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流言之殇 一

秦凤仪往家里送了两次信,收了两回信,在行宫过了景安帝的寿辰,便到了移驾回宫的日子。秦凤仪早已归心似箭,每天必要往他岳父跟前晃两遭,主要是他媳妇儿长得像岳父,秦凤仪这也算睹岳父思媳妇儿了。只是,一些不明就里的人见秦凤仪往岳父家去得殷勤,难免说景川侯这女婿招得好,这哪里是女婿啊,景川侯随驾,儿子不在身边,这女婿简直是比儿子还要殷勤百倍。

当然,也有人说秦凤仪会巴结,岳父家位高权重,他就这么一天三两趟地跑,要是岳父家无权无势,就不晓得秦探花是否如此殷勤备至了。

这样的怪话虽则不是没有,只是秦凤仪何尝怕过别人的闲话。景川侯更是不会在意这些,原本秦凤仪一个四等纨绔能有今日出息,多赖景川侯教导督促之功,景川侯在这个女婿身上用的心力,半点儿不比在儿子身上的少。反是几个儿子皆是乖巧性子,不似秦凤仪,简直是问题儿童,故而景川侯待秦凤仪也自有一番不同。再者,岳父家看女婿,只盼女婿亲热着些才好呢,哪里还会盼女婿与自家生疏的。便是一向不大喜欢秦凤仪的景川侯夫人,因着闺女嫁人之期将近,心下亦是盼着女婿待闺女也如秦凤仪待李镜这般才好呢。

景川侯夫人还有个想头儿,私下跟婆婆商量道:“我总觉着,阿衡不似大姑爷这般热络。要不,让大姑爷多跟阿衡说说话儿,那孩子就是太腼腆了。”柏衡身为御前侍卫,也在随驾名单内,都是侯府的女婿,柏衡就没有秦凤仪这一天恨不能来八趟的殷勤了。

李老夫人笑道:“你也知道衡哥儿腼腆,这一回京就要成亲了,孩子约莫是脸皮薄,心思都是一样的。头一天打的猎物,不就巴巴地给你这丈母娘送来了。”

景川侯夫人想想也是这个理,不禁一笑:“就是太腼腆了,咱们两家的亲事,原早就说定的,这眼瞅要成亲,也不必羞窘。当初阿镜大婚前,哎哟,大姑爷还见天儿往咱家跑呢。”

“那会儿阿凤往咱家跑是去找阿镜,现在阿洁又没在你身边儿,衡哥儿想也是想阿洁,还能想咱们这两个老货?”李老夫人一句话,逗得景川侯夫人直笑,忙奉茶给婆婆道:“母亲哪里老了,出门儿人家都说咱们像姐妹。”

李老夫人笑接了茶,道:“这回去就是阿洁的亲事了,阿钦这一科后,也得开始议亲了。”原本二姑娘的亲事定在八月,因着两家都要随驾秋狩,便换了九月的吉日,这一回京就要办喜事的。

“是啊!也不知阿钦这次秋闱如何。我是想他下科再考,大姑爷非说让他下场长个经验,这要是中不了,怕要灰心的。”

李老夫人听着儿媳妇儿这话,对这儿媳也是无语了,二孙子上科的秀才,今年秋闱之年,二孙子就有些犹豫要不要下场,长孙看过二孙子的文章,说在两可之间。秦凤仪一向是个热心肠的,知道李钦犹豫下场之事,立刻就给他拍板定了。原本景川侯夫人还说不跟着丈夫秋狩了,今年亲闺女出嫁,亲儿子下场,景川侯夫人不放心,想留在京城。秦凤仪干脆说:“你就跟着岳父走吧,你在家管什么用?二小姨子嫁妆也备好了,二小舅子读书你也帮不上忙,你在家反是啰唆,二小舅子没你盯着,兴许能中,你在家啰唆个没完,他反是心理压力大,兴许中不了呢。”秦凤仪一通说,景川侯夫人与秦凤仪关系十分微妙,两人确定,谁也不喜欢谁,但秦凤仪有事,譬如被太后训斥,景川侯夫人还很为他操心,宫里请安都会在平皇后那里为这个后女婿说好话,把平皇后烦得不轻。像秦凤仪,他也不咋喜欢这个后丈母娘,后丈母娘是个势利眼,当初就不愿意他与媳妇儿的亲事,经常说他坏话。可秦凤仪对俩小舅子、俩小姨子一向不错,而且甭看他与后丈母娘不对眼,他说的话,后丈母娘还是会听的。

于是,景川侯夫人就随丈夫一道出来秋狩,这一出来,看看山水,倒也不挂念儿女了,只是如今就要回京了,难免又絮叨起来。这絮叨中,就有些对秦凤仪这后女婿的埋怨了。

李老夫人素知这儿媳的性子,听过便罢了。

其实,景川侯夫人也怪,这位夫人是跟婆婆絮叨了跟丈夫絮叨,话里话外抱怨后女婿,就是不跟后女婿秦凤仪絮叨,很有些欺软怕硬。主要是,她跟丈夫与婆婆絮叨,丈夫、婆婆都当寻常,秦凤仪不一样,秦凤仪若是听到,必要跟她拌嘴的。说来,这京城能与丈母娘拌嘴的女婿,秦凤仪也是头一份儿啦。

秦凤仪并不晓得后丈母娘在絮叨他,不过京城桂榜一出,必然八百里加急送至御前的。秦凤仪每天在御前服侍,见着这榜单,一时便寻个空当打发小厮去给老太太和后丈母娘报喜了,他家二小舅子,得了个一百四十七名,今科京城秋闱,拢共录了一百五十名,二小舅子倒数第四,也算正经举人了。

揽月跑去报喜,得了李老夫人与景川侯夫人双重打赏不提,就是李家婆媳二人亦是喜笑颜开啊!秦凤仪也是一副喜滋滋的模样,景安帝自然也看过桂榜,那榜单上非但有各举子姓名,其后籍贯自然也有的。景安帝笑道:“哎哟,二小舅子中举,这么高兴啊!”

“那是自然了。”秦凤仪道,“陛下不晓得,我这二小舅子比较笨一点儿,考秀才就考了好几年,去岁才中的秀才,今年头一回下场,他心思重,要是中不了,难免郁闷。唉,看他念书还挺用功,如今中了,也好去说房媳妇儿啦。”

景安帝看他说得有模有样,一副大姐夫的口吻,不禁一乐。

李钦秋闱得中的消息,自然逃不过有心人的眼睛,与景川侯府交好的各路亲友都过去贺了一回。李老夫人与景川侯夫人皆是一脸喜色,寒暄不断。景川侯夫人现在也改了口,看秦凤仪也顺眼了,笑道:“别说,阿凤的话还是准的。”

秦凤仪笑嘻嘻道:“您老别抱怨我就行啦。”

景川侯夫人颇不认可,道:“我何曾抱怨过你,我知道你都是为阿钦好的。”“那是!”秦凤仪道,“你这丈母娘虽是后的,我二小舅子可是亲的。”

这叫人说的话嘛!景川侯夫人听得直翻白眼,没好气道:“你也不用对我好,对你小舅子他们好就行了。”“我对小姨子也很好啊,二小姨子这回成亲,我跟媳妇儿说了,要多给二小姨子添妆。”

一想到闺女喜事将近,而且听到秦凤仪这话,景川侯夫人如何又不欢喜呢,遂转怒为喜,笑道:“添妆多少,都是你们做大姐姐、大姐夫的心意。咱家可有谁,不就你们兄弟姐妹嘛。”她拉过秦凤仪,絮絮叨叨地说了不少话,还叫厨下做秦凤仪喜欢的菜给他吃,秦凤仪颇是受宠若惊,心说后丈母娘可真是个实在人,一听我要多给二小姨子添妆,就对我这么好啦!

他却不知,后丈母娘完全是人逢喜事精神爽,而且自从秦凤仪得了祥瑞之后,后丈母娘对于这后女婿的看法就颇与众不同了。譬如这回儿子中举,后丈母娘的想法就是,这后女婿果然是个有福的,他说是能中,果然我儿就中了。

于是,身为“有福”的后女婿,景川侯夫人想着,以后要让儿子更加与这“有福”的后女婿多亲近才是。

尽管景川侯夫人这想法有些势利眼,却也代表了一部分人对于秦凤仪的看法。非但是这次献祥瑞之事,人们觉着秦凤仪运道好。就看秦凤仪自身的经历,由一介盐商子弟,考取探花,迎娶贵女,得陛下青眼,这一桩桩一件件的,谁也不能说秦凤仪“无福”啊!

因着秦凤仪这“福分”不一般,而且现在是扛过祥瑞的福分了,就是景川侯夫人都寻思着,待闺女出嫁时让秦凤仪帮着做送亲使,以加持闺女的福气。

秦凤仪就这么一路带着“福分”回了京城,先是众臣送御驾回宫,之后便各回各家了。秦凤仪骑马,一路快马地赶回家去,门房小厮远远见着自家大爷骑马归来,纷纷跑出来牵马的牵马,请安的请安,还有跑去接了揽月一干人的车马的。秦凤仪已是跑内院去了,他比报信儿的小厮腿脚都利落三分。

秦老爷不在家,秦太太与李镜正在看衣料子,一见秦凤仪回来,当下喜得拿在手里正看的衣料子也不顾了,秦太太跑过去拉着儿子看了又看,直道:“我儿,可是回来了!”

