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三重点评

饶是秦凤仪也得感慨一句老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啊!

就像骆先生,早先教他蒙学时就爱跟他爹娘告状,如今这都成掌院大人了,还是老样子。不同的是,骆掌院变狡猾了啊,知道他爹娘管不住他,改找他岳父告状啦!哎,不愧是做了掌院大人,人都变机灵啦!

秦凤仪原本想跟骆掌院套套近乎的,可惜近乎没套成,反倒弄巧成拙了。

就骆掌院那性子,秦凤仪短期内是甭想着套近乎这事儿了。他只得暂把此事搁下,想着不如有空了多去桂花师娘那里走动一二,桂花师娘可比骆掌院好说话多啦。

接下来,秦凤仪就关心起他们庶吉士给陛下准备的寿礼来,秦凤仪对方悦说:“我不在这几天,你们挺快啊!”

方悦打趣他:“洞房一日,世间千年。”

秦凤仪笑嘻嘻道:“你一光棍儿,羡慕我就直接说呗。”方悦懒得理他。

待庶吉士把寿礼准备好,也是快中秋的时节了,秦凤仪让方悦过去跟骆掌院说这献寿礼的事,方悦倒是挺痛快地去了,跟自己岳父一说,也很顺利。

大家都挺高兴。

过中秋朝廷非但给各衙门发了月饼,还发了银子。像秦凤仪他们这些庶吉士,还有一百两纹银呢。秦凤仪问方悦:“这是过节费吗?”

方悦道:“算是吧。”“什么叫算是啊?”“哪个衙门都有,这是外地官员孝敬的。”

这么一说,秦凤仪就明白了。他们三鼎甲其实比普通的庶吉士还多五十两,秦凤仪得了一百五十两,虽则一百五十两不多,也顶他一年俸禄啦。

秦凤仪带着月饼和银票回家,跟家里显摆道:“衙门里发的过节费,一百五十两呢!”秦老爷秦太太都觉着体面得不得了,打发小厮拿着银票去兑换了银锭来,不过这银子不能动,先供祖宗。

李镜发现,甭看婆家祖上不大显赫,但对祖宗的敬重,那真是寻常人家比不得的,秦凤仪不论从衙门得了什么东西,拿回来都是先供祖宗。

连那月饼,大家都不能吃,连同一百五十两银子,都拿去供祖宗。

而且就中秋发点过节费发点月饼,公婆便张罗着:“阿凤去祠堂,把得的这体面跟祖宗说一说。”

秦凤仪便高高兴兴地去了,拈香对着祖宗絮叨一回。

秦凤仪这回来一遭,也不得闲,得去送中秋礼,岳父家、方阁老家、程大人家,新增的还有骆掌院家,另外,媳妇儿的朋友永寿公主那里——只是永寿公主那里的中秋礼是媳妇儿自己去送的。再者,现在给庶吉士讲课的几位先生那里,也得一家一份。还有庶吉士同僚这里——同僚之间并不必走动,只是各家彼此递个帖子便罢。因为有些同僚家条件不是很好,有些进士虽则不穷,但京城样样花钱,手头也不宽裕,于是大家互相递个帖子,上面写两句中秋祝词,也便了事。

秦凤仪正忙呢,他好不容易休息一天,下回休沐就是中秋了,景安帝又让人来宣他进宫。彼时秦凤仪正在程尚书家与程尚书说他们庶吉士准备给陛下万寿献礼的事呢,秦家下人就找他来了,让他赶紧回去,陛下宣他进宫。程尚书道:“那这就回吧,陛下找你,定是有事的。”

秦凤仪道:“可今儿不是休沐吗?”

程尚书道:“陛下相召,还要看日子不成?快去吧。”

秦凤仪还有骆掌院家的中秋礼没送呢,真是个神人,要搁别人,还不得赶紧进宫啊,他却十万火急地把中秋礼送到骆掌院家里。骆掌院正在书房看书,秦凤仪跑进去,抱了抱骆掌院,说:“先生,我给你送中秋礼来啦。那啥,我现在有事,陛下召我进宫,我得赶紧去了。下午我再过来陪先生说话。”说完他就跑回家,换衣裳进宫去了。

骆掌院有心说:陛下寻你,你还送哪门子中秋礼啊,换一天送还不一样?可还不待他说出口,秦凤仪早跑没影儿了。经年不见,虽则当初的顽童中了探花叫他吃惊,可看秦凤仪为人行事,哎哟,真是也没啥长进啊!

秦凤仪还以为景安帝寻他何事,原来是寻他评字来了。

今日休沐,景安帝也不必上朝,心情大好,就把儿子们召到跟前,共叙天伦。当然,皇家的天伦与寻常家的不一样,别人家共叙天伦定是摆一大桌好吃的,一家子高高兴兴地说话吃东西游戏玩耍什么的,景安帝却是心情一好,就出题考校起皇子来。

考校皇子就考校皇子吧,也不知怎么就想起秦探花来了,就把秦探花召进宫来,让秦探花帮着一道评判诸皇子写的文章啊字体啊啥的。

要搁别人,皇子的文章大字,除了皇子的爹、师父或者是内阁相辅、陛下的近臣,谁敢评判好坏啊!秦凤仪不一样,这是个二愣子,根本没多想,景安帝让他看,他还说呢:“臣得先喘口气,可是累死小臣了。陛下您让人召我时,我没在家,这一路把我急得,生怕来迟了。”

景安帝一笑,吩咐内侍:“给秦探花上茶。”

秦凤仪接了茶一闻,就知是陛下吃的极品蒙顶茶,悄悄朝景安帝眨眨眼,吃口茶,与景安帝一道看诸皇子的文章。秦凤仪自己作文章快,看文章也快,立刻就挑出来了:“论文章,这篇最好。”

景安帝笑着颔首:“朕也是看大郎的文章最佳。”

大皇子微微一笑,想着这秦探花到底眼力不错。不过,秦凤仪接着又说:“但论字嘛,臣更喜欢这篇字。这篇字,锋芒毕露,有峥嵘之意。”

景安帝笑:“你说得是,啊,三郎的字,朕倒觉着,不如大郎的字更加气势圆融。”

秦凤仪嘿嘿一笑道:“陛下知道我为什么说三皇子的字好过大皇子不?”

非但景安帝看着秦凤仪,几位皇子也等着听秦凤仪的高见,从来他们的文章课业,谁也没能强过大哥去的啊!就听秦凤仪道:“因为我要说大皇子的字最好,就让陛下太得意了。大皇子这一看就是学的陛下的字啊,我偏生不那么说,我就说三皇子的字好。”

景安帝看秦凤仪那一副“陛下您可猜错了吧”的得意样,不禁大笑。几位皇子也纷纷笑了。

秦凤仪这会儿进宫,眼瞅就是晌午了,有内侍过来说:“太后娘娘听说陛下在考校几位殿下的功课,让陛下考校好,带着几位殿下过去慈恩宫用膳。娘娘说,今儿有上好的大螃蟹。”

景安帝笑道:“可不是嘛,一转眼中秋了,又是食蟹的季节了。”

几位皇子纷纷附和,秦凤仪没附和,他简直两眼放光,他也好喜欢吃螃蟹呢!他那么两眼放光地盯着景安帝,景安帝只觉好笑:“朕今儿要不让秦探花一道吃螃蟹,秦探花肯定得失望而归啊!”

六皇子年纪小,偏还爱笑话个人,在一边道:“我看,秦探花口水都要流出来了,父皇,您就赏秦探花两个螃蟹吃吧。”

秦凤仪摸摸嘴角,根本没口水呀!秦凤仪见个小屁孩儿都敢笑话他,倘若别人,人家毕竟得想,六皇子便是年纪小,也是皇子啊!秦凤仪不一样,他自小也是娇惯着长大的啊,况且他这性子也是说上来就上来的,当即道:“谁说我口水流出来啦!我刚没说,就你那字写得最差,看写得跟螃蟹爬似的,肯定是小时候吃螃蟹吃多了。”

六皇子道:“你才小时候螃蟹吃多了呢!在父皇面前你敢这样说我,我看你是属螃蟹的吧!”

“笨,十二生肖,哪里有螃蟹啊?我属牛的!”六皇子气极:“你听不出我在讽刺你吗?”

秦凤仪挽挽袖子,想了想,又把袖子放下道:“看你这个年纪,又当着你爹的面儿,我不与你计较。”

六皇子的爹心道:你这是想揍我儿子吗?

