔等小人蛊惑,大殿下焉能受此蒙骗!”卢尚书直接吼了出来,“小人!你只管去污蔑镇南王的出身,你还要诏告天下!小人!镇南王据西南之势,兵甲不下十几万众,何况,他刚收拢了南巡十万禁军,眼下兵马至少二十几万!随大行皇帝南巡者,皆禁卫军中一等一的精兵!这些精兵,兵甲器械一应俱全!其中,更有无数京城豪门子弟!你现在去说镇南王不是大行皇帝所出,你说他生母与人有染,他难道会忍气吞声?若不是你等一径要问罪豫章王,镇南王焉能直接将大行皇帝灵柩迎回凤凰城,焉能有机会染指十万禁卫军?皆因尔等小人作祟,令大殿下失大好局势,不然,如今迎回大行皇帝灵柩,大殿下早该灵前登基了!你这个蠢材!镇南王不过是藩王,他就算是柳氏之子,大行皇帝也早将他隔绝在皇位之外了!”

卢尚书喷了平琳一脸的唾沫星子。

卢尚书给这群小人气得两眼一阵晕眩,忽地向后仰去,就此人事不知。

秦凤仪还不晓得京里大皇子准备给他再换个爹,他现下正张罗着给大行皇帝出殡呢。至于他着使者去请的藩王们,尚且未到。

不过秦凤仪相信,他们会有一个明智的选择。

秦凤仪派出的皆是在他这里效力的宗室,这些年,凡留在秦凤仪这里的宗室,秦凤仪看他们只要是用心做事,现下基本上也都有了实缺。这些宗室有几家藩王的近亲,便派他们去与几家藩王说一说过来凤凰城祭大行皇帝之事。

顺王封地在荆州,康王在潭州,越王在杭州,蜀王则在蓉城,至于闽王就不必提了,这是秦凤仪的老邻居了。除了安王在长安外,其他几个藩王的封地多在南方。这也便宜了秦凤仪搞串联,反正,秦凤仪先在凤凰城为大行皇帝停灵,同时,让冯将军、章颜对于禁卫军从百户到副将进行清理,但凡与大皇子相近的,不好意思,得暂时委屈诸位了。

至于带到凤凰城的六皇子、裴焕、江巡抚一行,裴焕、江巡抚依旧关着,一天三顿猪油拌饭养着。六皇子到底是皇子身份,爹死了,正是需要儿子守灵的时候,秦凤仪就把他给放了出来,叫他老老实实在大行皇帝灵前忏悔。六皇子也伤心啊,他爹活着时,他是什么光景啊,备受亲爹宠爱的皇子,谁敢对他说一句重话,动他一根手指啊?突然之间,爹死了,他那圣人大哥立刻变脸,叫他来绑了三哥进京受审,这明摆着得罪人的活给他干啊,六皇子猴儿精猴儿精的,不敢不应。不过六皇子到底是六皇子,一直就没看好过大皇子,除了个长子身份,还有什么啊,半点儿不如镇南王能干。六皇子来了西南就没打算走,他娘也是这么跟他说的,他娘说了,你在西南平平安安的,大殿下不敢怎么着我,若咱们母子都在宫里,才是任人拿捏。

所以,六皇子完全是带着一颗投奔的心来的。

只是他也不敢与秦凤仪太亲密,毕竟他娘还在宫中呢。六皇子头一回私下见秦凤仪,就很配合地把京里的情况都说了。当然说到他爹的事,六皇子是真的伤心啊,眼泪淌着:“不知哪个天打雷劈的害了父皇,叫我知晓,定要将那起子贼人千刀万剐。”他还说秦凤仪,“你可千万别回京城,你要一回去,就正中老大奸计了。”

秦凤仪道:“我还以为你现在都跟他一伙了呢。”“那哪儿能啊,你看我也不像是入他眼的啊!要不,他也不能把押三哥进京的事叫我干。”六皇子抹着眼泪道,“不过亏得他自发损招,没拿我当回事儿,不然,我哪里能来王兄你这里呢。”

“净会说甜言蜜语。”秦凤仪到底是看六皇子长大的,尤其六皇子先时打发人给他送了信,可见并不是真要把三皇子带去京里受审。秦凤仪问他:“裴国公不是你外家吗?这个裴焕是怎么回事?”

