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细作之争

秦凤仪是自郑家出来,方去的他师父方阁老那里。

因秦凤仪今天突然放的雷,连郑老尚书都没闻着信儿,方阁老更不知道,关键是这个小弟子先前也没跟他说过啊!秦凤仪这会儿过来,方家正用晚饭,方阁老都没多想,还问他有没有吃晚饭,没吃的话正好一道吃。秦凤仪不是外人,添副碗筷就好,方阁老再命厨下加了两道小弟子爱吃的菜。

秦凤仪跑了一下午,还真是饿了,端着碗就是一通吃。上了年纪的老人,就喜欢这吃饭香的晚辈,方阁老笑:“怎么饿成这样了?”

秦凤仪道:“从吃过午饭,一下午跑了四个衙门,刚从郑老尚书家出来,大半天就吃了一盏茶,快饿死我了。”

方悦给他盛碗汤,笑道:“你这又得了什么新差事,这么忙?”方悦是中规中矩的清流晋升途径,现在翰林院修书。

秦凤仪道:“哪里有新差事,我今儿跟顺王爷打了一架,险些被揍。”方悦都觉着稀奇:“你不是跟宗室挺好的,这是怎么了?”

“先时好,那不过是宗室大比的事情,他们得用我跟礼部相争。那会儿我也觉着礼部有些事做得不太地道,我做事都是凭良心。”秦凤仪喝两口汤道,“现在不成了,头晌我们在御前打了起来,我算是把宗室得罪完了。”

此时,方家人还以为秦凤仪是为着与顺王爷打架的事,过来方家想请师父家里人帮他在朝中说话呢。因为顺王毕竟是藩王之身,秦凤仪七品小官儿,而且瞧秦凤仪这模样,打架可不是像吃了亏的。既然秦凤仪没吃亏,吃亏的必然是顺王了。本来,秦凤仪与顺王动手就有不敬之嫌,这顺王还吃了亏,自然要找回场子的。

方家以为是这事,方四老爷还说呢:“师弟你莫担心,这一时冲动,也不算什么大事。”方家是清流中的清贵之家,方阁老首辅位上退下来的,方家与藩王一向没什么交情。而且依方家的传家思想来说,他们是清流,原也不必与藩王多来往的。

故而,即便秦凤仪与藩王动手打了一架,可藩王的地盘儿在藩地,京城是咱们清流的地盘儿,在自家地盘儿,还能叫小师弟吃着亏?

秦凤仪得了四师兄的安慰:“嗯。”他又夹块炖牛肉吃了。方悦问:“你跟顺王为什么打起来啊?”

秦凤仪道:“这不是宗室大比,宗室考得十分丢脸嘛。不是我吹牛,就宗室大比,文试第一名,还不如我秀才试时作的文章呢。比起阿悦你当年案首的文章,更是差得远。”

“你少拿我打趣。”方悦笑,“不会是你这坏嘴,说这等幸灾乐祸的话叫顺王打了吧?”

“不是,这本来就是事实,他们考得不好,还不叫人说啦?”秦凤仪道,“我说,宗室子弟没出息,皆是因朝廷待宗室过厚,且不说这些藩王国公之爵,就是无爵宗室,每月都可领六石米。这还有天理不?我七品,每月不过几石的禄米,勉强比寻常宗室强些罢了。不过这也没法,谁叫人家是太祖爷的后人呢。可这般荣养,养得子弟出众,也算没白糟蹋朝廷给的粮米。可瞅瞅这一伙子人,今次考试的还都宗室里有头有脸的呢。有头有脸的都这般,普通宗室到底是个什么模样,可想而知。”

方大老爷道:“宗室之弊病,已非一日。”“是啊,师父、师兄、阿悦,你们是知道我的,我一向有什么说什么的。我当时就说了,宗室子弟考得这么烂,这么不成器,全是荣养太过之故。我说了,成年宗室,有爵的先不说,普通宗室银米该悉数革除,让他们自食其力去。先时那些宗室不能做工、宗室不能经商的条例,只要是无爵的普通宗室,依例皆如平民,只要不入下九流就好。

然后,顺王就急眼了,我们俩就打了一架。”秦凤仪说着,侍女端来秦凤仪最爱的焦炸小丸子,秦凤仪先夹了一个孝敬他师父,然后自己夹一个香喷喷地吃了,还说呢,“师父您也尝尝,小丸子刚炸出来最好吃。”

还焦炸小丸子呢,方阁老啥都吃不下了,非但方阁老,连两位方师兄、方师侄,当然一些还未入仕的师侄还不大明白秦师叔捅了多么大的娄子,但方阁老、方大老爷、方四老爷、方悦是知道的啊,四人都停了筷子,齐刷刷地看着秦凤仪在那儿香喷喷地吃饭。秦凤仪下午是体力脑力没少用,的确饿了,方悦给他小师叔布菜道:“多吃点儿。”他细看小师叔这相貌,天庭饱满,龙眼狮鼻,一等一的好相貌,嗯,起码不像个短命的。

大家都没吃饭的心了,因为秦凤仪来的时候,方家已经在吃饭了,秦凤仪就以为大家都吃好了,他也快些把饭吃好,家里做官的男人们就去了书房,连带着秦凤仪一道,商量秦凤仪做下的这要命的事。

秦凤仪完全没有师兄、师侄这般担心,方阁老一辈子见过的大风大浪多了,神色倒好,只是难免责备秦凤仪一句:“这样的大事,你如何不事先与我商量后再做?”

秦凤仪道:“我没想说,以前在陛下那里,偶尔听见过宗室开销过大的事,我当时就随便说了两句。后来我媳妇儿说,不叫我管这事,得罪人,我就没打算说了。今儿个这是话赶话,师父您不知道,哎哟喂,宗室那些个王爷、国公,说起大仁大义、大智大勇,仿佛他们是人间的活圣人一般,一说到正事上,就个顶个都是自己的小算盘了,一点儿不为朝廷考虑。先前说的是允宗室自由婚配之事,您不知道那些个人,平日里哪个不是财大气粗的,可就是允宗室自由婚嫁之事,他们每年往上递婚嫁单子,朝廷总要赏些个婚嫁之资的,就这么点儿钱,都舍不得,说有些个无爵宗室生活困苦,就指着朝廷赏赐的这几个成亲呢。我一听就火了,这是人说的话吗?啊,没别人施舍你的这仨瓜俩枣,还不活啦!都是朝廷惯出来的!我当时就说了,不要说婚嫁之资,那些寻常宗室,无官无爵,身体强壮,就不该再吃朝廷的粮米,都撵出去自己寻生计!寻不着只管饿死算了!”

方阁老静静地听着,方四老爷年轻些,道:“小师弟虽有些莽撞,可这话也在理。”

“想说就说,倒是畅快。只是,先时不做好准备,如今可是慌手慌脚了吧?”方阁老心里明镜似的问小弟子,“今儿下午都去了哪几家衙门?”秦凤仪都说了,方阁老微微颔首:“还算有些脑子。”

方大老爷还安慰小师弟道:“师弟你放心吧,咱们清流都知你是一片公心。”方阁老道:“你这难处,不在明日,而在后日啊!”

秦凤仪不在乎道:“先说眼前吧,以后谁晓得如何啊!”

方阁老道:“你这就把明天要上的奏本写出来。”他得给小弟子把把关了。

屋里没有半个外人,院门口都是方阁老使了一辈子的心腹管事守着。方悦给秦凤仪找出奏章,又给他研墨。秦凤仪论文采是不如方悦的,但他逻辑很好,一篇奏章不必打草稿,一挥而就。方阁老接过看后,心下比较满意,想着小弟子心里还是盘算过此事的,虽则说的时机没多想就说了,但宗室弊病,小弟子说的也都是实情,尤其有户部数据为佐证,再不加以裁撤些个,以后朝廷什么都不必干,光养宗室就行了。

但也有不周到的地方,秦凤仪这用词就太实了,批评宗室的话也有些重。而且方阁老说了:“你说宗室二十岁前依旧由朝廷供给粮米,这就有一件事,若有宗室瞧着成年后没了银子,孩子则是有银米,我跟你说,若是遇着无耻的,这啥也不必干了,一辈子生孩子就成了,反正生一个一月就是六石米。”

秦凤仪目瞪口呆道:“师父,这也得看生不生得出来吧?”“这倒是,这些年,宗室也没少生。”方阁老想到宗室这十万人口,也是摇头道,

“这样,男孩子这里再加一条,到年七岁,入当地官学念书者,方有粮米可领。倘若不念书的,则无粮米可领。”

“他们是该多读一读书了,一个个跟文盲似的。”秦凤仪加了一条。

方阁老道:“再者,寻常宗室中,正妻所出嫡子嫡女,粮米数目自然不变,侧室所出庶子庶女,粮米减半,侍婢所出,粮米再减半,私生宗室子女,再减半。若有以庶充嫡者,革一家粮米。

“还有就是年六十以上者,粮米供给如故。但有子女夭折、长者病故不上报依然吃粮米者,所多领粮米一律追回,并且革一家粮米。”

总之,对于寻常宗室各种限制,自此粮米供应,只限未成年宗室子女,或六十岁以上老者。

方阁老亲自出手指点,秦凤仪这份奏章称得上内容翔实,有理有据。就是第二天,秦凤仪该奏章一上,几位心里对此已有准备的大员都不禁暗想,这小子昨儿把天捅破,这一晚上咋捣鼓出这么份有深度的奏章来啊!秦凤仪可不像有这样本事的人,倒不是说秦凤仪没本事,只是能写出这样周详的奏章,定是熟知宗室弊端之人。这做事,大方向上不能错,但细节上的东西也十分要紧,秦凤仪是首倡宗室改制之人,大方向上自然不会错,不过,细到如斯地步,就不似他的手笔了。大家略一想也就明白了,哎呀,这小子还有个好老师,定是受了阁老大人的指点啊!

经方阁老指点过的奏章,不要说朝中大员,昨夜秦凤仪拿去给他岳父看,景川侯细看了三遍,都觉着这奏章详尽至极,无可再添减之处。景川侯就是提醒了女婿一声:“以后你寻死先知会我们一声,也好给你备口棺材。”

听听,这叫什么话!秦凤仪当时就说了:“岳父就放心吧,我这眼瞅就要做爹了,且死不了呢。”知道岳父这是担心他,只是他岳父一向面冷心热,秦凤仪也习惯了。

景川侯一听这话,顾不上再训这好不好就给长辈放大招出难题的欠揍女婿,忙问:“阿镜有了?”

秦凤仪急忙一捂嘴,摇头否认:“没有没有。”

李钊看他那忽闪忽闪的大桃花眼,好笑道:“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这是大喜事,怎么还保密来着。”

秦凤仪道:“我娘说不到三个月,不能往外说,不然对我儿子不好。”李钊笑道:“咱家又不是外处。”他问秦凤仪,“得两个多月了吧?”秦凤仪笑:“嗯,前儿大夫来确诊过,的确是有了,刚不到俩月。”

景川侯道:“你这也是快做父亲的人了,以后行事必要深思熟虑方好,切不可再冲动行事。”

“岳父你放心吧,我什么时候冲动啦。”

好吧,冲动的人从来不觉得自己冲动,或者在秦凤仪心里,他自己兴许说不定还是个稳重人呢。景川侯对这个问题女婿已死心,此刻心都在外孙身上了,特意嘱道:“待外孙大些,把他送到咱家族学府来,我亲自瞅着,再不能叫你带歪。”

秦凤仪喜道:“送给岳父都行,我又不喜欢带孩子,我陪孩子玩儿就成,功课、武功我就都托给岳父啦。”

李钊笑:“你倒是会省事。”

秦凤仪笑嘻嘻道:“能者多劳嘛,我现在就盼着岳父和大舅兄长命百岁,您二位结实了,以后还能帮我管教孙子呢。”

景川侯和李钊心道:难怪秦家做生意能发财呢,这也忒会算计啦!

总之,秦凤仪昨夜忙了大半宿,把清流大员知会了一半儿。当然,宗室也不是无所准备。只是就如方家心中所想,宗室的地盘儿是在各自藩地上,在朝中,光是御史的嘴炮他们就有些支撑不住。更不必提秦凤仪如此周详的奏章一出,以至于宗室皆心下暗想:这姓秦的果真不是冲动行事,他是有备而来啊!

而且非但姓秦的一夜就拿出了这么份计划周实的奏章,便是清流们,也一个个准备充分。还有些个缺德御史,拿着先前宗室联名夸赞秦凤仪的折子说事儿,说宗室大王们这变得也忒快,半月前,秦探花主持宗室大比时还是个好人呢,如今这不过半月,宗室大比的事儿一结束,用不着秦探花了,秦探花便成了你们嘴里无礼法的谄媚小人!

此时此刻,宗室们算是明白了,先时宗室大比这姓秦的一副与礼部翻脸也要为咱们效力的模样,其实根本就是骗取咱们的感情,欺骗咱们的真心!这家伙分明就是清流派来打入咱们宗室的细作啊!

他们可是被这姓秦的坑惨了啊!

这天早朝上众人一通吵,待下得朝去,更是各看各不顺眼!