大皇子看这位秦探花不像什么懂事的人,且年纪轻,生怕他真与六皇子打起来,便岔开话:“秦探花比我还小一岁。”

比起六皇子这种小屁孩儿,秦凤仪当然更愿意与大皇子这样的同龄人说话,当即不再理六皇子,与大皇子道:“那回在琼林宴上见到殿下,我就觉着,我与殿下年纪差不多。”

大皇子早听闻这位秦探花甚得他爹青眼,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大皇子问:“秦探花的字是什么?”

秦凤仪一下子被人问愣了,想了想,自己没字啊,不过他一向机灵,立刻给自己起了一个:“我字大善。”

六皇子扑哧就乐了,觉着秦凤仪这字特可笑。

“有什么好笑的,我立志做一大善人,就字大善了。”然后,秦凤仪一脸得意,与六皇子道,“你一小孩儿,哪里懂得字不字的,这都是大人的事啦。”

六皇子又被他气得够呛,他爹的臣子没一个像这姓秦的这般放肆的,敢不尊重他。秦凤仪就这么厚脸皮地一路跟着皇家父子一行,往慈恩宫去了。

秦凤仪跟过去一看,寿王、永寿公主也在。

大家彼此一番见礼后,裴太后笑道:“秦探花也过来了。”

秦凤仪笑道:“陛下召小臣过来欣赏几位殿下的文章,也是小臣今日有运道,赶上了娘娘这里的螃蟹宴。”

寿王道:“这好容易休沐一日,皇兄也不让侄儿们略歇上一歇。”景安帝笑道:“不过游戏之作罢了。”

裴太后笑道:“不知是谁的文章更好些?”

永寿公主笑道:“这不必猜,定是大皇兄拔了头筹。”

景安帝笑道:“文章是大郎的最好;字嘛,朕觉着大郎的最佳,凤仪倒是认为三郎的更好。”

裴太后笑道:“这我倒是要看看。”

内侍捧上几位皇子的文章,裴太后显然是内行:“三郎的字,锋芒太露,若不能敛锋,终难成大家。大郎的字,则是内藏锋芒,外具圆融,很有样子了。”

裴太后说字,大家就听着呗,三皇子只是冷淡地嗯了一声,没有过多表示。大皇子歉然道:“孙儿的字,终是气势不足。”

裴太后笑道:“你才多大,现在已是不错了。”

六皇子道:“刚刚都听秦探花说咱们的字,不知道秦探花的字如何?”

秦凤仪道:“人都说字如其人,其实,不必看小臣的字,就是看小臣这一表人才,也当知道小臣的字如何的。”

六皇子又给秦凤仪噎了个够呛,稚声稚气道:“你可真会吹牛。”秦凤仪不理他。

景安帝笑道:“行了,再不开宴,朕肚子都要咕咕叫了。”

慈恩宫的螃蟹宴,那自不消提。

原本时值八月中,虽有蟹可食,其实尚未到食蟹的最佳时节。但慈恩宫的螃蟹已是个个肥厚,满满的蟹黄,秦凤仪不禁赞道:“果然是娘娘这里的好吃食,在外头,小臣还没见有吃蟹的呢。”

裴太后笑道:“看来探花郎也是喜食蟹的。”“以前在老家,每年中秋开始,一直要吃到十月,重阳前吃团脐的,重阳后就要吃尖脐的了。”秦凤仪也不必宫女服侍,自己掰来吃。只看他那剥蟹的手艺、那用蟹八件的熟练度,就知道这是吃蟹的老手了。秦凤仪还有个习惯,吃蟹从来不是只吃蟹黄蟹肉,他是将一只蟹完完整整地吃完,而且还会一面吃一面随手把剥净的蟹壳蟹脚规规矩矩地再摆成一只蟹的模样,这手艺,连六皇子都看直了眼。

裴太后笑道:“秦探花一看就是吃蟹的行家。”

“行家不敢说,是太后娘娘这蟹好吃,这么大的蟹,肉也生得饱满,剥起来容易。”秦凤仪吃得眉开眼笑。

永寿公主也说这蟹好,又道:“今年是食蟹的年头,我倒觉着较去岁要更肥美些。”裴太后笑道:“是,今年的第一拨蟹,也比往年要早几天的。”

寿王道:“我记得,小时候随皇兄去靖江办差,就吃蟹黄汤包,还闹了个笑话。”景安帝笑道:“你还记着呢。”

“把臣弟烫了个好歹,这岂能忘。”大皇子问道:“王叔,是什么笑话?”

寿王正色道:“我可是做叔叔辈的,这岂能与你们小辈说。”

秦凤仪略一想就猜到了,偷笑不已。永寿公主与几位皇子都不晓得,永寿公主道:“看王叔,你要不打算说,就不要提嘛,这提个头儿,又不说了,干叫人着急。”

景安帝早看到秦凤仪一面大口吃螃蟹,一面偷笑了,便道:“凤仪是南方人,定是猜到了。”

秦凤仪剥出一壳子蟹肉,浇上姜醋,笑道:“小臣倒不是猜到,就是寿王殿下出的那笑话,小臣也出过。”

秦凤仪就坐在六皇子下首,六皇子催他:“快说快说。”秦凤仪与寿王道:“殿下,那小臣就说啦。”

寿王只是笑,秦凤仪道:“几位殿下肯定也吃过蟹黄汤包的,靖江的蟹黄包是大个儿,这么大,有我大半个巴掌大小。”秦凤仪比画,“他们当地的汤包,做得皮薄多汁。吃这个汤包是有讲究的,须‘轻轻提,快快移,先开窗,后喝汤’。我头一回去靖江,是小时候跟我爹一道去的,那会儿还小,吃东西急,一见包子上来了,我提起来就吃啊!结果,噗一下,溅我一脸汤汁。当时把我烫得把那包子扔得老远。”

寿王笑道:“看来,闹这笑话的也不止我一人。”

“头一回吃靖江那大蟹黄包的,多会如此。”秦凤仪话说得很公道,“后来我才知道,他们上这种大汤包,边上还会一并上根秸秆,用秸秆往包子中间一插,先喝里面的汤,鲜得不得了。”

永寿公主道:“我总觉着蟹黄包太腥了。”“那是公主吃不惯,你要吃惯了,秋天要是不吃俩蟹黄包子,简直过不了秋啊。”

秦凤仪说话一向风趣。

六皇子瞅瞅秦凤仪那张漂亮的脸,再想想他被烫的惨样,心里偷笑好几声。秦凤仪看六皇子在那儿小模小样地偷乐,心说:小样儿,我还不知道你看我笑话呢。秦凤仪便一脸关切道:“六殿下你年纪小,这蟹虽好吃,却是寒性的,这么大螃蟹,一个得有半斤,你吃半个就不少,这都吃一个了,可不敢吃了。喝点小米粥暖一暖吧。”

小孩子最不喜别人说他小了。六皇子一听这话,哪里乐意。不过,裴太后接话茬儿道:“秦探花这话对,哀家也正想说呢,可不敢给小六多吃螃蟹。”

然后,秦凤仪就守着六皇子吧唧个没完,六皇子人小,心眼儿却多,虽吃不成螃蟹,心下却是给秦凤仪数着呢。事后,六皇子跟他娘裴贵妃道:“那个秦探花,八辈子没吃过螃蟹,在皇祖母那里,足足吃了十二只大螃蟹!”

裴贵妃笑道:“咱家还嫌臣子吃得多不成?你这话要传出去,成什么了!”“我倒不是嫌他吃得多,母妃不知他那样儿,还说我写的字像螃蟹!”六皇子是在这上头不服啊!“人家好端端的,就说你的字像螃蟹?”“那也不是,我是看他那馋样儿,就说了几句。”“那你就别嫌人家也说你。”

六皇子寻思着,早晚他得寻个招,把这姓秦的给治了。

此时,姓秦的正高兴呢。

他特喜欢吃螃蟹,今年在家还没吃过,倒先在太后宫里吃到了。秦凤仪心情很好,出宫后先去了骆掌院那里,继续上午送中秋礼的事,骆掌院看他脸颊微红,问他:“吃酒了?”