李镜的身子已有些显怀,却也并不算明显,她自从有了身孕,行动间处处小心,起身笑道:“可算回来了。母亲每天念你百十回。”

秦太太拉着儿子到榻上坐下,笑对媳妇儿道:“你也不比我念得少。”

李镜一笑,摸摸丈夫的脸有些凉,就知道是骑马回来的,又问他冷不冷、饿不饿。秦凤仪道:“不冷,骑马还热呢。赶紧打水来,我洗一洗,再跟咱大阳说话。”他两眼盯着媳妇儿已显怀的肚子瞧了一回,又夸媳妇儿,“这俩月不见,长大许多啊!”

李镜哭笑不得:“真是傻话。”

丫鬟端来温水,秦凤仪洗过手脸,这才坐着吃茶与母亲、媳妇儿说话,秦太太别个都不好奇,就好奇那祥瑞的事。秦凤仪简单说了:“就是一头白鹿,咣当撞我跟前的树上,撞晕了,我给陛下扛了去。”

虽则秦凤仪说得简单,秦太太却双手合十,一脸欣慰,直道:“我儿,这是你的福啊!你想想,那天我看跟着皇帝老儿出去打猎的队伍直排出十里地去,那么些人,怎么就我儿能遇着祥瑞!那祥瑞怎么不往别人处撞晕,专往我儿跟前撞晕,这就是我儿的福啊!”

秦凤仪拿块栗子酥搁嘴里道:“兴许是那鹿看我生得好。”

秦太太笑道:“那更是我儿的福啦,满天下人看看,哪里还有比我儿生得更好的。”在儿子相貌这方面,秦太太比秦凤仪还自信呢。

李镜听这母子二人的话当真无语,不过想想这事也稀奇,这鹿不知是哪方人马预备的,结果却叫自家相公捡个便宜,想想倒也有趣。

不一会儿,秦老爷回来了,秦太太问:“见着孙管事了?”“没,我看街上皇帝老儿的仪驾,连忙赶回来了。”见到儿子自然一番问询,看儿子神采奕奕,秦老爷也是高兴,笑道,“你送回的野味儿我们都吃了,香!”

秦凤仪更是挺着胸脯,仰着脑袋,一脸得意地表功道:“都是我亲自猎到的!刚开始放了好几天的空箭,一个都猎不到,还有好些人笑我,后来慢慢熟了,就能猎到了!原本我想猎头老虎或是大熊的,哎,都叫陛下抢了先,后来陛下歇着不去猎了,我去猎时,就见不着老虎大熊了。”秦凤仪说来很是遗憾。

李镜听着,但笑不语。秦老爷笑道:“这些就很好了,打了四五车的猎物,还少啊!我儿文武双全啊!”秦老爷对于自家儿子向来不吝赞美。

秦太太很是认同儿子这话道:“我让你爹送了一车给方阁老,方阁老听说是你猎的,都夸你弓箭使得好。”

“那是!文官里就我一个能上场打猎的!”想到自己的战果,秦凤仪也很高兴,“下午我去师父那里走一遭。”

李镜笑:“急什么,先换衣裳,你今儿个回来,咱们正好中午先吃顿团圆饭。”秦太太笑道:“你媳妇儿这话对。”

秦凤仪头一回去秋狩,看到猎场多少新奇的事,他又是个爱显摆的性子,简直说之不尽。这一说,就说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待一家子吃过团圆饭,秦凤仪就与媳妇儿去自己院里歇着了。小夫妻俩月不见,自是少不了思念,不过其中秦凤仪往家送了两回信,李镜也并不是娇弱的性子,看丈夫一切都好,也便放心了。

秦凤仪摸了摸媳妇儿的肚子问:“咱大阳有没有想我?”未待李镜说话,秦凤仪便大惊小怪地叫起来,“动、动啦!”

李镜笑道:“都五个月了,自然会动了。”

秦凤仪又摸了摸,瞪大了一双桃花眼,直道:“怎么又不动了?”“刚那是跟你打招呼,这是歇了。”

秦凤仪感慨道:“果然是咱儿子啊,在娘胎里就知道跟他老子打招呼了。”把李镜逗得直乐,连丫鬟也都忍俊不禁。

秦凤仪告诉媳妇儿:“岳父打了一头老虎,把虎皮送给咱们大阳了。”“虎皮虽不是极难得的物什,也是稀罕的了,给儿子好生留着。”

秦凤仪问了些家中琐碎事,倒是李镜细问了秦凤仪得祥瑞的事,秦凤仪该说的已在信中说了,如今夫妻二人私下说话,李镜道:“应该是大皇子那边弄的。”

秦凤仪皱眉道:“我原想着也该是大皇子那里,只是他如何就把个祥瑞追丢了呢?”

李镜嘴角一翘:“他与祥瑞无缘呗。”

秦凤仪亦是不喜大皇子,只是如今他当官有些日子了,深知一些官场忌讳,悄声道:“这话咱们自家说说便罢了,我与他早便不对盘,如今这祥瑞也偏叫我得着了,他心里不定怎么恨我呢。”

“这还能怨别人?”李镜摇头,“瞧瞧他手底下都是些什么人,就是想着献祥瑞,里里外外便要安排妥当,倒叫祥瑞跑了,这叫什么事?”

秦凤仪想想也好笑,不由得一乐:“这平郡王府也有不靠谱的时候啊!”“不一定是平郡王府操持的,要是平郡王府操持,这事当不会如此。”

秦凤仪一向与大皇子关系冷淡,并不关心这乌龙事是谁帮大皇子操持的,只笑道:“你不知道,还有内务府撺掇着要办祥瑞大典呢。”

“你没撺掇吧?”李镜知道丈夫这性子一向有些爱热闹,连忙问他。“我怎么会掺和这事,陛下问我的意思,我都跟陛下说了,我说我瞧着这祥瑞似是别人养的。你是没见,那鹿肥得很,油光水滑的,屁股又大又圆。”

李镜根本不管鹿是肥是瘦,摇头道:“真是笨,陛下那不只是问你的意思,陛下是试你,看这祥瑞之事你有没有参与其间。”

秦凤仪挑眉道:“不会吧?我都跟陛下说这祥瑞像是家养的,叫陛下不要当真了。”

“你这是实在人有实在运。”李镜细与丈夫分析此事,说道,“你想想,那祥瑞怎么就那么恰巧地撞晕到你跟前儿的?献祥瑞的事,素来猫腻极多。陛下并非昏聩之主,你又是御前近臣,他难免多心。幸而你是个实在人,不然倘遇着个肤浅谄媚的,还不得趁机撺掇着陛下大作排场。若是那般,便是祥瑞之事与你无干,陛下也要疑心你了。”

秦凤仪方才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啊!”

李镜笑道:“所以说你是实在人有实在运,你说了实话,反倒正对陛下心思。”“我当然会说实话啦,我跟陛下那么好,干吗要骗陛下啊!再说了,陛下不比我聪明啊?我都能看出那是家养的,陛下肯定比我更早就看出来了。”秦凤仪道。干吗要说谎啊,在比自己聪明的人跟前说谎,这不是犯傻嘛。

李镜一笑:“你能这样想就很好。”

秦凤仪与媳妇儿歇了个晌,下午往师父家去的时候,方阁老见到小弟子自然高兴,师徒俩说起话来,方阁老也问起了祥瑞一事,秦凤仪细细地同师父说了。方阁老并未多言,只是道:“这事虽则是桩喜事,但也不要再多提了。你是清流出身,当做实事为陛下分忧。”

秦凤仪应了,还说:“哎,要不是师父你问起,我已是忘了的。”

方阁老笑道:“真个刁嘴,晚上就在家里吃饭,也与我说一说猎场上有趣的事。”

这可就热闹了,秦凤仪这嘴比说书先生还利落呢。连方家大太太都说:“只要小师弟一来,家里就像多了二十口子人一般。”况且与方悦、方大老爷、方四老爷,自然也有些男人们的话要说,秦凤仪在方家用过晚饭才回家。

接下来便是继续回宗人府当差之事,秦凤仪已熟门熟路,二皇子还谢了秦凤仪送他野味儿的事,秦凤仪笑道:“殿下那里肯定少不了这个,不过这是我亲自猎的,是我的心意。”

二皇子笑道:“我与王妃都尝了,母妃也吃了,说味道极好。”秦凤仪十分高兴。

倒是有一事令秦凤仪十分意外,裴贵妃还打发人赏了他一份兽皮子,那过来行赏的小公公说得十分明白,说是谢秦探花对六皇子教导功课。

李镜打赏了内侍,内侍客客气气地谢赏,告辞而去。

李镜自然要问个究竟,秦凤仪就说了:“就是路上,我常跟六皇子一道玩儿,他这回出来,并没有先生跟着,陛下让我给六皇子讲功课,我就给他讲了几日。贵妃娘娘怪客气的。”

李镜笑道:“既是贵妃有赏,咱们收着就是。”