秦凤仪基本上原都是与方悦一道下朝的,这一回,卢尚书把秦凤仪叫住了,让秦凤仪近前说话。秦凤仪快走两步过去,神色颇是敬重地问:“尚书大人可是有事?”不得不说,清流还是很够意思的。就是卢老头儿,也很够意思。

很够意思的卢尚书说话很不客气道:“你是不是傻啊,没见宗室是啥眼光看你,小心出去被揍。跟我们一道儿,他们总不敢当我们的面儿动手。”大景朝的文官,其实也不甚斯文。

秦凤仪看几位宗室一眼,果然有几人冷冷瞧着他,神色很是不善。秦凤仪并不怕事,还道:“我练过武功。”

程尚书道:“你那几招花拳绣腿,就别拿出来显摆了。”他问秦凤仪出门可有带侍卫。

秦凤仪道:“带了,昨儿我岳父又给了我俩侍卫,我都带身边了。”耿御史心里其实有些幸灾乐祸道:“俩如何够使?”

秦凤仪道:“是我岳父昨儿新给了俩,还有先时陛下赏我的侍卫、愉老亲王给我的侍卫,还有我家里招揽的侍卫,有三十好几个呢,我今天出门时,我媳妇儿都叫我带上了。”

诸大佬方才表示放心。

一行人没走几步,就有小内侍过来,奉陛下之命,宣秦翰林御前说话。

于是,秦凤仪辞过朝中大佬,就又回头往宫里去了。诸大佬纷纷想,果然陛下对此事亦是知情的。陛下圣明,终于下定决心要削减宗室之俸了,咱们可得助陛下把这事儿办成!有银子用在哪儿不好啊,白养着这些个宗室,干吃白饭不干活,人口还一年比一年多,谁养得起啊!

秦凤仪到太宁宫偏殿时,景安帝正在换常服,见秦凤仪过来,倒是看他很亲切,未令秦凤仪行大礼,摆摆手:“坐吧。”

秦凤仪见景安帝要换的是件靛青纱衫,便道:“这件太老气了,不衬陛下。这三伏天刚过,也正热呢,换件浅色的,好看。”

景安帝笑:“这件稳重。”“陛下都这把年纪了,还能不稳重?”秦凤仪一向热心肠,问,“陛下的衣裳在哪里,我帮您挑一件。”

有大宫人请了秦凤仪过去,就在隔壁间,因为景安帝时常在此处起居,故而都备了常服。秦凤仪瞧了,挑了件月白绣云纹的,出来道:“这件好看。”

景安帝觉着颜色有些嫩了,秦凤仪道:“雅致大方,陛下穿来一定好。”

秦凤仪极力推荐,景安帝就换了这件月白的,之后头上也不再束金冠,只是用发带束髻,身上威仪都减了几分。秦凤仪笑道:“陛下这样穿戴,一下子年轻五岁。”

“是吗?”换好衣裳,景安帝打发了闲杂人等,就马公公在旁服侍,景安帝笑道,“朕看你昨天不管不顾地什么都说了,还以为今天你得愁得老五岁呢。如今看来,倒还好。”

秦凤仪道:“昨儿我回家,可是叫我媳妇儿好生说了我一回。吃过午饭我都没闲着,跑了四个衙门,还去了郑老尚书家里,又往我师父和我岳父那里跑了一遭,入夜才回家。陛下,您看我今儿这奏章写得还可以吧?”

景安帝笑:“一看就是方相的手笔。”“那也不全是,是我先写好后,我师父看过,哪里有不合适的地方,帮我添减了一些。”秦凤仪半点儿没隐瞒,一五一十地与景安帝说了。

景安帝道:“以往看你与清流不共戴天的模样,这回你们倒是走一路去了。”

秦凤仪道:“昨儿我媳妇儿叫我往卢尚书那里去的时候,我其实提溜着心呢。只是这不是性命攸关嘛,硬着头皮也得去。我与卢尚书一直不大好,不是我挑他眼,打我刚来京城,第一次去他家拜访时,他就看我不顺眼。您说说,那时我是雄心万丈地来参加春闱的,而且春闱成败关乎我的终身大事,我要是考砸了,我岳父非反悔不叫我媳妇儿嫁我不可!可我把文章献上去,他竟叫我下一科再来!您说说,这是一位科场前辈该说的话吗?哪怕我文章不好,也得鼓励我一二啊,半点儿都不鼓励我!要是我心理承受力差,早叫他打击傻了。亏得我没听他的,后来我中了探花,他又嫌我是凭脸得到的。这不是赤裸裸的嫉妒吗?我长这么好看,这是老天爷的意思,能怪我吗?后来他经常说我坏话,我就不提了。不过,没想到这大事上,卢尚书还是很够意思的,虽然我去礼部,他先时不想见我,但知道我做的是于国有利的大事,他也没说以前的事,就讽刺了我几句,早朝上还是帮我的!”秦凤仪两眼含笑,“以后,我不能再管他叫卢老头儿了,我得尊敬他,以后就叫他卢尚书了。”

景安帝听得都笑了:“哎哟,到礼部还被为难了啊?”

“这其实也不能怪卢尚书,先时我是把礼部得罪惨了。他开始不见我,是因为不知道我说的是宗室改制的事。后来他晓得我是为这件大事而来,立刻就见我了。”秦凤仪认真道,“我这回感触挺深的。陛下,昨儿我在您跟前,一时心直口快就把事儿给说了。回家后,我媳妇儿与我分析了这里头的利害,我也有些后怕。可后来,我往几位大人那里过去,说到此事,几位大人根本没有怕事大不理我。就是我师父,这样一把年纪,眼睛老花,晚上看不清字,还叫我把写的奏章一字一字地念给他听,他一条一条地帮我修改,不然我哪里写得出这样翔实的奏章来。我突然觉着,这件事虽是我说破的,可其中不知有多少人的心血。像我师父,他要是没想过宗室改制之事,能一下子就给我改得这般周详吗?他老人家怕是早就想过宗室改制之事,只是先时或是时机不到,或是什么缘故,一直没能办了此事,可他是真正想过这事的。还有卢尚书、耿御史、程尚书、郑老尚书、骆掌院,没有一个因为这是件得罪人的事,或是先时与我不大好,就袖手旁观的。我想着,以后我也要做他们这样有心胸的人才好。昨儿我辗转半宿才睡着,今儿一上朝,其实我心里也还有些悬着。待上了朝,我的心就安定了,凡事只怕不能同心同力。今宗室之事虽则难办,可咱们君臣一心,这事儿啊,不怕办不成!”

景安帝瞧着秦凤信自信满满的样儿,笑道:“昨儿这半日没白跑。”“那是!”秦凤仪也很是骄傲,宗室改制这事,自然不是他一人能做成的,只看早朝就知道,要抗衡整个宗室,非清流莫属。但秦凤仪身为这桩国之大事的参与者之一,也是很荣幸的。荣幸之际,他又被皇帝陛下留下一并用早膳了。

说来,被皇帝陛下赐膳自然是一桩体面事,被皇帝陛下赐过膳的自然不止秦凤仪一个,但也只有秦凤仪每次在皇帝陛下这里吃饭时,马公公会特意吩咐御膳房做几样淮扬早点。其实,即便不做淮扬菜也没什么,只是秦凤仪就会一直叨咕他们淮扬菜多好吃多好吃罢了。

没法子,世间就有秦凤仪这样厚脸皮的家伙,因他时常在御前留膳,马公公也习惯了。

吃着地道的扬州早点,秦凤仪先前说了对宗室改制的信心,不过他到底不是那等认为有信心就能把事做成的人。秦凤仪夹着个三丁包子咬一口道:“这自来做事,给人钱的事最好做,从人手里掏钱可就不好掏了,何况咱们这是现成革了宗室多少年领惯了的粮米。我那奏章里的规章是极周详的,不过要是想宗室痛痛快快地应下,还是要给些好处的。”

昨儿个不过半日,秦凤仪甭管是求爷爷还是告奶奶吧,能捣鼓出今日早朝的景象已是不易,景安帝没料到,他想得倒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深些。景安帝问:“依你说,要给他们什么好处?”

秦凤仪道:“这我就不知道了。不过,我爹做生意时,譬如食盐涨价,百姓多有不满,就是过来进盐的盐贩子也会唉声叹气,您知道我爹是怎么干的吗?”“卖什么关子,说。”

秦凤仪道:“我爹就去买些米面来,交给家里铺子里的掌柜,但有买盐十斤以上者,送他们一斤米,或是半斤面。这些买盐的小商贩心想,盐虽涨价,却是有米面白送,算起来与以往的价钱也差不离,于是也就不再抱怨了。待他们适应了这价码,慢慢没米面送了,他们也就习惯了。”

景安帝大笑。

秦凤仪虽然自称没跟他爹学做过几天生意,不过他“梦中”那几年,没考过春闱,没做过探花,更没做过官,还是跟他爹学了一些生意的。而且他本就是出身商贾之家,家里主要的来往对象,也多是商贾人家。秦凤仪这人吧,虽然为人做事经常受清流诟病,但论起脑筋灵活,大概是因为出身商贾,这小子的确机灵百变。

景安帝原想着,秦凤仪能把这事说破已颇具胆量,而且关键是,并不是景安帝有什么暗示,秦凤仪才去说宗室改制之事的。他完全是话到此处,情到此事,并未多想,直接就说了。这尤其难得,可见秦凤仪亦是打内心深处认为,宗室的确是要改一改了。秦凤仪的这种见识,倒比待景安帝授意,然后他去捅破宗室改制之事更令景安帝欣赏。其实,依景安帝对秦凤仪的喜欢,景安帝心中第一个拿来捅破宗室改制之事的人选并不是秦凤仪。偏偏不需暗示,秦凤仪就说了。景安帝不是个不爱惜臣子的人,能在朝为官的,没有傻子。尤其是朝中重臣,更是人精中的人精,他们尽忠朝事,一则是读书人的理想、读书人的本分,但与景安帝彼此之间,未尝没有君臣情分。怎么说呢,那句老话,君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

在景安帝的计划中,便是有人负责把此事捅破,如今秦凤仪做到了。哪怕宗室要针对他的小探花,景安帝也会护住秦凤仪。不过,秦凤仪的表现远远比景安帝预计中的更好。怎么说呢,这孩子的潜质像是一座待你去挖掘的宝藏,便是以景安帝的眼界,都认为他平生所见的出众人物,秦凤仪年纪虽小,却是不比许多前辈年轻时逊色的。

待用过早膳,景安帝与秦凤仪道:“你这就去宗人府当差吧,待有事,朕再叫你。”

秦凤仪应下,行一礼便退下了。

接下来的事,就不只是朝堂上的唇枪舌剑了,更多的是利益上的交换。就像秦凤仪说的,朝廷要动宗室这样巨大的利益,总要拿些什么来安抚宗室。秦凤仪虽则与往常一般与二皇子在宗人府当差,但现下他是真的闲不住了。

二皇子与秦凤仪相处的时间不长,却极信服秦凤仪,私下同秦凤仪说了:“有人来找过我。”二皇子不好提那人姓名,接下来的话,却是不知要怎么与秦凤仪说。秦凤仪看二皇子有些犹豫又有些为难,却还想与他说的模样,先道:“让我猜一猜,我想,必然是宗室的某位长辈私下同殿下说了些什么,尤其是殿下以后也是要做宗室的。今日裁撤宗室许多粮米,以后殿下的后代,一代代爵位传承,到最后怕也有人难免沦为寻常宗室。像眼下的寻常宗室,又有哪一位不是太祖皇帝的子孙呢。是不是?”

只看二皇子那难以置信的眼神,秦凤仪就知道自己猜对了。二皇子不掩讶异:“秦探花,你怎么猜到的?”

“若我是宗室,我也会联合几位殿下在御前进言,说一说宗室的不易。”秦凤仪觉着,这实在太好猜了,不过他好奇的是,“殿下您的意思呢?”

二皇子道:“宗室大比什么样,我也是眼见的。我虽无能些,可作的文章还是比他们要强些的。只要宗室大比成定例,只要祖孙知道努力,我并不担心。要连努力都没有,我也只有随他们去了。”毕竟待子孙无爵起码是五六代以后的事了,二皇子也不是那等杞人忧天的性子。

秦凤仪先道:“二殿下这话,我赞同。”“你赞同?”

“当然啦,殿下忘了,当初为了宗室大比,我都把礼部得罪成什么样儿了。”秦凤仪笑。

二皇子似是松了口气,心里又很高兴,笑道:“我就晓得,秦探花你是个好人。”“那是!”秦凤仪大言不惭地收下二皇子的赞美,悄声问,“那二殿下可以与我了吧,是哪位藩王来你这里请你来探我的口风的?”“探口风?”二皇子摇摇头,“并没有啊!就是康王叔昨儿下午过来,说起宗室不成器之事,也是痛心疾首。只是宗室越是如此,越是要好生管,越是要让子弟上进。想让子弟上进,就得有考校子弟们的方法。康王叔很是赞同宗室大比,我心里也觉着宗室大比很好。不然,你说你学问好,他说他武功高,到底好在哪儿,到底有多高,不比如何知道?只听人说,终是不可靠的。”“殿下这话很是。”

二皇子是个老实人,笑道:“多是康王叔说的,我心里觉着有道理就同你说一说。”

秦凤仪诚恳道:“我也觉着,宗室大比是应该保留的,而且宗室大比就应如每三年一次的春闱一般,每三年考一回,宗室子弟择优录用,给实缺,让他们做官,为百姓谋福祉。”

秦凤仪正色道:“殿下,昨儿我说了革了普通宗室粮米之事,并不是要逼宗室入绝路,也不是与宗室有什么仇恨,我与宗室有何相干呢。实在是宗室若是不改,朝廷已供应不起了。而且国家荣养宗室这些年,可养出什么惊才绝艳、为国为民的宗室子弟了?一个都没有。宗室大比就能看出现在宗室是何境况了。宗室要改制,就是为了让宗室子弟上进。他们只要肯学习肯习武,一样做官,一样有出息,而且能有益江山社稷。更重要的是,如果再像以前那样恩养宗室,便是寻常宗室子弟,不必做事,每月都有粮米可领,殿下想想,眼下宗室已是这般,再过百八十年,不说朝廷能不能供养宗室,就是宗室自己,怕是连如今的景象都没有,真要落到‘不堪入目’四字去了。”

二皇子在宗人府当差的时候比秦凤仪长,颇知宗室的年度开销,叹道:“是啊!你们今早朝上拿出的,不过是户部的银米开销。每年除了户部,就是父皇的内库对宗室也有诸多赏赐呢。”

宗室那里,显然与几位皇子有所接触。

二皇子既然做了传声筒,秦凤仪索性将自己对宗室的种种担心也与二皇子说了。只要二皇子能明白,传给宗室那边知晓也无妨!

