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南夷就藩

秦凤仪这个人呢,别看大大咧咧,也是个爱交朋友的豪爽性情,但其实心下很有些小心眼儿。辞了亲友,登车南去,秦凤仪在车里就有些郁闷,他不着痕迹地朝外瞅了两眼。要是别人,估计猜不透秦凤仪的心思,可李镜是谁啊,李镜哪怕不似秦凤仪那样曾有一“梦”,但她与秦凤仪也认识这些年了,儿子都六个月大了,对秦凤仪了解得透透的,见秦凤仪这模样,李镜道:“不用看了,我爹和方阁老都没来!”

秦凤仪立刻否认:“我哪里在看,我就是看,也不是看他们!爱来不来,不来才好哪。我是看外头这秋景,明儿个就是重阳了呢。”爱来不来!不来就不来!谁稀罕哪!秦凤仪说着,抱起肥儿子亲两口:“香香爹的小臭阳。”

大阳很喜欢他爹,一个劲儿地拿胖脸蹭他爹,而且孩子会爬了,小腿也有了些劲,拿着小脚在他爹怀里踩啊踩的,笑呵呵地跟他爹玩儿。

从父子俩的笑脸看来,离开京城,秦凤仪的心情也好了许多。

秦凤仪跟儿子玩儿了半日,下午便出去骑马了,他到底不是先时无忧无虑的少年了。而且潘琛刚到他身边,虽则那人应该不会派不靠谱的人给他,但秦凤仪不是那等垂拱而治的性子,若是对手下的兵马了若指掌,让他垂拱而治没问题,他对手下人还生疏得很,哪里能垂拱而治啥都不管呢?时间短还成,倘时间长了,很容易被人糊弄的。

而且他现在是户主,家里老老小小都指望着他,三舅和张大哥、大公主夫妻,也是投奔他而来的。秦凤仪的心情其实没有李镜想的那般好,只是他知道身上的责任,而且先时哭了好些天,也的确是把伤心都哭出来了。秦凤仪先骑着马,沿着马车队走了个来回,人自然是不少的,不过先时见过秋狩的场面,秦凤仪也就不觉着自己的排场如何了。

亲王其实有很多没用的仪仗,还有些吹吹打打的家什,秦凤仪先命仪仗队把仪仗收了起来,免得影响行军速度。又问潘琛这些兵丁的情况,潘琛道:“这一万,都是自禁卫军中拨调出来的。其中,骑兵两千,步兵八千,皆是一等一的健卒。”潘琛说着,语气里就有些自豪。藩王亲卫,从来没有拨过这样的精兵,可见陛下对镇南殿下的重视啊。

秦凤仪点点头,问了潘琛的行军计划,潘琛随身带着行军地图,亲自说给秦凤仪听,秦凤仪道:“一天只走二十里,太慢了。这要到南夷得走仨月,何况,如今已是九月,咱们虽是由北往南,可就是扬州,冬天也要下雪的,倘遇大雪,又要耽搁时间,这么算着,年前都不一定能到南夷。”秦凤仪要求道,“走快些。”

潘琛道:“路上官道还好走,只是马车走快,未免颠簸,只怕委屈殿下、王妃、小世子。”

“这有什么委屈的。行军怎么走,现在就怎么走,颠簸的话,我叫王妃在车里多垫几层被褥就是。”秦凤仪道,“别搞那些没用的排场,又不是出门郊游。”

潘琛连忙应了。

秦凤仪交代了潘琛一会儿,便回车内与李镜说这行进速度的事了。李镜道:“快些也好,冬天行军本就不易,咱们这里没事。你跟父亲母亲那里说一声,还有大公主、舅妈那里,也知会一声。”

“放心吧,公主那里有张大哥呢。舅妈那里,我已着人知会了。”张羿虽则还没有军衔,秦凤仪检查军队军备都会带着张羿与柳郎中,张羿做过大公主的亲卫将领,柳郎中在工部就管着兵器锻造,柳郎中看过亲卫所装备的刀枪,说虽不是现在工部新出的兵器,也算是上等的了。

秦凤仪先让潘琛调整了行军速度,然后又问潘琛:“怎么军中没有兽医和军医?”潘琛道:“殿下,咱们这才一万人,就是十万禁卫军,专门的兽医也不过五六人,倘大军行动,会有专门的兽医相随。军医就更少了,因着咱们原本在京城,将士们有个病痛的,都是请假出去到药堂抓药。药堂的大夫,倒比军中大夫要好一些。”

秦凤仪想了想,道:“此次去南夷,山高路远。我这里倒是有两位兽医,还有两位太医。这样吧,今天你是头一回见我,我也是头一回见你们,晚上我设宴,咱们都见见面。你们有什么事,只管与我说。我身边的人,你们也都认一认,以后都在一处做事,彼此熟悉些才是。”

潘琛自是求之不得。

当天晚上,秦凤仪一行便在郊外一个县里安置,那是个很小的县城,估计全县也就万把人,一下子来了这么多兵士,把县令吓得不轻。知道是镇南殿下的仪仗,又亲自过来请安,要献出县衙给镇南殿下休息安置。秦凤仪只让他给将士们寻个宽敞地方睡觉,之后,就带着一群中低阶的将领在驿馆开会了。

潘琛带着手下将领见过秦凤仪。甭看一万人马,潘琛是正三品昭勇将军,手下两位四品副将;副将之下,还有十位千户、一百位百户;百户之下,还有总旗、小旗等不入流的小武官。这一次,主要是见一见千户以上的将领们。大家向镇南殿下行过礼,每人自我介绍了一番。秦凤仪把张羿、柳郎中、秦老爷、两位太医、两位兽医介绍给了这些武官认识,大家算是先混个脸熟。

之后,就是秦凤仪说军中之事了。第一,行军速度的问题,加快行军速度,潘将军要重新制订出一份行军计划。第二,军中兽医就由秦凤仪自己的两位兽医担任,军中有两千匹马,两位兽医每人负责一千匹,需要什么东西,只管跟他讲。就连两位太医也有了差事,秦凤仪道:“按理,你们都是有品阶的太医,如今跟我出来,就别讲究宫里那些规矩了。咱们军中没有军医,暂且就得你们二人担任了,将士有哪里不适,你们给开方抓药。”

秦凤仪一向讲究负责到位,与潘琛道:“一会儿你与两位兽医、两位太医商量一下,看他们各自负责哪个副将麾下。”

潘琛起身称“是”,两位兽医和两位太医自是没有意见。

秦凤仪又问辎重粮草,每日吃用多少、如何补给,基本上把想到的都问了一遍,又问诸将领可有什么事要回禀。大家见秦凤仪虽则不是很懂兵事,但也绝不是个糊涂人,更兼秦凤仪不是那等享乐纨绔之人,心下都不敢小瞧他。第一天也没什么事,开完会,秦凤仪方命传宴,大家一道吃饭。

秦凤仪举杯道:“跟着我,自没有在京城舒服。现在许下荣华富贵,就太虚了,但从今以后,有我的一日,便有你们的一日!大家满饮此杯,以后自当甘苦与共!”

秦凤仪这人,虽有才干,但不一定是顶尖的。不过他有一个优点,那就是,他是个气派人!他不是那等畏缩的性子,更不是没主见的人,而是有一种无畏无惧的气概。如潘琛等人,虽与秦凤仪第一次相见,但这第一日,他们心里都明白,这位镇南殿下,绝非无能之辈。

与众武官用过饭,秦凤仪把余下的人都打发了,便留下潘琛与两位太医、两位兽医。秦凤仪道:“冬天行军艰难,眼下九月尚可,十月便入冬了,章、李二位太医,哪些药材是御寒常用的药材?咱们随身带了多少,你们心里可有数?”