“吃了几杯黄酒,没多吃。”

骆掌院命下人上了盏酽茶,秦凤仪吃了,说:“我上午说给先生送中秋礼,这着急忙慌地走了,先生你定记挂着我的吧。”

还是这么会给自己脸上贴金,骆掌院道:“没记挂。”

“看,先生还是这样口是心非。”秦凤仪笑嘻嘻的,他本就面若桃花,这般一笑,更是艳色倾城。骆掌院暗道:一个男孩子,也不知怎的生得这般好。

秦凤仪笑嘻嘻地望着骆掌院,口气却是哀怨的:“我中了探花,先生怎么不肯认我呢?”

骆掌院给他哀怨得一身鸡皮疙瘩,干脆撵人:“你赶紧回去吧,你媳妇儿肯定在家等着你呢。”

“我想跟先生说会儿话,我可想你了。”“你少给我甜言蜜语。”你想我,可也没见你认出我来呀?

骆掌院为人严肃,最受不了的就是秦凤仪这种好话不要钱,一说一箩筐的。要是别人的好话,骆掌院还受得,他独受不了秦凤仪这一套。这小子,小小年纪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小时候念书,当着他的面儿就先生长、先生短的,要是念不好书,敲他一下,立刻翻脸,就是姓骆的如何如何了,他妻子给块糕,就又是师娘如何如何好,贿赂他不成,还买花送他妻子。骆掌院也曾教书数年,此等顽童却是罕见。

这不,如今他做了掌院,这小子又在他手下讨生活,好话又不要钱地开说了。不过,秦凤仪也不全是拍马屁的话,道:“小时候我真是被你打怕了,我是见天地盼着见不着你才好。后来我爹给我转了学,别的先生跟你没的比,我一收买就把他们收买住了,他们也不管我。我那会儿还挺乐,见天地出去街上关扑。可后来我可是遭了大难啊,先生。你可是不知道,我遇着我岳父,中不了进士就别想娶上媳妇儿。我真是想你啊,要是我打小一路跟着你学,估计我早就是探花了,娶媳妇儿也不能犯这种难啊!

“先生,等我有了儿子,我就叫我儿子过来跟你念书。我算是看明白了,你真是良师啊!”

骆掌院真心实意地道:“你可放过我吧。”先生那会儿没钱,为五斗米折腰,收你这等顽童为徒。现在先生日子还可以,可不想再遭那罪了。

“不行!我是赖上你啦!”秦凤仪与骆掌院都是互知底细的人,他还拉着骆掌院问了不少诸如“先生,我是不是比小时候长得更好啦”“先生,我是不是很出众啊”“先生,你是不是以我为荣啊”“先生,这么些年,你有没有想我啊”之类的问题,直到骆掌院实在受不了他,亲自把他送出门去,还吩咐揽月:“吃多了酒,回去好生给他吃两碗醒酒汤!”把人打发走了。

如果世间真的还有人十多年不带变的,骆掌院想,就是秦凤仪啦!这种娘胎里带出的臭美以及没有根由的自信、脸大,简直是十多年不带改一改的。

天哪,世上竟有这种人,自己竟还做了这种人的蒙学先生。骆掌院摇摇头,直觉人生在世,不可思议之事太多啊!

秦凤仪回家后,秦老爷、秦太太听说今天是在太后宫里吃的午饭,脸上再添荣光,觉着儿子忒能干。

如今秦凤仪成亲了,秦太太便道:“回房叫你媳妇儿服侍你吧。”

秦凤仪就高高兴兴地回房去了,李镜正一面看书一面等着他呢。见秦凤仪回来了,李镜一看他那脸色就知道是吃过酒了,遂问道:“怎么,在宫里还吃酒啊?”

秦凤仪道:“今天在太后那里吃的螃蟹,蟹是寒性的,得喝些黄酒才好,就喝了几杯,没多喝。”

李镜摸摸他的脸,只是有些热而已,看秦凤仪神志并不是喝多的,便未让丫鬟上醒酒茶,而是叫她兑些梅子露来。李镜又问:“陛下召你进宫做什么?”

“陛下给几个皇子出题作文章,让我一道过去瞧。”秦凤仪喝着梅子露,随口道。李镜是何等政治嗅觉,先打发了丫鬟,与秦凤仪道:“你不过翰林院的一个庶吉士,皇子的文章,自有师父教导,就是指点,也不该你指点啊!”“不是指点,就是叫我看看哪个好,哪个一般。”

李镜夺了他的梅子露问:“你怎么说的?”

秦凤仪笑嘻嘻地把事情跟媳妇儿学了一回,李镜松口气道:“你这也太冒失了,就是内阁相臣品评皇子文章也得慎重呢,一个说不好,就把人全得罪了。”

秦凤仪道:“我也想到了,可我去都去了,陛下叫我说,我能不说?”李镜小声道:“陛下也是,怎么这样的事也叫你啊!”“陛下可能是觉着我眼光好吧。”秦凤仪得意地说。

李镜叮嘱他:“以后有这种叫你判好坏的事,你可一定得慎重。”

“我知道。”秦凤仪道,“哎哟,太后宫里的大螃蟹可真好吃,外头还没的卖的吧。宫里的大螃蟹,一个得有半斤。可惜是在太后那里,要是就我跟陛下吃这个,我还能要些回来给你和爹娘尝尝。”

李镜道:“俗话说,伴君如伴虎,你在陛下那里还是要恭敬些的好。不然,此时你得陛下眼缘时不觉得,倘有哪日,一朝失宠,今日种种,便是把柄。”

秦凤仪无所谓道:“要有那一日,咱们就回扬州老家过日子。唉,京城虽好,不如老家自在。”

李镜又把梅子露递给他喝,问他:“你怎么说三皇子的字比大皇子的好啊?”“别人都说大皇子的好,要我也那么说,陛下不就觉着我与别人都一样了吗?他们那些凡人,哪里能与我比。”秦凤仪道,“这做官啊,跟做生意道理差不多。像我爹做生意,就得跟巡盐御史、各路官员搞好关系。这做官哪,最重要的就是跟陛下搞好关系。不说怎么让陛下喜欢你,先说怎么让人记住你。这第一要领,就是不能人云亦云,知道不?”

李镜看他说得有模有样,笑道:“你也别总弄这异样事,大皇子的字,自幼是陛下教的,很得陛下的三分精髓。”

“那我能看不出来?我一眼就看出来了。”秦凤仪与李镜道,“可我实话跟你说了吧,大皇子那字,不过学了个皮毛,他跟陛下差得远呢。我今虽是玩笑话说三皇子的字好,其实大皇子的字真不如三皇子。三皇子的字,有真意,欠的是火候。大皇子的字,不过是模仿陛下而已。你以为别人说他字好是夸他哪,那是拍陛下马屁,就跟以前我家掌柜见我总拍我马屁一个道理。”

见秦凤仪那一脸得意样,李镜含笑听完,又问他:“那太后是怎么说的?”

秦凤仪道:“太后说,三皇子的字锋芒毕露,若不加收敛,难成大家。说大皇子的字好,内藏锋芒,外具圆融,很有样子。她一老太太,知道什么啊,大皇子的字哪里内藏锋芒了?不是我说狂话,太后评字的眼光,远不如我。”

“你说的倒不是狂话,只是你说的是字,太后说的是人罢了。”秦凤仪坐直了问:“这又如何说?”

李镜叹道:“三皇子的生母是过世的吕贵嫔,听说,当年吕贵嫔也是颇得圣宠,但后来陕甘之战时,吕贵嫔的父亲兄长均是前线大将,却最终死于北蛮人之手。当时救援吕大将军父子的就是平郡王世子,这要怎么说呢,曾有人质疑平世子救援不力。吕贵嫔因父兄之死,于宫中对皇后有不敬之举,陛下训斥了她。谁也没想到,她就想不开自尽了。那时候,我在宫里与大公主做伴读,三皇子与我同龄,也是记事的年纪了。后来,三皇子年长,与皇后、大皇子颇为不睦,就是平家,他也是从不来往的。陛下也开导过他,可他依旧如此,也就拿他无法了。”

秦凤仪道:“可我看陛下待三皇子还好啊!”

“你想想,三皇子本就失母,倘陛下再冷淡于他,他在宫中可如何立足呢。”李镜道,“三皇子是陛下的第三个儿子,再加上吕贵嫔之事,陛下难免要多顾惜他一些。”

“那啥,吕家父子之死,到底与平家有没有关系啊?”“这谁知道,不过父亲说,这怕是吕贵嫔想多了,平家虽则势大,但老郡王并不是那样的人。”

秦凤仪还是很相信岳父的判断的,道:“我看,大皇子在太后面前话也很少,还不如六皇子欢腾呢。太后待大皇子很不错啊!”