六皇子说来也是气闷,道:“裴国公虽是我外祖父,可他老人家,儿子就有五个,闺女也有三个。我母妃、大舅、三舅是嫡出的,裴焕是我二舅,他一直不服我大舅做世子,老大娶的裴侧妃就是裴焕的闺女。”

“豪门这事儿也够乱的啊。”秦凤仪感慨一句。“现下别说人家了,父皇出事,你心里可得有个主意啊。”六皇子道,“我可是跟着王兄你的。”

六皇子还与秦凤仪说了不少大皇子的事:“近年来,颇为宠爱一位宫人出身的闵庶妃,除此之外,便是个圣人了。当初,传回父皇遇难的消息,我们都蒙了,除了伤心,别的哪里还顾得上?原本内阁的意思是迎回父皇的灵柩,可他非要问罪三哥,还拿出孝子的名头说话,内阁有什么法子呢,方下的这道诏书。我真没想到,他这般心急。”

“大皇子还有其他亲近的人吗?”“其他的,就是他身边的臣属、长史之类的。这原就是他的属官,另则便是他极亲近的平琳了。”

秦凤仪颔首:“那就好。”六皇子不解:“好在哪儿?”

“你傻啊,平琳脑子不够用,大皇子亲近这种人,可见大皇子这些年即便长进也有限。”秦凤仪道,“有平琳在,还怕大皇子不昏头吗?”

六皇子好悬没笑出声来,毕竟死了亲爹,正伤心着呢。六皇子抽搭两声,道:“王兄你别招我笑。”“我说的都是实话。”

兄弟见过,交谈一番,秦凤仪与六皇子道:“我让你嫂子给你收拾了个院子,就在老三隔壁,你就暂且住着吧。”

六皇子道:“我听王兄的。”

六皇子回自己院休息时,突然道:“王兄,你抽我两巴掌。”秦凤仪挑眉:“你失心疯啦?”

六皇子道:“王兄,我虽投奔了你,可我母妃还在宫里呢。你可千万别对我好,在外头更不要给我好脸色,你这里要是有京里的细作,什么时候叫他们来,当他们面儿再臭骂我一通才好。快,给我两下子。”

秦凤仪虽则不是什么好性子,他也不是没打过人,但这种没来由地为着做戏就打人,秦凤仪还真有些下不去手,奈何六皇子还一直催他,秦凤仪只好轻轻抽他两下,六皇子道:“你倒是力气大些啊。”

秦凤仪再啪啪两下,响倒是响,六皇子自袖中取出面小镜子,一看,脸上啥都看不出来。六皇子直抱怨:“你这样可怎么行啊。”看秦凤仪下不了手,六皇子自己啪啪两下子,把脸抽肿,临出门还对着秦凤仪坚贞又愤怒地吼了一嗓子,“你敢这样欺负我,父皇泉下有知,是不会放过你的!”然后他就甩着袖子气呼呼地走了。

秦凤仪:“……”

大皇子原以为内阁都叫秦凤仪收买了,当卢尚书喊出真心话的那一刻,大皇子才发现,自己大错特错啊,卢尚书是一心为了我啊!这位忠心耿耿的礼部尚书,自己先前的史学先生,依旧是支持自己的。

于是大皇子愧疚了。

愧疚之下,大皇子连忙令人宣来太医,给卢尚书看身体,卢尚书不过是怒急攻心,再加上上了年纪,一时不支,昏了过去。太医一针就把卢尚书扎醒了,又开了方子,让好生养着,万不能再动怒了。

卢尚书一醒,大皇子便握着卢尚书的手道:“卢师父你放心,你的苦心,我都晓得。你说得是,只慎刑司一家之言,的确轻率,事关父皇名声,我一定会慎重行事的。”

卢尚书心下此方好受些,强撑着身子想坐起来却又身上发软,没有半点儿气力,大皇子连忙道:“你有什么要叮嘱我的,只管说就是。”

卢尚书声音很轻,似乎所有的气力都随着先时的一场怒火发泄而去,道:“殿下,老臣怕是要歇一歇了。眼下最要紧的,莫过于为大行皇帝发丧之事。殿下啊,纵是镇南王迎大行皇帝到凤凰城,大行皇帝的陵寝却是修建在郊外皇陵的,总不能不令大行皇帝入土为安。”

卢尚书说完,实在没力气,脸色也不好,待御医端来汤药,大皇子看着宫人服侍着卢尚书服下,让卢尚书好生歇着,出去与内阁议事。

大皇子既相信了卢尚书的忠心,对于内阁反对慎刑司的审问结果也就不那么反感了。大皇子道:“眼下,的确要以迎回父皇灵柩为要,慎刑司这桩事,暂且压一压吧。只是镇南王如今私劫父皇灵柩,拒不交还,当如何是好呢?”

郑老尚书见大皇子终于正常了,道:“还得请太后娘娘下一道懿旨,请镇南王护送大行皇帝入京城皇陵,入土为安。”

大皇子皱眉:“我只担心他生就不驯,若是不依皇祖母的懿旨,当如何是好?”