二人商量片刻,道:“各色药材也有两车,供应几位大人是足够的。但供应大军,怕是勉强。”

“那就开出单子来,咱们沿路买一些。”

二人应了。章太医道:“如干姜、玉桂、蜀椒、胡椒、丁香,都是防寒御寒的药材,不妨多买一些。比如干姜,便是平日里煮饭煮水时放上些,吃了便能防寒。”

秦凤仪道:“这个主意好。”命张羿记下。

之后,秦凤仪又叮嘱了两位兽医一定要注意马匹的情况,又道:“咱们就两千匹马,伤一匹便少一匹,你们务必要用心。”

二人连忙正色应了,保证一定会用心照顾马匹云云。

安排好这些事情,秦凤仪才去驿馆后院歇息。

李镜服侍他褪下外袍,换了柔软的常服,问他:“饿不饿?厨下还给你留着饭呢。”

秦凤仪先问:“你吃了没?”

李镜道:“吃过了。我同大公主、舅妈,还有母亲,一道用的晚饭。”

秦凤仪便命传了饭,赶了一天的路,哪能不累,何况秦凤仪虽则是骑马,要考虑的事情却多。他一口气吃了两碗饭,待用过饭,方与李镜说了些与众武官开会说的事,李镜点头:“这很是妥当。”

用过饭,洗漱后,夫妻二人便也上床歇了。

此时,大阳已是睡了,秦凤仪看儿子睡得跟个小猪崽似的,小脸儿都红扑扑的,不禁爱怜地摸了摸儿子的小胖脸,问李镜:“大阳没事吧?”

“没事,高兴着呢,先还不肯睡呢,我哄了哄他,这才睡了。”

县里的驿馆,也没什么能讲究的条件,就是秦凤仪,要在从前,也不会住这等地方的。秦凤仪心下很是歉疚,搂着媳妇儿,轻声道:“原想着娶了你,是要你过好日子的,现下跟着我,却要受这样的辛苦。”

“这是哪里的话。”李镜揽住丈夫的脊背,低声道,“莫非我是只能同甘,不能共苦的?既做夫妻,便要一生一世在一起的。内闱的事,你不必操心,管好外头的事就成。只是一样,你还没个长史呢,难不成,以后就事事亲力亲为了?”

秦凤仪道:“到扬州,把赵才子捎上,叫他做长史。”李镜有些讶异:“怎么想到他了?人家可愿意?”

“怎么不愿意?咱爹说,当初母亲那事,朝廷要册平氏为后,就赵才子仗义执言,说要先追封母亲,再册平氏。就因着这事,赵才子虽则状元出身,在朝中一直不得意,于翰林院没待几年就辞官回乡了。”秦凤仪道,“我看,他是个凭良心说话的人。他要愿意,就一道去南夷,要是不愿意,另寻人便是。现下路上事情少,还有张大哥、舅舅帮我,我还应付得过来。何况,别的事好托付他人,这军队之事,必要我熟谙在心方好。”

李镜点头道:“这话说得对。”

秦凤仪并不是那种耍心机的人,当然,该有的心眼儿他也不少。而且甭看性情爽快,秦凤仪做事却十分细致,每天连兵士们吃什么都要看一看,担心兵士们吃不饱。此外,他也操心兵士们喝水的事。这年头,秦凤仪这样的身份,便是喝白水都要烧开了喝的,可底下兵士们如何有这样的条件,若是经过山溪河流,还能有口干净的水喝,但偶尔渴了,不甚讲究也是有的。这还是秦凤仪头一回见着底层人的日子,以往,便是在扬州时,秦凤仪也是盐商家的大少爷,他先时认为的底层人,便是小秀儿那样家里种菜为生的人家了。而今见着随行兵士,秦凤仪方晓得兵士们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这还是自禁卫军拨出来的军队呢。

秦凤仪生来心软,他小时候,出门见着乞讨的都会给钱,现下心肠也没硬到哪儿去。见兵士如此,难免跟身边的人念叨几句。李太医道:“要说净水,不要说路上行军,便是乡下村庄,除非是守着河溪之所,不然,便是乡下土井,打来的水都要澄一晚上才可食用。路上自是没有澄水的时间,明矾可净水。”

秦凤仪本身就有朝廷拨下的五十万两,李镜身边也有现银,经祁州时,祁州药行极多,把太医们列的药单子,连带着明矾,购买了许多。另外,听说南夷那里会有瘴毒,两位太医也让购了一些解毒的药材,在路上可制些常用的解毒丸药。

在祁州买了上万两银子的药材,秦凤仪让太医们教兵士如何用明矾净水以及明矾的用量,然后给大家发了一些,这样起码路上不用喝污水了。另外,晚上休息时,都能喝上一顿姜汤水或是用干姜煮的粥。

到了豫州,天降大雪,实在行不得路,秦凤仪便命在豫州停下休整,但凡将士们的棉衣御寒之物,秦凤仪都一一过问。

秦凤仪跟媳妇儿说:“将士们不容易啊,这么跟着咱们,自京城到南夷。唉,我本以为路上得有不少跑路的呢,如今看到,倒并无此事。”

李镜笑道:“他们虽是禁卫军,但在京中,哪个上司能这样关心他们?路上虽辛苦,咱们并无奢侈之事,何况,你事事关心,他们自然也知感恩。”

“可见人心换人心,世上大多人还是好的。”

秦凤仪便是休整时,也没待在炭盆烧得暖若三春的屋里取暖,他跟豫州巡抚借了校场,只要不下雪,便让将士们进行日常训练。秦凤仪每天都到,也跟着一道练。军中还有比试,秦凤仪出彩头。如此,每日事情不断,秦凤仪的精神头也一日较一日好了起来。

秦凤仪精神好了,就开始给大家画饼了。

先时将士们与他不熟,只知道这是亲王殿下,哪个敢在他跟前嬉笑。如今这一路行来,大家也都熟了,秦凤仪本身不是爱摆架子的人,有时与军中将士们说起话,道:“你们这么跟我去南夷,身边也没个知冷热的,待咱们在南夷安顿下来,把家小都接来,一家子住一处才好。”

有个百户道:“俺们还没媳妇儿哪。”

秦凤仪望向那百户,有些纳闷儿:“看你也不年轻啦,如何媳妇儿都没娶着?”百户不好意思地摸摸头,道:“嫌俺是臭当兵的,没婆娘肯嫁。”

“这些没眼光的婆娘!”秦凤仪道,“她们晓得什么,就知道爱书生、爱富贵,那些书生有什么好啊?一个个弱鸡似的,咱们当兵的汉子,这身板、这力气、这体格,哪样不比书生强!唉,无妨,京城的婆娘们没眼光,待到南夷,你们可有福了!知道南夷什么地方不?在京城,夏天的鲜荔枝,十两银子买不了五六个,到南夷,荔枝随便吃!管饱!还有,南夷的婆娘们,哎哟喂,跟你们讲,南夷好啊,那地方暖和,四季如春,冬天都不用穿夹的。夏天更不用说,那里的婆娘们,夏天都露出膀子来的,那膀子,白!嫩!滑!”

秦凤仪说得那叫一个绘声绘色,一帮子大老爷们儿,哪怕是已婚如潘琛这样的,都听得不禁连吞口水,秦凤仪说潘琛:“嘿,你这已婚的,俩眼冒什么光啊!”

潘琛讪笑道:“这不是听殿下说的,那啥——”

大家一阵笑,秦凤仪揶揄道:“那啥也没你的份儿啊!”

那百户很实诚地问:“殿下,俺,俺没成亲,俺光棍儿着呢,能有俺的份儿不?”“好生跟着我干,以后,一人给你们发个媳妇儿!”

众将士一阵欢呼!