“也就你这眼神,觉着谁都不错。”李镜道,“在宫里,说一个人内藏锋芒,这都不是上等称赞,知道不?”

“为什么?”“因为不论锋芒外露,还是内藏锋芒,都是说这人是有锋芒的。”

“有锋芒有什么不好?我看皇子都很年轻,大皇子也只比我年长一岁,这么年轻的皇子,没点儿锋芒,像话吗?”秦凤仪不太理解他媳妇儿这话了。

“宫里夸人,不会这样夸——你有锋芒,你藏锋芒。宫里夸人,说晚辈,至纯至孝;说奴婢,忠心不二。这才是真正夸人的话。”李镜正色道。

“我的天哪,还有这种门道?”

李镜点点头:“所以,其实太后对大皇子、三皇子,都不是非常满意。”“这不都是她的亲孙子吗,那她对谁满意啊?”秦凤仪做官有些日子,对几位皇子也有所耳闻,道,“我听说六皇子的生母裴贵妃是太后娘娘的侄女,是不是太后娘娘偏爱六皇子一些?”

“宫里的事,不是这种单纯的利益喜恶。”李镜道,“就像大皇子没有嫡子,太后娘娘虽有些着急,但并没有插手大皇子侧妃之事,而是让皇后娘娘去选。”

秦凤仪就说:“人家大皇子,那可是皇后娘娘亲生的儿子,给人家亲儿子娶小老婆,不让人家娘说话,难道她一个当祖母的去做主?”

李镜反问他:“要是太后娘娘做主了,能怎么着?”秦凤仪想了想,挠下脸:“好像也不能怎么着啊!”

“这就是了。”李镜道,“太后娘娘能做主此事,却不去多言,可见侧妃一事,并不是为了让小郡主难堪,只是大皇子需要一位出身尚可的侧室。”

秦凤仪真是大长见识:“只是给大皇子纳个小老婆,就有这么多讲究啊!”“你以为呢。”

“这皇帝老儿家的事,还真够复杂的啊。”李镜含笑看他:“现在知道啦?”

秦凤仪还挺八卦,拉着媳妇儿道:“媳妇儿,再跟我说说其他几位皇子。”“也没什么好说的了。”李镜道,“二皇子的生母关美人,原是皇后娘娘的陪嫁婢女。

四皇子、五皇子的生母均有了年纪,不大受宠爱,不过一为淑妃,一为贤妃,怕是孕育皇子有功,得以在妃位罢了。”

秦凤仪问:“永寿公主的生母是哪一位娘娘?”“永寿公主的母亲是过世的德妃娘娘,在公主很小的时候,德妃娘娘便因病去世了,公主是在太后身边长大的。”

秦凤仪问:“那你小时候给公主做伴读,也住慈恩宫啊?”

“对呀!”李镜道,“我与公主最初是两个房间,后来因为要好,就在一处起居。”“那你跟太后娘娘挺熟的啊!”

“还成吧。”李镜道。

秦凤仪笑:“你可真是憋得住,要是我跟太后娘娘这么熟,我早说出去了。”李镜笑道:“你以为都跟你似的,嘴上没个把门儿的。”

夫妻俩八卦了一会儿皇家事,到用晚饭的时候,秦凤仪说起在太后宫里吃螃蟹的事,又道:“娘,我估计外头的螃蟹也下来了,我不在家,你们也买些好蟹吃。”他又与媳妇儿道,“买时多买些,给祖母送些过去,她老人家也爱吃的。”

“知道了。”李镜笑应了。

休沐只得一日,秦凤仪去宫里半天,晚上用过饭就早早与媳妇儿回房休息了。

恩爱绵缠自是少不得的,两人恩爱后去浴室沐浴。要说秦家,真不愧豪富之家,当初给侯府聘礼,除开那半尺长的礼单,现银还有五万两。如今秦家这浴房修得,房下早就烧起地龙来,所以进去就暖得很。那一个楠木的大浴桶,两人用都绰绰有余。李镜初嫁为人妇,也是洗过几次后,才适应了与丈夫洗鸳鸯浴。

秦凤仪一向不喜欢丫鬟服侍沐浴,都打发了出去,俩人你给我擦擦,我给你擦擦,再说笑调戏几句。当然,会不会再赏一回秘戏图,那就不晓得了。

李镜给秦凤仪擦背时,见他脊背正中有块拇指大小的朱红胎记,道:“你这是块胭脂记吗?”

“什么叫胭脂记,我这叫凤凰记。咱娘说,我出生时,半身都是红胎记,我们老家的风俗,就管这叫凤凰胎。还有一种生下来浑身青色胎记的,就叫青龙胎。说这样的孩子,生来必有大福。当时娘还怕长大后半身胎记呢,没想到后来都褪掉了,就留了后背那一小块。”秦凤仪说得有鼻子有眼,其实他也没见过自己胎记啥样。秦凤仪跟妻子说起老家的事来,“你知道爹娘为什么没在老家,而是离乡背井到扬州落户不?就是当年我出生后,也不知怎么那样不巧,我二月的生辰,老家就发起大水来,一下雨下了几十天,河道都冲垮了。那些没见识的家伙,我刚出生时还都说我是凤凰胎有大福呢,结果老家发大水,请了神婆来卜卦,硬说我命里应了龙王爷的座前童子,也不说我有福了,非要把我拿去祭龙王爷。哎哟,把爹娘给吓得,也不管下不下雨了,连夜带着我就跑了。咱娘那会儿还没出月子呢,啥都顾不得,就收拾了些爹行商时得的金银细软,从此再没回过老家。咱娘就是那会儿带着我逃命,落下的病根,自此就再没生养了。要不,别家都三四个孩子,咱家怎么就我一个呢?咱爹也有良心,知道娘当时受了罪,也没纳小妾啥的。”

李镜笑道:“我说你怎么起名叫凤仪呢,原来还有这个缘故。”“叫凤的人多着呢,其实开始咱爹一看我生来凤凰胎,想给我起名叫凤凰的。可老家族里说是有个族姐叫凤凰了,爹就说,那就叫凤鸣吧。可又一查,又有个族兄叫凤鸣了,后来,还是爹花了一百钱,请族里有学问的长者给我起的名,叫凤仪。好听吧?”

“这么说,老家族里排行,你这一辈是从凤字辈上论的?”“是啊!”秦凤仪道,“要是咱们有了儿子,就得从德字辈论了。不过,就那些没见识的族人,当初还要把我祭给龙王爷做口粮,我才不给儿子从德字论呢。我想好了,咱们儿子,以后从鹏字上论。我这都探花了,以后儿子必然得大鹏展翅啊!”

秦凤仪又道:“以往我还不信那些神神道道的事,不过你看我现在是探花啦。咱娘说,只有天上的文曲星才能中探花呢,说不定我以后真能做大官儿,媳妇儿就等着享福吧。”

李镜不与他打趣,问道:“母亲现在还有什么旧疾吗?”“现在好多了,先时腿上不大好,月子里风里雨里的受了寒,后来在扬州,咱家富裕起来后,请了许大夫过来针灸,已没什么大碍了。”李镜点点头,这才放心了。

秦凤仪说过,外头有卖螃蟹的叫家里多买些螃蟹吃。

家里人如何不知他爱这一口,秦老爷、秦太太只此一子,把儿子当活宝贝。家里便买了几大篓螃蟹,给亲戚朋友都送了些,自家蒸了,秦太太还问儿媳妇儿呢:“这能不能给阿凤送几个去,也叫他解解馋,阿凤自小爱这一口。”

李镜道:“送是可以送,只是送多少呢?他们庶吉士都是一道用饭,送去几个,光相公一个人吃反倒不好。要是送多吧,翰林院也有几十个,咱家送螃蟹,倒很显眼了。”

秦老爷道:“儿媳妇儿这话有理,过不了几天阿凤就又回来了,到时管叫他吃个饱。”秦太太不能给儿子送些螃蟹吃,自己这螃蟹吃得也不香了。李镜也喜食蟹,只是她不敢多吃,蟹性属寒,嫂子崔氏告诉过她,让她少吃,说吃多了对怀孕不利,李镜也便不多吃了。倒是秦老爷,不愧秦凤仪亲爹,俩人吃螃蟹都是一样厉害。秦太太李镜婆媳,一个没心情吃,一个是不敢多吃,秦老爷一人吃了十来个,而且吃完后蟹壳子一只只摆得精细。