郑老尚书正色道:“太后娘娘为皇家长辈,倘镇南王不依,便是忤逆之罪。届时,太后娘娘便可下旨申斥。”

其实,在大皇子看来,这种申斥真的是不痛不痒的。不过他也明白,他爹不入土,他这皇位怕是难。总不能他爹尚未发丧,他就提皇位的事。

既内阁这般说,再想一想卢尚书的忠心,大皇子便也应了。还是琢磨着,什么时候跟外祖父商量商量,是不是调些北疆兵南下,也好震慑西南。

大皇子便去请示裴太后的意思了,裴太后身子仍是病歪歪的,强撑着听大皇子说过让镇南王奉景安帝的灵柩回朝之事,道:“这是正理。就是老三的事,也与镇南王说一说,朝廷并没有问罪老三的意思,他是你的亲兄弟,哀家的亲孙子,不过是叫他来京说一说皇帝如何遇险,哪里就要问罪了?还有严槿等人,朝廷何时冤枉过谁。”

“是。”大皇子道,“那孙儿这就让内阁拟诏。”

裴太后点点头:“还是让他们都回京城来,老三、小六、镇南王,不都是咱们一家子的骨肉吗,是不是?”

大皇子此时才体会到当初内阁让诸藩王来京奔丧的良苦用心,是啊,哪怕他暂不坐那把椅子,把藩王都召到京来,镇南王一入京,还不是随自己拿捏?届时,说他是罪人的儿子,他便是罪人的儿子,哪似如今,倒叫这小子挟父皇以令天下了!

今裴太后再提此事,大皇子连忙应是:“是啊,就是其他几位藩王,也请他们来京,好一并商议给父皇发丧之事才好。”

裴太后颔首,心下却不由得一叹,现下知道错了,只是时机已失啊!

内阁拟旨很快,裴太后也很痛快地加盖了自己的凤玺。大皇子便与内阁商量着发了诏书,还有近来的一些朝政商量。平皇后在裴太后身边抽抽搭搭道:“母后,那凤楼剑的事,可如何是好?”这些年,她一直以为凤楼剑在婆婆裴太后手里,不想却是叫柳氏带出了宫。每每想及此事,平皇后焉能不恨?

“什么凤楼剑不凤楼剑的,那又不是皇后的金册金玺。”裴太后咳了两声,与平皇后道,“大郎正是要紧的时候,你多看顾着些,不比凤楼剑有用?”

裴太后完全没有半分偏向秦凤仪的意思,自从秦凤仪知晓身世,这也十来年了,倘要是能明白的人,早就明白了。秦凤仪不一样,不管裴太后多少示好,秦凤仪自始至终就根本没理会过裴太后。李镜倒是与裴太后关系不差,但倘秦凤仪上位,说了算的肯定是秦凤仪。裴太后还是觉着,哪怕大皇子笨些,大皇子上位,对她而言却是最好的选择。

京城诏书到凤凰城的时候,秦凤仪正招待来凤凰城的各路藩王与藩王世子。藩王里顺王、康王、蜀王都是亲自来了,越王没能过来,说是身上不大好,派了世子过来。闽王、安王亦是派了世子过来,闽王的理由与越王一样,闽王上了年纪,八十好几的人了,安王则是以藩王无谕不得擅离封地的由头,着世子前来代他祭大行皇帝。当然这几位未能过来的藩王,都亲笔写了哀婉动人的悼词。

的确是,景安帝虽则上位的过程不大光彩,但当政的这三十来年,称得上是一代明君,对几位藩王亦是极好的,闽王那样在泉州港挖墙脚,景安帝都忍了几十年,没收拾他。如今景安帝突然过世,闽王虽则以往对景安帝意见特别大,觉着景安帝偏心秦凤仪,还有南夷港抢他泉州港的生意啥的,简直能把闽王气死,可景安帝这么突然死了,闽王是真的伤心,在家哭了好几场,再加上上了年纪,身子委实不大成,孩子也不放心他行远路,便让世子过来了。

安王封地在长安,离京太近,他是不敢得罪大皇子的,故而着世子前去凤凰城,既是祭大行皇帝,也是想打听一下局势。安王早与世子说了,倘西南势好,就别回长安了。总之,这一场祭礼,也是各有各的心思。

不过也是人人哭得悲伤。

要说嗓门最大的就是大阳和六皇子了,大阳是天生嗓门高,与祖父感情好,祖父过世,他伤心啊!六皇子因为要在秦凤仪这里摆张受尽委屈的脸,再加上这死的是特疼他的亲爹,也是扯足了嗓门哭。另则,便是侧厅里几位随景安帝出巡的高官的灵柩,如秦凤仪他岳父景川侯,还有工部李尚书,这位李尚书说来也运道平常,先时的汪尚书因不得景安帝心意,后来,汪尚书死了老娘,正好回家守孝,景安帝便提了李尚书上来,李尚书随御驾南巡,这不,跟着一道遇难了。