不过半月,秦凤仪非但连百户个个熟悉了,便是总旗、小旗,也有不少能叫出名字的。待豫州大雪停了几日,斥候回报可继续南下行军了。豫州巡抚主动给大军补足了粮草,亲自送镇南殿下出了豫州。同知还道:“大人也太实诚了,这么些人,光这些天在咱们豫州吃用就花销不少,又给补了这些粮草,下官都替大人心疼。”

豫州巡抚道:“这有什么心疼的,只看镇南殿下这些天每日与军士同吃同练,我等便不可慢怠。”

秦凤仪已南下,却不知自己一路颇受好评,无他,以往他虽也有些臭美爱排场的虚荣心,这一路,便是经各州县,也从不需哪位官员献宅安置,他从来都是住在当地驿馆,倘时有不巧宿在城外,秦凤仪也从不挑剔住宿条件。而且他关心将士,从不扰民。在秦凤仪看来,这些都是很正常的事。这一万亲兵可是他的家底,在秦凤仪眼里,这就是他的财产,每个将士都是他的,他当然要好生珍惜了。至于扰民之类的事,秦凤仪做平民做了二十年,当然知道什么样的官员最招人厌,他也不会有点儿身份权力便做出那些可厌可恶之事。故而这些于秦凤仪很寻常之事,传回朝中,即便没人提出称赞表扬,在一些公道人的心里,也都觉着秦凤仪人品可敬。

秦凤仪人品太好。然后发现麻烦事了。

这事儿呢,还是秦凤仪的缘故。秦凤仪当真是个善心的,当然,这种善心很大程度上来自他自小衣食无。别的大户人家还有个兄弟姐妹争夺家产的事儿呢,秦家就秦凤仪一个,没人跟他争,故而秦凤仪连这种事也没遇到过,他是一路小纨绔长大的。他就与李镜说过小时候见着乞丐乞讨他给银子受骗的事。秦凤仪就是这样心软的人,他当然也干过要对小秀儿如何如何的事,但那时,秦凤仪本身对自己的观感有所偏差,一直觉着自己很招人待见,他觉着小秀儿能跟他,是小秀儿的福气呢,完全不晓得人家姑娘会不愿意呢。

总的来说,在秦老爷、秦太太的养育下,秦凤仪几乎是在一个纯白的空间长大的,所以,他方能至情至性。

人性格的塑造,最重要的一段时间便是年少光阴,在秦老爷、秦太太的精心养育下,秦凤仪完美错过了这段时间。当然,秦凤仪也不是不知人间疾苦,他身为商贾子弟,也曾被人深深歧视过,也曾遇得严师被师父严格管束过,但这都是极短的经历,还不足以对秦凤仪的性格产生深远影响。秦凤仪人生遇到的第一个大坎坷,就是十六岁去京城提亲,他岳父给他提的两个条件:不是中进士,就是入军营,做了五品将领,方答应他的提亲。

秦凤仪却能凭着过人的天资,一举中了探花。可见秦凤仪人生之顺遂!

为什么许多优秀出众的人遇坎坷反容易一蹶不振?并非优秀之人禁不起打击坎坷,是因为,出众的人,因其自身资质出众,反容易越过许多常人必经的坎坷。春闱,别人读二十年能中进士已是罕见的俊才,秦凤仪读四年就金榜题名,那这探花的心境,与人家苦读二十载的心境,自然是不同的。

如此顺遂了二十一年,秦凤仪遇到了平生最大的坎坷——他自己的身世。好在,秦凤仪熬了过来。

而秦凤仪的性情已然养成,纵使经受自己身世的打击,他也只会说,纵天下皆是贱人,我也绝对会活得堂堂正正。可见秦凤仪之脾性。

这样的秦凤仪,头一回见着冬天乞讨之人时,直接就吐了。冬天不同于夏天,夏天时,不论是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水里游的,再没吃的,啃几口青树皮也饿不死人。可冬天不同,便是豫州这样富庶的州城也会开粥棚,救济那些穷苦百姓。秦凤仪哪里见过这个。潘琛就要驱散那行乞之人,秦凤仪吐过之后正喝水漱口,立马拦了潘琛:“这是做什么?他们只是饿了,又不是刺客。”他又命人给些粮食,虽则给的都是粗粮,但也足够这些乞讨者多活几日了。

秦凤仪见着可怜的,必要发善心,潘琛也知道这位殿下的好意,暗暗加强了秦凤仪身边的护卫工作。秦凤仪这样发善心,有些人乞得些粮食便磕头后离去了,有一些则远远地跟在车队之后,待将士们停下吃饭时,他们过去帮着生灶做饭打扫。俱是可怜之人,哪里就真能驱赶呢?便是驱赶,对着恶人,给两鞭子不算什么,对着这些人,将士们也下不去手。

潘琛身为秦凤仪的亲卫将领,自然要与秦凤仪说这事儿。

秦凤仪自己每天时常在军中走动,也知道这些事。潘琛道:“不如每人给几两银子,打发了吧?”这话相当厚道了,也很照顾镇南王殿下的心情。

秦凤仪问:“他们跟咱们走了有五六天了吧?”潘琛道:“六天了。”

“咱们行军,现在路不好走,每天也有三十里,六天便是一百八十里地,现在打发他们,他们也找不着家了呀。”

“可,殿下,臣知道殿下是个善心人,但咱们该救济的也救济了,总不能带他们去南夷吧?”

潘琛说着,眼睛望向张羿,希望张羿也劝谏一二。张羿道:“眼下只有百十来人,这么下去,怕是人越来越多。百十人便是百十张嘴,殿下,现下还不显什么,待到千余人时,咱们的粮草必然吃紧。”

秦凤仪沉默半晌,方道:“当年,我科举,最初是为了娶媳妇儿。后来娶到媳妇儿了,知道中进士就能做官了,那时,我便想,做什么样的官呢?

“我的才干,巡抚总督或是不成,我就想,在一个小地方做个县令,县里该修的路修一修,有穷苦的百姓,想法子让他们能过上温饱的日子。这就是我的志向。”秦凤仪道,“若将他们遗弃,轻而易举。可人来世上一遭,我们虽不是这些饥民,但谁能永世富贵?我今日救他们,不是为了让他们对我感恩戴德,我只希望,我今日对他们伸出手,将来有朝一日,他们遇见一样的饥民时,也可伸出手,活人性命!”

那些饥民尾随大军,秦凤仪又是个心善的,晚上也会给他们安排休息的地方,不令他们在外冻着,不然,这样的冬天,真能冻死人的。

此时秦凤仪起身道:“你们都随我过去!”

秦凤仪率将领侍卫走向饥民,这些人见着一行穿戴如此威武之人过来,都吓得跪到了地上。秦凤仪道:“都起来!本王是朝廷钦封的镇南亲王,这是要就藩南夷。你们跟随我们大军数日,我问你们,你们可有去处?”

饥民以为是要驱赶他们,纷纷叩头不止。其中一黄脸汉子,虽身量高大,亦是瘦得可怜。这汉子禀道:“我们委实是没了生计,厚颜追随大人车队,求吃讨喝。大人仁善,我们不能欺善,求大人再收留一夜,明日我们便往他处去。“秦凤仪摆摆手:“不是问这个。你们若有去处,焉能随我大军数日?我问你们,你们再跟着我,就不怕回不了乡了?”

饥民们纷纷道:“便是回乡,亦是饿死。”

秦凤仪叹道:“既然如此,你们可愿与我去南夷?到了那里,我予你们土地、予你们房舍,你们只要勤劳,只要肯耕种,不敢说富贵,却能让你们填饱肚子,不再受饥寒之苦!”

饥民们一听这话,又是纷纷叩头谢恩。

秦凤仪指了指那黄脸汉子:“你跟我来!”

回到帐中秦凤仪问他道:“我看如今世道还成,你们如何落得这般凄苦?”