她再一细看,还都是些上好的皮子,这份赏赐可着实不轻了。

裴贵妃这份赏赐,虽有拉拢秦凤仪之意,却也着实是带了五分感谢。

景安帝要做明君,对儿子们要求一向严格,如几位随驾皇子,虽则是一并跟着秋狩,功课却也没有谁会落下。当然,大皇子现在有了实缺不必念书了,但四皇子、五皇子这一路也是勤学不辍。裴贵妃不是那等过于拘束孩子的母亲,却也担心儿子这两个月落下功课来,不料,景安帝闲了检查几个儿子的功课,还赞了六皇子几句。

裴贵妃颇为喜出望外,笑道:“我还说,这俩月松散了,功课怕是落下不少。看来,六郎这课业还行。”

景安帝笑道:“不错。”

六皇子道:“我每天都有跟秦探花念书的,一天都没落过。”景安帝笑道:“就是大字没什么长进。”

“秦探花说了,字是用来承载学识的,有了学识,不论什么样的字,写出来都是好的。倘只是字好,腹中空空,那样的字,写出来也没神韵,叫我不必舍本逐末,我又不用考科举,字慢慢写就是,写上三五十年,自然会好的。”六皇子道。

景安帝笑道:“你倒是肯听他的话。”“我觉着秦探花说得有道理。”六皇子道,“父皇,我觉着我骑术现在大有长进,您送我一匹大些的马吧,别总叫我骑那些矮脚小母马了。”

景安帝笑道:“等你再长高两寸,就给你换大马。”六皇子闻言颇是郁闷。

倒是裴贵妃见儿子学问有长进,收拾了些秋狩后得的皮子赏赐了秦凤仪一回,这事也是经了景安帝首肯的。秦凤仪得了皮子,见都是些不错的皮子,便让家里人分着做些皮裘,冬天好穿上御寒。

之后便是岳父家摆酒,贺二小舅子中举之事。李钦还敬了大姐夫一杯,想着当初要不是大姐夫一意让他下场一试,也不能运道这么好中了举,虽则是倒数第四,也是正经举人呢。就是景川侯夫人说起来,也颇知秦凤仪的好,当时就与李镜说了:“待你二妹妹出阁,让大姑爷过来一并帮着送亲。”

李镜笑道:“那可好。相公最爱做这差事了。”她又问娘家何时晒嫁妆、何时添妆。

景川侯夫人自是早预备好的,与李镜说了日子。

这是侯府喜事,李镜有身孕,不敢让她帮着操持,不过秦凤仪现下差事不忙,时常到岳父家来看有什么要跑腿帮忙之处。侯府自有能干的下人管事,何况景川侯夫人准备闺女嫁妆好几年,自然是处处周到的,但秦凤仪这份热心肠,便是景川侯夫人也得知情,景川侯夫人还跟二儿子说呢:“你大姐夫这人,就是嘴坏,心肠倒是不错。”

要别人说这话,李钦定得附和一二,偏生是他娘说,李钦道:“娘你就别说大姐夫了,你就这点,跟大姐夫真是有的一比。”

景川侯夫人气得笑骂儿子:“混账小子,你也来说老娘的不是!”

李钦赔笑,忙跟他娘说两句好话哄了他娘去。景川侯夫人人逢喜事精神爽,自不会与儿子计较。但见秦凤仪这样热心,景川侯夫人也早早地寻了匣上等宝石,让人出去打了项圈、手脚镯来,准备明年给后外孙子大阳做洗三礼。

李二姑娘出嫁自然又有一番热闹,忙完这宗事,便是京城宗室书院建成大典。宗人府与礼部准备各项典礼所用之物,还有,大典当天的各项规矩礼仪,因为届时有陛下亲临,总之是各种烦琐。宗室书院建成,还要招收宗室子弟入学,同时,各藩王俱上表陛下,言来京日久,不放心藩地事务,这就要回藩地去了。

景安帝挽留再三,做出个情深意重的样儿,藩王再三上表,景安帝便允了他们回藩镇的折子。藩王们要走,有几位国公则是想留下来,他们各人皆有子弟入学念书,何况到国公一爵,也就没有藩镇重任了。既想留下,景安帝便让他们留下了。

如此,景安帝又设宴,与藩王共饮,之后令大皇子代为相送,各路藩王留下在京学习的子弟,便各回各的藩镇去了。

当然,藩王们走前,依照先时宗室大比的成绩,该给实缺的,景安帝都给了实缺,有些成绩好的,还是给的不错的实缺。另外,藩王们先时上表为子弟求爵位之事,亦是按照宗室大比的成绩来的,成绩好的,爵位给得便痛快;有些实在不堪入目的,景安帝直接就说了,待三年后宗室大比,若考得好,再赐爵不迟。至于宗室改制之事,虽则要削减普通宗室的银米,但并没有一步到位,而是逐年递减,而且以前给宗室的诸多限制,如今也解除了,只要不去做下九流之事,普通宗室与寻常庶民无异,士农工商,无所限制。当然,便是普通宗室也是有一些优待的,譬如年未满二十岁的宗室子弟与年满六十岁的宗室老人,朝廷依旧每月会有粮米供应,只是没有先时的六石之多了,改为一石。还有,宗室子弟可就近入学,官学减免学费。同时,宗室子弟也可考取京城宗室书院,每年有考试名额供应,参加宗室大比。另外,宗室子弟亦可科举,这上头,就与平民没什么差别了。

总之,藩王们来之前,没有料到这半年时间竟会有这么一场轰轰烈烈的宗室改制,待他们离去时,这座天子之城依旧繁华热闹,但看着来来往往来京城读书的宗室子弟,似乎又有什么不一样了呢。

顺王走前还与秦凤仪约了一场架,然后,走时有些鼻青脸肿,顺王倒是很义气,还与景安帝说了:“这是我与秦探花的私事,就别说与皇婶知道了。”

景安帝笑道:“王弟你这性子,还跟小孩儿似的。”

顺王拱手道:“三年后再来给皇兄请安。”他又请景安帝多看顾他在京的子侄们,便辞了景安帝而去。

顺王闹了个鼻青脸肿,秦凤仪也好不到哪儿去,他十分怀疑顺王是嫉妒他生得俊,所以猛往他脸上招呼。景安帝看秦凤仪那烂羊头的惨样儿,让他先在家把脸养好再去宗人府当差。反正现在宗室书院都建好了,宗室改制也有户部、宗人府在有条不紊地进行,宗人府差事不忙,景安帝实在见不得烂羊头,就放小探花养伤假了。

结果,秦凤仪刚在家养伤,京城却不知从哪里流出一则流言,这流言还是关于秦凤仪的,流言的出处,是自祥瑞而来。流言是这样说的:为什么祥瑞是被秦探花撞见的呢,因为秦探花本就是有大福泽之人呢,无他,祥瑞是白鹿,秦探花媳妇儿肚子里怀的,就是一条白龙。所以,这祥瑞才能被秦探花遇着。秦探花福气大,他儿子福气更大。

秦凤仪听到这事,当即就气坏了,他当然知道这白龙不是随便说的啊!秦凤仪气道:“明明是白蛇,哪里是白龙了!”

但这话显然是不能服众的,因为民间就有说法,都是管蛇叫小龙的。

当年,汉高祖刘邦,可不就是斩白蛇起义嘛。当然,据说后来那条白蛇转世投胎,做了王莽。秦凤仪疑神疑鬼的,跟媳妇儿道:“不会有人来杀咱家儿子吧!”

“胡说什么呢!”李镜立刻斥责秦凤仪。

秦凤仪因着这事,还特意去跟皇帝陛下解释了一回,道:“我梦的就是一条大白蛇,不是龙。龙岂是什么人都能梦到的?再说了,龙是胎生,大龙生小龙。蛇是蛋生,大蛇生蛇蛋,蛇蛋再孵出小蛇来。我岳母生我媳妇儿的时候,梦到一个仙子交给她一个大白蛋。所以,我媳妇儿上辈子说不定是一条大蛇,然后,我儿子是条小蛇。”

景安帝好笑:“行了,朕岂会信这等无稽之谈。”“陛下不信就好,我是怕影响咱俩的感情。”秦凤仪郁闷道,“陛下不晓得,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不晓得谁跟我有这样的仇怨,要编出这样的谎话来。”

秦凤仪原本怀疑藩王们,但藩王们都回封地去了。还是景川侯消息灵通,悄悄告知秦凤仪是一位镇国公夫人进宫时同太后说的此话,那位镇国公夫人说:“不知是真是假,只是这白鹿岂是轻易可得的,咱们皇家这么多有福气之人,怎么倒叫一介小臣遇着了?听说这位秦探花太太有孕之时竟梦得白龙入身。娘娘,这可是不可不防啊!”

裴太后当时虽斥责了这位镇国公夫人,说这都是无稽之谈,只是到底想到先时偏殿屋檐遭雷击之事,难免心里亦不大痛快。

何况时下之人多有信这些神鬼传闻之事的。譬如,大皇子妃生小皇孙前便有太阳入怀之梦,就是太后娘娘当年生今上时,亦有大星入室之梦,像秦探花太太,梦到白龙入身,这样的吉兆岂是寻常人能有的!