像传声筒这样的差事,也就二皇子这样的好性子能做。譬如三皇子这样的硬人,就做不来的,因为三皇子的脾气,自宗室大比后,他就不大看得上宗室子弟,便是有藩王过来游说,三皇子也就一句话:“要是以后我的子孙这般不争气,不要说粮米,都不配姓景!”

过来游说的藩王险些没叫三皇子把肺叶子顶出来,私下都说:“难怪诸皇子里,三皇子人缘最差,不是没有理由的。”

如四皇子、五皇子,他们年纪尚小,还未到参政的年纪。六皇子更不必说,更是不懂这些事。倒是大皇子,这位所有人认定的储位的唯一候选人,将来的皇帝陛下,对宗室的态度很是温和,哪怕就是在京的宗室意见不小,大皇子也都耐着性子一一听取了。

当然,听闻意见的同时,大皇子也不忘在宗室们说起秦凤仪时再拱两句火什么的。

秦凤仪对于自己在宗室里现在人缘如何是完全不关心了,反正也好不了,而且他现在与清流一伙了。

清流们对于秦凤仪还挺重视,卢尚书都私下与秦凤仪说过不少清流对于宗室改制的意见,道:“宗室必要提出条件的,若是宗室想要实缺,断不能应的,知道不?”清流们可不愿意把自己的饭分给宗室吃。

秦凤仪倒没想到宗室提出的条件是用实缺来交换,道:“这事说得容易,瞧瞧宗室现在的模样,就是朝廷有实缺,他们接得住吗?”

“就是这话!”此话大合卢尚书之心。卢尚书的性子,一向就很瞧不上宗室的。“所以,如果宗室要用实缺来换改制之事,反是容易。”秦凤仪的意见则与卢尚书不同,悄声道,“就宗室今年考得这惨不忍睹的样儿,能有什么好实缺给他们?再说,他们这里头,矬子里拔高梁都拔不出几个来。要是实缺,只要不过分,先以宗室改制为主,大人不妨先应了他们。待改制的事成了,实缺不实缺的再说呗。”

卢尚书一乐,拈须笑道:“你小子倒是挺滑溜啊!”“我这还不都是受大人您的指点吗?”秦凤仪颇会顺杆儿爬。卢尚书笑斥:“你少奉承我,我可指点不了你,净让我生气了!”

秦凤仪笑嘻嘻地道:“咱们这就叫不是冤家不聚头啊,非得有先前的不对付,才有如今的好感情啊!”

卢尚书正直了大半辈子的人,实在听不得秦凤仪这肉麻兮兮的话,一面搓着手臂上被秦凤仪麻出来的鸡皮疙瘩,一面问他:“老实说,御前你是不是经常这样奉承?”不然陛下咋这般看这小子顺眼呢。

“哪儿啊,我就这样奉承您老人家。”秦凤仪端盏茶,笑嘻嘻地奉给卢尚书。

卢尚书接了,还是正色与秦凤仪道:“你是清流,还是要正直做人的,知道不?”秦凤仪站得笔直,神色肃穆,大声道:“听尚书大人的话!”

卢尚书被他吓了一跳,险些摔了手里的茶盏,挥挥手:“行了行了,记得不能对宗室心软就成啦。去吧。”

秦凤仪肚子里憋笑,见卢尚书没什么别个吩咐,便一副恭恭敬敬的模样告退了。

总的来说,卢尚书对于秦凤仪近来明辨是非的行为很是满意,想着,年轻的孩子,便是一时走了歪路,只要能拐回正路上来,也是好的。为此,卢尚书特意去了老恩相方阁老那里一趟,以往他去都是告状的,这回不同,这回是去夸老恩相收了个好弟子的。卢尚书一脸忧国忧民状道:“自秦翰林入朝,我每每见他就没有不堵心的,不论行事还是谈吐,皆不合时宜。如今总算是捋顺了,他也走到正路上来了。我过来跟老恩相说一声,老恩相以后不要担心了。秦翰林还是个明白人,没辜负老恩相的栽培。”

方阁老笑道:“是个好孩子啊?”

卢尚书点头:“小事毛糙,要改的毛病还很多,但大是大非上头,清楚明白,真不枉老恩相这几年的教导。”

方阁老颇为自得,难得不谦虚地显摆了一回道:“当初我就看中他这份大事明白,心术纯正。”

在清流看来,一直在邪路上徘徊的邪教分子秦凤仪总算是被清流感化着走回正道皈依正派了。但宗室改制之事,清流们是做梦也没想到,宗室竟提出这般合乎情理,却又让清流大为头疼的条件!

那就是,你们清流不是嫌我们宗室子弟不学无术吗?

好啊,我们接受你们的批评。我们也想自家子弟好啊,自家子弟不成器,我们比你们急一百倍、一千倍、一万倍!是,宗室子弟是该上学,但得有学可上啊!

既然你们让我们宗室子弟念书,那就先得建宗室书院啊!于是,宗室光要求各地的宗室书院修建,就不下百所,而且还要求京城建一所大大的宗室书院。当然,宗室马上就要革粮米了,宗室没钱,就得有劳朝廷为我们出钱了。

而这笔钱,户部算下来,程尚书的脸直接就黑了。

甭看宗室大比,这些宗室子弟考了个乱七八糟,但只要有脑子的,便不会小看宗室。只看想要宗室改制,景安帝绕多大的弯子就知道。内阁想这事多少年都没人捅破,还是叫秦凤仪这愣头愣脑的七品小官儿说破之后,内阁趁此东风,才将宗室改制之事提到朝上来。

其实,不论景安帝还是朝中大员,抑或秦凤仪这二愣子,大家心里都明白,要动宗室这样大的利益,必然要给宗室一些好处的。

哪怕宗室想多要几个实缺,如卢尚书这样有些刻板的大员都被秦凤仪劝着默许了。可谁都没想到,宗室提出的不是实缺之事,而是请朝廷盖书院,供宗室子弟念书!

而且宗室的理由简直正当得不得了——为了让宗室子弟上进!

而且清流大员们,你们也说过我们宗室子弟文不成武不就吧,皇帝陛下,咱们都是姓景的,您肯定也是盼着咱家孩子能改了坏习惯,认真读书习武,一意上进吧。

非但如此,宗室还在进宫给裴太后请安时,同太后娘娘说了这事。便是裴太后不知内里如何,却也觉着给宗室盖几所书院不算过分。不过裴太后何其有政治素养,笑道:“读书明理,我盼着不论皇家还是宗室,都是多念书的好。”这位娘娘深知现在朝中正说宗室改制之事,倘若旁时,这事她应了无妨,可在这宗室改制的关头,裴太后便是以太后之尊,亦极为谨慎,不肯多说一句,更不会应承什么。

平皇后比起裴太后,自然是要差上一些的,但平皇后得了景安帝的叮嘱,景安帝就明说了:“宗室改制正是要紧的时候,宗室怕是要来你这里说情,不论什么事,虚辞拖着他们就是,凡事有朕在。你莫要应承什么,不然倘以后朝廷法令与你当初应承的不一样,宗室或有微词不说,你面子上也不大好看。”

故而,平皇后亦是有所准备的。

宫中其他妃嫔皆非正位,宗室便是到她们那里说话也没什么用。

不过裴太后还是私下问了儿子此事:“如果宗室只是要求建几所书院,倒也无妨。”

景安帝道:“不是几所,是一百所。”

裴太后眉梢一挑,这就有些跟朝廷较劲了,裴太后眉峰一动道:“这也不怕,又不是一下子建一百所,先略建几所做做样子,待裁撤宗室粮米之事办下来,余下的书院慢慢修建就是。”

因是母子俩私下说话,身边连马公公都去外头守门了,景安帝低声道:“朕倒不是吝惜建书院的银子,建几所还是建一百所,于朝廷而言,时间拉长一些,没什么不同。只是宗室书院一旦开建,必是要先建诸王所在藩地的宗室书院。”

裴太后心下一跳,明白了儿子的意思:“这倒真是不可不防了。”

要是景安帝说,与其建几所,倒不如建一百所,若只有几所,必然要在藩镇之地建宗室书院,这样,周遭大小宗室的子弟,岂不是都要在藩镇念书、上学……不是景安帝小人之心,若天下十万宗室集中几家藩王所在州府,初时还好,可在这裁撤宗室粮米的节骨眼儿上,景安帝怕是要睡不好觉了。

景安帝沉声道:“宗室书院便是修建,也只能建在京城!”

裴太后道:“你这想法自然好,只是怕如今的藩王宗室不乐意。”择宗室子弟来京念书,自然是好。只是,这要是想得多的,就如同皇家不愿意宗室学院建在藩镇一个理,人家藩王宗室难道不会多想吗?好啊,建个学校把咱们的孩子都圈京城去了,你什么意思啊?宗室可不是傻子,只看他们上折建书院就能叫天家至尊母子都要发一回愁,便可见一斑了。

景安帝道:“一件东西,卖家要出高价卖,买家却不愿意出高价买,不一定是东西不值这个价,怕是没想对吆喝的法子。”

做皇帝的,并不一定如何天才卓绝,也不一定要上知三千年下知五百载。一位皇帝,做对一件事,就是难得的好皇帝了,那就是,会看人、会用人。

景安帝这事先是与郑老尚书商量的,这是景安帝的首席心腹,君臣二人秘议此事,马公公依旧去外头守门。宗室的奏章,郑老尚书也看了,这位老尚书年纪一大把,说话也不疾不徐,先道:“恕臣直言,宗室书院可以建,但除了京城的宗室书院,地方上的略缓一缓,也是无妨的。老臣去程尚书那里问过了,今年西北大旱,赤地千里,民不聊生,户部的银子紧张。不如就先建京城的宗室书院,如此,待书院建好,可以先挑选些出众的宗室子弟过来念书,省得误了宗室子弟的上进之心。“郑老尚书实不愧景安帝的首席心腹,这话虽然是把西北大旱的事都扯了进来,说朝廷没钱,但中心思想只有一个,那就是,地方的宗室书院暂且不修建,先建京城的宗室书院。

景安帝道:“藩王们俱是明理之人,朕想着,朝廷的难处,他们都能理解。只是,若几位藩王知道朝廷困难,定会亲自掏腰包,先在各藩镇建宗室书院了。”

郑老尚书笑道:“这是朝廷仁政,怎能令宗室出银子?老臣们脸皮还没有这样厚,先建宗室书院,也不独因眼下户部不宽裕,还有就是宗室书院先时谁也没见过,这是头一遭开办,建在京城,先让子弟过来就读,看看可有何不足之处,也可改进。待得京城的宗室书院万无一失,再开办藩镇的宗室书院,亦是一样的。不然,建一大堆书院,不是这里不好,就是那里有碍,白花了银钱不说,也委屈了宗室。”

“郑相此话有理。”这个解释,起码还算过得去。

但景安帝并不怎么满意。就是郑老尚书心下也明白,他这个理由,若是遇上肯讲理的,还说得过去,对付宗室,怕有不足。不过,眼下郑老尚书也没有什么好法子,悄声道:“陛下放心吧,只要京城宗室书院开起来,还怕宗室子弟不肯过来就读吗?有人来,咱们就不怕。若宗室提出他们也要在藩镇修建书院,先由内阁诸人辩上一辩。届时叫上秦翰林过来,他是个混不吝,只要商量不通,立刻叫秦翰林翻脸,谈不成还怕谈不崩吗?”谈崩了也只好再谈。

景安帝笑:“郑卿也如此促狭了。”“人尽其才。秦翰林一向机变,而且他年纪小,又有些莽撞,做这翻脸的事最是合适。只是,如今宗室恨他恨得紧,若是再叫他来做这翻脸之人,宗室更要深恨于他,这往后,还得陛下多看顾他一些。实是宗室变革之制关乎我大景朝百年气运,不然老臣断不能让秦翰林做这得罪人的事。”郑老尚书终归是觉着这主意有些为难秦凤仪了。

景安帝正色道:“郑相只管放心,朕视凤仪如朕子侄一般。”

郑老尚书也知道这位陛下对臣子一向不错,没做过那些过河拆桥的事,不然他也不能叫秦凤仪过来拉仇恨,倘真的拉个大仇,就是把秦凤仪往炮灰路上引了。先不说郑老尚书与景川侯这些年交情不错,就是方阁老那里,也交代不过去。眼下实在是没法子,需要这么一个人,原本这个人选郑老尚书是倾向三皇子的,三皇子是出了名的脾气臭,可三皇子在机变上就差秦凤仪一些。

这事,是郑老尚书亲自秘密地找秦凤仪说的。

秦凤仪看老头儿神神秘秘的,还以为什么事呢,原来就这事啊!秦凤仪道:“内阁与宗室谈宗室改制的事,能叫我旁听?”别看这事是他捅破的,但具体内阁商量国家大事啥的,秦凤仪还一回都没见过呢。他这人一向好奇心重,让他砸场子啥的倒没什么,主要是秦凤仪想听听,这样的军国大事,双方是要怎么个谈法儿!