黄脸汉子道:“我等原是村里地主家的佃户,可今年,自春天就少雨,到收成的时候,又开始涝,收成十分不好。待交了佃租,剩下的粮食活口都难。唉,我们村的地主家里都只余粗粮糊口了,不得已,只得出来讨些吃喝。可今年收成不好的也不只我们一村,便是到县里,也讨不得什么。路遇大人这样的菩萨,肯给我们些吃食,为着活命,脸皮便顾不得了。大人慈悲,我给大人磕头了!”

“罢了,起来吧。”秦凤仪不爱看人磕头,道,“那你家不要了,跟着我,不会后悔?”

黄脸汉子惨淡一笑:“先时为了活命换粮食,屋舍地基都卖了,我们全家都在这儿了。”

秦凤仪问他姓名,黄脸汉子道:“姓施,单名一个田字。”“听你说话,倒似念过书的?”“我少时,年景好的时候,家里也有几亩薄田,跟着村里的秀才认得几个字,终不是那块料。如今落魄,能遇得贵人,也是施田的福分了。”

秦凤仪道:“以后就跟着我吧,眼下军中尚是粗细各一半给将士们吃,他们是要打仗的,必然得吃得好些,你们这里,便有只粗粮了。”

施田连忙道:“能得活命,已是三生幸事!大人待我们大恩,我,我,我都不晓得说什么好……”话到感激处,他已是虎目含泪。

秦凤仪问他些话,便打发他下去了。

之后,秦凤仪对张羿道:“阿羿哥,我知你是个有能力之人。饥民们的事,交给别人我还真不放心,就得由你照看他们了。”

差事并没什么,张羿也没觉着小材大用,只是问:“不知殿下是何打算?”

秦凤仪道:“眼下这些,我看多是可怜之人。但人一多,事情便多,别的不说,先活命吧。眼下只有百十来人,可如你说,以后人会越来越多,这些人,得有人管的。我便交托张大哥你,咱们私下说,饥民虽可怜,但我看他们穿的都十分不成样子,也怕有什么瘟病。待到下一城,我想法子给弄些棉衣来,叫他们洗换干净。就是张大哥你自己也注意些,阿泰还小呢。”

“放心,我心里有数。”张羿道,“先不使其饥寒,我瞧着如军中这样,总要给他们寻几个领头人,这样以后有事也好分派。”

秦凤仪见张羿十分有条理,笑道:“就是这个理。”

张羿提醒秦凤仪:“粮草之事,殿下必要放在心上。可不是所有官员都如豫州巡抚一般的。”

“我明白。”

秦凤仪是先发了善心,再想法子。

只是秦凤仪这善心一发,但有饥寒者,见秦凤仪大军后面缀着这些饥民,便有些日子过不下去的加入队伍。待秦凤仪出了豫地进入安徽境内,他后面的饥民已有五千之众,那真是携老扶幼。非但饥民吃喝逐渐成为大问题,便是车队的行走速度也被拖到每天二十里左右。

便是柳郎中,也面谏秦凤仪,这得想个法子,不然,光是粮草也不够吃的。

秦凤仪南下,沿路还真没受到什么为难。想也知道,沿路官府也知道秦凤仪的身份,哪个不要命的敢为难他?即便是秦凤仪被放逐南夷之地,这也是陛下嫡子,倘路上有个好歹,他们吃不了兜着走。故而大家对秦凤仪都客客气气的。但官府有官府的讲究,你镇南亲王过来了,咱们供应吃喝粮草,这是咱们的本分。只是你身后的饥民,要是人少,咱们管一管无妨,就当行善了,但这五千多人,谁供应得起啊,咱们实在也没这义务啊!秦凤仪甭看爱发善心,他真不是刘皇叔那样到这儿哭一场到那儿再哭一场的性子。

人家不愿意供应,秦凤仪完全不勉强,但饥民们又要填饱肚子。张羿提出减餐,秦凤仪道:“减餐倒是无妨,可除非军前军粮供应不上,方会行减餐之法。现下,还未到那田地。”

张羿道:“可再这样下去,怕是连将士们都吃不饱了。”

潘琛在旁跟着点头,秦凤仪道:“让将士们挨饿,是我无能啊。”

二人连道“不敢”,潘琛道:“倘殿下允准,臣去与那巡抚说道一二。”当然,潘琛嘴里说着“说道一二”,实际上绝不是“说道”这么简单。

秦凤仪道:“徽州自古繁华不让扬州,不必去寻那巡抚,我自有法子!”秦凤仪的法子很简单,他就暂且住在徽州,不走了,他要招商。

秦凤仪跟他爹道:“咱们初去南夷,别的不说,亲王府就要去了再建。另则,这么些将士与我一道去,也不能叫他们没了住处。还有这么多饥民,亦是信任于我,我也不能将他们抛下的。饥民去了亦要建房,给他们安排住处。且这一路上,粮草供应亦是大事。让各地官衙供应咱们粮草吃喝,的确不大妥当。爹,我想着,就地招募商贾,看可有愿意与我去南夷兴建城池的!”

是的,秦凤仪要建一座城!

说来,秦老爷先时也是扬州有名的大商贾了,经营盐业比较在行,但这种直接要建一座城的事,他还是平生头一回听,不由得惊道:“要建城?”

“自然。听闻南夷州的城池十分老旧,怎配我藩王身份?我就藩之后,便要修建新城,营造宫室,大兴土木,造福万民!”秦凤仪说了一堆。

秦老爷问:“可这城怎么建呢?”“不知道。”秦凤仪道,“听闻徽地人杰地灵,请父亲为我寻来此地能工巧匠,我要询问建城之事!爹,你先放出风去,就讲,我要建一座王城,不是王府,是王城,一座新城!至于怎么个建法,就说我在扬州长大,思念旧土,想建个扬州那样儿的。”

秦老爷一向啥都听儿子的,见儿子要建城,秦老爷就寻思着,也是啊,我儿如此身份,到南夷那荒野之地也着实委屈了,要建座新城,方配得上儿子的身份哪!于是,秦老爷就去给儿子张罗了。秦凤仪与他爹道:“我不能叫人坑了,这事也不必瞒人,爹你只管大张旗鼓,我要叫徽州商贾都知晓我南夷盛事!非但要叫徽州商贾知晓,待到扬州,亦要广征能人,为本王营建新城!”

“好!”

秦凤仪把事情吩咐下去,又去后宅见媳妇儿。他媳妇儿带着儿子正和大公主说话呢,还有他娘、柳舅妈也带着孩子们,见秦凤仪过来,大家纷纷起身。秦凤仪摆摆手,笑道:“都坐。刚在前头说了建城的事,见着公主想起来了,待到南夷,先给公主建一座公主府。”

大公主笑道:“这是怎么说,如何就说到建城的事了?不是说现在粮草都不大宽裕了吗?”

秦凤仪笑道:“先时刚自京里出来,一路上琐碎之事颇多。我这些天刚腾出空来,想着南夷城破旧,如何堪配你我身份?待到南夷,我必要重建王城,再建王府、公主府、将军府。以及这些兵士,有品阶的,百户一人一套二进宅院,千户三进,副将便是四进宅子,潘将军与张大哥,一人一套五进大宅。公主你虽有公主府,张大哥这套宅子,亦是要有的。舅妈这里,舅舅亦是一套五进宅院!另则,这些饥民,好的没有,只要他们随本王去南夷,本王皆不亏待他们,按丁口免费分田地,每户一套四合院!我的王城,不能建在南夷府城之内,我要新建一座王城,这座王城,便名凤凰城!”

秦凤仪把一屋子女眷说得头晕。他解释道:“只是南夷毕竟人才不及徽州等繁华之地多,咱们要在这里多停留几日,招募些能工巧匠,再行动身不迟!你们妇道人家,出门的时候少,不过徽州繁华不让扬州,你们要是想出去逛,只管让人备好车驾。咱们一路因着赶路,也没有摆开仪仗,如今到了徽州,只管伸伸胳膊腿,赏一赏这徽地风华!”