而且流言当真是传得比什么都快。哪怕景安帝亲自辟谣,说了秦凤仪梦到的是白蛇,不是白龙,可素来假话比真话传得广。便是秦凤仪这素来不爱理会流言的性子,也为此流言苦恼不堪。

而且这都不用查了,就是秦凤仪得罪了宗室的缘故。

关键,秦凤仪自来京城,得罪的也不只是宗室这一桩,他御前得意,再加上他这性子,得罪的人多了去。如今有这流言,那些与秦凤仪不睦之人,只恨不能落井下石呢。

结果就是,此等无稽流言,竟越传越广,转眼竟有诸如“白鹿现,白龙出,天地换新主”之类诛心之话流出!

纵使秦凤仪心理素质如此强大,此时都说:“这京城算是住不得了!”

秦凤仪与媳妇儿商量着,待明年谋个外放,干脆去南夷州做官算了。

李镜也为此大是不快,她如今月份大了,身子笨重,扶着腰道:“我们在京一日,这流言怕是不能了了。外放也好,你与父亲商量一下吧。只是我这身子,一时也走不了。”

“外放也不是一时的事,况且这也不急的,爱说就说呗,真个神经病,叫他们说去好了。咱们又不会掉块肉。放心吧,就是外放也必然是待你生产后,咱们大阳大些才好。不然,小孩子赶远路,我也不能放心呢。”秦凤仪虽然小事爱咋呼,大事上当真是个沉得住气的,也不是那等没主意之人。

李镜听他这样说,倒也渐渐安下心来。

秦凤仪安慰妻子道:“放心好了,这么点小事,我不过是不想在京总被他们谣言诟谇罢了,哪里是怕了他们。”

秦凤仪跟爹娘商量外放之事,反正自从做官后,家里事就一向是他做主的。秦老爷、秦太太在这上头一向没大主意,秦老爷道:“这要是有人要害你,离了京城怕是会更好下手呢。”

秦凤仪道:“离了京城不见得是谁对谁下手,在外谋个一县之主去,南夷州是章大人在做巡抚,有他在,咱到那里也不必怕谁。”

秦老爷一听是南夷州,倒也放心了些,道:“再问问你岳父,要是你岳父觉着还成,就寻个清静去处,咱们一家子过清静日子也好。”

秦凤仪应了,去找岳父商量,景川侯倒也没说不好,只道:“陛下素来待你不同,这事,你亲自与陛下说一声,再谋差事不急。”

秦凤仪道:“我也这样想。”

景安帝听了秦凤仪想外放的话,却道:“这急什么,你媳妇儿不是眼瞅要生了吗?再者,难道有点儿流言朕就要放逐心爱的大臣,他们想得也忒美了。你且放心当差,朕还没到眼花的地步。”

原本说说秦凤仪家的胎梦什么的,景安帝也没在意,但这种“天地换新主”的话都出来了,当他这皇帝是死的吗?景安帝这等实权帝王,寻常小事不一定计较,但如今犯了他的忌讳,景安帝直接革了两位镇国公爵,圈禁在宗人府,之后,朝中颇有大臣调度,那些散播谣言的,没一个有好结果。便是平郡王府,也有两位子弟被革职,永不录用!更不必提其他功勋豪门,但有推波助澜者,均无好下场。

之后,景安帝借“朝中颇有妄语”为由,对整个朝廷宗室来了一次大清洗,不是没有大臣求情,景安帝冷笑道:“朕再宽厚下去,怕真要被他们‘天地换新主’了!”

有御史以“不过民间无知传言,请陛下不要介怀”为由,请景安帝宽大处理,景安帝当下就将此御史贬斥了去,天地都要换新主了,还要他宽厚,再宽厚,怕就真要把“新主”宽厚出来了!

整个朝廷宗室的震荡,直待年前方歇。

不论朝中对于此次大清洗持什么态度,秦凤仪私下跟媳妇儿道:“陛下可真够意思。”

李镜笑道:“陛下是多年君王,自然威仪不凡。”

有景安帝出手,这等流言消失之快,简直就像从没出现过一般。

秦凤仪是“无流言一身轻”,现在也不提外放的话了,只是在御前服侍得越发用心,以报君恩。景安帝看他如此殷勤,心下暗乐,还与愉老亲王道:“凤仪真是个实心肠的性子。”

愉老亲王道:“这孩子,至纯至真。”

愉老亲王也很喜欢秦凤仪,觉着秦凤仪活得通透。景安帝肃清宗室,自然没少得愉老亲王帮忙。

如今,活得通透的秦凤仪却遇到了一桩糊涂事,倒不是朝廷的事,也不是他家里的事,而是岳父家里的事。说来真是令人无语,出嫁的二小姨子,原本嫁到桓国公府后好端端的,结果大过年的,硬是闹了一场气。

他岳父多要面子一人哪,原本这事秦凤仪并不知道,可后丈母娘实在是被柏衡气晕了头,用后丈母娘的话说:“这话要是不说出来,那真是要憋闷死我了!”

李家人提起这事就一肚子气,便是李钊素来好脾气,对柏衡也是无话可讲了,景川侯现在更是不正眼看柏衡一眼。这事,还就适合秦凤仪去劝一劝。秦凤仪本身也是个热心肠,就问怎么回事,李钊私下同秦凤仪讲:“阿衡有个房里人,很是不老实,二妹妹才嫁过去俩月,他这位房里人倒有三个月身孕了。你说说,着不着恼?”

秦凤仪也挺惊奇,道:“我看柏衡不像脑子有病的啊,他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来啊?”

“看着不像有病的,做出的事叫人没法说!”李钊气道,“太太已把二妹妹接回来了。”

秦凤仪道:“他既有个心爱的人,干吗娶二小姨子啊?”“你傻呀,他家能叫他娶个丫鬟啊?”

“后丈母娘这么疼二小姨子,怎么先前连女婿房里人都没打听清楚啊?”秦凤仪道,“这要是知道柏衡房里人都有身孕了,就是定了亲,也不能叫二小姨子嫁啊!”

“唉,这里头另有缘故。”李钊叹口气,方与秦凤仪详细说起来。原来,柏衡原就有两个屋里人,京城风俗,男孩子成年以后,尤其豪门,怕家里孩子去外头胡闹,索性就给放两个知根知底的丫鬟,也省得孩子没经过人事,出门反叫人给带坏了。柏衡亦是如此,景川侯夫人自然不可能没打听过,而且柏世子夫人也说好了,成亲前就把俩通房丫鬟打发出去。桓公府不可能无此信用,奈何,通房丫鬟是打发了,可其中一个颇有心机,料到公府要打发了她们,便偷偷停了汤药,被打发前已有一个月身孕,出府后又悄悄同柏衡联系上了,也不晓得这位通房丫鬟如何这般神通广大,硬是哄着柏衡给她置了外宅养胎。柏衡大概是业务生疏,李二姑娘又是个心细的,一来二去就发现了,李二姑娘倒不是个性子烈的,但堂堂侯门嫡女,娘家侯府,外家郡王府,现在宫里的皇后是她嫡亲的姨妈,李二姑娘哪怕是个好脾气,也不是个面团儿啊!这事便闹了出来。

李钊道:“简直气死个人,二妹妹先时也没跟娘家说,只是与柏世子夫人说了,柏世子夫人也是气个好歹,就要打发了那丫鬟,柏衡这个混账东西,反倒执拗起来,被那丫鬟哄得不知东南西北。”

“那现在怎么着啊?”“二妹妹说了,她倒不是容不下姨娘庶子,可这样有心机的女人,她断不敢叫她进门的!”

秦凤仪点头道:“这是正理。叫桓公府处置了这个女人就是,这又不是什么大事。”

“你不晓得,桓公府的老夫人,十分疼爱柏衡,柏衡求到老夫人跟前,老夫人又说,已是如此了,处置了那女子,反叫柏衡与二妹妹离心,何况一个丫鬟,再如何也越不过二妹妹去。”李钊道,“你说说,这叫什么话!”

秦凤仪嘿了一声:“这可真是啊!”

秦凤仪又劝大舅兄道:“唉声叹气有什么用啊,要依我说,还不如叫二小姨子和离,趁着年轻,另寻个明白人。至于柏衡,他愿意娶丫鬟就娶丫鬟去吧!”

“婚姻大事,岂能说和离就和离的?”李钊道,“能往一处过,还是要往一处过的。”

秦凤仪毛遂自荐道:“要不,我帮着去说说?”

李钊也是这个意思,道:“这事,我要去说,就显得上赶着柏家了。必得教桓公府个明白。不然,他家还觉着二妹妹嫁到他们家就是押给他们家了呢。何况公府里心大的丫鬟不止一个,有一就有二,有这么一个先例在前,怕是以后多要有这种混账东西近前了。倘柏衡依旧这么混账,倒不如叫二妹妹回娘家,另嫁个明白人;若他能明白,就此处置了那丫鬟,倒还有可谈的余地。”

大舅兄还是想得很周到的,秦凤仪道:“我先过去问问,看看他家是个什么意思。”

李钊深深叹了口气,拍拍秦妹夫的手臂,秦凤仪揶揄道:“当初还骗我跳湖,现在知道我好了吧?”

李钊好笑:“是啊,你最好,保持啊!”