秦凤仪也没委屈他们,都是景安帝心腹之人,这一起陪着景安帝到了地下,君臣也能做个伴,便在偏厅给他们停灵。另则,还有死去的上千近卫,虽则已是就地安葬,如今也供了他们的牌位。待大家祭过景安帝,秦凤仪与诸藩王商量着给景安帝出殡的事,秦凤仪道:“先时我想着,该令大行皇帝归葬京城,可后来,京城那边很不像话,大行皇帝一出事,便要谋害皇子藩王,索性我也就不做这老好人了。大行皇帝,辜负了我母亲一辈子,如今,就让他们在凤凰城合葬吧。”

三皇子、六皇子、顺王、康王、蜀王、闽王世子、越王世子、安王世子听着,大家都晓得秦凤仪抢了大行皇帝的灵柩,必然不会再归还京城的。康王温声道:“可今日太后娘娘的懿旨,总得有个答复,钦使还等着呢。”

秦凤仪叹道:“这也容易,有大行皇帝的衣物,给他们一箱子带回去吧。我知他们不肯过来祭大行皇帝,这是大行皇帝的贴身衣物,就以此入皇陵,做个衣冠冢吧。毕竟我的母亲是不愿意与平氏共葬帝陵的。平氏做了这许多年的皇后,享了这许多年的皇后尊荣,今大行皇帝去了,皇陵里的位置,依旧是平氏的。但大行皇帝得与我的母亲共葬,以后,大行皇帝享用的,也是我的香火供奉。我不能让庶子来供奉大行皇帝,这不合规矩。”

不还大行皇帝,还一箱衣裳,让京城诸人去弄衣冠冢。秦凤仪这政治应对,真是绝了。

同时,秦凤仪还给内阁写了一封信,信上就一段对话:在交趾,他说:这里没有外人,朕也想与你说几句心里话。自先帝过世,朕就有两件事,一直放在心上:第一治理好江山社稷,不使祖宗蒙羞;第二便为这万里江山,找一个值得托付的储君。凤仪,你可愿意受此托付?

我说:当日,我初知道我娘的事,心里无比愤怒。郑尚书与卢尚书曾去劝我,我便对他们说,就是你的十二旒天子冠放到我面前,我都不会多看一眼。这些年,也有人劝我与你修好,谋求帝位。你因帝位,抛弃了她。我因帝位,再忘记她当年的苦难。那样,我与你,又有什么分别?我就是要让你知道:我与你,是不一样的人!我永远不会做你当年的选择,我这一生,不与你同!

在贵州,他说:凤仪,你天资出众,远胜于朕。你这些年,也经历了不少事,朕知道,凡事,你自有你的判断。可是,你的眼光就一定是准的吗?你的判断就一定是对的吗?朕与你说的话,皆是真心。

然后他走了,半月后,御驾出事。

原本刚与内阁缓和关系的大皇子因为秦凤仪的一封信直接气绿了脸,尤其是郑尚书、卢尚书曾劝他云云,大皇子心下冷笑,原来这两位早烧过秦凤仪这热灶,只是没烧通罢了!现下,大皇子早忘了先时还握着人家卢尚书的手,一口一个“卢师父”的事儿了。

其实,大皇子还真是误会了郑、卢二位尚书,当时那是秦凤仪身世刚刚曝光,两人身为景安帝的心腹,过去帮着劝劝秦凤仪,也是想缓和一下父子关系。而且景安帝对此事一清二楚,真心说不上什么烧热灶没烧通啥的。而大皇子这般恼羞成怒,一则是被秦凤仪这封信点破了秘密。是啊,谁能料到呢,对他一向信重的父皇,特意跑到那荒僻的西南去问秦凤仪,可愿受托江山。

这样问,那他算什么?

亲生父亲都如此不是东西,真不怪大皇子不信任内阁了。

大皇子最恼怒的是,当初他说要给秦凤仪出身泼一盆脏水,内阁哭着喊着不同意。结果如何?白将大好时机让给了秦凤仪,秦凤仪此信一出,内阁诸人还一点儿都不怀疑……大皇子的嘴角抿成一道冷峻的弧度。

真是错失良机!

一想到当初内阁哭着喊着拦着他,大皇子就气不打一处来!

至于内阁,他们看到秦凤仪的信也大都傻眼。秦凤仪,你这是什么意思啊?

最傻眼的就是郑老尚书啦,卢尚书因为回家病休,大概还不晓得此事。郑老尚书却觉着,自己完全就叫秦凤仪坑完了!他当年不过是尽臣子本分,这个时候叫秦凤仪点名,就大皇子那疑心病,还不得以为自己跟秦凤仪有什么私交啊!

郑老尚书真是气死了!他要是与秦凤仪有私交,秦凤仪能这么坑他吗?