郑老尚书道:“你原就是陛下身边的侍读,如今又在宗人府做事,此事事关宗室,你随着二殿下,自然是可以听一听的。”

“那就成!”秦凤仪一口就应了。

秦凤仪应得这般爽快,郑老尚书反心中略有不安道:“凤仪,要不,你再想想?”“想啥啊,不就是让我过去砸场子吗?看你们那边儿谈不下去,立刻翻脸,是不是?”秦凤仪道,“这事儿又不难,还要想什么呀?”

郑老尚书看他都未多想自己的安危,更是不忍心,叹道:“朝中要说比你机灵的,不是没有,只是他们不是位置不对,就是没你那一往无前的气势。可这事又很得罪宗室。”

“谁还比我更机灵啊?”秦凤仪不爱听这话,“不要说比我更机灵了,就是比我聪明的,世上不过两人而已,一个是陛下,一个是我媳妇儿。”

郑老尚书好笑:“这么说,老夫也不及你聪明了?”“谁让你说朝中还有人比我机灵的?”秦凤仪认为自己才是朝中第一机灵之人,论机灵,陛下一把年纪,他媳妇儿是很聪明,但论机灵,也是略逊他一二的。“不说这些玩笑话了。”郑老尚书正色道,“凤仪,你也曾叫我一声郑爷爷。今日托你做这事,我必要将此间利害与你分说明白的。”他遂将此事有多招人恨同秦凤仪说了。

秦凤仪搔搔头道:“我知道啊!都说没事儿了,原本这宗室改制之事就是我说破的,我还当朝上了折子,宗室现下就挺恨我。我起码还有陛下,还有郑爷爷你们照顾着,你们要是换个人来,不一定有我命硬能抗住宗室的攻击。放心吧,我心里有数呢。这两家谈事情,形势都是瞬息万变,眼下我也不能保证什么,但你只管叫我过去旁听,我自有法子让内阁占住优势的。”

秦凤仪有个优点,甭管什么事交到他手上,从来都是信心百倍的模样,便是景安帝都很喜欢他这自信爆棚的态度,何况此时对胜负都不大有信心的郑老尚书了。

郑老尚书的确没把握说服宗室,但是他有一个理念,凡事即便胜负难定,也不能畏惧对手抛出的任何手段。有一种输,叫——怕了。

郑老尚书这辈子还没怕过,他看秦凤仪如此有信心,不禁一笑:“这事,非凤仪你,我不能放心的。”

“这就对啦!”秦凤仪对于郑老尚书这话就很满意了。内阁这边连搅局的人都准备好了,可见是准备充分。

宗室也不是好缠的啊,只看宗室此一道奏章便将景安帝君臣为难得连一个万全之策都拿不出来,便可知宗室诸王的厉害。

能想出建宗室书院这样让景安帝头疼的法子的宗室,连情报工作都有其过人之处,双方就宗室书院建设的问题尚未展开谈判,宗室就已知道,届时谈判,秦凤仪亦有一席之地。而且连秦凤仪的用途,闽王都打听得一清二楚。

闽八郎轻声道:“父亲,内阁想用秦凤仪砸场子,那个秦凤仪,的确是个能脸都不要的人。父亲看,要不要先叫此人参加不了宗室书院的谈判之事?”

闽王微微一笑:“八郎,内阁若有万全之策,何须安排秦凤仪砸场呢?可见内阁对于书院之事,亦是没有把握。我知道内阁在什么地方心虚,明日,我就要看看内阁那副小人嘴脸的丑态。”

“父亲,恕儿直言,秦凤仪这等浑人,还是要有所防范,他那张嘴会说出什么,可实在无人能预料。”就像先前,明明是宗室大比后,在说允宗室自由婚嫁之事。这件事,宗室原只想做个略微为难的样儿再答应陛下,不为别个,就因为答应得太容易反叫陛下觉着宗室太好拿捏,故而宗室只是想稍摆个谱儿。结果,就因秦凤仪在场,这小子不知道是哪根筋不正常了,一张大嘴吧啦吧啦就说到裁撤普通宗室粮米上头去了。这该死的祸害,俺们宗室是哪辈子得罪了你啊!

所以,甭看秦凤仪是出了名的不正常,但闽八郎认为,若是正常人的思维,一般是好推测的。哪怕郑老尚书这种,他父亲都不放在眼里。但秦凤仪这种神经病类型的,正常人哪里能明白神经病是怎么想的呢?

双方谈判之事,容不得半点儿差池。

闽王道:“让你顺王兄去对付他,上回他对你顺王兄不敬,你顺王兄早就憋着一肚子火想把场子找回来了。”

于是,内阁安排了秦凤仪做事有万一的搅局翻脸人。而消息灵通的闽王,则安排了一心想要从秦凤仪这里找回藩王脸面的顺王对付秦凤仪!而这场有关宗室书院的谈判,到底谁输谁赢,在这一晚,在此时此刻,怕也只有天知晓了!别说,还真有人去找钦天监算命了!

闽王虽然提前获悉了内阁谈判的人员配置,自认胜券在握。但就在谈判前夕,宗室也做了件丢人的事。那就是,一个迷信兮兮的镇国公,竟然去找钦天监问天时。

虽则这位镇国公没有直接问宗室谈判胜负,但这都问天时了,京城里哪里有傻子啊!如果真有傻子,就是这去找钦天监算天时的傻蛋了!闽王气得,这还不如去庙里找个和尚问呢。起码你找和尚不会被清流知道,你这去找钦天监,可是叫清流看大笑话了啊!

闽王一向神机妙算,这回清流看笑话的事,也着实叫他给说着了。内阁得知此事,私下很是嘲笑了宗室一回,连卢尚书都说:“若把这算天时的心思用在宗室子弟教养上,断不能考得那般丢人。”

清流瞧不起宗室这神道劲儿,宗室也看不上清流小心眼,成日间圣人大道的,跟咱们谈事情还要安排个砸场子的,这可真是满口仁义礼制,打的好算盘啊!

于是,这么互相看不起的双方,还要在一张桌上谈事。

双方都虎视眈眈,秦凤仪与顺王这对死对头也都准备好了,却有一人很不乐意秦凤仪这差事。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秦凤仪的媳妇儿李镜。

秦凤仪有事一向不瞒着媳妇儿,便把他要去砸场子的事同媳妇儿说了,李镜当下就不大乐意,哼道:“这些老东西,好事找不着你,这样得罪人的事就找上你了。别看清流成天说自己如何高远洁白,都是鬼话!”

秦凤仪劝他媳妇儿道:“这怎么啦,反正我也得罪过宗室啦。”“得罪一回跟得罪两回也没什么差别,是不是?”李镜反问。

“不是这么说。”秦凤仪拉过媳妇儿的手,悄声道,“我还没见过内阁是怎么谈事情的呢,何况这可是朝廷大事。我就是想去瞧瞧他们到底是怎么个商量法,也长些见识。”

“难不成除了叫你去得罪人,就没别个位子给你了?”李镜道,“你一向实诚,这是给那老狐狸算计了。”

“不至于,虽则我是跟陛下不错,可郑老尚书内阁首辅,难道会算计我个七品官儿?”

“郑老尚书不至于此,可郑老尚书身边的人呢?不见得个个就是干净的。”李镜道,“找你去砸场以备万一,这主意若是旁人想出来献策给郑老尚书,说不定就是要对付你。”

“难道我就是个傻子不成?”秦凤仪觉着自己聪明得不得了,道,“我是想着,这一来长个见识,二则这事虽是得罪人的事,可也得看怎么做,难不成,是个人就能把场子搅了?”

李镜皱眉道:“宗室改制的事情上,清流虽则没有袖手旁观,可我看他们终是拿你当个外人,不然这得罪人的事,不会落在你头上。”

“我也没把他们当内人。”秦凤仪道,“清流也就那样儿,我与人来往,主要看人的性子,哪里就看清流不清流了。他们也是个狭隘的,把宗室当贼防,既要裁宗室粮米,又不想给宗室些实际的好处,这就叫我看不上。把朝廷弄好了,人人都会有饭吃,若是朝廷里鸡飞狗跳,就你自家吃这饭,怕也不是什么好饭。放心吧,我心里有数呢。我干吗跟他们一伙啊,他们都是讲论资排辈,烦人得很。我是跟陛下一伙的,陛下正是用人之际,这事我怎么好推托。”

李镜也知此事既已应下,便是再推托不得的了,叮嘱丈夫道:“就是要翻脸,也要瞅准时机,莫要给人留下话柄。”

“我晓得。”

尽管知此事没有回旋之地,李镜仍是不大放心,面儿上却不肯露出来,一大早就亲自送丈夫出门去了。

秦凤仪早朝之后就没再出宫,依旧是与二皇子一处。此时,三位掌事皇子、三位未成年皇子,是的,连六皇子这还不大懂这国之大事的,也被景安帝叫来在一旁旁听。另外就是愉亲王、寿王、闽王、蜀王、顺王、康王等王爵,连带八位在宗室颇有分量的国公,另一方面是内阁诸人,连带着秦凤仪,他是算在宗人府一边儿的。

康王先说了:“秦翰林既是在宗人府当差,便坐我们这边才合适。”卢尚书道:“都是陛下的臣子,坐哪边儿不一样啊!”

“既然都一样,就请秦探花坐过来吧,我们宗室都很欣赏秦探花的才学。”康王一面说,一面还对着秦凤仪露出微微笑意。

秦凤仪没想到双方的话题自他身上开始,笑嘻嘻道:“哎哟,真没想到,我竟还成香饽饽啦。”他一副美滋滋的模样,却又露出令双方都有些恶心的十分为难的神色道,“坐内阁这边,宗室想我;坐宗室这边,内阁吃醋。人缘忒好,也叫人为难啊!”他干脆哪儿都不坐,三两步过去御前,躬身行一礼,站景安帝身边儿去了,秦凤仪笑,“我站陛下这里,正可服侍陛下,也省得你们再为我拌嘴。”他站的那地儿,比大皇子还靠前呢。不过大皇子坐着,他站着。如此,景安帝左边站的是秦凤仪,右边站的是马公公,若不是秦凤仪穿着七品官服,不知道的还得以为他与马公公是同行呢。

秦凤仪都站到皇帝陛下那里了,双方也不好再为他这么个七品小官儿斗嘴,大家各安其座,开始说这宗室书院之事。宗室说要建一百所宗室书院,这不是一句空口号,实际上宗室这些天也没闲着啊,他们说要建的一百所宗室书院,都是自太祖年间的第一次分封时,算起的各地宗室情形,来设计的各地书院建设,那都是有理有据的安排,便是内阁研究来研究去,拿出鸡蛋里挑骨头的精神,也挑不出这份奏章上有什么宗室故意寻是生非的毛病来。

由此可见宗室的手段也是建立在精细缜密的计划书之上的。

内阁并没有否决宗室这份建一百所宗室书院的折子,事实上,内阁没有对宗室这份奏章提出任何不是,老尚书也没有拿之前在陛下跟前说的那套“西北大旱,户部银钱紧张”的理由搪塞宗室,郑老尚书先是赞扬了宗室的折子,然后,户部拿出自太祖年间开始分封各地的诸宗室的人口分布图,郑老尚书道:“一百所书院,不是一个小工程。而且宗室书院到底要怎么个建法,咱们先前都没经验,依我的意思,先在京城建一所,召些优秀的宗室子弟过来念书,看看可有不足之处。倘有不足,以后的书院便可改进了。”

闽王笑得温煦:“郑相此言甚是。只是按本王所说,京城到底是天子之地,与我们藩镇之所又有不同。不过,的确像郑相说的,先时谁也没建过宗室书院,就是我们这些藩王,心里也没底。只是,光京城建一所宗室书院,这也没个比较,倒不如我们藩镇的宗室书院一并建起来,一共也没几所。这样,书院多了,有什么问题,咱们再一共探讨,之后就好建剩下的书院了,是不是?”

闽王说完,宗室们纷纷点头称是,就是几位皇子,未尝没有心里觉着藩王所言有理的。连秦凤仪一面听,一面也在点头。

康王笑:“看,秦翰林也觉着这主意不错,是吧?”这位不知为何,时时关注着秦凤仪。

秦凤仪就站在御前,点头是因为觉着这内阁与宗室明明都互看不顺眼,恨不能你吃了我,我咬死你,而且郑老尚书还安排自己瞅着时机砸场。秦凤仪还以为,这两伙人谈判不定怎么火药气冲天,一言不合就要混战呢。没想到,双方却是如此一派其乐融融的模样,这也忒出乎秦凤仪的意料了,再摆上几碟时兴的果子,简直就是御前茶会啊!