李镜道:“父亲这剥蟹的功夫可是不浅。”

秦太太笑道:“他这远不及阿凤,待咱们一家子吃蟹你就知道了,阿凤那孩子,剥蟹又快又好,整只蟹剥出来,蟹壳还是完整的。”

秦老爷点头:“这一点倒是青出于蓝了。”

秦太太自豪道:“阿凤比你强的地方多着呢,这孩子,念书多有灵性。”

秦老爷道:“我是没赶上好时候,我小时候,爹娘早早去世,吃百家饭长大。可我在窗外听酸生讲书,也是听两遍就记得了。不过,酸生讲书没意思,成天之乎者也的。”

“可别再酸生酸生的了,咱家现在已是书香门第。”“哎哟,一时不留神,说漏嘴了。”

其实,秦家人倒不必惦记,秦凤仪虽在翰林院却并不缺螃蟹吃,这不,他又被景安帝召宫里去了。这回倒不是景安帝找他,而是六皇子那小屁孩儿,景安帝道:“给六郎讲史的师父,前儿多吃了两口螃蟹,身上不大好,昨儿殁了。朕赏了奠仪,想着六郎也不能没师父,他非要你来做先生,你觉着如何?”

秦凤仪哪里愿意教熊孩子,连忙道:“臣是万万不能的!臣这点学识,陛下是知道的,年轻一辈还算可以,但哪里敢跟老师父们比啊!做先生可不是小事,臣小时候也拜过不少先生,进过好几个私塾,只遇着一个尽职尽责的,其他的,臣给他们几两银子就能收买了他们。臣就是少时淘气,更兼启蒙先生早早辞去,后面遇到的先生都不成,这才耽搁了好些年。要不,臣何至于如今才得中探花啊!这还得亏臣有些运道,后来遇着师父肯指点我。要叫我跟六皇子玩儿还是成的,做人师父,岂是易事?臣道行不到啊!”

景安帝笑道:“做人先生要什么道行啊?”

“起码得是胡子一大把那样的道行吧。”秦凤仪坚决不肯,道,“民间有句话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臣尚是需要陛下指点的年纪,哪里敢去做皇子师呢。”

六皇子那叫不高兴:“我就是不喜欢那种胡子一大把的老师父,才想找个年轻的。”“哎哟,少年,你知道个啥子哟。”秦凤仪道,“别不识好歹了,我小时候就是找了个嘴上没胡子的先生,年轻是真年轻,爬起树来噌噌的,可揍起人来也是啪啪啪的。我跟你说吧,这先生就得找老的,想揍你时,你刺溜一跑,跑老远,他追也追不上你,打也打不着你,多好啊!”

六皇子乐了,问秦凤仪:“你小时候还被戒尺打过啊?”“岂止被打过,殿下哪里知道民间的事。我念书时,只要没完成先生留下的课业,都要挨板子的。”秦凤仪道,“赶紧叫陛下给你安排个好的。你自己才多大,就会挑先生了?”

秦凤仪突然有个坏招儿,与六皇子道:“你这也没个眼光,我说你还别不服气,你挑我是怎么挑的?放着身边儿这么个有大学问的人不挑,竟然找我给你讲史。”说着他朝六皇子使个眼色,看向景安帝,“陛下学问,不止胜我百倍。”

六皇子闷闷地道:“父皇哪里有空给我讲功课呢。”“殿下还没寻到心仪的先生前,让陛下代几日班也没什么啊!这又不是外人,亲爹教亲儿子,岂不是应当的嘛。”

景安帝笑道:“你倒是把矛头指向朕了。”

秦凤仪道:“这才叫言传身教呢。像陛下这样有学问的人,才能教导皇子。我小时候念书,有时念不明白,想找个人问问,问我爹吧,我爹就只会打算盘上的学问;问我娘吧,我娘也就知道外头萝卜青菜几斤几两。我爹那会儿就常说,要是他念过书就好了,就能教我了。陛下,亲自指点皇子,也是一桩父慈子孝的雅事啊!”

六皇子也挺灵光,立刻道:“那父皇就先给我讲。”

景安帝摸摸六儿子的头,笑道:“好,在没选到合适的先生之前,朕先为你讲几节。”

六皇子十分欢喜,两只眼睛忽闪忽闪的,模样与景安帝还真有些肖似。不过,最像景安帝的不是六皇子,而是大皇子,那相貌生得与陛下真是活脱脱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虽然先生没做成,秦凤仪仍在宫里吃了回螃蟹。

就只景安帝、六皇子、秦凤仪三人一道用的午膳。秦凤仪发现,便是六皇子,在景安帝跟前也比在慈恩宫活泼得多。他看秦凤仪剥螃蟹剥得巧,也不叫宫人服侍了,跟秦凤仪学着自己剥。看六皇子那笨手笨脚的样,秦凤仪招呼他:“你过来,我教你。”

这剥螃蟹也是有技巧的,秦凤仪觉着简单,没想到教来教去,六皇子说话很灵光的人,剥螃蟹却笨得很,还拿着小银锤险些捶到手上。秦凤仪看他那肥嘟嘟的小手,只得把自己剥的一壳子蟹肉给他吃了,道:“你还是坐着等伺候吧,各人有各命,我看你就是个被人服侍的命。”

六皇子还说秦凤仪:“一点儿耐心都没有。”“你不说自己笨,这看一遍就能会的,还用人教?”“好像你自己多聪明似的。”“我是探花,能不聪明吗?”秦凤仪说到自己的学历,很是得意。

六皇子回自己席案后坐着道:“我就没见过你这样爱显摆的探花。教我经学的卢先生还是状元呢,也不像你这样。”

“卢先生,是不是礼部卢尚书啊?”

六皇子点点头,秦凤仪立刻板起脸来,端正地坐好问六皇子:“他是不是每天都这样儿?”

六皇子本来想憋着的,实在憋不住,扑哧就笑了。

景安帝道:“凤仪,卢尚书是内阁相臣,乃官场前辈,你不许这般没大没小。”“陛下,我可尊重卢尚书了。我每次见他都笑嘻嘻的,他就从没对我露出个笑脸来。”景安帝笑道:“卢尚书天生庄严。”

“我都说他像庙里的菩萨,庄严得不得了。”

六皇子咯咯咯笑个不停,景安帝对秦凤仪道:“你这张嘴,怪不得小时候要吃先生的板子。”

六皇子还向秦凤仪打听呢:“秦探花,你小时候都为何被先生罚?”

“不记得了,有时候是课业没做,有时候是上学迟到,或是课上玩耍,或是跟同窗打架,也就这些事儿吧。都是小事,而且都是有原因的,其实不赖我。”秦凤仪道,“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现在想想,哪个男孩子小时候不顽皮啊!”

六皇子看他随手将一个个蟹壳都摆成螃蟹的样子,问他:“都吃完了,为什么还要摆得这么仔细啊?”

“这是跟我爹学的,我家遗传,我爹吃螃蟹就这样。”六皇子恍然大悟:“那你爹吃螃蟹肯定也超级厉害。”“那是!我家,就我跟我爹最爱吃螃蟹了!”

六皇子人情上很是不赖,对父亲道:“父皇,咱们赏秦老爷一席螃蟹吃吧,秦老爷肯定像秦探花这样喜欢吃螃蟹。”

六儿子这样说了,景安帝也不会小气,一席螃蟹,便赏给了秦家。把秦凤仪喜得够呛,连忙起身向陛下谢赏,欢喜道:“陛下这样厚赐,我爹定会喜得不知如何是好。哎,这螃蟹定得热着吃才好,烦请去我家赏蟹的公公跟我爹娘说一声,这螃蟹挑几个供祖宗就成,别全供了祖宗,叫他们也留几个尝尝味儿。”

六皇子诧异道:“这还用说啊?”

“当然得说了。”秦凤仪正色道,“我当差得的银子,我家都不花的,每个月发了薪俸,就拿到祠堂去供祖宗。中秋前衙门发的月饼,我本来想尝尝味儿,哪里叫我尝,都是先上供给祖宗享用。我是第二天才偷摸了半个,尝了尝味道。如今陛下赏给我爹娘大螃蟹,他们哪里舍得吃,定得先去给祖宗吃,给祖宗烧香。都是祖宗保佑,才有这样的福气呀!”