奈何大皇子不这样想啊,大皇子直接把先时隐而未泼的那盆脏水,哗地泼向西南,直接令内阁下诏说秦凤仪生母与晋戾王有染。然后大皇子令江浙总督出兵南夷,擒杀镇南王。

内阁是拦都拦不住啊!

郑老尚书干脆辞官回家了,正好,郑老尚书不走,大皇子也不打算留他了。郑老尚书一走,大皇子立刻提了新补的工部汪尚书任内阁首辅。汪尚书绝对是大皇子的铁杆啊,不然,先时也不能在兵械上与秦凤仪作对,叫秦凤仪扒了面皮,失爱于陛下。如今汪尚书翻身了,先时因他守母孝提携的李尚书随驾南巡时一并交待了,大皇子立刻提了汪尚书代工部尚书衔,如今更是郑老尚书辞官,大皇子干脆提他做了首辅。

大皇子此举,颇为不合规矩,因为内阁是讲究论资排辈。郑老尚书是首辅,次辅便是卢尚书,纵卢尚书有病,大皇子按例也该问过卢尚书,如果卢尚书实在病休难支,内阁排第三的是刑部章尚书,第四户部程尚书,第五是左都御史耿御史,第六是翰林掌院骆掌院,第七才是新补的汪尚书。所以,按理,该是前六部都不成,才轮得到姓汪的。结果大皇子直接提了汪尚书,卢尚书在病榻上就递了辞呈,言其老迈,不堪使用。大皇子大约是给秦凤仪的信件刺激的,都没留一句,直接便允了。卢尚书若不是有家人一天六个时辰地宽慰着,真能气死!

汪尚书一上台,对于其他三位在职尚书以及耿御史,当真是一种羞辱。倘是景安帝时如此,大家真能辞职不干。但大皇子这样做,很奇异,大家竟没说什么,甚至谏都未谏一句,都沉默了。

至于大皇子非要往镇南王身上泼脏水,在镇南王给各地督抚发过那么一封信后还有什么效果,就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

现下,最想死的就是江浙总督了,他是今年没烧香还是怎么?朝廷是不是疯啦!

镇南王这刚说大行皇帝前脚说了传位给他的话,后脚御驾便出事。然后朝廷给的应对就是,镇南王不是大行皇帝的亲儿子……凤凰城正给大行皇帝出殡哪,你让我带兵去打凤凰城,先不说这打不打得过,打仗啊,粮草、军备啥都没有,叫我带着江浙兵就用库里那些个陈年兵甲去打凤凰城?内阁是不是疯啦!

江浙总督又不傻,不要说要啥啥没有,就是有,也断没有立刻就去送死的。江浙总督一面跟朝廷要粮草要甲械,一面与幕僚商量此事如何应对,这明摆着是大皇子与镇南王的帝位之争,他正二品总督,一个站不好队就得成炮灰。

幕僚道:“即便朝廷调来粮草兵械,咱们这里的兵久不经战事,西南却是精兵强将,哪年都得打上两场的。何况,一旦用兵,受苦的还是百姓啊。”

“谁说不是!”江浙总督道,“我真是愁死了!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江浙总督与幕僚商量许久,也没商量出个所以然,先不提秦凤仪与大皇子之间的口水战,一个说大行皇帝要传位自己,转眼就被害;另一个说你出身有问题,你娘不清白。其实,这些话,到了江浙总督的位置,是不是真的,一点儿不重要。江浙总督自始至终所估量的完全是两者的实力,大皇子据京城地利之便,而且母族显赫,掌北疆兵马。镇南王则是权掌西南,势力一点儿不比大皇子小。江浙总督愁的是:陛下走前怎么就没立储呢。

江浙总督也没愁多久,很快,秦凤仪的使者就到了杭州。说来,秦凤仪当真是个能人,他在京的消息要比内阁令江浙出征南夷的诏书更快,这并不稀奇,内阁风云变幻,大皇子只以为提了汪尚书为内阁首辅,便能掌控内阁了?他简直是把内阁得罪完了,大家又不只是他一家可以投资,大皇子直接摒弃内阁诸人,内阁里哪个不是修炼成精的老狐狸?事实上,大皇子刚提携汪尚书,当天就有水、空两路信使带着急件赶往南夷了,水上这路是沿京杭运河而下,空路便是秦凤仪这些年生意铺到京城的信鸽了。

秦凤仪接到密件后,气得差点儿提兵杀去京城,到了这份儿上,秦凤仪与大皇子都放弃了和平得到皇位的方式。

秦凤仪大骂大皇子就骂了两个时辰,之后,秦凤仪把越王世子给策反了。他先是请在凤凰城的诸藩王、世子等参观了他的兵马,还有他新式的刀枪,道:“这是我们南夷新制出的兵刀,你们试一试。”

两位勇士下场,一个持新刀,一个持禁卫军所用旧制刀,不过十数招,那旧制刀便断了。

秦凤仪微微笑道:“我们南夷,地方上别的不多,就是山多矿多,这刀是新制出来的,比以往工部的刀还略强。”

这句话所包含的含义太多了,山多矿多的地方不少,但私炼兵甲,可是死罪!