继每人发个媳妇儿的大饼后,秦凤仪又给大家画了个更加美好的未来蓝图!

屋内只剩秦凤仪一家三口时,李镜私下问他:“听说徽州巡抚不肯供应饥民食粮,我正为你发愁,如何又要建什么王城?”

秦凤仪微微一笑,道:“他爱供应不供应,又不差他那仨瓜俩枣的。”李镜看他一脸坏笑,问他:“你又想什么主意呢?”

“现下不能说,我要看你悟性如何,什么时候能悟出来。”秦凤仪问妻子,“咱们出京时五十万两现银,你手里有多少银票?”

“五十万左右吧,怎么了,是不是要用银子?”“对。”秦凤仪沉吟道,“咱爹娘也有两百万左右的家底。”

秦凤仪等着他爹回来,结果他爹天黑了才回来,秦凤仪问:“爹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秦老爷笑嘻嘻地说:“我一说要建城,哎哟喂,那些商贾一个个地拉着拽着的,不让我走。实在是盛情难却,我就多与他们说道了几句。”

秦凤仪听他爹说了这些商贾的反应后,问他爹家底的事,秦老爷道:“现银只有五六万,我是想着路上你打点人零花。另则有两百多万两,分别存在四大银庄。怎么,你要用钱?徽州就有四大银庄的分号,现取便好。”

秦凤仪与他爹商量:“先时咱们粮草不裕之事,怕是瞒不住人眼。这些商贾精得跟鬼似的,没些真金白银的镇不住他们。爹你这里拿一百五十万银票给我,我媳妇儿这里还有五十万。请四大银庄的掌柜过来,我要现兑银两!”

秦老爷道:“他们各银庄压库的现银也不过二三十万,如何能有这许多银子?一时怕是取不出的。”

秦凤仪微微一笑:“要的就是他们取不出!”

秦老爷也是行商多年,一点就通,诡笑道:“不愧我儿,这脑瓜子,委实灵光!”秦凤仪拿出大笔银票要兑现银,只有徽商银号,毕竟是总号,倒是能兑出银子来。

只是银号最要紧的就是现银。银号的康东家亲自过来送银子不说,还送了厚礼,秦凤仪一笑道:“康东家好生客气。”

康东家恭恭敬敬地请过安,笑道:“殿下要用银子,小的自然要亲自送过来,方为恭敬。”

秦凤仪笑道:“你这样懂礼的商家现在倒是不多了。”

康东家连忙再行一礼,说了许多恭敬话,把秦凤仪奉承得高兴了,方觑着秦凤仪的脸色道:“听说殿下是要这银子建王城?”

“自然!”秦凤仪嘴角一翘,露出一抹讥诮的高傲来,道,“本王少时居于扬州,后来去了京城,都是繁华之地。以往听闻徽地繁华不让扬州,想着亦应是个人杰地灵之地。没想到,当真是小鼻子小眼没见识!本王原想着,徽州到底也有些可用的人才,将来建城,应该是用得上的。扫兴扫兴!既如此,兑了银子,本王去别处寻人才便是!天地之大,本王就不信,都像你们徽地人这般没见识的?”

康东家忙道:“我等小民如地上尘土,殿下高贵若天边白云,若有不到之处,殿下只管指教便是。”

“行了,这也不与你相干。本王只是略有所感罢了。”秦凤仪遂令人称好银两,便打发康东家回去了。

余者三家,一时凑不齐,也不敢得罪秦凤仪,纷纷先送了一部分过来,余下的,说是去安庆府调银子了。秦凤仪冷冷道:“让本王坐等的,除了当朝陛下,还就是你们几家银号了!你们派头当真不小!”他那种说翻脸就翻脸的模样,险些把几家银号的东家掌柜吓死。

商贾的嗅觉永远是最灵敏的,听说秦凤仪把四大银号兑得都要去安庆府调现银,都知这是位财主,登时便不怀疑他建新城之事了,纷纷过来打听。秦凤仪他们是见不着的,倒是能见着秦老爷,这些人纷纷殷勤地端茶倒水加贿赂地问秦老爷招商建城之事。

秦老爷问秦凤仪,秦凤仪笑道:“爹,你去与他们说,正式的新城招商一事,在南夷州举行。还有,当地的粮草商如何说?”

秦老爷道:“谁会嫌银子烫手?我一说让他们供应粮草,他们个个都乐不迭的。这一路跟着咱们,各城门没有商税不说,便是回程时,他们也可采购别的地方物产,将来带回乡里倒卖,又是一笔收入。何况,他们想做的,可是长线生意。”

秦凤仪道:“如此也省得咱们自己再出人运送粮草了,劳心劳力的,到各州府还要看他们脸色!”

秦老爷道:“我儿就是有智谋。”

秦凤仪假谦道:“都是跟爹你学的啦。”秦老爷笑眯眯的,十分开怀。

秦凤仪在徽州停留不过十日,便连两湖的大商贾都跑到了徽州来,整个徽州城热闹得跟过年似的。徽州巡抚一看这阵势,硬是把先时没粮供给饥民的话给忘了,直接拿出仓里的粮米给饥民吃喝,还得跟秦凤仪赔不是、说好话,道:“先时司库昏聩,也是把下官气出好歹,硬是算错了粮草,这不是委屈了殿下嘛,都是下官的不是。”

“哪里哪里,知过能改,均是好的。”秦凤仪一副油条样儿,笑道,“许巡抚的难处,本王晓得。本王在你这里花费的确不少,眼下该办的事也办妥了,本王也该移驾了,咱们有缘再见吧。”

秦凤仪自徽州府起驾时,李镜收礼就收了半屋子,她担心道:“咱们这样收礼,没事吧?”

“只管收着。”秦凤仪问,“四家银号都送了什么?”

李镜让秦凤仪看,足有鸽蛋大小的大珠便有十颗,俱是东珠,宝光雅致。另则上等宝石、名家宝砚、传世字画,皆是一等一的好货色,但是以秦凤仪的眼光,都觉着值老钱了。秦凤仪笑道:“他们倒是出血不少。”

李镜道:“商家真是会钻营,话里话外地打听着想去南夷建银号之事呢。”秦凤仪笑道:“你看谁心诚,便应了他们也无妨。”

李镜这些天也见过几家商贾家的太太,自有思量,道:“要我说,还是徽商银号与晋商银号,更为恭敬。”

“那便允了他们。”秦凤仪拿了两颗大珠上下抛着玩儿,道,“先时取出来的两百万两银子,分别存在这两家银号,让他们随我去凤凰新城建银号分号吧。”

李镜想到秦凤仪这几天的手段,笑道:“说商贾精明,我看,他们还是囿于眼界,不然,也不能这么被你牵了鼻子走。”

“商贾也是不同的,咱家先前也是行商的,这行商,最忌只将眼光放在银子上头。可大多数商贾都免不了有此短见,不得已拿银子震慑他们一二罢了。其实,两三百万的银子,如何就够建城,但他们知道,我能拿出两三百万,南夷州的地盘儿也都是我的,便能拿出更多的银子。我焉能叫他们在我手上讨得便宜。”秦凤仪与媳妇儿道,“届时兑了银票,把咱爹娘的一百多万还叫爹娘收着才是。”

“这我能不晓得吗?”“不过白嘱咐你一句。”秦凤仪坐在媳妇儿身边,颇为得意,笑问,“媳妇儿,我这手段如何?”“还成吧。”

“什么叫还成啊?你不晓得,那势利眼的许巡抚,先时跟我哭穷说没粮食,这会儿又不穷了,拿出许多米粮给饥民吃。我看,咱们走前,他还得送咱们许多粮草。”

李镜笑着摇头:“都三品巡抚了,这做派也是够了。”她又问丈夫,“那这些饥民,就这么带到南夷去吗?”