用过午饭,待秦凤仪告退离宫后,六皇子道:“瞧着秦探花礼数很是粗糙,没想到,他家里却是这样知恩感恩呢。”

景安帝道:“秦探花礼数粗糙是因为出身小户人家,对宫里的礼数并不大熟。他性子虽疏放了些,为人却是个老实的。”

老实人秦凤仪辞了六皇子史学先生一事在宫内传开后,平皇后对大皇子道:“这个秦探花,倒还识得轻重。”

大皇子道:“六弟那日还与秦探花拌了几句嘴,不想这又相中了他。”“六殿下还小,能懂什么?相中秦探花的,也不是六殿下。”平皇后道,“也难怪这个秦探花得你父皇青眼,这个人倒是清楚自己几斤几两。”

大皇子微微颔首,平皇后道:“你选侧室的事,不要再拖了,定下来吧。”大皇子躬身道:“一切由母后做主。”

秦凤仪发现,虽然他拒绝了做小屁孩儿的先生,但这小屁孩儿好像黏上他了。

过了中秋节的第一个休沐,秦凤仪正想跟媳妇儿过个二人世界啥的,六皇子就上门了。他还挺熟门熟路,门房也不认得他,但六皇子带着贴身内侍和随从侍卫,一大帮子人呢。门房一看就知道,这位小爷肯定出身不错,不认得,就得问哪,你谁家的孩子,你找谁啊?

六皇子道:“找阿镜表姐,我是她表弟。”

门房连忙把表少爷请进去了,秦老爷、秦太太正商量着收拾庄子的事呢,听说媳妇儿的表弟过来了,连忙请来一见。秦太太这种年纪的中年妇女,就喜欢六皇子这种七八岁的小屁孩儿,又瞧他生得白净秀气,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秦太太忙让他坐了,又叫侍女端来桂花甜汤给他喝,还问呢:“你是阿镜舅家的表弟吧?”

“不是,姨家的。”“哦,那是平家少爷啊!”

“婶婶,我姓景。”他小嘴儿还挺甜,张嘴就叫婶。

秦太太似懂非懂不大明白,想着媳妇儿还有景家的亲戚,倒是没听媳妇儿说过啊!秦太太很是热情,招呼着六皇子喝甜汤吃点心,一时去寻李镜的随从也就回来了,是跟着李镜和秦凤仪一道过来的。夫妻俩一见六皇子就呆住了,秦凤仪怪叫:“你来我家干吗?”

“我来看看阿镜姐姐。”六皇子人小鬼精,知道秦凤仪不是个好说话的,跳下椅子就跑到李镜跟前,甜甜地叫了声,“阿镜姐姐。”

“去,去,去,别乱叫,什么姐姐妹妹的,你来我家干吗?”“宫里到处都在忙父皇的万寿,母妃也没空理我,我就说到亲戚家坐坐。”他还挺不拿自己当外人。“我家跟你也不是亲戚啊,你来错地方了吧?”

“谁说不是亲戚的。镜姐姐是皇后娘娘的外甥女,母后是我的嫡母,镜姐姐就是我的表姐呗。再说,我小时候,听说镜姐姐还给我换过尿布呢。”六皇子逻辑相当清楚啊,智商情商都很过关。

秦凤仪看向媳妇儿,颇是不满:“媳妇儿,男女有别啊!”你怎么能给这小子换尿布啊!

李镜瞪他:“那会儿六皇子还不会走呢。”

秦凤仪这才作罢,刚要说啥,秦太太惊呼:“老头子,老头子,你咋啦?”

秦老爷浑身哆嗦着,看着六皇子都说不出话啦,膝盖要弯不弯的,浑身都不会动了。秦凤仪一看,他爹这贵人病又犯了,老爹出身贫寒,自打来了京城,乍一见尊贵之人,就容易太过紧张。秦凤仪一步过去,掐了他爹的人中两下子,手一伸,捞起他爹手边的茶给他爹灌下两口,他爹这才喘过一口气来,也不看儿子,直直看向六皇子,人倒是不哆嗦了,嘴开始结巴:“这,这,这,这,这,六,六,六,六,六……”

“爹,你坐着吧,这是六皇子,陛下的六儿子,我在宫里见过他的,他这是闲了,来咱家逛逛。”秦凤仪扶他爹坐了,安慰他爹道。

秦老爷进而两眼放光,握着儿子的手,大吼一声:“好!”他又对妻子道,“摆,摆,摆,摆,摆席!”随后他指指六皇子,“款,款,款,待!”因为结巴,秦老爷说话尽量简便。“哎!”秦太太也激动得不成,当下真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还说儿子媳妇儿,“这,咱们得先给皇子殿下磕头啊!哎哟,皇子殿下您能吃我们民间的吃食吗?这个,桃花,赶紧,把上回大爷中探花剩下的鞭炮拉出去两挂,我的天哪,家里来贵人啦!”她一推老头子,“你别傻站着了,赶紧,去给祖宗上香!天哪,家里来了这么大的贵人!赶紧,跟祖宗说一声去!叫祖宗也跟着高兴高兴!”

秦老爷风一般同手同脚地给祖宗上香去了。

六皇子都看傻了,虽然知道秦家有这种动不动就要给祖宗上香上供的习惯,这亲眼见着,当真有几分傻。六皇子连忙道:“婶,你可别忙了。这叫我多不自在啊!”

“哎哟,我的祖宗,您可不能叫我婶啊,殿下,您可是个尊贵人呢。”秦太太激动地问儿媳妇儿,“这可怎么招待殿下啊?咱们这屋子院子也没提前扫一扫。哎,我看戏上说,皇帝出门,都要黄土铺街净水洒地的,这咱们也没预备啊!”

李镜看婆婆都不知如何是好了,连忙道:“母亲你只管坐着,六皇子微服出门,就是想过来逛逛,不必这般忙的,家里有什么端上些什么就是。”

秦太太很是不确定:“这成吗?”

“成的成的。”六皇子连忙道,“您可千万别大作排场,我小时候常跟着镜姐姐一块玩儿。听说镜姐姐嫁给了秦探花,过来看看她。”

“好,好。”秦太太笑容满脸,直夸道,“真好啊!”

秦凤仪道:“娘你也别忙了,我带着六皇子去我们院里坐坐就是。”“好,好。”除了好,秦太太激动得也不会说别的了。

秦凤仪与李镜就带着六皇子去了自己院里,六皇子看这院里有花有树,尤其中秋过后就是重阳了,几株菊花已是倚云石而开,还赞道:“这花开得真好。”

秦凤仪平日也不是个爱花的,此时却道:“开得好也不给你,这是我媳妇儿精心养的。”“我又没说要。”六皇子笑,“阿镜姐、秦探花,我就是在宫里太无聊了,好容易歇一日,也没处逛,就过来了。”“你可真会来,也不提前打声招呼,要是我们不在家怎么办?”“那我就回去呗。”六皇子道,“这外头的院落,与宫里的是不大一样啊!”秦凤仪听得直翻白眼,心说:这不废话嘛。

李镜带着六皇子到屋里吃茶吃点心,问他:“你出来,贵妃娘娘知道吗?”“知道,我跟母妃说是往外公家去。”

秦凤仪道:“那你赶紧去吧,你要不去,那裴国公家明明听说你要来,结果没接到你的人,不得以为你丢了呀!”

“我不去。每次出门就外公家一个去处,闷死了,我还不能往你家转转啊!”“也不是不能,就是你来前得知会我一声,我跟媳妇儿倒是没事,你看把我爹娘吓得。”六皇子道:“看叔叔婶婶这样,我更不能知会了,不然,他们真弄那啥,黄土铺街,净水洒地,打扫屋舍来迎我,我羞都羞死啦。”

秦凤仪一乐:“那我下回就这么弄一遭,叫你羞一羞。”

六皇子也是个嘴皮子利落的,道:“要是叔叔婶婶那样的老实人,我觉着羞,你要是弄,只管弄就是,小爷就受用着啦。”

“屁大点的小人儿,还自称爷了。”秦凤仪道,“说来,你也怪可怜的,你这么大了,就只往你外家走动过啊?”

“也不是,也去过永寿姐姐家、寿王叔家,还有愉叔祖家,还有我外公家,就这四家。”

“哎哟,这也忒惨了。”秦凤仪道,“你来我家,我家也没什么好玩儿的。”“那你与阿镜姐平时都玩儿什么?”