不过现在无人提此,大家想的都是,难不成,南夷早有准备,还是说……秦凤仪轻声道:“大行皇帝过来南夷,见此刀,亦甚喜。”

不得不说,秦凤仪简直是深谙政治术语,他这一句,便引得人浮想联翩,觉着大约是大行皇帝默许。如果大行皇帝有立镇南王之意,或者,依大行皇帝先前对镇南王的偏爱,突然之间昏头,允南夷自炼兵甲,倒也不是不可能。

毕竟没有哪一位藩王能如镇南王这般权掌西南数省,云贵、南夷、交趾,简直是西南半壁都给了他呀。

之后,秦凤仪私下与越王世子说了不少知心话,他向来不说什么虚头话,道:“总要站队的,不是吗?大皇子辱及我生母,我断不能罢休!而大皇子倘不能除我,他杀害大行皇帝之事,又怎能蒙蔽天下人眼呢?你父王的心啊,还是摇摆不定。不过现在的形势已不能容他两面讨好了。去与你父王说,不论他选大皇子,还是选我,总要选一个。如果一个不选,将来不论我们谁胜出,越王府都得不了好。选一个吧。”

越王世子低声道:“我父王让我过来,自然是……”“我要的不是自然是。”秦凤仪道,“我马上会一统江南,而后挥军北上,为大行皇帝报仇!”

“所以,我要的是明明白白的态度。”秦凤仪又道,“还有,我这里有给江浙总督的一封信,你帮我带去。”

不只越王世子,前来为大行皇帝奔丧的诸位藩王、世子,都被秦凤仪单独谈话了。其实,大家能来凤凰城,多少也有些政治倾向了。但秦凤仪让大家明确表态,大家还是有些犹豫的。不过秦凤仪很狡猾,一副高岭之花的姿态不说,他对顺王说:“闽王那里亲卫只有五千,分兵给我三千,虽则人不多,也是闽王的一番心意。”

顺王吓一跳,想着闽王不是与秦凤仪素不对付,老头儿站队倒是快啊。顺王道:“闽伯王在闽地多年,我在湖北,两湖总督巡抚都在,倘是有兵甲动静,怕是瞒不过他们。”

秦凤仪微微一笑:“顺王你只管说着人来我南夷,你看是总督敢拦,还是巡抚敢拦。”这话里透露出的事情就更多了,顺王不由得思量,难不成,秦凤仪早与江南的总督巡抚们都勾结一处了?

秦凤仪则是秘密派了亲信赵长史亲自去了两湖总督巡抚处,赵长史说:“顺王殿下、康王殿下已知京中大皇子谋害大行皇帝之事,决定出兵助我家殿下平逆。不知二位大人何意?”

而后,蜀王与蜀中总督、越王世子与江浙总督处仍如法炮制。

其实,秦凤仪这法子,不是没有破绽,只是大家还未能再问个详细,譬如,俺们投奔了你,待大事成功,可有什么好处啥的?秦凤仪那封《诛杀父逆子书》便已明发天下,让江南这一干子总督巡抚藩王险些憋死的是,那上面为什么有他们的签名、印章、手印是怎么回事啊?!

这里头,最气恼的就是闽王了,藩王们事后都说,是闽伯王你先分兵给镇南王的啊,闽王只想吐血:老子何时给过他兵啊!

秦凤仪直接把江南藩王、大员们坑了个人仰马翻,大家之所以会默默地咽下这口老血,还真不是说这些藩王大员就好欺负了。让大家哑忍的原因有二:一则秦凤仪的确实力出众;二则便是这些年,秦凤仪把南夷经营得风生水起,两湖的粮食,江浙的丝绸、茶叶,蜀中绣品,还有自南夷经云南、蜀地,直至北疆的马匹生意,秦凤仪都能在京城弄几个秘密据点,他与江南这些地方往来,更不在话下。

怎么说呢,通俗地讲,长江以南这些藩王大员,哪个是没从南夷海贸上得过好处的呢?而且秦凤仪用人,并不是直接说去贿赂这些藩王、大员,那样就太低级了。只要海贸生意里给他们加两条船,除去南夷抽成,也够他们赚得人仰马翻了。长久的利益往来,比任何交情都可靠,而且现下各家都有船在外,还没回来呢。秦凤仪一旦倒灶,这其中当然不乏有人得大利的,但更多的是这些先时便与秦凤仪交好的诸人,谁不战战兢兢地防大皇子清算呢?