秦凤仪回家跟媳妇儿说了这事,李镜骂道:“不开眼的狗东西,娶了二妹妹,还敢跟丫鬟牵扯不清!”

“看,要是知道你这样生气,就不与你说了。”“不是生气不生气的事儿,就没有这么办事的,这说不定还不是柏衡一人的主意,有这样的丑事,谁家不是立刻就处置干净的!他家能拖拉到这会儿,就是没把咱家放在眼里!”李镜道,“还有什么好说的,去都不用去,年前要是他家不把事处理明白,立刻就与他和离。二妹妹年纪还小,另寻婆家,哪怕门第低些,也寻个明白人,过一辈子的痛快日子。”

“唉,这毕竟是成了亲的,能劝还是要劝一劝的嘛。”秦凤仪道,“我看柏衡也不似那昏头的,这人年轻时,谁还没糊涂过呢,能明白,便是好的。”

李镜冷笑两声,瞥了秦凤仪一眼,小秀儿!

夫妻俩心有灵犀,秦凤仪摸摸鼻梁,笑着握住妻子的手,道:“你看,我也有昏头的时候,后来还不是明白了,瞧咱们现在多么恩爱,是不是?”

李镜也不是动不动就翻旧账的性子,与丈夫道:“你去说这事儿,必要不卑不亢才好。二妹妹虽嫁给他家了,可这世上也不是没有和离的。咱家虽不愿意和离,但若柏家实在不识趣,也不必再迁就他家!”

“我晓得。”

秦凤仪去了柏家,在柏家三代人跟前说的这事。秦凤仪道:“我既过来,就是想着,若有万一之可能,毕竟是二妹妹与阿衡的一桩姻缘,能过,还是要过的。倘实在不成,也是无缘,便罢了。”

柏御连忙道:“凤仪这是哪里的话,哪里就到这地步了。”

秦凤仪道:“不是这么说,您家与我岳父家,本是因着两家交好,方做的亲家。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倒不是二小姨子容不下通房侍妾,陪嫁丫头好几个呢,阿衡开口,二妹妹难道会不许?只是,谁家成亲嫁人,也是盼着过太平日子的,不是我说,就这样心大的丫鬟,我没有姊妹,可您家也是有闺女的人家,将心比心,要是放您家闺女遇着这样的事,得怎么想呢?何况阿衡又这样珍视此女,您家老夫人也说了,‘已是如此’。我就不明白了,这阿衡是叫丫鬟算计了,有了骨肉,就要‘已是如此’,那倘若叫什么青楼女子、暗门子的人算计了,过个一二年,带着孩子找上门来,难不成,还要‘已是如此’了?”

柏家男人们的面色都不大好看,秦凤仪继续道:“要说手段,你们这样的大户人家,什么样的手段没有?阿衡不就是爱美色吗?弄他十几个瘦马搁屋子里,叫他每天不带重样儿地玩儿就是,咱家又不是出不起那买瘦马的银钱。可说句心里话,二妹妹嫁人,是想一辈子一条心地过日子?不是成天鸡飞狗跳的。再者说,谁家给儿子娶媳妇儿,不是盼着儿子媳妇儿一条心地过日子的。难不成有人家娶媳妇儿,是要儿媳妇儿帮着管儿子一屋子小老婆的?这原是您家的内务、您家的丫鬟,据那丫鬟说,她腹里还是您家的骨肉,这事,我们外人自是不好多管。只是叫我说,阿衡这心思也忒浅显了,叫个丫鬟就辖制住了,他这样的性子,眼下有你们诸位长辈瞧着,有家族护着,是无妨的。可你们敢放他出去吗?他这样怜香惜玉,不用别个手段,他不是置了个外宅吗?雇个暗门子在他那外宅隔壁赁间屋子,就他这能叫个通房丫鬟哄住的,哪里经得起暗门子的手段?他有这一条,不要说官场上,就是以前我们商贾行里,他也是好拿捏的了。

“你们自然是护着自家孩子,可要我说,现在你们教他个明白,这是家里人,怎么着也要留三分余地的。要是以后让别人教他个明白,就不知是什么光景了。”秦凤仪道,“你们与我岳父家,原是世交,阿衡他既爱丫鬟,何不娶个丫鬟?想是他自己也明白,得娶门当户对之女。可我说句明白话,不论他与二妹妹这日子还过不过得下去,除非他以后娶的就是个丫鬟,那丫鬟一家子得靠他吃喝过日子,他才能爱纳几房纳几房。不然,娶名门大户之女,人家带着大笔的嫁妆、带着家族人脉嫁过来,他还能想要怎样就怎样?我竟不知世上还有这样的好事。两家联姻,结的是两姓之好。这事,您家年前给个答复吧。到底如何,莫坏了两家多年的情分,便是他们两人无缘,也无须强求。”

其实,叫秦凤仪说,这话去说都多余,柏家也不像糊涂人家。这不,年前就把人处理得干干净净了,柏家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柏衡虽有些消瘦,却也一下子就成了个明白人,亲自去岳父家把媳妇儿接了回去。至于那位在外的外室,已烟消云散,不知去向。

柏衡私下还找秦凤仪道谢了一回。秦凤仪笑道:“你不怪我多事就好。”他还悄悄问柏衡,“你这怎么突然就浪子回头了?我还以为你们得离了呢。”

柏衡瞪秦凤仪一眼:“我也不过是一时糊涂,我原以为……唉,不说了。”

秦凤仪没打听出来,倒是李镜听到一些风声,夫妻俩说私房话时,李镜道:“二妹夫是听到那丫鬟跟家里人秘密地商议事情,一下子寒了心,就此回了头。”秦凤仪生来就有些疑心病,搔搔下巴,道:“这事儿有点儿巧啊!”

李镜瞪他一眼,悄声道:“只要能叫那傻蛋回头,有用就算了。原本那丫头也不是什么好的。”

“孩子怎么着了?”秦凤仪问。“孩子他娘都没了,哪里还有孩子。”

秦凤仪唏嘘道:“那丫鬟固然可恨,孩子到底无辜。”“好个糊涂人,你就知道那孩子是二妹夫的?”李镜道,“她既存了这样的心,秘密地停了汤药,可怎么这孩子就刚好三个月?难道就不是她见停了汤药,也没动静,私下与哪个男子勾搭,进而有了身孕吗?兴许连她自己都不晓得这腹中子是谁的呢!”

秦凤仪彻底无语了,最后搂着媳妇儿道:“要不说,还是夫妻二人一条心地过日子最好。”

此事一了,秦凤仪再去岳父家,颇受了后丈母娘好茶好果一番招待。后丈母娘私下更是把这后女婿一通称赞,还跟丈夫道:“待给咱们三丫头寻婆家,再不找高门大户,就照着大姑爷这样儿的,肯上进、人品好、一心一意的寻!”

景川侯好笑:“你现在倒是觉得他好了。”“这叫什么话,什么时候大姑爷不好了?”景川侯夫人早把先时说秦凤仪坏话的事忘得一干二净,道,“阿衡这虽是回了头,到底叫人不放心。”“他小孩子家,年轻没见过世面,叫个丫鬟哄住了而已。”“可你看咱们大姑爷,怎么就没这样的事?人家对阿镜真心。”

景川侯心说:你怎么知道没有?秦凤仪混账起来时更是叫人不想提,还跟个村姑牵扯不清呢。好在,这是跟自家闺女之前的事了,但景川侯当初知晓此事,心里也不是没有剁了秦凤仪的心。想你个盐商子弟,还干过这样的事,这样的品性,竟还敢来侯府提亲?你是不是嫌命长啊!可谁知,竟还叫这小子把亲提成了。

同是做侯府姑爷的,景川侯夫人现下看秦凤仪这后女婿非常顺眼,她私下还与闺女道:“让阿衡多与你大姐夫来往,近朱者赤,你大姐夫那人虽也有缺点,但待你大姐姐这一点上,京城比得上他的人可不多。”由此可见,景川侯夫人对后女婿品性的认可程度了。

柏家这事解决之后,也就到年下了。

一进正月就开始各家走年礼,秦家分工明白,秦凤仪每天要当差,故而都是秦老爷去走年礼。这落在别人眼里,又是一景儿,想着旁人家都是老子忙,儿子去走年礼,到这秦家,倒是反过来了。当然,倘有人这般嘲笑的,倘若叫自家老子听到,必然一顿好骂:“我倒是愿意你去忙差事,老子去替你跑腿送年礼,你也得有秦探花的本事!”

