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夜煎熬

秦凤仪回家后,立刻与大管事道:“孙叔,你带着咱家的帖子,过去景川侯府,与他家说明日我想过去给长辈请安。你在他家等了回信再回来。”

孙管事本就是随秦凤仪出门的,这刚随着秦凤仪自景川侯府回来,而且,自家大爷的眼睛还微有些红肿。孙管事还以为自家大爷又在侯府受了什么委屈,但自家大爷却是一脸喜色,而且一路傻笑回来的。孙管事忍不住问:“大爷,可是有什么事?”

秦凤仪笑:“刚刚在路上没好与你们说,今天岳父总算是开了金口,让我明天过去,给他家老太太请安。孙叔,你说是不是好事?”

孙管事也是惊喜至极,一拍大腿:“这是大好事啊!”正式过去给长辈请安,这可不是先时不请自去吃闭门羹的那种。孙管事立刻道:“我这就去!”立刻揣着自家拜匣就又跑了趟景川侯府。

显然,景川侯已是吩咐下去了,孙管事帖子递上去,很快里头就回了信,说是让秦公子明天只管过来说话。

孙管事得了景川侯府的回话,才确定这事是真的!

孙管事都想替他家大爷哭一场了,他家大爷多不容易啊!为了娶侯府千金,献了多少殷勤,挨了多少冷眼,受了多少嘲笑,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这景川侯的铁石心肠,终于被他家大爷的诚心打动了!

真不枉他家大爷吃这许多辛苦!他家大爷果然是个有时运的!

孙管事既欣慰又欢喜又恍惚地带着拜匣回去,先去回自家大爷,秦凤仪看孙管事的脸色也知一切顺利,不过,还是问了一句:“如何?”

孙管事此方神魂归位,笑道:“侯府说了,让大爷明天闲了只管过去。”

孙管事看向自家小主子的眼神中透出欣慰来,笑道:“大爷这些天的辛苦,没白挨。”想到今日之事,秦凤仪与孙管事道:“孙叔,你不知道,先时我跟岳父说了多少好话,岳父睬都不睬我。今天突然松了口,你说把我惊得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孙管事笑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是大爷的诚心,感动了景川侯。”“可不是嘛。”秦凤仪也认为是这样。

孙管事给秦凤仪提个醒:“大爷,咱家给侯府的礼物,可得提前收拾出来。再让琼花姑娘检查一下,可有错漏,明天咱们要带去,万不能出岔子的。”

“是啊,你不说我都欢喜得忘了。”听了孙管事的话,秦凤仪连忙让琼花去检查了。孙管事让揽月、辰星明日必要换干净的衣裳,连带明天跟着出门的侍卫,都要换上新衫。至于他家大爷,其他事可能要孙管事提醒,唯有一事是不必的,因为,不必丫鬟帮忙,他家大爷就开始挑选明天去景川侯府穿的衣袍了,这都是要提前预备出来的。

及至这些都预备出来,也到了吃晚饭的时候了。秦凤仪用过晚饭,再泡个香汤,直泡得香喷喷的,便早早上床睡觉,早些歇了,养足精神,明天过去,除了看阿镜妹妹外,一定要给景川侯府的老太太留个好印象才成。

这么想着,秦凤仪忽然想到一事,支起身子道:“琼花姐姐,先时我买的那个赵东艺焗过的玉色方口瓶,你把它包好,明儿我过去时一并带上,阿镜妹妹喜欢这个。”

琼花道:“是,奴婢这就去准备。”

秦凤仪想想,再无他事可牵挂,便放下心来,怀里抱着小镜子,开开心心地睡了。

秦凤仪睡得很早,也睡得很熟,这些天所有的劳累、疲倦、打击、拒绝,似乎都随着景川侯的点头而得到了最大的报偿,以至于秦凤仪睡熟的唇角露出一抹笑意,想来梦境正好。

秦家是欢天喜地,可景川侯府诸位主子则是滋味不同。

景川侯是侯府的大家长,大事自有他做主,他先与自己母亲说了让秦凤仪第二日来拜访之事。李老夫人年不过五旬,从老夫人的相貌便可得知,景川侯的眉眼多承自这位老夫人。李老夫人笑道:“可见这位秦公子有些过人之处。”