当然你们也可以背叛秦凤仪投了大皇子。

可关键是,大皇子怎么看,胜算也没有比镇南王大多少啊。镇南王刚得的十万装备精良的禁卫军,而且咱们这会儿去朝廷喊冤,说那什么《诛杀父逆子书》上的签名、印章、手印都是假的,朝廷信不信咱们的清白暂且两说,就是镇南王这里,怕得先打杀过来了。

大家之所以默默地咽下这口老血,还有一个缘故,就是,大皇子直接将郑、卢二人撵出朝堂,越过章、程、耿、骆四人,提携汪尚书,委实犯了官场大忌!郑老尚书、卢尚书都是积年老臣啊,整个朝廷官场,有多少官员是他们的门生故吏、亲朋故旧?咱们先时为什么支持大皇子啊,内阁先前为什么站在大皇子这一边啊,是因为,按朝廷规矩法度,藩王无承袭帝位的资格,秦凤仪便是元嫡皇子,他既为藩王,也被排除在皇位之外了!所以,咱们才看好你大皇子,你虽是继室之子,但除了镇南王,你也是嫡子,还占了长子之位,所以,咱们才支持你。

支持你,就是支持规矩法度。

原本大皇子哪怕什么都不做,只要听内阁这些老狐狸的主意,完全就是将内阁推到了镇南王的对立面,还怕内阁不尽心吗?

他倒好,内阁守着规矩法度拥护于他,他却对内阁的规矩法度置之不理,直接提携汪尚书为内阁首辅。

于是大皇子成了最不守规矩法度之人。

其实,镇南王写那封信,上面的事,大家并没有真的就信了。就是提及郑、卢二位阁相,大家也多是认为镇南王行的是离间之计。

结果大皇子就中计了。

郑、卢两个与镇南王联系不深的尚且被罢官闲置,何况他们,如今又有印章又有签名又有手印的,更是一百张嘴也说不清了啊!

江南官场,本就与镇南王联系紧密。

何况,如今这乱糟糟的世道:真是宁可杀错,不可放过。

鉴于大皇子的心胸,大家就默许了镇南王造的那些个印章、签名、手印了!反正,如果哪天镇南王倒灶,咱们再去喊冤也不迟。

都到这个地步了,谁还要脸哪!

但更令这些藩王大员心惊胆战的事发生了,他们刚刚得知,北蛮以北疆军劫掠北蛮边境为由,大举犯边,显然想从这乱局中分一杯羹的。

秦凤仪这边没有半点儿磨叽,他也不是大皇子那种认为打仗就是上嘴皮一碰下嘴皮的事。一面给大行皇帝出殡发丧,秦凤仪一面开始调集粮草,他多年征战,此次仍是他亲自带兵,将凤凰城交给赵长史、章尚书、方悦留守,他儿子大阳镇守凤凰城,另外,秦凤仪没令严大将军出征,握着严大将军的手道:“我知大将军为难,但大皇子谋害大行皇帝,辱我生母名节,我为父为母,必有一战!今我将凤凰城上下、我的妻儿老小,均托付给大将军了。”让严大将军守城,而且守城兵马就是小严将军麾下的三千人,另则大军,除各地守城之军,均随秦凤仪出征。

秦凤仪十日之内便率大军过了长江,据守关要之隘。

这是秦凤仪的精明之处,长江为天险,倘不先拿下江南一应要员,光长江就够他打的了。秦凤仪过了长江,却忽然没有动静了。

倒不是秦凤仪怕了,他知道,现下朝廷定在心急火燎地应对北疆战事。秦凤仪还对朝廷要员发去了一封明文,上面写明白了:你们不要怕,今有外敌相犯,本王断不会在此时发兵京城,北蛮是我们大景朝的仇人,朝廷只管应付北蛮便是,本王不会做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反正,那明文上写得很高风亮节,其实翻译过来就是:你们先打,打完本王捡个漏。当然你们也可以不打,反正北蛮过了北疆关直接就是京城了,这与本王也没什么关系。秦凤仪这无耻的东西,大皇子被气个半死,一面与秦凤仪骂战,说北蛮兵就是秦凤仪勾结而来的,一面还是得调集兵械粮草支援北疆战事。

秦凤仪没这么忙,他也很关心北疆战事,与傅长史道:“这委实是巧了些,让他们查一查,北疆必是有事,不然,待咱们与大皇子拼个两败俱伤,他们再行犯边,岂不更是大捡便宜?”