要李镜说,一路倘是各衙门供应粮草,反是能省下银子。若是叫商贾供应,这一路开销,可是不少。

“当然,你以为我说的给房子给地的话是假的吗?男子汉大丈夫,一诺千金!”秦凤仪盘腿坐在榻上,把肥儿子抱怀里,与媳妇儿道,“先时我也愁他们的事,光吃饭我便愁了许久。如今我倒不愁了。你想想,南夷州那里,户部记载不过几万人而已。一个南夷州,有两个安徽省的大小了。光徽州人口,也不下十万哪。可见南夷州人口少成什么样。”

“这里头,怕是土人没算在内。”李镜道。

“土人能有多少,何况他们都住山里。”秦凤仪道,“这不论是经商,还是要治理地方,得有人,生意才做得起来。也得有人,这地方才能富裕。原本我是想忽悠些商贾来给咱们供应粮草,可现下想着,南夷州那地方,就是人气不旺,人少啊。眼下的饥民,食不果腹,给顿饱饭,他们就愿意跟着咱们去。届时去了,给他们田地,该开荒的开荒、该纺织的纺织,若有强健之人,还可招入行伍。你想想,以前看史书,有些地方绝户了,便看哪里百姓多,迁徙些过去。那还要给迁徙的百姓发银子发好处,百姓还不乐意,觉着生离骨肉。这个呢,咱们一个子儿不用花,给顿饭就成了。媳妇儿啊,这可不是饥民,这是咱家的家底啊!”

秦凤仪说着,眼神明亮,眼尾微微上扬,显得意气飞扬。他又笑道:“咱们非但要收饥民,便是工匠商贾有愿意相随的,也只管跟着,这些人,还不用管他们吃喝。我与你说,商贾虽逐利,但他们心眼儿活,能生钱。南夷州,产荔枝的好地方,四季如春,物产丰饶,这样的地方,如何会是个穷地方?京城那些傻蛋懂什么,叫他们去,也只能守着金山要饭!”

秦凤仪意气风发,朗声道:“待把南夷州整治好了,这以后就是咱子孙后代的万世家底了!”

当初秦凤仪带着军队进入徽州时,不过一万六千人不到,待他出徽州时,整个车队人数加起来已逾两万。车马绵延数十里而不绝,整个车队,除了镇南殿下的仪仗亲卫车马之外,便是尾随南迁的饥民,另则便是供应大军粮草的两湖粮商、要去南夷开银号的徽商银号与晋商银号的东家管事伙计诸人,以及各种营建方面的商贾,有木材、瓦石之类的商贾相随。要知道,商贾们有钱,这些东家也不是委屈自己的性子,即便委屈自己,也不能委屈镇南王殿下啊。于是,路上竟是水果商、酒商、厨子、爱妾、工匠等乱七八糟的人都有了。既有了爱妾,女人便要穿衣打扮,于是,不晓得如何还有几家绸缎商、布商也跟在了队伍里……粮草的问题一早就解决了,现在沿路不断有粮商加入,车队人越来越多,自然要吃喝,照粮商的话说,就是大家也省得再携带粮食了。于是,便有粮商发现,虽则没能得到供应大军粮草的大生意,但供应这些跟随镇南王殿下的商贾伙计,也能赚不少钱。

至于镇南王殿下,现在过的可是神仙一样的日子啊!每到一个地方,什么地方特色啊,一车一车地给镇南王殿下送。非但镇南王殿下,便是镇南王殿下身边诸人,也由原来时刻担心会断粮的苦巴日子,变成了如今的众人奉承。虽则奉承之人多为商贾,但是,吃喝享受,谁会嫌弃呢?而且镇南王殿下都跟他们说了:“要是叫人奉承得昏了头,别怪本王不讲情面哦。”

镇南王殿下的车队越发庞大,待出了安徽,入淮扬之地时,整个车队已逾三万人。消息传回京城,大家都蒙了:镇南王殿下这是要做啥呢?这回乡省亲的排场也忒大了不?还有,这些商贾是不是有毛病啊,你们也跟着镇南王殿下背井离乡的作甚啊?啥?镇南王殿下要建凤凰城,我的天哪!这可是大消息啊!

于是,便有朝臣给景安帝汇报了此事。景安帝道:“银子只拨了五十万两,是给他建王府,他要有本事用五十万建座新城,只管随他建去。”

秦凤仪要去南夷就藩,按理,经安徽往江西一路南下才是,所以,秦凤仪自安徽拐了个弯儿直接去了淮扬,这就叫淮扬的总督巡抚有些摸不着头脑了:咱们与这位殿下可无甚交情。何况,你可是天下第一大冷灶,还特地来咱们这儿,叫别人误会了可如何是好。

但别人误会是以后的事儿,这位曾经考取过探花、身世曲折离奇的皇子藩王殿下,可就在眼前了。做总督巡抚的是耳聪目明之人,秦凤仪的身世是在中秋宴后李镜亲自在百官面前说破的,即使各官府邸报里只是通报了秦凤仪皇子的身份,而没有说他的生母是哪位娘娘,巡抚也自然早听说过了。要说这位的亲娘很不得了,乃陛下原配的柳王妃。柳王妃现在仍未追封,且秦凤仪被打发到南夷这荒僻地儿就藩,可知陛下心意不在这皇子殿下身上,以后的皇位归属怕仍是皇长子殿下。不过且论不到以后呢。如今,秦凤仪这尴尬的元嫡皇子的身份不讨喜也是真的,几位皇子,都未封藩,就先把秦凤仪给封了,还是封到那般蛮荒地界儿,与土人做伴,可见这位殿下在陛下心中的地位了。

但即便秦凤仪是天下第一大冷灶,他现在可是南下就藩,途经淮扬,淮扬诸官员也不敢怠慢。只是预料中顶多一万人出头儿,这咋来了这些人啊?!三万都打不住吧!

这位淮扬总督当下就有些傻眼,怎么也未料到镇南王殿下的车马队是这等排场。好在后来知道了镇南王殿下的车驾也只有一万七千人左右,余者皆是随驾而来要去南夷给镇南王殿下造王城的商贾工匠,这些人不必理会,均自行安置。

淮扬总督提前腾出了总督府请秦凤仪下榻,秦凤仪道:“罢了,今次过来,只是回乡看看,我自幼在扬州长大,按理,就藩南夷,一路南下也不经淮扬。只是实在想念故乡,若今次不来,以后怕也没机会再见了。”

淮扬总督连忙道:“殿下何发此悲音,殿下就藩的南夷,离淮扬也并不远,殿下何时想念淮扬,说一声,只管过来。咱们扬州的山山水水,也想念殿下啊。”淮扬总督说得很是动情,秦凤仪只是一笑:“我们去驿馆安置便好,就不去你家扰你了。”

淮扬总督欲再劝,秦凤仪摆摆手,命仪驾去了驿馆。

晚上淮扬总督还准备了宴会,秦凤仪都叫免了,让他们官员自便,不必过来服侍。他当天带着大家伙儿去狮子楼吃了回狮子头,秦凤仪吃得一脸满足,道:“这几年在京城,我最想的就是他家的狮子头了,便是明月楼的狮子头,与他家的比,味道上也略差些的。”

肥儿子吃不得这些菜,秦凤仪便命厨下蒸一碗蛋羹,用狮子头的高汤拌一拌,给儿子吃。大阳这孩子,自小口壮,吃啥都是香喷喷,看他吃得香,阿泰也急了,阿泰现在已经会说话了,指着大阳就跟他娘说:“吃,阿泰也吃。”

秦凤仪顿时乐了,笑着逗阿泰道:“哎哎哟,阿泰你也要吃啊,叫舅舅,才给你吃。”

阿泰立刻响当当迸出来俩字:“舅舅!”