秦凤仪想着,这两家也忒会装了,于是他也装模作样地点头,就听到康王点他的名。实际上,倒不是诸人在关注秦凤仪,大家关注的是景安帝的意思。但秦凤仪就站景安帝身边,他那大头一直晃啊晃的,除非是瞎子,人想看不见都难。这个时候,清流不由得心中暗道:秦翰林你是不是早上没睡醒,你瞎点什么头啊!

人家秦翰林可不是瞎点头,还道:“嗯,我觉着,闽王爷的话是挺有道理的。”

啥?宗室们都觉着自己幻听了,清流们脸上却不大好,以为秦凤仪这是见宗室情形大好,要叛变哪!

蜀王立刻笑道:“秦翰林果然有眼光,记得秦翰林以前说过,你少时也颇是纨绔,后来发奋,一举考得探花!我们宗室子弟皆是太祖皇帝子孙,老话说得好,浪子回头金不换,他们现下是贪玩儿了些,只要奋发,想来以后也会大有出息的。”

秦凤仪点头:“就是块木头,好好长,去了身上的旁枝杂蔓,也能长成栋梁的。何况宗室皆太祖皇帝的子孙,我听说,太祖皇帝可是有本事的人啦。像我家,祖上十八代都是平民,我都能考中探花,你们宗室奋发的话,肯定要比我还强。”

宗室脸色大为好转,想着,莫不是这小子突然改邪归正,又想来跟咱们好了?不然,如何这般拍咱们的马屁?蜀王亦笑道:“只盼应了秦翰林这话才好。”

清流们气得,一个个恨不能用眼神戳死秦凤仪。“道理是这个道理,但你们家孩子想超过我不大容易啦。”秦凤仪道,“我能念四年书就中探花,一则是我天资过人,二则就是我长得好,这两样,宗室里便少有人能及啦。”秦凤仪习惯性地露出个招人嫌的嘚瑟样,“三则是因为我有个好老师,我师父可是方阁老,他老人家年轻时就是状元出身,又是个大有见识的人,你们现在能给宗室子弟请来这么好的先生?”

秦凤仪其实对于宗室书院也颇有想法,他为啥做炮灰都想过来旁听啊,就是因为他也十分想就国家大事掺一脚好不好。秦凤仪是个会抓机会的,眼下这机会,他再不能放过的。而且听着宗室与内阁啰里啰唆地你来我往,他也听出了一些门道。宗室是想在自己藩镇也建书院,内阁呢,是只想建京城宗室书院,藩镇的再等一等。秦凤仪一时想不透这里头的缘故,却完全不影响他对于帝心的判断,他知道,陛下在这上头是偏着内阁这边儿的。秦凤仪自己是跟着景安帝的,组织了下语言,便道:“你们说的,多建几所书院以便比较,听着的确有道理,还有内阁说先建京城书院看看书院建好后可有什么纰漏。哎哟,一个书院,能有什么纰漏啊,无非一个上学的地界儿。京城就有国子监,正经的书院,我二小舅子、三小舅子都在国子监念书,仿国子监来建,总不会有差池吧。书院有什么要紧的,无非几间屋子。屋子是死的,难的是好先生难寻!你们各位不是王爵就是国公,家里孩子们也都念书,给亲生孩儿们找先生,定也是当地名流,结果如何?瞧瞧你们各家孩子把书念得真个乱七八糟。就你们这个,自家孩子的书还念得一塌糊涂呢,你们还好意思说建书院?盖房子的事儿,你们兴许能成,但如何请先生、如何安排课程、如何叫那些坏小子认真学习,你们成吗?”

话到此处,宗室们再不觉得秦凤仪是要改邪归正了,原来这小子是欲抑先扬啊!倒是清流们,一个个露出欣慰模样,想着秦凤仪到底是个明白人啊!可不就是这个理,你们宗室知道怎么教导课业、开办宗学吗?

卢尚书不失时机地插了一句:“宗室诸王不懂,咱们礼部就是管这个的,王爷国公们放心,这事儿交给下官,下官定能安排妥当!”

顺王揉揉手腕,握着钵大的拳头,瞥了秦凤仪一眼,道:“谁是生下来什么都懂的,不懂还不能学啊!秦凤仪你能自纨绔学成个探花,我就不信我不能把书院管好!”

“你能你啥都能,成了吧?”秦凤仪道,“我说话,你们别觉着我偏心。还有顺王爷,把你的大拳头放下,我是个斯文人呢,不与人打架。”

这话险些恶心死顺王,秦凤仪继续道:“先说这书院怎么建,建在哪儿?哎,大家先摒弃各自私心,我知道,宗室你们自然是愿意你们各藩镇上建宗学的,内阁诸位是想先在京城建宗学。这其实无所谓,宗室你们愿意建就建呗,京城呢,也建一所。这就是各地官学与国子监的关系了。可你们要是建,你们不要内阁帮忙,那你们就自己张罗。京城的宗室书院,你们爱来不来,朝廷也不勉强,免得你们多想。但是我告诉你们,你们要是拿自己那些小心思忖度陛下,那就错啦!我姓秦,你们宗室爱怎么着怎么着呗。可是,陛下是真心想宗室子弟好的!因为陛下要担任京城宗室书院的山长!你们不是羡慕我念书出众吗?我师父,致仕在家的方阁老,快八十的人了,还是陛下亲自相托,为着宗室子弟成才,他老人家要亲自担任京城宗室书院的执事。余者,在京城宗室书院任教的,皆是朝中一流大儒!你们那些个九曲十八折的小心思想什么呢?陛下一样是姓景的,是宗室与皇家的掌舵人,陛下难道不盼着宗室有出息?你们没把孩子教好,考了个乌七八糟,你们自己不急,陛下好几宿睡不着觉,觉着对不住列祖列宗,为着你们,陛下操心操得头发一把一把地掉,幸亏陛下头发多,要不,就为着你们,陛下都得掉成个半秃。

“你瞅瞅你们各自的小心眼儿,一个个的没一个实诚人,你们伤陛下的心呢。”说着,秦凤仪眼圈儿都应景地红了红,哽咽起来,侧身蹲下,拉住景安帝的手,仰着一张如花似玉的脸,与景安帝四目相对时,秦凤仪眼中闪过一抹促狭,背对着宗室内阁,声音却是哽咽的,“陛下,咱们不与他们好了,他们爱怎么着怎么着吧,咱们看歌舞去,随他们如何好了。”

秦凤仪拉着景安帝就要走,景安帝看向宗室的眼中露出一抹失望,也顺势起身牵着自家小探花去了。景安帝带着小探花去了内书房,又打发了闲杂人等,屈指敲秦凤仪的大头一记,忍不住笑了。

秦凤仪一双大桃花眼里精光闪闪的,早不见了眼泪,此时满脸促狭,亦是一乐。景安帝问他:“半秃是怎么回事?”

“我那不是为了表示陛下操心,现成给陛下编的嘛。”秦凤仪解释道,“人要是为什么事烦恼、操心,就会掉头发。我以前念书特用功,刚开始就一把一把地掉头发,后来,我五天就要喝一盅首乌汤,天天吃黑芝麻、核桃、枸杞磨成粉煮的粥,这才保住了头发,要不,早念成秃子啦。”

景安帝又是一乐,此刻,景安帝真是觉着,自家小探花怎么看怎么可人意,心下喜欢得不得了,与秦凤仪道:“中午与朕一道用膳。”

别人呢,做了件合乎帝王心意的事儿,纵心下得意,人家也谦逊着。秦凤仪不一样,一脸嘚瑟地邀功:“陛下,我这法子好吧?”

“不错。”景安帝不吝夸奖,关键是小探花也不用去拉仇恨,就把宗室数落了一回,还叫宗室不占理。就像小探花说的,朕难道不想宗室子弟好吗?皇室的想法一向矛盾,宗室没出息、堕落,景安帝比内阁要急。当然,景安帝自身也是防着藩王的,但这防范中,却又是有着同为景氏子孙一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分。

景安帝问:“是不是方阁老给你出的主意?”他觉着以小探花的脑袋,咋想得出这么好的主意呀!

“不是,他老人家要是有主意,早在指点我奏章的时候就告诉我了。”秦凤仪道,“我自己想的。先时我也没想到,我是刚刚听内阁和宗室跟拉锯一般说这建宗室书院的事才想起来的。我还以为他们今儿争什么呢,原来就争书院在哪儿建啊!我看内阁是想在京城建,藩王是想在藩镇建,他们想建就叫他们建呗。人家想建书院,毕竟是好心,道理上也说得过去,倘若陛下不允,这可是占不住理的。只是,他们爱建就建,到时京城的宗室书院建起来,陛下,您担个山长的名儿,还怕他们的子弟不来念书?就看去岁春闱,因着陛下亲自任主考官,别个时候听说春闱一科参加考试的举子也就三千来人,结果呢,去岁来了六千,为的还不是‘天子门生’这四字。我师父那个执事啥的,是我随便说的,你瞧瞧宗室一直拿我说事儿,他们现在讨厌我讨厌得不得了,突然夸起我来,我猜后头一定没什么好话。我就先截了他们,我师父都快八十了,他做个执事也管不了事,不过名声上听着好听。而且他毕竟是致仕了的,如郑老尚书等人,各有各的职司,忙得不得了。而且虽则说不上来,可我终是觉着,他们在宗室书院做执事不大好。毕竟清流与宗室不对付,倘有个什么事,就怕他们彼此多心。

“只要京城宗室书院建好了,这种梧桐树,自然能引来金凤凰。”秦凤仪道,“只要宗室不傻,必然要派家中出众子弟来念书的。要是嫡系子弟不来,让庶出的来,以后袭爵时,您就卡他们一卡,叫庶出的袭爵,谁叫嫡出的跟您不熟呢。”

景安帝笑斥:“胡说八道,军国大事,岂能如此儿戏。”他却也只是轻轻地斥了一句,没有半点儿严厉。“我就打个比方。”秦凤仪道。

景安帝道:“有爵宗室的子嗣,来京城念书,那些寻常宗室,就在各地官学就近入学罢了。眼下朝廷实在不宽裕,藩镇要建宗学,说得容易,每年却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啊!”秦凤仪想了想,不解道:“这能开销几个啊?就像各地官学,我们扬州的官学,无非衙门出几间屋子,再寻几个博学的大儒给学子们讲课罢了。一应吃用,都是学子自己的。每年花销,屋子不用钱,也就是些桌椅损耗,还有大儒们每月的月银,一年两千银子也足够了,这些钱不算什么。”

“宗室书院,吃用便不好叫宗室子弟自掏腰包了。”

“陛下,您这样想就不对了。上学的束脩银子可以不出,这是给宗室子弟的照顾,吃用笔墨,皆要他们自备才好。这并不是说朝廷就小气这几两银子,咱们定下奖励金,每年考试,各班前五名,第一名赏一百两,第二名八十两,第三名五十两,第四名三十两,第五名二十两。只要功课好,不要说这几两吃用银子,不但不用花钱,还能赚钱呢。这是为了鼓励他们好生念书。在民间,一个八口之家,一月二两银子就饿不死了。”秦凤仪道,“便是建宗室书院,也不要把它交给宗室管理,他们哪里像是会管孩子念书的,还不如我爹呢。让各地官学多收拾几间屋子,仿官学样式,安排几张桌椅,让宗室子弟过去就读便是。依旧是让各地府衙管理,再给各地宗室书院一些甜头,譬如每年考得好的,可以挑选几个来京城的宗室书院念书啥的。这些自各地选上来的,待到了京城的宗室书院,一应花销减免了他们的。有些纨绔,愿意一辈子纨绔也罢了。可倘有真的愿意上进的,说不定也能挑出些个可用之人来。”

景安帝笑眯眯地摸摸秦凤仪的头:“脑袋瓜子挺好使啊!”“那是,我可是世上第三聪明的人!”秦凤仪给皇帝陛下摸得挺受用,还舒服地拿大头蹭了下陛下的掌心。

景安帝、秦凤仪去宫里内书房商量宗室书院这事儿了,留下一屋子宗室内阁,俱是傻眼,内阁还好些,他们认为秦凤仪现下总归是他们清流的人,而且看秦凤仪说的话,终归是偏着清流这边儿的。只是这京城宗室书院由陛下出任山长,还有方阁老任执事,这事儿怎么秦翰林先时也没跟咱们通个气儿啊?你说这孩子可真是,说他靠谱吧,又总有些不周全,说他不周全吧,这是什么时候跟陛下商量好的啊,咱们也不晓得……

总之,内阁相信,秦凤仪所作所为必是与陛下商量好的,不然陛下出任山长之事,肯定是陛下有此意才成的啊!他们完全不相信,这就是秦凤仪随口一说。

不然,这小子就是当着皇帝陛下的面儿假传圣旨啊……

比内阁更郁闷的就是宗室了,咱们建书院,还不是为了宗室子弟有出息嘛。这是哪儿跟啊儿啊,谁说咱们不为自家孩子着急上火的啊?要不是为了俺们自家孩子,俺们用得着起五更熬半夜,群策群力地写出这建宗室书院的奏章吗?好吧,虽则俺们也有些私心,但终归是为了自家孩子们能上进啊!

那啥,陛下您出任京城宗室书院山长的事,您怎么不早说啊,您要早说,咱们啥都是能商量的呀!还有,陛下啊,您说说,咱们才是一家子呢,您有事,您跟咱们商量啊,您跟这姓秦的小子商量个啥哟,他能懂个啥!