好吧,反正秦探花早就是“别人家的孩子”了。先时有许多人嫉妒秦探花得陛下青眼,而今,嫉妒都嫉妒不起来了。自从陛下因着那些流言惩戒了不少人家后,大家说秦探花的坏话都要小心着些了。实在是,秦探花绝不是一般得陛下青眼啊!原本那什么“白鹿、白龙”的流言一出来,大家都觉着秦探花这算是完了,肯定不能在京城待下去了,没想到却是陛下大怒,处置了不少嘴欠的人。如今哪里还有人敢说秦探花的不是,也不知这小子给陛下吃了什么迷魂散,反正,那样的流言都不能拿秦探花如何,大家也就暂时歇了把秦探花干掉的心思了。

秦老爷往各家送年礼,但要紧的几家还是要秦凤仪亲自去的。如他岳父家、方阁老家、骆掌院府上,还有程尚书家,都是秦家父子一道去的。另外,郦公府、桓公府两家公府,李镜的舅舅家陈家,平郡王府,还有柳郎中府上、严将军府以及愉亲王府,都要去,故而秦凤仪也是忙得不得了,若是休沐日,少不得一天跑好几家。

今年雪大,入冬就开始下雪,秦凤仪只要在家,就离不开炕了,他与李镜都搬到了炕上去住。秦太太笑道:“在北方,冬天没炕过不了冬。”

秦凤仪说:“今儿雪大,爹你别出门了,叫厨下切些羊肉,中午咱们吃热汤锅子,我把柏家的年礼送了就回来。”

秦老爷道:“坐车去吧。”

秦凤仪道:“坐车总觉着气闷,就这么几步道,我穿着大氅就好。”

李镜命丫鬟取了羽缎的大氅,让丫鬟服侍着丈夫穿了,叮嘱道:“也不知怎么就不喜欢坐车,外头多冷啊,把帽子戴上,皮手套也戴着,别冻着。”

秦凤仪都应了,还叮嘱一句:“等我回来吃午饭。”“知道。”李镜一笑,扶着腰送他出屋门,秦凤仪道,“就别送了,外头风大。”秦凤仪大雪天都跑了两家送年礼,他是个笑嘻嘻的性子,这么大雪天地去了,柏家焉能不留饭,秦凤仪笑着推辞道:“咱们又不是外处,出来前,我媳妇儿说了,叫我回家吃的。我家里备了热锅子,我媳妇儿的话,我可不敢违的。”

全京城都知李镜有家暴史,一听秦凤仪这样说,柏衡笑道:“那是不能再留你了。”他亲自送了秦凤仪出去。

柏衡送走秦凤仪,说:“我这位连襟,什么都好,就是大姨子太厉害了。”他爹柏世子瞪他一眼,道:“媳妇儿厉害些没什么坏处。”

柏衡被瞪得有些郁闷,柏世子道:“嘴上的怕,那不是怕。谁要是在外摆出威风八面,不拿媳妇儿当人,那才是蠢呢。”

总之,柏衡算是有了前科,不论什么沾不沾边的事,都要听他爹念叨他两句。柏衡道:“我也很敬重我媳妇儿的。”

“那就好。”柏世子道,“夫妻之间,既要有敬,也要有爱。男人,威风是跟外人使。我与你娘早晚要先你们而去的,兄弟姐妹虽是同胞手足,到底要各自婚娶,儿女们以后也会各自成家,到最后,陪你一辈子的,就是你媳妇儿。”

柏衡得他爹一通苦口婆心的教导,何况他先时经了回“女人的背叛”,为人心性到底稳重了些,默默听了,心下也长进不少。

秦凤仪回到家时,家里也要摆午饭了,他回屋换了衣裳,李镜问他送年礼的情形,秦凤仪笑道:“没见着老国公,见着阿衡和柏世子,非要留我吃饭,我说你在家等着我呢,我走时阿衡还一路送我到大门口呢。”

李镜递盏热茶给丈夫道:“这也就是看二妹妹的面子,不然再不与这等人家来往。”

“算了,我看阿衡已是改好了的。”“你哪里知道他们家里的算计。”李镜随口道,“他家又不是没手段,偏生不速速处置了那心大的丫鬟,非要等你去说了,他家才动手。这就是想压二妹妹一头呢,这都瞧不出来?”

“瞧不出来。”秦凤仪道,“一家人过日子,压二妹妹一头作甚。”媳妇儿明明是该让着些的才对嘛。

“这就是那等小家子气,儿媳妇儿进门,必要给个下马威呢。”李镜道。

“可这事儿明显是柏家没理啊,而且这么丢人的事,哪里是给二妹妹下马威,倒是柏家自己丢脸,你想多了。”

“可你看柏家先时硬是拖着这事不说个话,岂不就令人恼。”“一桩小事罢了。这个丫鬟也不是什么有本事的,倘真有本事,不要知会柏公府,先把孩子生下来再说。这丫鬟呢,既担心阿衡娶了二妹妹,叫二妹妹笼络了去,自此将她忘诸脑后,又要母凭子贵,天下哪儿有这样的好事。这不过是个糊涂人罢了。这人太贪心,什么都想要,反倒容易什么都得不到。”

“何尝不是如此。”李镜感叹了一回,也就把这事抛诸脑后了。倘不是这事着实令人恼,李镜也不见得事到如今都要说上一两句。

倒是年前有一桩喜事,方悦得了个闺女,秦凤仪大喜,比方悦还高兴呢,一直与方悦道:“以后给我家大阳做媳妇儿吧。”

方悦笑道:“我倒是无妨,只是这辈分可怎么算?”

秦凤仪一想,这倒也是,他比方悦还长一辈,他家大阳生下来就跟方悦一辈的。秦凤仪颇是郁闷。李镜不理丈夫,只问方悦:“囡囡还好?孩子几斤?”

方悦笑道:“母女平安,我家大妞五斤八两,早上生的,长得像我。”

秦凤仪一听这话,立刻道:“那就不做亲了。”这不是长得像男人嘛。方悦被他气笑了:“凭你这挑剔的公公,也不能把闺女嫁给你儿子。”

“我哪里挑剔了,是你说的辈分不对嘛。”秦凤仪道,“这孩子生的时间好,虽则现在冷了些,屋里多摆几盆炭火也就是了,比夏天坐月子好。”

“我也这样说。”方悦喝了两口茶,起身道,“我还得去堂叔府上,洗三时你们都去啊!”

秦凤仪道:“放心放心,一定去的。”送方悦出门了。

待秦凤仪回屋,李镜道:“你别见人家生女孩儿就要给儿子说亲成不成?好似咱儿子以后娶不上媳妇儿似的。”

秦凤仪一副忧国忧民的模样:“你哪里知道如今的行情,媳妇儿是越来越不好娶了,我当然得为儿子好生谋划。”

李镜白了他一眼:“我就不信凭我儿子以后还娶不上媳妇儿了!”

“除非阿阳长得像我,智慧像你。要是万一,长得像你,智慧像我,哎哟,那我不得愁死啊!”秦凤仪这话,真真叫人恼也不是,笑也不是。秦凤仪还摸着媳妇儿隆起的肚皮碎碎念,“儿子儿子,你千万得相貌像你爹,脑袋像你娘啊!”

方悦家闺女洗三礼后便是年了,朝廷也放了年假,大年三十,女人们在厨下看着煮供品,秦凤仪跟他爹在另一间厨房间里擦祭器,祭器都是银器,都要一件件擦得锃亮才行。

李镜与婆婆在屋里说着话,她肚子大了,秦太太叫她在一边儿坐着就行,婆媳俩叙些闲话。秦太太上了年纪,爱絮叨:“以前穷的时候,也只有买块肉、煮两条鱼来祭祖宗。如今咱家日子好过了,阿凤有出息,多给祖宗供一供,祖宗才能保佑咱们阿凤、咱们阿阳。”

李镜道:“母亲,老家那里,祖宗的坟茔可有人照管?”

秦太太道:“哪里用老家的人照管,都迁到扬州了,咱家发家后买了块上等的风水宝地给祖宗安葬的,有咱们留在老宅的下人照管呢。”

李镜道:“那与老家的人就无来往了?”“来往什么呀,当初那起子黑心的,还想害阿凤,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回去的。”秦太太说到老家就没什么好心情,李镜见状,也就不再多提了。

秦家虽则人少,过年该有的规矩可是一样不少的。而且今年还是四口人,明年便要添丁进口了。故而今年祭过祖先的祭肉,秦老爷也割了一大块给李镜吃,道:“这是福肉,你跟阿凤,一人一块,吃吧,吃了有祖宗保佑。”

秦凤仪道:“拿点盐巴和胡椒粉来,不然再吃不下去的。”

说来,这祭肉的味道当真一般,只是这是长辈的好意,秦凤仪与李镜便都吃了。

李镜想着,去岁还没祭肉吃呢,今年怀了身孕就有祭肉吃了,公婆虽则待她不错,到底是更疼孙子一些。不过这也是李镜的儿子,李镜只是想到公婆做事好笑,一笑过之罢了。

过年更是热闹,秦家便是人少,秦凤仪一人顶二十个,晚上大家一道玩儿骰子,连下人都能笑倒了去。第二日大年初一,李镜有身子,公婆都不让她移动,拜年便是秦凤仪与秦老爷出去拜,李镜与婆婆在家等着招呼过来拜年的亲友。

过年就是各种忙,李镜肚子大了,无非初二回了趟娘家,其他帖子都未赴约,便是有吃酒听戏的事,也多是婆婆出门应酬,她便在家待产了。

景川侯夫人因去岁感受到了后女婿的好处,对李镜也多了些关心,有空还过来瞧她。李镜道:“要是出门吧,一家子不放心。也只有在家里歇着了,其实还有两个月才生呢。”

景川侯夫人劝她道:“你这是头一胎,虽则你身子一向康健,但这生孩子可不是小事,必要小心些才好。女婿家又是单传,亲家自然看重你这一胎,何况这又是个哥儿。”说着,景川侯夫人都笑了,虽则与继女关系平平吧,她也是盼着继女好的。

李镜摸了摸肚子,京里自有好大夫,月份大些的时候请太医诊过脉,太医便说了像个男胎,李镜与婆家自然都欢喜的。景川侯夫人又问她:“产婆也请好了?”