“嘿嘿,我们玩儿的事,你现在还玩儿不了。”秦凤仪坏笑,挨了李镜一记白眼。李镜道:“我打发人去裴公府说一声,也叫他们放心。殿下都出来了,就在我家好生消遣一日。”

六皇子眉开眼笑地应了,觉着阿镜姐真是个好人。

秦探花就拉着他玩儿起大棋来,然后,六皇子把带在身上的一荷包金瓜子都输给秦凤仪了。

待得下晌,六皇子把钱都输光了,秦凤仪觉着太阳也快落山了,想着小小个人儿,真是叫人不放心。秦凤仪还吩咐了自家马车,带着李镜一道把六皇子送到宫门口,看他带着一大群的宫人侍卫进了宫门,这才放心地回了。

秦凤仪还与媳妇儿说呢:“六皇子再多来几回,咱家就发了。”李镜笑道:“你也不要总赢他,我看六皇子输得怪沮丧的。”

“我也不能欺骗皇子啊!”秦凤仪哈哈大笑,因为发了笔小财,心情十分愉悦。

六皇子虽输了银钱,倒也不心疼,主要是整个下午都没赢过,这叫六皇子比较郁闷。不过,能出门玩儿一日,六皇子也很高兴。

待得回宫,裴贵妃还问他呢:“今天在你外公家做什么了,怎么这会儿才回来?”别的时候儿子都是一过午就回宫的,今日回得晚,裴贵妃颇为惦记。

六皇子道:“我没去外公家,每次出门去外公家,多没意思啊!我去阿镜姐家了,跟秦探花玩儿了一下午。”

“哎哟,你怎么去人家家里了?”

母子俩正说着话,景安帝过来了,正听见裴贵妃这话,随口问道:“六郎去哪里了?”六皇子起身给父皇行一礼,笑道:“去阿镜姐家,跟秦探花一起玩儿了。父皇,秦探花下大棋下得可好了。”

景安帝一想便知:“那小子必是带你赌钱了?”

“嗯!”六皇子一脸天真无邪的模样,还挺高兴地跟他爹说,“我一荷包的金瓜子,都输给他啦!”

裴贵妃训儿子:“你才多大,怎么就敢赌钱!”“秦探花说,他六岁就会关扑了,我都八岁了。”

裴贵妃头晕,揉着额角道:“以后不要跟他玩儿了。”“我这是一开始,不如他玩得熟,再说,他比我大十好几岁,输几回怕什么啊!总有一天我得赢回来!”六皇子两眼亮晶晶的,兴致高昂,拉着他爹,“父皇,我们来玩儿大棋吧!”

裴贵妃一个劲儿地给景安帝使眼色,景安帝道:“玩儿可以,但不玩儿钱了。你还小呢,赌钱可不好。”

好容易打发了精力充沛的小儿子,景安帝受了裴贵妃好一番埋怨:“陛下不能这么没事人一般,轻飘飘地说两句‘啊,你还小,赌钱不好’,你得说重一点儿,不然六郎怎么记得住!”

景安帝道:“六郎还小呢,不必过于严厉,再吓着孩子就不好了。”

裴贵妃道:“这个秦探花也是,哄着六郎玩儿就是了,竟然还赌钱,这是个什么人呢。陛下不是说是个老实人吗,怎么老实人还赌钱啊?”

“看你说的,老实人就不赌钱了?”景安帝笑,“这个秦探花呢,小时候就是个顽童,中间还做过几年纨绔,可这长大了,一点儿没耽搁上进啊!也不过弱冠之年,就中了探花。你担心什么呀,他是方阁老一手教出来的,朕看他心思正直,就是年纪还小,有些个孩子脾气。”

听陛下这样说,裴贵妃也就暂且放下心来。

裴贵妃又不傻,秦探花多么得景安帝喜欢啊,这才入翰林院多久,就几番留他在宫里吃饭。何况秦探花非但探花出身,身上关系也颇为不简单,不仅是景川侯府的女婿,还是方阁老的关门弟子,与方家极是密切。何况又是这样深得帝心,便是裴贵妃,也觉着这位秦探花颇不简单。

裴国公夫人进宫时,裴贵妃说起六皇子去秦家的事时,裴夫人笑道:“秦大奶奶真是个周全人,还特意打发人过去说一声,好叫咱们家里放心。知道小殿下去了秦家,我可不就不惦记着了嘛。你父亲一向细致,心里放不下,还说打发人在秦家外头瞧着,看小殿下什么时候回宫。秦探花虽年轻,为人很是周全,坐着车把小殿下送到宫门口,看小殿下回了宫,秦探花夫妻二人这才回了家。”

裴贵妃笑道:“秦探花我也只听人说过,倒是阿镜那孩子,小时候在宫里随着大公主念书,是个懂事的孩子。”

六皇子去了秦家一趟,秦凤仪除了发笔小财外,觉着也没什么。

秦凤仪这种没神经粗线条的,估计天塌了他也觉着没什么,反正有高个子顶着呢。但对于秦老爷、秦太太还是很有什么的,老两口激动了一整天,待六皇子走了三天后,平静下来的秦老爷悄悄同儿子道:“那啥,我儿,下回六皇子再来吃饭,能不能我跟你娘也一道跟皇子吃饭?”

秦凤仪不解:“这怎么不能啊,可你们不是不自在吗?”“不自在也体面呀!”秦老爷叮嘱儿子,“这可说定了啊!”

秦凤仪看他爹娘这么强烈的愿望,身为一个孝子,自然是拍胸脯答应啦!

不过,秦老爷这愿望一时半会儿还实现不了了,因为眼瞅就是皇帝陛下的万寿了,京城权贵宗室皇亲外地藩王纷纷送礼的送礼、上表的上表,满朝上下,都在忙着景安帝万寿之事。六皇子也不例外啊,得给他爹贺寿,没空出宫来。

秦凤仪虽则官小,但他们庶吉士也有礼送。

骆掌院也觉着,庶吉士合送一份寿礼不错,既体现了庶吉士的心意,也并不违制。倒是景安帝见着这份寿礼很高兴,主要是才子们送的东西,既雅又喜,很合景安帝心意。景安帝道:“难为他们的一片心。”命赏了两席寿宴到翰林院,给庶吉士享用。

方阁老将八十的高龄,也受邀参加景安帝万寿,满脸是笑,君臣相得,亦是一段佳话。另外,在京的诸宗室、皇亲、公主、郡主、皇子,还有各部大员,远在外地驻军的大将、督抚等,皆献上寿礼,陛下四十整寿,可想而知有多么热闹了,光庆贺就庆贺了三天。当然,这三天,与秦凤仪他们这些微末小官儿是一丁点儿的关系都没有,他们还在翰林院念书呢。

不过,万寿节后的重阳节,衙门发节礼,秦凤仪分到了一篓螃蟹和一匣子重阳糕,而且重阳节各衙门放假一天。秦凤仪带着衙门发的东西回家,秦老爷还说呢:“比起上回陛下赏给咱家的螃蟹差远了。”

秦太太道:“这自是不一样的。那是陛下吃的螃蟹,能一样吗?”

秦凤仪发现,自从吃过陛下赏的螃蟹,他爹娘的品位明显变高了。秦凤仪道:“这也不错了,螃蟹也不小,蒸一蒸今天就吃螃蟹。”

秦太太想着儿子一向喜食蟹,而且螃蟹这东西就是给祖宗上供,味道比较大,便道:“把糕拿去供祖宗。”

衙门发的重阳糕,家里人一口没吃上,全供祖宗了。

秦凤仪还说呢:“这重阳节正是吃螃蟹的日子,多买几篓,亲戚朋友的都送些才好。”秦太太笑道:“这用你说,我跟你媳妇儿早办好了,咱们亲家,还有阁老大人那里、程大人、骆掌院,再有几家常来往的朋友那里,都送了。”

李镜道:“家里螃蟹可是不必买了,厨下还有养着的呢。母亲说做些醉蟹、酱蟹,以后留着吃。”

秦凤仪连连点头:“好好好,酱蟹、醉蟹都好,多酱一些,能吃到明年春呢。”

过了重阳,秦凤仪听说了大皇子纳侧妃的消息。这事儿是李镜与他说的,李镜说的并不是大皇子纳侧妃的事,而是恭侯府的事。李镜因为与永寿公主关系好,而永寿公主与驸马关系很差,李镜自然不可能喜欢驸马的娘家恭侯府。李镜道:“真是再没有这样的荒唐事了。堂堂侯府,竟让自家女儿去给皇子做小。”

秦凤仪道:“原来大皇子的侧室选的是恭侯家的姑娘啊!”