闽王还是先同愉亲王打听:“这京城宗室书院的事,阿弟,你可听陛下说起过?”愉亲王道:“还没有,不过想来陛下心中已是有了打算,不然也不能把方阁老请出来任职。”

闽王道:“执事也不能只有一位,阿弟你在京管着宗人府,这京城的宗室书院,执事也该有阿弟一位。”

愉亲王也是这样想,不过他仍谦逊道:“这得看陛下的意思了。”“我愿在陛下面前力荐阿弟。”

愉亲王笑:“那我先谢过阿兄。”

闽王见愉亲王也不晓得京城宗室书院的具体情形,却是无碍两位王爵对于京城书院的一番交谈畅想,闽王感慨道:“陛下见识,远胜我等老东西啊!”

愉亲王轻声道:“陛下是真心实意要给宗室些个实缺的,这回,阿兄可是信了吧?”

闽王老脸有丝尴尬,连忙道:“我可是从来都信的。”

愉亲王一笑,低语:“只要京城的宗室书院开办起来,来京里念书的子弟多了,还怕陛下看不到宗室的好处吗?”

“是啊!”天天在眼皮子底下晃,总不能让孩子们闲着,一来二去,自然会有实缺。闽王对此亦是赞同满意的,尤其景安帝会亲自担任京城宗室书院的山长,这是何等的荣幸。

闽王道:“陛下远智,老臣只有敬服的。我说句私心话,咱们几个争的,原也不只是自家孩儿的前程。阿弟,咱们在一日,家中孩儿总是衣食不愁。我担忧的是那些无爵宗室,他们已无爵位,家中粮米再革,这京城的宗室书院想来也放不下太多的宗室子弟,咱们各藩镇的宗室书院,也得开办起来才是。”

愉亲王嘴角带着一抹笑道:“陛下对京城宗室书院的考量,都远胜我等,至于藩镇的宗室书院,想来陛下已有打算。”

“是啊!”景安帝怎能没打算?可关键是,他到底打算怎么干呢?这个时候,闽王不禁有些抱怨秦凤仪了,道,“这个秦翰林也是,咱们好端端地商量事情呢,他突然就说咱们不体贴圣意。真是的,咱们不体贴,好似就他一人体贴似的!”这把陛下拉哪儿去了,到底藩镇书院是个什么意思,闽王还是有些着急的。

倘若闽王抱怨别人,愉亲王听听则罢了,偏生是抱怨秦凤仪,愉亲王听着就不大顺耳了,道:“阿兄,凤仪那孩子,就是这样一副热心肠,他是极忠心陛下的,一时动情,替陛下委屈了。”

闽王连忙笑道:“看我,戳了阿弟你的小心肝儿了。”

愉亲王正色道:“阿兄莫打趣,我这说的也是实话。”

“我晓得,非但你喜欢秦翰林,我看他也不错。”闽王道,“虽则他对宗室是有些误解,可他对陛下真是忠心耿耿,体贴至极,难怪陛下喜欢他。这样的孩子,谁不喜欢?要是有人这样待我,我也喜欢。”闽王到底这把年纪,虽不喜秦凤仪,到底还是能说两句公道话的。

愉亲王帮秦凤仪说好话:“待阿兄与凤仪相处久了,定也喜欢他的,那孩子至真至纯。”

因为秦凤仪这么一打岔,整个宗室书院的事就向着另一个方向发展起来,一个与宗室、内阁所预计中完全不同的方向。

中午与景安帝一道用的午膳,这一回,除了秦凤仪最爱的狮子头,景安帝直接让他点菜,爱吃什么就点什么,秦凤仪这个不知道客气的,直接又点了三四个自己今天想吃的。景安帝特命御膳房备着,连茶都问秦凤仪:“要不要尝尝扬州的珠兰茶?”

“那个就不用了,我媳妇儿爱那个,我不爱。陛下这茶好。”

景安帝笑道:“一会儿给你包半斤。”

秦凤仪美滋滋地问:“陛下,这个就是那个,君以国士待我吧!”天哪,也就给陛下出了这么一个好主意,他就觉着自己是个国士了。

景安帝正色道:“这个啊,这个是君以养小猪待你吧!”

秦凤仪被笑话了一回,大是不依,缠着景安帝抱怨了一回,非要景安帝承认是以“国士”待他,景安帝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君臣二人正吃饭的时候,有皇子、宗室、内阁等人求见,景安帝打发人与他们说累了,有事明日再说,便将人打发下去了。

秦凤仪连忙加快速度吃午饭,景安帝道:“慢些吃,急什么。”

秦凤仪小声道:“我得赶紧吃完去我师父那里把做执事的事告诉他,不然倘有人过去找他打听,我怕他露馅儿。”

景安帝可算是信了这事的确是秦凤仪自己捣鼓出来的了,他还给自己致仕的师父寻了个新差事。景安帝道:“那也不要急,方相多少年的臣子了,就是你没与他说过,他也不是会叫人试探出来的。何况宗室这会儿必还要一道商量事,没空去方相那里打探。”至于内阁,就是现在打听出什么来,也要以宗室改制之事为主,不会到处乱嚷嚷的。

有景安帝这话,秦凤仪才把吃饭的速度放慢下来,他平时饭量就不小,今日景安帝格外看他顺眼,时时劝饭,他又是个不禁劝的,而且御膳房的手艺的确是有过人之处的,这不,他一下子就吃撑了,吃撑了还摸着肚子抱怨:“总是劝我吃,撑着了吧。”

景安帝道:“朕还不是好意,老马,去贵妃那里拿几丸六郎常吃的山楂丸来。”

马公公打发人取山楂丸去了,秦凤仪吃过山楂丸,又与陛下说了会儿话,便精神百倍地出宫去了。他先去的他师父那里,好在方阁老那里还没人过来,毕竟内阁大员们每天事务繁多,即便是想去方阁老那里打听一二,白天根本也抽不出时间。秦凤仪过去后,他师父正歇晌,他原要等一等,不过老人家觉少,也没睡着,听说自己心爱的小弟子过来了,命秦凤仪去凉轩那里说话。

说来,这大暑天的,方阁老上了年纪,家里断不敢给他用冰的,于是便建了这凉轩,临水,借着水汽清凉,就是中午,有水汽,有树荫,那暑热也就降下来了。秦凤仪一去,方阁老就命上了寒瓜,还有一盘子井里镇过的瓜果梨桃,皆凉丝丝的,正是暑天好用的。秦凤仪吃得香,方阁老也拿了个桃儿咬着吃,师徒俩先吃了顿时令水果,方阁老笑:“看来,今儿个说的事挺顺利。”说着他就把侍从悉数打发了下去。秦凤仪笑道:“还算顺利,我还给师父您寻了个新差事。”“这可奇了,怎么里头还有我的事了?”方阁老问。

秦凤仪就把今儿个御前的事同师父说了,方阁老听到小弟子说的那几句话后,笑道:“不错不错,大有长进,这法子好,你想的?”

“看你们,怎么都这样问,当然是我想的了。”秦凤仪道,“我听他们两边儿为个破书院的事叨咕个没完,说来说去,拐弯抹角都是些个车轱辘的话,可没劲了。师父您是没见,两边儿俱是一脸假笑假和气,明明一点儿也不和气的两边儿,装得那叫一个假。我看他们也没个好主意,就给他们想了一个。宗室无非想要些实在的好处,陛下担任京城宗室书院的山长,这样的好处,他们要是再不满意,那也只得随他们去了。内阁呢,不想让藩镇那里建宗室书院,他们也是杞人忧天,把京城的宗室书院建好了,藩镇那里爱建就建呗,只要管着书院的是清流不就行啦。要是这个都不成,也就忒没心胸啦。当时我这么一说,觉着主意还不错,主要是为了取信他们两边儿,我就随口把师父说进去了。我同陛下说了,陛下也同意了。反正师父您现在也没什么事,要是京城宗室书院开建,您就挂个名儿,去不去都成,行不?”

“不行。”方阁老笑道。“行嘛行嘛。”秦凤仪道,“我在御前,在皇子、宗室、内阁面前,可是把大话都说出去了的。”

方阁老笑:“你都把大话说出去了,我能不应吗?不过,还是得听一听陛下的意思。”

“陛下都答应了啊!”“这宗室书院的事,还有的商量啊!”方阁老毕竟人老成精,陛下出任宗室书院的山长,这执事定非他一位,而且这宗室书院要怎么个建法、什么样的章程,这里头的事儿就多了。方阁老难免又指点了秦凤仪一回,还与自己这小弟子道,“你正巧在宗室,这事要如何办,你就跟着、听着、学着些。”

秦凤仪应了。

方阁老不愧与景安帝做了多少年的君臣,君臣二人的审美很是一致,于京城宗室书院一事,方阁老对秦凤仪都难免另眼相待,道:“这主意真正不错。”

“那是当然啦。”秦凤仪道,“师父,您知道做生意的精髓是什么不?”“什么啊?”方阁老心情格外好,瞅着小弟子就高兴,尤其小弟子那一脸得意臭显摆的模样,都格外招人喜欢。

秦凤仪道:“我爹说,一则你的货得好,二则,你得会吆喝。不过,我觉着还有一点也很重要,那就是你得知道对方想要什么。”

方阁老一阵大笑,拍拍小弟子的手,赞道:“说得好。世间大千学问,通一样,则事事通啊!”

秦凤仪得到师父的赞美,也很是高兴。

秦凤仪这臭显摆的,在师父这里与师父商量过正事顺带臭美了一回后,他就辞了师父回家去了。李镜心里哪儿有不记挂的,然后,就见丈夫一脸喜笑颜开地回来了。李镜心下一松,起码这就不是个吃了亏的模样。待听得丈夫把事一说,李镜笑问:“这可是另辟蹊径了,如何突然有了这主意?”

秦凤仪跷着二郎腿,抬着下巴,一副嘚瑟得恨不能上天的模样道:“你以为我还真是去做炮灰的啊,去前我就想好了,必得寻机露露脸。原我还以为这事多难办哪,我到那儿一听他们商量的这个,也不是很难办啊,我想了个法子,就直接说啦。陛下也夸我了哪,中午还叫御膳房做了很多我喜欢的菜。师父也夸我了哪!”然后,他一个劲儿地瞟媳妇儿,那意思是,媳妇儿你也不说夸夸我,你可不像没眼光的人呢!

李镜心下好笑,凑近了道:“咱俩什么关系啊,就不用夸了吧?”“怎么不用?当然要用了!”秦凤仪是绝对不会放过任何被媳妇儿崇拜、夸奖的机会的。

李镜笑着摸摸丈夫那美貌绝伦的脸,笑道:“做得很好,真是个好主意。”“这才像话。”秦凤仪心下熨帖极了,还道,“我近来觉着智慧大涨,媳妇儿,你说,要是我超过你成为世上第二聪明之人,你会不会觉着没面子啊?”

李镜笑:“不会。但我觉着,你接下来怕没空考虑你排第二还是第三的事了。”“为什么?”秦凤仪道,“眼下也没什么事了啊,除了宗室书院的事,也没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了?”李镜道,“事儿才刚开始哪,京城宗室书院你这主意是好,请了陛下做山长,宗室们面子挣得足足的,他们窝在封地上,不得动弹,自然愿意儿孙们来京城念书,尤其还是陛下做山长。可你给陛下出的那藩镇书院叫当地府衙管着的主意,这事宗室们定不能依,还有的吵。而且这主意是你出的,清流可没人替你抗,必然还有一番争论。”

秦凤仪想了想道:“他们是不是要自己管啊?”“那是自然,不然他们这么屡次提及藩镇上的宗室书院作甚?”“可他们哪里会管书院啊?他们连自己儿孙的教育都管不好呢。”“这是两码事。”李镜道,“你怎么连这个都不明白了,藩王们要管着藩镇书院,无非要他们各自藩地的宗室之心罢了。他们自家子弟送到京城来念书,可有些个爵位低的宗室子弟,或是无爵宗室子弟,就得到藩镇上的宗室书院念书。你想想,咱家在扬州时,遇着个窘迫的学子,还会给些银子资助一二呢。这些藩王,哪个不是财大气粗,倘有出众的宗室子弟,他们先笼络了,以后自然是有好处的。这就是他们要把藩镇的宗室书院建起来的原因,若是朝廷允准,就是叫他们自己出银子建,他们也是愿意的!”

秦凤仪这才明白,里头还有这些个私心呢。

秦凤仪道:“可先时他们各府里估计也有宗学,难道没有宗室子弟过去念书?”“先时没有京城的宗学书院啊!”李镜论思路较秦凤仪清晰一千倍,道,“朝廷要革普通宗室的粮米,其实这些个王爵国公,那些个普通宗室的死活与他们有何相干?他们摆出一副肉疼的模样,无非想跟朝廷要好处。为什么别个好处都没要,就要建书院?京城的宗室书院建起来,还是陛下亲自做山长,陛下便是为了自己的名声,也不能叫宗室子弟大批闲置,总要给一二实缺的。这就是宗室子弟的晋升之梯啊!你想想,春闱三年一考,每次不过取三百人,可这就是寒门的晋身之梯,多少寒门学子苦读十数载、数十载,就为一搏功名。不论宗室书院,还是宗室大比,宗室所谋最终就是这一道晋身之梯。有了这晋身之梯,非但是有爵宗室的子弟有了机会,那些无爵的,已与平民无异的宗室一样是有了晋身机会。你以为宗室不想做官,不想讨实缺?我跟你说,他们都要想疯了!有了宗室大比,以后有爵宗室亦会督促子弟用功念书,那些无爵宗室,想为官,也只有读书习武的路可走!所以,这书院建成,定与宗室们先前混吃等死的时候大不同!藩王们哪个是傻子,自然想掌握藩镇上的宗室书院!”