景川侯道:“差得远呢。”

尽管母子二人相貌酷似,但景川侯一向严肃,李老夫人则是性子柔和,她微微笑道:“阿镇啊,你自小很知上进,不必我如何管束,便能做得很好。你对自己严格,故而,看人也偏于严肃。这位秦公子,我虽没见过,也听过他的一些事。不说别的,咱家这样的身份,你又是个威严的,就你这性子,想来没给过秦公子什么好脸色。一个盐商家的公子,小门小户的没见过世面不说,我听说,人家不过十六岁,头一遭来京城。如今非但有了些名声,咱家还真得考虑一下他这事。这难道不是本事?”

“死缠烂打,没皮没脸,一无学识,二无才干,招蜂引蝶,跳脱猥琐。”景川侯道,“如果这些是本事的话,是挺有本事的。”

李老夫人一乐:“我不信,咱们阿镜的眼光,必有独到之处。”与儿子道,“儿女之事,不同别的事。想来你心里也明白,不然,他死缠烂打,你一张帖子递到京兆尹,立刻就能把他下了大狱。可咱们不能这么做,为什么?这不是一个人的事。倘阿镜要高门大户的亲事,咱们与平家早定亲了,那孩子,她是真的不中意平岚。话说回来,再高贵的门第,阿镜过去倘日子过不好,这联姻也没用处。这个秦公子,听阿钊说十分真心。让他来吧,我早想见一见他。”

因是母子二人的私房话,又关系爱女的终身大事,景川侯也没什么不好说的,道:“原本,我想多看看。可这小子把这事闹得满城皆知,再叫他折腾下去,就越发没个体统了。这个秦凤仪吧,十分奇怪。”

“怪在哪里?”“你乍一见,总觉着跟个二百五似的。”

李老夫人笑道:“你也是做长辈的,如何这般促狭晚辈。”

“娘,待你见过就知道了。初见感觉天真直率、毫无心机、娇纵任性、不虑后果,可今天他见了平岚,所言所行,倒是出乎我的意料,说话应对,竟不落下风。”“那这是个出众的少年啊。”李老夫人这样一说,景川侯露出个惨不忍睹的样来,“娘你明天见过他再说吧,我真是不晓得,阿镜的眼睛是怎么生的,怎会相中这样的人。”李老夫人愈发好奇,笑道:“那我更得见一见了。”

景川侯很矛盾,秦凤仪折腾一个多月了,这答应了秦凤仪来家里,又有些犹豫,是不是该再多看一看。今日说不得是这秦家小子突然吃了什么开窍丸,不然,怎么突然这么会说话应对了?

算了,反正也只是答应让秦凤仪过来请个安,又没答应他别的。对于女儿的终身大事,景川侯是极其慎重的。

景川侯夫人自然也听说了明日秦凤仪要过府请安的事,还特意问了丈夫。景川侯道:“是啊,秦公子来京城也有些日子了,明儿你陪老太太一同见见他。”

景川侯夫人关心的显然另有他事:“侯爷,阿镜的亲事,不会真定给这位秦公子吧?”“只是让他过来请安,哪里就说到亲事了,还远着呢。”景川侯道。总不能秦凤仪突然机灵上身,他就真许以爱女,他还是要多看一看。

景川侯夫人稍稍放心,再三道:“老爷,这事万万不能应啊!我听说,那秦家小子不过是盐商出身。咱们阿镜,侯府嫡长女,若许给这样的盐商小子,也太委屈阿镜了!”不同于秦凤仪先时揣摩景川侯夫人是后娘,然后,后娘就盼着他家阿镜妹妹嫁得越差越好啥的。

好吧,虽然景川侯夫人与李镜也并不亲近,但李镜是侯府嫡长女,如果侯府嫡长女嫁个盐商子弟,那蒙羞的不只是李镜,而是整个景川侯府。景川侯夫人可是有两个亲生女儿的,长姐嫁盐商,要讲究的人家说起来,妹妹们的亲事都会受到影响。故而,景川侯夫人十分反对这门亲事。

哪怕她不大乐见李镜嫁得多好,但也并不能接受李镜嫁到盐商家去,这也太低了。京城随便寻一门亲事,也比盐商好千万倍啊!