李镜道:“请了打铁巷子的赵产婆来家。”

景川侯夫人点头道:“她也是京里有名的产婆子了。”景川侯夫人毕竟生产经验丰富,这时也就不吝赐教了,絮絮叨叨地同李镜说了不少产前的注意事项。

继母女之间多少年冷冷淡淡的关系,倒是因此亲近不少。

便是秦太太私下也与丈夫说:“以前亲家太太淡淡的,兴许就是待咱们,看她待媳妇儿,还是极好的,又送来这许多的药材、衣料子来。”

秦老爷道:“虽说是继母,也是媳妇儿幼时就嫁给亲家公的,我看媳妇儿兄弟姊妹间很是亲近,亲家太太瞧着也不是个笨人,本就是一家子,多来往些才亲近呢。”

“可不就是这个理。”

虽则景川侯夫人仍是与秦太太说不到一处去吧,但瞧着后女婿与李镜的面子,景川侯夫人如今也能与秦太太有说有笑的了。

李老夫人看媳妇儿如今总算跟上家族节奏了,方放下心来,想着这媳妇儿虽则笨了些,到底心地是好的,遇事明白得晚些,终归也能明白。

待过了年,秦凤仪依旧是去宗人府当差,倒不是景安帝不想他到御前服侍,而是愉老亲王现在离不得秦凤仪了。景安帝看二儿子如今事务也上手了,就想把秦凤仪调回御前,愉老亲王硬是不同意,说自己老眼昏花,宗室改制正是要紧时候,得有个年轻力壮的跑腿,他也看不上别人,就看上秦探花了。愉老亲王这样直截了当地抢人,景安帝也不能不给他叔面子。

好在,宗人府现在也不忙,秦凤仪又一心在媳妇儿的生产事务上,也顾不上去景安帝那里献殷勤了。他因着媳妇儿要生产,现在每天是晚出早归,就盼着媳妇儿生啦。

李镜也想早点生,实在是秦凤仪每天睡前对着她肚子必然念叨一回“儿子你什么时候出来啊”,让她耳朵都生茧子了,只恨不能立刻把儿子生出来才好。只是,这事也不是想早就能早的。直到进了二月,这天秦凤仪刚起床,李镜衣裳穿了一半儿,就觉着不大好了。秦凤仪吓得连忙把媳妇儿扶床上躺着去了,李镜道:“不成,扶我去产房。”产房是一早就收拾好了的。

秦凤仪急得一脑门子的汗,他是成年男子,这也不用扶了,一把就将媳妇儿抱了起来,两步到产房把人放到床上。丫鬟已跑去叫秦太太和产婆了,产婆到底经验丰厚,看了看便说:“大奶奶这是刚发动,还得有些时候呢。”命人立刻煮了鸡蛋来,给李镜吃了,叫她攒些体力。

李镜的肚子是一阵子一阵子地疼,待她疼得好些,看秦凤仪脸色煞白,想他定是吓坏了。李镜强笑道:“我没事,你先出去吃饭吧,叫母亲陪着我就行。”

秦凤仪眼眶红红的,拉着媳妇儿的手问:“是不是很疼啊?”

产婆都受不了这神仙公子了,直接就把人推了出去:“男人莫要聒噪,大奶奶胎位正得很,大爷在外等着就是,我保管让大奶奶平平安安地把哥儿生下来!”

秦凤仪在外头也站不住脚啊,来回溜达。一会儿,秦凤仪又想起命人去岳父家知会一声,命小厮道:“赶紧把我岳父叫来,我媳妇儿要生啦!我可是一点主意都没有了!”

小厮跑侯府报信儿,秦凤仪是一没主意就找岳父,可景川侯还得上朝呢。景川侯对妻子道:“你赶紧过去瞧瞧,阿凤家人少,怕是支应不过来的。”

景川侯夫人饭都没吃完,放下筷子就要过去,崔氏立刻道:“我服侍着母亲一道过去吧。”

李老夫人也想过去看孙女,只是家里得有人看家,还有寿哥儿呢。而且李老夫人毕竟是上了岁数,家里人都不想她过去跟着着急。于是,便是崔氏服侍着婆婆,一并坐马车赶过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秦家出什么事了呢,秦凤仪没瞧见岳父,还问:“我岳父呢?”

景川侯夫人道:“你岳父又不懂生孩子的事,你也别在外面转悠了,有我呢。”

秦凤仪一想,也是,岳父也不会生孩子啊,倒是后丈母娘,生产经验丰富。秦凤仪握着后丈母娘的手就交代开了:“我看阿镜疼得厉害,丈母娘你可好生安慰着她些。哎,有什么我能做的没?我可是急死了。”

景川侯夫人哭笑不得道:“你老实在外头守着就是,别啰唆了。”说着她就带着儿媳妇儿崔氏进产房了。

这半日的煎熬就不提了,秦凤仪简直心肝肺都似被这漫长的光阴碾过一遍又一遍,直待里头传来一声婴儿啼哭,秦凤仪撒腿就往屋里跑,一脑袋就撞门框上了,他急急推开门,就听产婆报喜:“恭喜太太奶奶,喜得贵子。”

秦凤仪到屋里时,乳母已抱了孩子去清洗,产婆正在帮着李镜收拾。秦凤仪去看媳妇儿,李镜脸色微白,汗湿鬓发,眼神却是喜悦的,此时看向秦凤仪,秦凤仪扁了扁嘴,一副快哭出来的模样,李镜轻声道:“莫不是高兴傻了?”

秦凤仪很是抽了一鼻子,道:“咱们以后可是不生了,吓死我了。”

大家听这话皆是哭笑不得。乳娘将孩子洗好用小包布包好抱过来,笑道:“哥儿整六斤,这孩子生得可真俊啊!”

秦凤仪一看儿子那相貌,就更想哭了,张嘴便道:“咋丑成这样呢!”跟个小老头儿一样,皱皱巴巴的。

产婆笑道:“大爷有所不知,这是一层胎皮,待褪了这胎皮,孩子就饱满了,听我的没错,这可是个极俊俏的哥儿。瞧这眉眼,跟大爷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秦凤仪都有冲动再去照照镜子了,秦太太还跟着满面喜色道:“可不是嘛,跟阿凤小时候一模一样。”

待李镜这里收拾妥当,乳娘还说呢:“哥儿一看就有福气,肩上一个胎记,瞧着跟条小龙似的。”

原本听这话大家也没觉着如何,孩子放到李镜枕边,李镜已有些倦了,随口问:“哦,在哪儿?”

乳娘掀开小包被一角给大家看,秦凤仪仔细瞧了一回,道:“还真有点儿像。”

正赶上景川侯夫人端了燕窝进来,一见那胎记,直接手里的燕窝就掉地上了,景川侯夫人是个没心机的,惊道:“青龙胎记!”

景川侯夫人都傻了,好在她到底是大家大族出身,回过神来,立刻就命人将产婆请下去歇着,屋里丫鬟收拾好都找间空屋子待着去。景川侯夫人直接就两眼冒火了,问秦凤仪和秦太太:“哥儿身上怎么会有青龙胎记啊?”

秦凤仪还糊涂着,想了想,才想起“青龙胎记”的典故来,道:“难不成大皇子家小皇孙的胎记就是我们大阳的这样啊?”

秦凤仪这一看就是个不知情的,倒是秦太太那面部表情,怎么看怎么可疑。

景川侯夫人可是出身郡王府嫁到侯爵府的女人,哪怕笨些,于皇室秘辛却是听说过不少的,立刻对崔氏道:“去叫大管事把你父亲叫回来!”

崔氏现在也是惊得六神无主,忙跑出去吩咐丫鬟打发管事找公公过来。

秦凤仪这会儿也反应过来了,他儿子身上怎么会有什么青龙胎记啊?难不成,他家祖上原不姓秦,该是姓景的?哎呀,那他家不也是宗室啦!秦凤仪想七想八想了一堆,问他娘:“娘,咱家不会是祖上与太祖皇帝有什么血缘关系吧?”

景川侯夫人怒道:“当初跟太祖皇帝八竿子打不着的穷亲戚都封官的封官、赐爵的赐爵,请问你家是哪一支啊!”

秦凤仪看向他娘,他娘长叹:“我儿,一言难尽啊!”

景川侯夫人简直要气死了,什么一言难尽,你家不是跟晋王先太子有什么关系吧!天哪,简直叫姓秦的坑死了!

景川侯见自家管事来寻他,还以为是闺女出什么事了呢,连忙交代一声,就去了秦家。

这一去,闺女倒是没事,但景川侯一看外孙子身上那胎记心就是一悬,心知秦家这事绝对不小。

秦凤仪这一看就是个啥也不知道的,景川侯与秦凤仪道:“你先陪你媳妇儿。”转脸他就问秦家这夫妻俩,“哪里有能说话的地方?”