“那不能叫他们管呢。”

“对!绝对不能让藩镇的宗室书院落入他们掌中!”李镜道,“不论哪里的宗室书院,一定要在朝廷的管辖中才成!”

这事有多么得罪人,只看秦凤仪重新遭遇到刺杀,就可知晓了!秦凤仪这担惊受怕的心哟,绝对不是半斤好茶给安慰得了的!

秦凤仪接下来做的事,真不怪人家派刺客刺杀他。

因秦凤仪在宗室书院建设的问题上发表了自己的高见,而且秦凤仪这主意呢,得到了宗室的认可。至于清流,好吧,清流也不是很反对,反正即便陛下任京城宗室书院的山长也只是个名头儿,宗室若是想做官,必得经宗室大比才行。

清流们要做的事就是,必然要给宗室大比画出个道道来,总不能每年都是矬子里面拔高粱来选拔宗室人才吧。

清流们就是要把这个道道给宗室画出来。

这方面,秦凤仪是不大懂啦,但他一向认为,念书又不是什么难事,秦凤仪的口头禅就是:“我这祖上十八辈平民的都能念四年书就中探花,宗室子弟就是不如我,太祖皇帝的子孙也不会差太多吧。”这话真是能把宗室气死,宗室藩王们真想说,你们清流有几个念四年书就能中探花的啊!偏生秦凤仪捏住“太祖皇帝的子孙”这七个字,简直能把宗室藩王们噎死!

最可恨的是,清流们简直是奉此言如圭臬,时不时便要说一回,仿佛秦凤仪已经成了清流念书中的代表人物。清流中未尝没有比秦凤仪会念书的,但由于此时是拉仇恨的时候,清流们对秦凤仪的态度,就似李镜说的,终是没将秦凤仪视为自己人。其实,李镜这话事关自己丈夫,未免有些偏袒。想想先时秦凤仪做的那些事,现下清流肯接纳他,已是清流大度了。

所以,清流便很坦然地拿秦凤仪这话来噎宗室,把宗室噎得难受非常,每每听到此话,再想到最先说此话的秦凤仪,那仇恨值真是唰唰往上涨。

这还不是最拉仇恨的,毕竟宗室们其实也是有些傲气的,虽则这次宗室大比子弟们考得很不怎么样,但诸藩王国公深信,那是先时子弟们没有好生学习的缘故。只要子弟们用功念书,还怕学不好吗?自家孩子各项资源比平民强百倍,没理由学得比平民差啊!

所以,宗室也有宗室的傲气。

待得这宗室大比的规章制定出来,真正拉出血仇的事情来了。那就是藩镇宗室书院的建设,就不算秦凤仪出门遇刺之事,双方谈判时,顺王与秦凤仪就不止打了一场,有一回两人都打急了眼,还在地上滚了一回,秦凤仪嘴角被顺王打出血,顺王也没占到便宜,被秦凤仪在脸上咬了一口,那牙印深得半张脸都肿了!

宗室们气得不得了,纷纷到御前评理,闽王更是以七十高龄气得直哆嗦,直接问景安帝:“我等藩王宗室,难道自家孩子学习的书院,我们都没资格去管上一管了?世间竟有如此谬理!若是如此,这宗室书院不建也罢!”

秦凤仪半步不让,大声道:“不建就不建!你们要管书院?凭什么去管?你们管藩镇可能是一把好手,但你们连自家孩子的学习都管不好,明明是外行,非要管内行的事,凭什么?就像文官,偏要去任武职,这合适吗?万事得讲一个理字,王爷不要觉着您年纪大辈分高,就能不讲理了!”

闽王直接被秦凤仪气得晕了过去,大皇子急道:“秦探花,你就少说两句吧。”

秦凤仪干脆两眼一翻,也倒了,他非但倒了,双眼紧闭,嘴角还流血了。卢尚书大惊,扑过去就喊:“秦探花气吐血了!”然后,卢尚书老泪纵横,“秦探花你尽忠国事,可不能有个好歹啊!”

于是,景安帝宣御医来给两人诊治。

秦凤仪回家跟他媳妇儿说:“哎哟,我以往真小看卢老头儿了,先前我都说他刻板,你不知道老头儿多机灵,我一倒,他立刻扑过去抱着我就哭啊,哭得仿佛我真有个好歹一般。”

李镜听得直乐:“你这主意也够坏的。”“坏什么呀,你以为闽老头儿是真厥过去啦,我早防着他这一手呢。”秦凤仪哼一声,“谁还不会晕啊!”

闽王一病就是半个月,秦凤仪第二天就没事人似的与内阁一起继续与宗室藩王国公等商量藩镇宗学书院的事了。宗室能不恨他?宗室恨得眼里都要滴出血了!

连愉亲王的面子都不管用了,愉亲王还去劝过秦凤仪,让他低调着些。秦凤仪道:

“开弓没有回头箭,我要跟闽王似的在家里歇着,也不是不行。可我还不必用病休的手段,随他们去吧。愉爷爷,难道我现在退了,叫藩镇接掌各地的宗学书院,宗室就会感激我吗?那些无爵宗室的粮米一革,总要有一个顶缸的人,我今日退与不退,宗室藩王以后也不会对我留情。我必要将这事办成,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

秦凤仪简直就是无所畏惧了。

现在,连曾经想请秦凤仪去拉点仇恨的郑老尚书看向他的眼神里都有些个怜惜之意了。到现在,一直没动静的就是方阁老与景川侯了,当然还有秦凤仪的媳妇儿李镜。

要说当初郑老尚书让秦凤仪干那搅局炮灰的活儿,李镜一千个不愿意。如今秦凤仪做的,不止是炮灰的事,许多人看来简直就是自寻死路。李镜却一句都没拦过秦凤仪,平日里也只是鼓励他给他出主意。

大公主临产在即,都让丈夫过去秦凤仪身边保护一二,大公主道:“反正我现在不出门,咱家也没什么仇家,人手亦是够使的。这回秦亲家是把宗室惹毛了,他身边虽有侍卫,可他家到底底蕴尚浅,你过去护他一护,待宗室改制之事结束,也就好些了。”

张羿过去时,秦凤仪还觉着有些大惊小怪,李镜却令张羿留下了。

大公主虽则让丈夫过去,其实料到了秦凤仪身边不大安稳,但大公主委实未料到,此次刺杀来得这般猝不及防,以及狠辣!

刺杀事件发生在清晨。

因是大朝会的日子,秦凤仪五更天便起了,用过早饭与往常大朝会一般便带着侍从出门往宫里早朝去了。

六月天,往常这个时候天边已露青白微光,不过今日天色有些阴,故而瞧着比往时要暗些的模样。出门时,李镜还说呢:“还是坐车吧,我看这天儿不定什么时候就要下雨。”

秦凤仪道:“本来天就热,坐车更热了。”“放个冰盆也就好了。”

“不成,气闷。”秦凤仪生来不爱坐车,况还未下雨,只是令小厮多带了几把伞,也就罢了。秦凤仪出了家门,他家这处宅子也是在官宦居住区内,地段虽不是上好,也很不错。出了家门,便是通济大街,通济大街拐个弯就是永宁街了。

天时尚早,永宁大街上也只有寥寥几家早点铺子开着,此时多是供应官员吃早餐的。秦凤仪出门的时辰不算早也不算晚,大街上亦可见或是骑马或是坐车上朝的同僚。秦凤仪周围簇拥着三十来位侍卫小厮,不知道的都不能信这是七品小官儿的排场。

永宁大街是京城正街,直通永宁门的大街,便是以秦凤仪先时所受刺杀经验之丰富,都未料到,刺杀会发生在永宁大街。

秦凤仪坐在马上,几乎是没有任何预兆,那样一柄惊艳绝伦的快剑直接刷新了秦凤仪对于刺杀的认知。他原以为世上的刺杀都是先时柳大郎派的那些市井流氓一般,只要不惜性命,寻个机巧的时机,投毒、放箭、捅人等手段罢了。此时此刻,秦凤仪方知,原来世间还有这样快到惊艳的刺杀,这样闪电般的一剑,秦凤仪只见血色与剑光交织,几声闷哼后,这闪电般的一剑已近在咽喉,也不过这一瞬,秦凤仪似乎都闻到了那剑锋上浓烈的血腥气,他觉着自己的性命怕是要交待在此剑之下了。张羿一刀掷过,那剑尖一偏,秦凤仪咽喉处划出一线血痕,可也只在这一瞬,秦凤仪双腿一夹马腹,小玉拔足狂奔,待第二剑袭来,秦凤仪只觉腰间一轻,张羿残影掠过,取了秦凤仪所佩宝刀,刀光横扫,瞬间已是三五十招交手,那人一剑直刺中张羿左肩,这一刺,却未尽全力,刺客挥手抽剑,侧身避过身后一箭。张羿后退数步,肩头已血流如注。

平岚连射九箭,箭箭直逼刺客,便是青衣刺客也不禁喝一声:“好箭术!”平岚弃了长弓,抽出腰间长软剑,猱身而上。

此时,秦凤仪放眼所见,已是人间屠戮场,他身边侍卫倒下近半,但剩下的仍忠心耿耿地守护在他身边。秦凤仪却是气都未来得及喘一口,就发觉他与侍卫已在七位青衣刺客的包围之中,周围自然有见到秦凤仪被刺杀的同僚,只是谁能是这样绝顶刺客的敌手?此时此刻,永宁大街之上,除了压顶的黑云、沉闷的空气,便是秦凤仪、诸侍卫、平岚、张羿,以及诸青衣刺客。

秦凤仪或觉着刺杀时间已漫长过一生一世,事实上,一切皆发生在片刻间,七位青衣刺客没有任何废话,秦凤仪想与他们聊一聊家常拖时间都不能。不过转瞬间,秦家雇来的侍卫与景安帝所赐大部分侍卫已悉数倒在血泊中,最后是景川侯送的两个侍卫以及愉亲王所赠阿乙,连带四位大内侍卫与几位刺客苦苦支撑,他六人能拖住七位刺客,绝对已是高手中的高手。张羿尽管伤了一肩,仍是赶过来帮着一并拖住刺客,让秦凤仪先走。但此刻,秦凤仪已走不了了,如果秦凤仪认为那第一位刺客的一剑已是惊艳绝伦,那么这最后一位刺客的一剑便是惊天动地。

以秦凤仪身边的六位高手,连带着张羿与远处的平岚,没有一人能避开这一剑,更无须提只会些健身拳脚的秦凤仪了!

面对这一剑,秦凤仪除了慷慨赴死,已没有别个选择。

但似乎连老天都不忍看秦凤仪就此丧命,横空一道长鞭带着一声破空裂响抽碎了秦凤仪面前的空气,正卷住这长剑的一点儿寒光,鞭风刮得秦凤仪面庞都有些微痛意。秦凤仪都不必催马狂奔,小玉这样有灵性,已带着主人拔足逃命!但紧接着,剑光震碎鞭梢,严将军反手一枪,刺客微身一侧,一剑上前,已将严将军刺下马来。刺客未与严将军多作缠斗,身形急掠,追至秦凤仪身后,秦凤仪身形压得极低,刺客第二剑刺下,秦凤仪只觉杀意如一条世间最毒的毒蛇,死死地黏在了他的背脊。第二剑直刺秦凤仪后颈,此时再无任何人能来相救,小玉却蓦然两条前腿一跪,秦凤仪骑术十分不错,两脚瞬间甩开马镫,自马头急速伏身落地。秦凤仪落地后,没有急着找寻刺客在哪儿,这根本不用找,就在他身后,仿佛附骨之疽!