傅长史应了声是,又道:“这是上天嘱意殿下,不然,倘北疆兵马调回京城,再北上可就难了。”

阿花族长始终认为:“殿下此时提兵北上,亦是好时机。”

秦凤仪叹道:“不行啊,我与大皇子之争,说来只是朝廷内部之事。可北蛮乃邦国之仇。当年,先帝就殒身北蛮之手,倘在北蛮兵犯北疆时提兵北上,便会有人疑心我与北蛮勾结,共谋京城。宁可失此战机,也不可失去京城人心。何况,此一战,京城再想调北疆兵回朝,难矣。”

秦凤仪与阿花族长道:“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就是这个道理了。”

阿花族长这些年也受了不少汉文化熏陶,想一想,也有些明白亲王殿下的意思了。

这就好比一家人,兄弟正在打架,倘有别家人打进来,兄弟还是先要联手打那外家人的。秦凤仪虽未与大皇子联手以抗北蛮,却也不好此时对京城雪上添霜。

哪怕大皇子还在与秦凤仪口水战,但秦凤仪止兵江淮,仍是令京城人稍稍放下心来。但京城的局势仍极是紧张,工部现成的兵械自然可以先供北疆,只是粮草是大事。说来,景安帝死真不是时候,正逢七月,八月便秋收,可景安帝突然出事,朝廷上下都在忙着景安帝身后之事,其间更有大皇子与镇南王二人相争,以致如今秦凤仪提兵北上,内阁换相,哪里还顾得上收秋粮。所以,正赶上收粮税的时候,朝廷的粮税还没收上来呢。何况,粮税一向在南方也是大头,两湖丰腴,天下皆知。如今,江南半壁叛变,粮食都供了秦凤仪,京城粮草紧张。

更让大皇子惊惧的是,北疆传来战报,平郡王世子战死!北疆兵马退守玉门关!大皇子六神无主!

新任的汪首辅也慌了神,还是平郡王道:“请殿下允老臣出征!”

这个时候,也唯有让平郡王出征了,只是大皇子私下问外祖父:“西南逆匪,当如何?”

平郡王道:“直隶有兵十万,京城尚有精兵十万。西南兵马,哪怕收严大将军麾下十万禁卫军,能随镇南王出征的,不会超过十五万。殿下可在泉城与西南一决生死。”

“一决生死?”“对。”平郡王征战多年,哪怕如今七十好几,仍不乏一流的战略眼光,“镇南王停兵淮北,其兵势已不比先时。兵势之事,一而再,再而衰,三而竭。只要阻西南兵于泉城,西南气候温暖,今已八月,西南兵不耐严寒,待到冬日,必然退去。此一退,待朝廷缓过这口气,殿下便可徐徐图之了。”

平郡王又道:“姓汪的,小人矣。殿下若听老臣之言,当请回郑相,请郑相主持京城事务!”

大皇子难免为汪尚书辩解一句,平郡王心下一叹,未再多言,躬身退下。

只是平郡王未料到,他这话却传入汪尚书之耳,颇为汪尚书嫉恨,而后,在北疆粮草供应上,汪尚书多有拖延,秦凤仪知晓此事,还是晋商银号带来的消息,因为北疆军想通过晋商银号买些粮草。晋商银号不敢做这个主,跑来问秦凤仪,秦凤仪皱眉:“朝廷何至于到此地步?”此方知晓汪尚书做的好事。

即使秦凤仪一向不喜平家,闻此事都不禁道:“真小人也!”

既然平家要买粮草,秦凤仪隐约也明白平家的意思,平家又不是不晓得他与晋商银号关系密切。于是秦凤仪也不准备再在淮北等下去了。秦凤仪还是让晋商银号去给北疆筹措粮草了,傅长史欲言又止,秦凤仪叹道:“不惜平家,也惜北疆军。”立刻命军队挥师泉城。

大皇子也做了万全的准备,令十五万大军据守泉城,显然要与秦凤仪一决胜负。

这一战,虽则朝廷兵马据守城之利,但又不是除了泉城就去不了京城了,秦凤仪根本没打算硬抗哪城,他的目标一直是京城,直接留下八万人围了泉城,然后率余下七万兵马绕过泉城,直取直隶,至于直隶,做总督的是前江浙吴总督,因在江浙干得不错,转为直隶总督。吴总督的孙子就在秦凤仪手下,秦凤仪想叫开直隶府的大门再容易不过。秦凤仪携此声势,直接杀入京城!

要说京城还有守军五万,只要认真守城,秦凤仪想攻下京城断非难事,奈何京中四皇子、五皇子正义凛然地为他们的皇兄镇南王殿下打开了京城的大门。在京宗室官员更是纷纷出城迎接镇南王殿下,秦凤仪在入城前不禁感慨一句:“得人心者得天下,失人心者失天下。古人诚不我欺。”

景安三十三年,时镇南王景凤仪以“诛逆”之名率大军直取京城,史称西南之变。景安三十四年,镇南王景凤仪以“诛逆”之功,以安文皇帝元嫡皇子承继帝位,史称“凤元之治”。

一个新的年代,来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