李镜长叹:“这要是选上了,皇子侧妃也是正四品的诰命,恭侯府这样的人家,也不算委屈他家的女孩儿。正因没选上,这才丢脸哪。”

秦凤仪目瞪口呆:“侯府的姑娘,大皇子都不乐意,他难道选了个公府的侧室?”“可不就是公府的嘛。”李镜道,“裴公府旁支,在朝任礼部郎中的,裴郎中家的闺女。”秦凤仪道:“又不是裴国公的闺女,只是旁支。你家旁支也成百上千的,裴家国公府,旁支更得成千上万啊!”

李镜不爱听这话,问他:“我家是哪家?”

秦凤仪笑嘻嘻地凑过去,亲了她一下:“岳父家,你娘家,咱家。”

李镜推开他那张俊脸,笑道:“皇后娘娘的千秋就在十月,想来是要在皇后娘娘千秋前进门儿的。”

秦凤仪调戏了回媳妇儿,心下大好,捏着媳妇儿的小手道:“有件事我就不明白了。裴贵妃不是太后娘娘的侄女嘛,如今大皇子又纳了裴氏女做小老婆,这就算是小老婆,辈分也不能乱吧,估计这个也得是太后的堂侄女什么的。这是要叫啥啊?裴家的闺女怎么总往宫里嫁啊?”

“这就是裴家的事了。”

秦凤仪道:“他家是不是想着大皇子以后做了皇上,他家跟着沾光啊!”“别胡说,陛下正当盛年,后继之君的事还早着呢。”

“谁早晚都得有这一遭。”秦凤仪道,“不过,皇帝老儿待我好,等皇帝老儿百年之后,我也就不做官儿了,咱们就回老家过日子吧。”

李镜都不明白他这脑回路是怎么一回事,秦凤仪却是自己感慨了一回。

秦凤仪正想着,什么时候请六皇子来家里与他家老头儿、老太太一道吃顿饭,也叫老两口体面一回。结果,重阳刚过,陛下就搬到郊外温汤行宫去过冬了。秦凤仪听闻这事,很是扼腕,回家时还说:“爹,咱家也在郊外买个有温汤的园子吧,我听说,泡温汤可舒服了。”

秦老爷笑道:“咱家倒是有银子,只是不要说行宫附近了,就是离行宫二里地的,有温汤的园子,也早被人买完了。”

李镜道:“我娘家在行宫附近有庄园,里头也有温汤,什么时候父亲母亲相公有空,咱们过去住上几日,只当消遣了。”

秦凤仪一贯是个不懂客气的,欢喜道:“那正好了,省得咱家再费银子买了。”

皇帝老儿去了行宫,骆掌院是天子近臣,自然也跟着去行宫了,秦凤仪他们这些庶吉士,依旧是在京城翰林院念书。秦凤仪觉着,骆掌院一走,没人时时监督提问他了,他反倒怪寂寞的。他还把这事与方阁老说了:“师父,你说也怪,骆掌院在的时候,我走路都不敢大声。他这一不在翰林院了,好几天不见,我还怪想他的。”

方阁老道:“是不是想他突然出现,教训你一二?”

秦凤仪道:“不是,就是忽然见不到骆掌院了,怪不习惯的。”方阁老笑:“你就习惯每天有人拎着板子,心里提溜着过日子。”

“谁说的,根本不是这么回事。我这是念情分,有情义。”秦凤仪坚决不承认自己贱皮子。

方阁老与他道:“那个你们庶吉士一道献寿礼的法子,很不错。”

秦凤仪并不居功:“大家一起弄出来的,要搁我自己,我可弄不出来。老陆的字画真是一绝,也多亏了阿悦,能带着他们一起把这事办下来。老陆那人,字画是好,性子不成,一不高兴,就要甩手不干。还有几个同科,都不是什么好说话的,我与老陆都没阿悦那耐心。”

秦凤仪问:“师父,阿悦的亲事什么时候定啊?”方阁老道:“定亲就在十月,成亲在腊月了。”

秦凤仪看方悦不在家,问:“他是出城看媳妇儿去了吧?”

“你以为都跟你似的,媳妇儿迷。”方阁老道,“陛下宣他去了行宫,不知是做什么。”“陛下没什么消遣,无非读书下棋的事。”

方阁老点点头,师徒俩说了会儿话,秦凤仪闲来无事,还留在方家陪师父吃了顿饭,这才回家去了。

秦凤仪觉着,兴许景安帝是被庶吉士送的寿礼感动了,近来时常宣召庶吉士,尤以三鼎甲最为频繁。秦凤仪还私下传授了方悦些与陛下相处时的诀窍,让他不要太拘谨,方悦心说:我都不打算走宠臣路线的,我还是拘谨着些吧。

方悦也提醒秦凤仪道:“自从陛下去了行宫,大朝会便取消了。不过,我听说近来有人提了立储之事。你要是在御前,可小心着些,不要什么话都说。”

“立储?立太子啊?”“是啊!”“哦,那不就是立大皇子吗。”

方悦看他那模样,就知秦凤仪不解这其中的事,可这事儿吧,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楚,只得道:“总之,你不要提半句立储之事,就是有人与你提,你也不要多嘴,就说不知道便是了。”

“哦。”秦凤仪应了,不过他心下想着:这有什么不知道的,论嫡论长,都是大皇子呗。方悦已提醒过秦凤仪,可秦凤仪还是撞雷上了。

景安帝是一国之主,即便在郊外行宫,他想见谁,那必是要见谁的。秦凤仪在京城翰林院,也得奉召跟着传口谕的侍卫骑马去行宫。

秦凤仪到的时候,正赶上景安帝啪地把一本折子扔门外去了。秦凤仪当时就想回去,看来陛下心情不大好。谁知马公公眼睛尖得很,一眼就瞧见门外的秦凤仪,当下道:“陛下,秦探花来了。”

这下子,秦凤仪走不了了。

景安帝近日心烦,找秦凤仪来就是想着他惯会讨人开心,故而宣他来。景安帝可能真是恼了,坐在御榻上喘气,也没与秦凤仪说话。秦凤仪也不好干在外头站着,外头怪冷的。他就悄没声儿地进去了,看景安帝不高兴,端茶递过去,景安帝不接。秦凤仪就绕了半圈,绕到了景安帝背后,给他揉了揉肩膀。看他还没反应,就过去给他顺气去了。

不得不说,秦凤仪真是生了张好脸,景安帝看他如此殷勤,又是揉肩又是顺气的,再看他这般俊俏相貌,大大的桃花眼里不掩关心,笑道:“罢了,朕不是生你的气。”

“这臣怎能不知道呀,臣就从没办过叫陛下生气的事儿。”秦凤仪劝景安帝道,“有什么好生气的,凡事想开点儿就不会生气了。”

“你哪里知道。”景安帝摆摆手道,“兴许你也听说了,现在朝中正闹着立太子呢。”秦凤仪随口道:“那就立呗,不就是要立大皇子吗。”“哎哟,你还有人选啦?”景安帝不冷不热的一句话,马公公的心都跟着提到了嗓子眼,想着,他本是想秦探花进来哄哄陛下开心,不料秦探花这一根筋的,怕是要不好!秦凤仪一副理所当然的口吻道:“论嫡论长,都该是大皇子呀!”

他劝景安帝道:“在民间,家业也是要传给长子的。陛下,这有什么好生气的呀?您现在正当盛年,嗯,有些话我不该说,可那天在家我就跟媳妇儿说了,我这辈子是要跟着陛下干的。要是有哪天,陛下不在帝位了,我就辞官,带着媳妇儿回老家去。说来,这也早着呢,您今年才四十,干到一百岁,还有六十年呢。”

景安帝原本见秦凤仪都要在储位上插一脚,心下已是大不悦,可听他这话,偏又生不起气来。这么个实在人,说的都是实在话,怎么跟他生气啊?景安帝道:“你呀,以后有人比朕待你更好,你就不会这样想了。”

“那不可能!”秦凤仪笃定道,“俗话说,忠臣不侍二主,烈女不侍二夫。君臣便如夫妻,我与陛下的缘分,在殿试时那一眼就注定了的。”

马公公在一旁听秦凤仪这话都觉着肉麻,奈何景安帝却龙心大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