秦凤仪一个就地十八滚,刺客第二剑却紧追而至,刺客的第二剑已贴着秦凤仪后颈落下,横空一柄长刀斩向刺客,这一刀,杀气腾腾、气象万千,便是以刺客剑术,亦只有快收长剑,回身避过刀客这一刀。此瞬息间,秦凤仪自地上跃起,拔足狂奔,那刺客仿佛一缕轻烟,已用绝顶轻功挡住了秦凤仪的前路,宝剑上一缕鲜血还带着刀客淡淡的体温一般,滴落在青石地面之上,洇出一串黑色血迹。秦凤仪所佩宝刀已被张羿取走,他自怀中取出一把短匕。未待他拔出匕首,刺客第三剑已至颈间,秦凤仪已听到周围马蹄声起,他想,那一定是援手到了,可是太迟了。

秦凤仪多么不甘,他正当华年,还有无数远大抱负未曾施展,他还有妻子腹中孩儿未曾见过,他尚有老父老母未曾供养,他甚至还有许多未说的话、未做的事、未吃过的美食、未饮过的美酒。这大千世界,他来过,却还未真正看过,未能酸甜苦辣全经历过,如今就要命丧这刺客之手。秦凤仪如此不甘,然后,就在这千钧一刻,秦凤仪鬼使神差般怒吼了一句帝都九成九的人都听不懂的土话,他是如此愤怒,那一声怒吼仿佛穿透这压顶的黑云,引来天地回响。就在刺客带着凛凛杀意的剑锋直刺到秦凤仪咽喉的那一刹那,乌黑的天空被一抹雪亮电光照耀得如同白昼,照亮了刺客那双冷酷犀利的眼睛,紧接着一道霹雳惊雷横贯天地人间,那道雷声之响,简直惊彻天地!秦凤仪都忍不住被这惊雷震得心下一跳,刺客的手有多稳,秦凤仪并不知晓,但此时这位刺客的手竟也蓦地一抖,剑尖低了一寸,就这一寸,剑锋被一硬物所挡,硬生生地挡住了这一剑。有时,时机就在这一瞬。

性命,亦在这一瞬。

而刺客的失手,也只在这一瞬。

不说秦凤仪身边仅存的几大高手侍卫已纷纷赶来,那位用长鞭的严将军便是寿王身边亲卫将领,永宁大街上有诸多躲是非的同朝为官的大臣,但别人能躲,如寿王这样的藩王不能缩脖子躲起来,何况敢于担事的非寿王一人。

刺客们来得快,逃走时一样快。

那位终极杀手,终是未刺出第四剑,便如一道疾光,足尖轻点间飞至一旁屋檐,转眼便失了踪迹。平岚、张羿等人已纷纷赶过来,诸人身上带着斑斑血迹,但见秦凤仪平安,皆露出放松模样。天空又是一声隆隆雷响,一场暴雨转瞬即至。

这一场险死还生的刺杀,其实只在片刻之间,一些胆小怕事的店家都没来得及把店外挂着的灯笼取下来,那些绝顶的刺客已纷纷离去,永宁大街上只余浓重的血腥气。寿王与裴国公已带人赶来,见秦凤仪无事,均舒了一口气。这样的绝顶刺客,秦凤仪能捡回一条命,亦多亏他们身边高手相助,严将军与那刀客均受伤不浅,秦凤仪身边的侍卫已去泰半,余者亦是个个带伤。秦凤仪不过二十一岁,前面二十年都没受过这样的惊吓,面色泛白,眼神难掩一丝惧色。

张羿问:“阿凤,没事吧?”

秦凤仪对上那些关切他的眼神,缓缓地点了点头:“没事。”诸人大大地松了口气,秦凤仪定一定神问:“侍卫们如何了?”

大家都跑来看秦凤仪安危,就怕秦凤仪被人宰了,侍卫的事,一时真没顾得上。这时,揽月跑过来,眼神有些悲伤道:“大爷,死了十个兄弟。”

秦凤仪亦难掩伤感,又有些意外,他原以为,身边除了这些个高手,其他人都叫刺客杀了。还有揽月,这完全不懂武功的小厮,是怎么活下来的?此时却顾不上问这个,秦凤仪道:“都收殓了,有伤的,先回家看伤,其他的事,回去找大奶奶,大奶奶知道怎么办。”他看张羿、平岚等也是个个带伤,道,“你们先去处理伤势,我跟着寿王殿下的马车去上朝,这刺客一击不中,不会再来了,我这里不必担心。”

这个时候,没人矫情。

张羿的眼睛在秦凤仪颈间血线上停留片刻,看他那伤并无大碍,便没有多言。

秦凤仪又与裴国公道谢,那位将他从第二剑救下的刀客,便是裴国公的亲随。裴国公摆摆手:“这有何可谢的,既遇着了,我难道还能袖手旁观不成?”说着话,京兆府、九门兵马都到了。平岚与两边的人细说了这次行刺的一些细节,都是从哪里开始打斗的,有几位刺客,刺客武功如何,平岚是习武之人,又与刺客亲自交手,他又是个细致的,自是有一番交代。秦凤仪遇刺不是小事,必要一查到底的。双方人马看秦凤仪平安,俱在心里念了声佛,又过去同寿王、裴国公见过礼,方才去采集证据了。

张羿是自己亲家,余者阿乙以及秦凤仪都不知武功这般高强的陛下赐给他的侍卫,还有岳父给的供奉,都是跟着秦凤仪有些日子了。倒是自己,总得平岚搭救,秦凤仪难免要上前说声谢的。平岚道:“我是奉命行事,此乃我分内之责,无须客气。”

“奉谁的命?”秦凤仪还以为平郡王府发善心要保护他呢,可转念一想,他与平郡王府也没什么交情啊!

平岚道:“自然是陛下之命。”

秦凤仪颇是惊讶,他不过七品小官儿,平岚却是官居五品。此时此地却不是说话的时候,秦凤仪也未多问,只是目露感激,拍拍身上的浮土,便随寿王上了车驾。

寿王到了车上还问秦凤仪:“你身上没伤吧?”“没。”秦凤仪皱眉苦思。寿王看他颈间那条血线,亦不禁为秦凤仪心惊了一回,道:“还是先去药堂裹下伤吧。”“这没事儿,一点儿小伤。”秦凤仪别看性子娇纵,为人并不娇气,问寿王,“王爷,你说,谁这么恨我,要派这样绝顶的刺客来杀我啊?”

寿王哪里晓得,道:“你想想自己是不是有什么仇家?”寿王也是生而富贵之人,很见不得秦凤仪脖子上被人划一道的模样,感觉秦凤仪似是随时都要脑袋搬家似的。寿王取出块洁白锦帕,给秦凤仪脖子上裹了,方才顺眼些。就听秦凤仪道:“我现在得罪最狠的就是宗室了,但也不大可能是他们,我跟顺王打架就打了好几回,顺王在家养脸,闽王在家养病,我跟他们的过节儿,半朝人都晓得,我有个好歹,第一个被怀疑的就是他们。可不论闽王还是顺王,都不像是会做这种事的人。他们比柳大郎还是要聪明许多的。”

寿王看秦凤仪说得头头是道,安慰道:“这事有京兆府、九门在查,若是早朝皇兄知晓你遇刺之事,必要让刑部彻查的。”

秦凤仪点点头,道:“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他们现在正与我不对付,来个刺客就容易被人怀疑,所以,寻常人的推断,他们派刺客的可能性比较低。正因如此,正常人都这样想,他们若是要逆着来,反令人意想不到,是不是?”

“你这疑心病可不是一般大。”“这哪里是疑心病,我现在就跟他们不对付,当然会多想了。”秦凤仪解下颈间的小玉虎,见小玉虎身上一点儿白痕,心疼地摸了又摸。寿王凑过去瞧:“这是什么?”“最后刺客那一剑,原是躲不过的,天上忽然打了个雷,那刺客的剑一颤,正中我的小玉虎,不然,我就没命了。”秦凤仪亲亲小玉虎,又挂回颈间了。

寿王也听人说起过秦凤仪命大之事,以往只觉人们说话夸大了些,此时眼见方知传闻不虚。寿王道:“你这身上多戴几样东西倒也是好的。”觉着秦凤仪真是命大,寿王问,“这小玉虎是不是灵云寺开了光的?”听说灵云寺的香火很灵。

“不是,这是我跟我媳妇儿的定情信物,她属虎,我属牛,我戴着她的小玉虎,她戴着我的小玉牛。”秦凤仪说得寿王身上都麻兮兮的。寿王问:“你们的定情信物不是件小镜子嘛。”对了,据说那面小铜镜也救过秦凤仪的命。

“是啊!”秦凤仪道,“也没人说定情信物就一件啊,我们好几件定情信物呢。”寿王想着,虽则自己不似秦凤仪这般招人恨,待回家也找王妃要件定情信物才好。寿王车驾带着秦凤仪去了宫里,大家上朝,向来是先在太宁殿外头候着,今日有雨,便去了偏殿避雨。秦凤仪遇刺虽则只是片刻之事,但血染太宁大街,秦凤仪险死还生,此等惊险之事,已在朝臣之中传遍。见秦凤仪自寿王车驾上下来,不论清流还是豪门均纷纷过来问他一句,看他还好,皆露出放心模样。

方家人最是担心秦凤仪,方悦连带方大老爷、方四老爷虽不好在这偏殿细问秦凤仪遇刺之事,却也将秦凤仪上上下下看了个遍,知他无事才放心。方悦见秦凤仪颈间系着帕子,关切地问他:“是不是伤着了?”

秦凤仪道:“无妨,就一点儿。”

待景川侯到了,景川侯的脸直接就是黑的。他出门略晚,经太宁大街时就听说了女婿遇刺之事,景川侯与秦凤仪道:“以后你上朝下朝都与我一道走。”

譬如襄永侯府、郦国公府、柏国公府,这些都算是亲戚,自然也各有各的关心。如程尚书、骆掌院俱问了秦凤仪一回,待愉老亲王过来,还亲自瞧了秦凤仪的伤。当然,也不是没有暗中称愿的,蜀王、康王两个,初闻秦凤仪遇刺之事心下便是一喜,但那也只是一瞬,因为他们立刻意识到,秦凤仪遇刺,眼下最叫人怀疑的莫过宗室了!两人顾不得再心下偷乐,俱过来瞧了秦凤仪一回,虽则他们都是恨不能秦凤仪出门就遭雷劈的,但雷劈与刺杀是两回事啊!

至于当朝景安帝如何震怒,直接令刑部主理此案,京兆府、九门协办,限期破案,破不了案全提头来见!

待得退朝时,景安帝直接把秦凤仪留下了,让御医看了秦凤仪的伤,清洗后上药包扎,又听秦凤仪说了晨间如何遇刺之事,秦凤仪道:“陛下,您怎么还叫平岚保护我啊?还有,您赐给我的侍卫里,有四个侍卫,武功好极了。先时应该与我说一声的,他们武功这样好,肯定不是寻常侍卫。我应该把他们视为供奉才不失礼。”

“平岚那里,朕只是随口说了一句,你们年纪相仿,让他多照应着你些。那孩子倒是办事牢靠。”景安帝一向喜欢秦凤仪,今看他颈间裹了白布,心里又是心疼又是恼恨,心疼自是心疼秦凤仪,恼恨的便是刺客。天子之都,永宁大街,竟有这等胆大包天的刺客,直接行刺朝廷命官,景安帝如何不恼,如何不怒!景安帝担心秦凤仪受惊,想他小户人家出身,先时是柳大郎曾谴一些市井流氓刺杀秦凤仪,所幸秦凤仪毫发无伤,可今日,脖子那里再略深半点儿,可就真要了秦凤仪的命。秦凤仪正年轻,如何经过这等凶险。故而景安帝只管缓了颜色与他说这其中的关要:“原就是要让他们与寻常侍卫一般打扮才好呢,倘若你先时把他们都视为供俸,那些刺杀你的人打听清楚你身边的高手有几人,怕今天就不止是九个刺客了。这叫鱼目混珠,明白不?”

秦凤仪道:“可有一点儿很奇怪,永宁大街上素来人多,若是刺杀我,又是这样的高手,自我家出门,胡同里拐出来便是通济大街。通济大街虽则平日里人也不少,可早上人是极少的,怎么这些刺客未在通济大街埋伏,反是在永宁大街埋伏呢?永宁大街到底人多,还是京城正大街。”

景安帝温声道:“这有什么稀奇,从你开始办宗室改制的差事起,朕就着九门兵马尤其要注意你家附近的防护,他们不论白天晚上都要去好几遭,若是刺客埋伏在你家附近,九门兵马也不是摆着好看的。”

秦凤仪一下子就叫景安帝给感动了,拉着皇帝陛下的手,满眼说不出的情义,道:“我都不晓得,陛下为我操心至此。”

景安帝拍拍秦凤仪的手:“若不是因着朝廷的事,你焉能招来这般刺客。”君臣关系一向亲厚,秦凤仪也就有什么说什么了,问:“会是宗室做的吗?”

“眼下不好说。”景安帝道,“朕料诸藩王不至于此,说不定也是有人浑水摸鱼了。你莫要露出声色,待刑部查一查再说。”

景安帝又留秦凤仪一道用早膳,秦凤仪如今已是从生死线的惊惧中恢复常态,他还与景安帝道:“以前那些土人说凤凰大神啥的,我都不信。这回,我是真的有些信了。”

“怎么说?”

秦凤仪道:“原本我觉着必死无疑的,最后出现的那个刺客好生厉害,他那一剑都抵住我脖子这里了,我都觉着要完了的。鬼使神差地,我就用南夷土话喊了一声‘凤凰大神在上’,天上突然一个惊雷。您听到那雷声没,咔嚓一声,我当时都吓了一跳,那刺客肯定是被突如其来的霹雳惊雷吓着了,手一颤,剑尖就往下错了一寸,一剑正中我戴着的小玉虎。玉多结实啊,我都觉着我被小玉虎硌得一疼,当时援兵就到了,那刺客没能再给我一剑,跳到房顶上就逃走了。当时要不是有那个雷,我肯定就没命了。”

景安帝听着也颇是惊险,想着秦凤仪年纪尚小,屡经刺杀,亏得秦凤仪胆子不算小,不然寻常人怕吓得都要不敢出门了。景安帝道:“放心吧,朕看你一脸福相,长命百岁的好相貌。”

秦凤仪道:“我算过啦,也就能活八十七。”景安帝一笑:“八十七也不短了。”“倒是。”

景安帝还担心吓着秦凤仪,好在秦凤仪早膳也吃了不少。用过早膳,景安帝还说:“今日放你一日假,回去休息一日吧。”

如今,秦凤仪已是心神大定,道:“陛下放心,我并没事,况且经过这一回刺杀,短时间内想必刺客不会再来的。我这回遇刺,是不是宗室,他们现在恐怕自己都会怀疑自己。正好趁他们军心不稳,把书院的事谈下来!陛下得再给我几个侍卫,我的人死了十来个,其他的都受伤了。”

景安帝大手一挥,给了秦凤仪一个卫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