逗得满桌人大乐,秦凤仪命再上一碗蛋羹,大公主笑道:“见人吃什么他就要吃,原来阿泰不吃蛋羹的。”

张嬷嬷笑道:“孩子就是这样,你喝口凉水他都嘴馋。阿泰和阿阳要是在一处吃饭,两人都比平时吃得多。”

秦太太也说,“就是这样,阿凤小时候爱吃糖,我都是给他买饴糖吃,饴糖多贵啊,也好吃。我们一道去铺子里,他见别人家孩子都买麦芽糖,就吵吵着也要麦芽糖吃。”

大家吃着狮子楼的菜,秦凤仪道:“明儿早去琼宇楼吃早点,我跟媳妇儿就是在琼宇楼第一次见面的。”

李镜不好意思道:“吃早点就说吃早点呗,这多不相干的话。”“哪里就不相干了。”大公主还问,“头一回见,莫不是就一见钟情了?”

秦凤仪想到往事,眼睛也是笑弯弯的:“媳妇儿见我,兴许一见钟情。我见她当时就吓死了,梦里刚梦到过的媳妇儿,怎么还是真有其事啊?我险些从楼上跌下去,一路就跑回了家,还跟我娘说呢,是吧,娘?”

秦太太笑:“还真是,阿凤跑得满头大汗地回家,我以为出什么事了,他急惶惶地同我讲,他先时做了个梦,梦到娶媳妇儿的事,结果就见着人家姑娘了!我还以为是扬州城里哪位人家的千金,阿凤以前看到过,才做了这样的梦。可这媳妇儿以前根本没来过扬州,阿凤也未去过京城,这可不就是天上的缘分嘛!”

柳舅妈家也连连称奇,便是大公主听闻过坊间传闻,此时听秦凤仪、秦太太说起来,亦觉奇异。

当天尝了扬州美食,大家心情都不错,秦凤仪傍晚回驿馆,淮扬总督就候着呢。秦凤仪不是那大作排场的性子,但也知道这是官场老例了,他无所谓官员奉不奉承,但不是所有人都无所谓的。淮扬总督这是宁可无功,也不能有过了,秦凤仪便与他道:“明儿一早我去琼宇楼吃早点,之后去栖灵寺给我母亲做道场,你去安排一下吧。”淮扬总督连忙去了。

故而第二日去与媳妇儿的定情之处吃过早点,秦凤仪一行便去了栖灵寺。秦凤仪在给他娘做道场时,难免又哭了一回。

他一哭,柳舅舅早就虎目含泪了。柳舅妈也是伤心,明明自家大姑子才是陛下原配,不想却是这般福薄。大公主则是想到自己亲娘。至于秦太太,则是主仆情深,想到前事,亦是伤感。于是,大家都哭了一回。

秦凤仪是在第三天过去找赵才子的。他这回出门就没带着妻儿老小了,只带着张羿与侍卫一道去的。秦凤仪微服出行,好在赵家门房都认得他。纵秦凤仪几年没回扬州,他这张脸也不是人轻易能忘的。门房又是惊又是喜,跑出来相迎,作揖请安道:“秦探花,你咋回来了?”他说着连忙将人往里面请。秦凤仪笑看揽月一眼,揽月立刻拿银子打赏了门房,秦凤仪问:“你家老爷在不在?”

门房道:“在呢。”有个伶俐小厮上前引路,他们并不知秦凤仪的身份变化,待秦凤仪还是先时的亲热。

赵才子听说秦凤仪到了,更是喜上眉梢,立刻便过去相见。赵才子见秦凤仪依旧是眉目如画的好模样,心下更加欢喜,哈哈大笑地走过去:“阿凤啊,你怎么有空回来了。不错不错,还知道过来看看老哥我。先说好,这回可得叫我画上三天。”说着,他伸出三根肥肥的手指来。

秦凤仪笑嘻嘻地回道:“只要你应我一事,别说三天,以后天天给你画有什么难的。”

“什么事?”赵才子一屁股坐在右上首,拿了个橘子给秦凤仪,“你怎么有空回扬州啊?不是在京城做官儿吗?莫不是有什么差事?”

“是有件差事。只是你也知道,我身边没人,得要个有才干的人帮我一帮,我可认识谁啊,就找你来了。”秦凤仪手指灵巧地剥了橘子,递给赵才子半个。

“只管说。我先说下,要是难的事,得给我画五天,要是容易的事,三天就成了。”赵才子吃着橘子,已是十分技痒。他擅画美人图,但画美人图得有美人才成啊。结果扬州最大的美人——秦凤仪跑京里做官去了,赵才子好几年都没找到个像样的美人了,不要说与秦凤仪比了,就是有秦凤仪七成美貌的,都没见着过。

秦凤仪也吃了瓣橘子,觉着很甜,道:“我都说了,以后天天给你画都成。既然你应了,这就收拾收拾,与我去南夷吧?”

“干吗去南夷啊?”“去南夷,给我做长史官啊。”

赵才子呆愣了片刻,方反应过来,一声大叫便自椅子中跳了起来。赵才子有些肥胖,秦凤仪手疾眼快地扶了他一把,方不至于跌倒。他结巴地说:“你,你,你就是前天来的镇南王?”

秦凤仪微微颔首,三言两语地把自己的身世简单说了,道:“前天到扬州,就有些晚了。昨儿去栖灵寺给我母亲做的道场,今天我就过来找你了。我算是看透京城那些人了,眼下,我身边还缺一位长史。老赵,咱们是老交情,你先时亦是状元出身,现下年纪不过与我爹仿佛,正是壮年。画了这些年的美人图,先时天街夸官的荣耀与志向,可还记得?”

赵才子仿佛没听到秦凤仪的话,望着秦凤仪的脸看了又看,喃喃道:“你竟然是柳娘娘的孩子?天哪,咱们认识这些年,我竟半点儿没认出来。”

赵才子感慨一会儿,神神道道絮叨良久,方回神道:“你刚才说啥?叫我去给你做长史?”

“对。”秦凤仪道。

赵才子把手里剩下的两瓣橘子放下,道:“先前我虽为柳娘娘说过话,那不过是凭良心罢了,你不用这么报答我。”

“我报答你什么呀,我就是觉着,你是个能做事的人。何况,我现在身边可用之人太少,就来找你了。”

赵才子问:“你出来时,陛下没给你配长史?”“我用他来给我配!”提到景安帝秦凤仪就没好气,道,“你给个痛快话,到底跟不跟我走吧!”“你这也像个请人的样儿?不用你三顾茅庐,至少也得客气些吧。”

“咱俩谁跟谁啊。”秦凤仪说赵才子,“你还不是一样,要画我的时候,就一口一个‘阿凤’,如今我请你去做事,就这般磨叽了。”

赵才子嘟囔:“我这家里上有老下有小,还有我这家业呢。”“通通搬到南夷去,我派人来给你收拾。”秦凤仪多的是人手。“这可不是小事,你得让我想一想。”

秦凤仪转眼便有了个主意,与赵才子道:“这要坐家里干巴巴地想能想出什么来,不如你随我去驿馆,眼下我手上事务不少,你也看看我手下这些人如何?这样,你愿意便愿意,你不愿意,我也不强求。毕竟买卖不成交情还在嘛。”

赵才子刚要应,继而笑了:“好你个小凤凰,我险些叫你诳了去。”赵才子想,自己虽是状元出身,到底不比这小子商贾出身,鬼精鬼精的,遂道,“这样吧,我总要想一想,三天后给你答复。”

秦凤仪在赵家吃过午饭,告辞而去。

秦凤仪还去找了方灏,方灏也不晓得秦凤仪如今的身份,见到他也挺高兴,还问他如何就回扬州了。待秦凤仪说了自己的事,方灏惊得眼珠子险些掉出来。秦凤仪道:“你去年秋闱又没中,你要是没到秋闱的水准,我得劝你再念几年书,继续科举。但你文章火候早到了,你就是心思太重,一入贡院便作不出平时水准的文章来。这样一年年蹉跎,就真蹉跎废了。我这就要去南夷就藩,赵才子已答应做我的长史,你要不要与我同去?”