秦老爷忙请亲家公去书房细谈。景川侯夫人两眼冒火地留在产房照顾继女,崔氏端了碗燕窝来喂小姑子吃,安慰道:“放心吧,父亲过来了,也不会有什么大事。”

景川侯夫人欲言又止,一肚子的火,什么叫“不会有什么大事啊”!这姓秦的一家到底是什么来头啊!怎么就生下个有“青龙胎记”的孩子啊!这秦家要是说不清楚,连带他们景川侯府也说不清了呀!

李镜撑着精神吃了一碗燕窝粥,又去看儿子的胎记,记得继母曾经说过皇孙的胎记,“就跟个小龙似的,一眼就能瞧出来,就是个小龙的样儿”。当初李镜还不信来着,觉着除非是画上去的,不然一个小孩子的胎记,哪里会那般肖似啊!如今她生了个出来,李镜才算是信了。

李镜看看儿子,再看看丈夫。秦凤仪想了想道:“兴许我家祖上就是有太祖皇帝的血脉,不然这也太巧了。”

李镜问:“你没听公婆说过什么吗?”“没。”秦凤仪道,“咱家一看就是早败落了啊,爹小时候可穷呢。”

景川侯夫人没好气道:“就是败落了,也得有个名姓吧。当初跟我家阿镜提亲的时候,你家说的是淮西农户!”

“太祖皇帝的亲戚,难不成就全是富户了?”秦凤仪不服气道,“你没听过那句俗语嘛,皇帝家都有三门子穷亲戚的。不说皇帝家,就是你们世家大族,也有那边边角角的旁系末支过得也就跟寻常人家一样。”

崔氏道:“妹夫这话,倒也有理。”“有什么理啊?”景川侯夫人道,“就是太祖皇帝直系血亲,都多少代没有这青龙胎记了。宗室十万人,也没哪家生出来的,怎么你家这边边角角的旁系末支就生出来啦?”秦凤仪道:“这我怎么晓得啊!”

景川侯夫人被他气死了!

秦凤仪干脆接过大嫂子手里的碗喂媳妇儿吃燕窝,安慰媳妇儿道:“别担心,有岳父在哪,命里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呗,天塌下来还有高个子顶着呢。媳妇儿,你刚生了咱儿子,多吃点,吃完睡一觉,养养精神。”

李镜也实在支撑不住了,吃过燕窝就睡了过去。

秦凤仪让大嫂子崔氏看着他媳妇儿,把丈母娘叫到外间去,说丈母娘:“你就别絮叨了,没见我媳妇儿担心呢?我去瞧瞧到底怎么回事。”

景川侯夫人被秦家气个半死,半句不信秦凤仪的话,什么边边角角旁支末节的远亲,她觉着秦家这纯粹就是骗婚,骗得李镜给他家生了儿子,现在景川侯府可是缠在秦家这艘烂船上下不来了!

秦凤仪过去的时候,景川侯的亲卫守在院门口,便是秦凤仪也不能进去的。一会儿,景川侯自房中出来,秦老爷、秦太太跟在后面,秦太太的模样还似哭过一般,眼睛有些红肿。秦凤仪天生有一种敏锐的直觉,喊了声:“娘?”

景川侯与秦氏夫妻都向秦凤仪看过去,只是景川侯的眼神意味不明多一些,秦家夫妻的神色怜惜多一些,秦太太更是眼泪唰地就下来了。秦凤仪上前,扶了他娘道:“娘,你怎么了?不就大阳身上有个胎记吗,又不是杀头的罪过。”

景川侯沉声喝道:“给我闭嘴!”

景川侯面沉似水,简直都不想多看这秦家夫妻一眼,对秦凤仪道:“我们这就要进宫,你在家老实待着,不要让府中人乱说阿阳的事。”

“岳父,到底是怎么回事啊?”秦凤仪上前一步问。景川侯缓了口气:“眼下说不明白,回来再说。”

三人这一去,直到傍晚,秦凤仪也没见他爹娘回来。倒是他大舅兄落了衙过来,李钊听说秦家这事,私下拉着秦凤仪问了许久他家里的事。秦凤仪道:“我家的事,大舅兄也早知道啊!”

李钊是个细致人,秦老爷做盐商的事,李钊自然知晓,此时问的,就是秦家老家的事。秦凤仪道:“就是我祖父母死得早,我爹早早地出来讨生活,现在都不回老家了。”

“外公、外婆呢?”“我娘是独生女,外公、外婆也早死了。”

李钊现在寻思起来,就觉着,以前没有细想,如今看来,这就很有问题,时下人重视宗族,便是秦家少与宗族来往,但这样一点儿不得来往的,也是少数。

李钊正待细问,马公公来了,请秦凤仪进宫说话,秦凤仪问马公公:“我爹娘没事吧?”

马公公笑道:“没事,陛下令老奴请秦探花宫里说话。”

秦凤仪这一走,家里就没人了,只得把媳妇儿托付给大舅兄夫妻,秦凤仪方随马公公进宫去了,路上还跟马公公打听呢:“到底怎么回事啊?”

马公公还是那副不露声色的老褶子脸,笑道:“这老奴如何知晓,秦探花进宫就晓得了。”

此时在宫里,景安帝恨不能生吃了秦氏夫妻。

愉老亲王也是气得不得了:“你们如何不早些把阿凤带到京城来?”秦老爷缩一缩脖子:“不敢啊。”

景安帝冷笑道:“你们现在可是敢了?”

秦老爷哆哆嗦嗦地说:“原本也不敢多想。娘娘的意思,是说叫小殿下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便罢了。可阿凤这样的才干,景川侯爷又非得阿凤中进士才肯嫁闺女,就是草民,见着阿凤一日比一日出息,也觉着扬州那样的小地方,实在太委屈小殿下了……他偏又中了探花,只好一家子过来了……”

他现在说话也不结巴了,可见以前都是装的,景川侯看秦老爷的眼神越发森冷,心里的想法绝对与景川侯夫人是一样的,那就是:这哪里是亲家,这分明就是一家子骗子!

秦凤仪完全不晓得御前是何情形,他一进宫,也没见着他爹,也没见着他娘,就被人带进一间屋子,秦凤仪没来过这间屋子,中间还垂着一帘锦帐。秦凤仪顾不得多看屋子,有两个侍卫进来,一人端个银碗,另一人执起秦凤仪的手,秦凤仪只觉指尖一痛,就被人挤了一滴血到银碗里,两个侍卫随即就去了隔间。一会儿,景安帝召见秦凤仪。秦凤仪此时心下已知,自家的事怕不是小事,他恭恭敬敬地行个礼,景安帝摆摆手,想说什么,又不知从何说起。还是愉亲王道:“这里也没有外人,凤仪,你就不必多礼了。”

秦凤仪一听这话就听出些问题来了,依旧有些吃惊:“难不成,我爹真是太祖皇帝的后裔?”

景安帝转开脸不说话,愉老亲王纠正道:“不是你爹,是你。”

秦凤仪讶然:“这怎么可能啊?我爹不是,我是?这不可能啊!肯定我爹是,我才是的啊!”秦凤仪瞪圆了一双大桃花眼,都不懂这里头的逻辑了。

愉老亲王感慨道:“可怜的孩子,竟叫那对夫妻给糊弄傻了。”

愉老亲王亲自跟秦凤仪说:“你爹不是你亲爹。”秦凤仪震惊道:“这怎么可能?我爹我娘可就我一个儿子。”

景安帝忍不住道:“傻子,那都是骗你的。”

愉老亲王道:“凤仪,刚刚已滴血验亲,你是咱们皇家子孙啊!”秦凤仪两眼瞪得溜圆,喃喃道:“不可能吧?”

景安帝道:“滴血验亲,还能有假?你要不信,与那秦淮滴血验亲看一看,你们可是嫡亲父子!”

“但是,我爹一点儿不像后爹啊。”

景安帝冷声道:“你乃我皇家后嗣,他岂敢轻慢于你!”

“这就是陛下不懂人情世故啦,皇家先时也不知道我啊,我爹娘养我可尽心了,什么好的都给我。不要说后爹了,亲爹也没他们这么好的。”秦凤仪说着说着就问了,“说我爹不是亲爹,那我亲爹是谁啊?”

景安帝不语,愉老亲王拉住秦凤仪的手,一脸喜爱激动各种欣喜交织道:“凤仪,就是我啊!”

秦凤仪吓了一跳:“愉爷爷?”“我儿,以后可不能叫爷爷了,得叫父王。”愉老亲王叹道,“都是阴错阳差,让我父子分离二十一年呢。”

然后,愉老亲王把秦家夫妻叫了过来,连带着景川侯也旁听,与秦凤仪说了这番“阴错阳差”的故事。话说当年秦太太其实是愉亲王府的一个小宫女,后来被愉亲王偶尔临幸了一次,愉亲王也未在意,待这宫女到了年纪,便放出府去了。这小宫女出府后,方觉出有了身孕,只是彼时这小宫女已有心仪之人,便未回王府,就此与心仪之人成家,做了夫妻。而那腹中之子,不必说,就是秦凤仪了。

秦凤仪听着,都觉得似听说书一般,不大相信,看向他娘问:“娘,是这样吗?”秦太太点头道:“是这样。”

“那你以前怎么不跟我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