方灏又是一惊,秦凤仪按住他的手,温声道:“阿灏,咱们是自小一处长大的,我也不拿什么花里胡哨的话糊弄你,南夷我也没去过,但听说是个穷苦地界儿。我也不能应你高官厚禄,但我既是就藩南夷,那就是我的地盘儿,我不以科举好坏看人,我知道你的本事,知道你能做什么。我只能说,你与我过去,我不会叫你的青春再蹉跎在这些看了一遍又一遍、写了一篇又一篇的时文里。待有哪日,你心性坚实,想回来继续科举,我不会强留你。如何?”

方灏到底年轻,给秦凤仪这般推心置腹的话一说,当下便应了秦凤仪。不过方灏还道:“先时咱们拌嘴打架的事,你可不许给我小鞋穿。”秦凤仪嘿嘿坏笑道:“哎哟,你不说我还忘了,多谢你的提醒啊!”

方灏想想,也是一乐,想着我虽两次秋闱落第,不过咱也是揍过亲王殿下的人啦。一念至此,方灏就觉着,明儿得买些好的润脂膏来保养自己的小拳头啦。

方灏回家一说要随秦凤仪去南夷的事,把家人惊得不轻。

方大太太还特意找秦太太打听了一回,这下子,连秦凤仪曲折而尊贵的身世都打听了出来。方大太太与丈夫商量后,便也同意了,无他,儿子这两次秋闱不中,夫妻俩也能瞧出儿子心中抑郁,想着秦凤仪现在是亲王了,南夷虽是个穷地界儿,但跟着秦凤仪,也吃不了什么苦,安全上亦有保证。如此,便给儿子收拾行装,让他随秦凤仪一并去了。

方大太太还怪荣幸地与四邻八家吹嘘此事:“哎哟,可真是再想不到的,谁能想到小殿下竟是这样的身份哪。小时候,他还常同阿灏来家吃我做的花生糕哪,还夸我手艺好,一口一个婶婶地叫我。”一想到竟然被亲王殿下叫过婶婶,方大太太自己便兴奋得失眠半宿,睡不着了。

此乃闲话。倒是赵才子打听了秦凤仪一番后,又亲自去瞧了一回秦凤仪的亲卫,还有秦凤仪收留的那些饥民。秦凤仪的亲卫兵,便是到了扬州这样繁华的地界儿,依旧是每天按时训练,没有半点儿懈怠。而秦凤仪收留的饥民,虽则不敢说吃穿多好,但衣裳是干净的,吃的虽是粗粮,亦是都能吃饱,而且还能帮着亲卫兵们洗洗衣裳,去营里帮着烧饭、打扫、做些杂务之类的事,也没有闲着白吃饭的。

赵才子回家同媳妇儿商量。这年头,家里事都是男人做主。赵才子同秦凤仪道:“原想着,我先与你过去,看看再说。也不必如此啰唆了,我便将家一道搬去。”这是死心塌地地跟着秦凤仪了。秦凤仪自然大喜。

秦凤仪带在身边这几万人,无一扰民之举,而且训练有素。就连这些饥民,先时扬州知府巡抚还担心他们见到扬州繁华会死乞白赖地留在扬州讨生活呢,没想到,人家根本没这个意思。但有人问,饥民们便道:“跟着殿下去南夷,有屋有田。扬州再好,俺们在这儿无非还给人做工做佃户罢了。”

也不是没人说秦凤仪这是空头支票,不一定能不能成真。饥民便又道:“俺们快饿死的时候,殿下给吃给喝还给棉衣穿,俺们不信殿下,难不成信你的话?”还叫来兵士,把这挑拨小人抓了起来。

秦凤仪并未觉着如何,他也没对人施展一下亲王殿下的王霸之气,他现在实在是恨透了景安帝,若不是情势如此,根本不愿意跟人提自己的身份,他觉着那是一种耻辱。但正因他如此低调,军纪却如此整肃,淮扬官场可不是安徽巡抚那般没眼力,能到淮扬这里做总督巡抚的,皆是景安帝的心腹。这些大员,别的不说,一个个都不是没眼光的。虽则秦凤仪说了,粮草自有粮商们供应,可到了淮扬地界儿,焉能叫殿下的亲卫花钱吃粮商们的粮草?就是饥民们的伙食,淮扬也一并出了。非但如此,南夷那里,虽则谁也没去过,但听说山高林密,瘴毒极多,镇南王殿下就藩,自然不会钻什么高山密林,但相应的药材还是要多备一些的好。何况,这大冬天的,人也容易生病。扬州府的药材不够,还自金陵、苏州等地调了许多过来,给殿下带着。

淮扬总督十分动情,道:“殿下自幼在扬州长大,臣有幸督淮扬,今又是三生有幸得以亲见殿下风范。老臣先时还觉自己也算能臣,今见殿下,方知惭愧。南夷虽则在人口中乃偏僻之地,但这样的地方,正需殿下这样的大才治理。老臣虽身在淮扬,目之不及,但知南夷必定能人口繁茂,地理昌隆。殿下才名,日后必能天下皆知。”

这位总督大人不是白动情的,也不是白白送这许多东西的,他把自己的一个孙子送给了秦凤仪使唤。吴总督道:“这小子虽则念过几本书,到底见识浅薄,倘殿下不弃,让他在身边牵马坠镫,便是他的福分了。”

秦凤仪还是头一回遇到予他自家子弟使唤的一地大员,心中虽有些惊讶,却也不动声色,笑望向吴总督的孙子,见是位眉眼清秀的青年,瞧着比自己长几岁。吴总督敢荐人,起码是个妥当的。秦凤仪道:“我看小吴眉清目秀,是个稳妥人。小吴若不嫌南夷艰苦,我这正是用人之际。”

小吴,大名吴翰,过来给秦凤仪见礼。秦凤仪笑道:“不必多礼。哎呀,你姓吴,是不是与吴道子一家?”

吴翰恭恭敬敬禀道:“殿下明慧,属下一家正是吴道子十八世孙。”

秦凤仪连连赞叹:“我那里正有一张吴道子的画,待找出来赏你,也算物归原主了。”

吴翰连称不敢,秦凤仪笑道:“这有什么不敢的,我一见你便觉投缘,不然,那样的宝贝,你以为我谁都给的?瞧你祖父馋的,我就不给他,只让他馋着去。”

秦凤仪很有一套,三言两语,气氛便轻松亲热了许多。与吴家祖孙说些话,又问了吴翰一些功课,秦凤仪对吴翰的学业水准也就有数了,便打发他们祖孙下去,让吴翰回家收拾东西,明儿个随他一道南下。

待秦凤仪离开淮扬时,身边多了五千多人。除了赵才子一家几十口子,吴翰身边也有十来个家下人相随,方灏带了五六个人,剩下的,皆是商贾工匠一流。这些商贾还不全是扬州的,还有金陵、苏州等地的。听闻秦凤仪要到南夷建新城,这些商贾打听过,连徽商银号与晋商银号都要去新城开分号,而且这位镇南王殿下的财力,也是两家东家亲口证实过的,于是,呼啦啦来了一群人。这些人是想着去南夷做生意的,也不过数千人罢了,还有些是投到饥民队伍里去的,更多的是供应各项吃食的商家。另则,还有一些听闻亲王殿下就藩要经江西的而蹭着队伍一道走的人,如此,非但路上安全,到江西时还可少些盘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