景川侯听妻子说了一通,淡淡道:“阿镜的亲事,且不急,她今年及笄。生辰在船上过的,及笄礼还未办,也该准备起来了。”

“这个我早备着呢。原早想与侯爷说,可孩子们刚一回家,你就要打要杀的,哪里有个过及笄礼的气氛。如今阿钊的伤也好了,待我去庙里算个吉日,把阿镜的及笄礼办了。”景川侯夫人道,“再者,如今阿岚的亲事已是定了,倘再有好人家,侯爷还是要给阿镜留意一二。”

“阿镜的亲事暂且不急。”

反正只要不是盐商小子,那便好说。景川侯夫人如是想。

秦凤仪要来府请安的消息,是李钊亲自过去告诉妹妹的。李镜这样镇定自持的人,都喜色难抑,放下手中书卷,问道:“父亲一直不许阿凤哥进门,如何又让他来了?”

侍女捧上茶来,李钊接过吃了半盏,笑道:“先时不敢与你说,怕你着急生气,再与父亲争执。”

李镜白了大哥一眼:“在扬州,你也挺支持我和阿凤哥的。到了京城,立刻就叛变到父亲那里去了。”

“听听这没良心的话。”李钊放下茶盏,“你觉着他好,自然处处看他好,你也为父亲想一想。父亲头一回见他,别个不说,总要试一试他是否诚心诚意,是不是?”

李镜不欲多说这个,催促她哥:“快与我说一说阿凤哥这些天的事。”

李钊忍笑:“你不晓得,先时阿凤是每天过来咱家,父亲吓唬了他一回,他那人,胆子又不大,就不敢来了。可他不能来,心下又惦记着你,他倒是心活,竟托了阿远送信,我那会儿正被父亲关着,东西没到我手,就被父亲的人截了去。你想想,父亲不认真理会则罢,一旦认真理会,咱们府里门禁这般森严,如何能自外送进书信来?这要是别人,估计就没法子了。阿凤不一样,他为你,真是豁出去了,他见天去兵部衙门口守着,一早一晚地给父亲请安,中午还命馆子给父亲送席面过去。原本我觉着,咱们京城的姑娘,起码比扬州城的姑娘有见识啊,唉,结果,也强不到哪儿去。他生得模样好,京城的姑娘哪里见过这样美貌公子,非但给他取了个神仙公子的雅号,还有许多人去瞧他,就像扬州城一样。有一回,人多得竟把六部衙门前头那条街堵了。你不知道,父亲还被礼部梁尚书念叨了一回。他还在外给父亲取外号,叫父亲王母娘娘。”

李镜对秦凤仪最是了解,一听“王母娘娘”四字,就晓得这外号是如何来的,忍俊不禁道:“阿凤哥就是这张嘴,太随性了。”

“他岂止随性,父亲容他这样胡闹,当真是看了你的面子。要是换了不相干的人,早处置八百回了。如今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父亲让他过府请安,总是好兆头,是不是?”

李镜仍是不解:“父亲最不喜跳脱的人,阿凤哥这可是得罪了父亲,父亲如何允他的,你还没说呢?”

李钊道:“这事说来真有点悬,原本父亲叫他到家里来,我怕他再惹恼父亲,本想过去瞧瞧,结果,我还没进书斋,就听到他那吼声,你不晓得,他那嗓门儿,吼得半府的人都听到了。而且,说的都不是什么好话。后来我打听了一下,原来是阿岚那会儿去了,说不得是他误会了。他又是个骄纵性子,我想着,定是与父亲翻了脸。”

“这就更怪了,他一翻脸,父亲便允了?”

“这里头的事,我也猜不出来。父亲身边的人,一向嘴严,明天他来了,你问问他,再与我说一声,好叫我解惑。”

“说了半天,哥哥也不晓得。”李镜嗔一句。

李钊笑:“我过来与你说一声,今儿你别欢喜得睡不着才好。此事我瞧着,父亲总算松了口,就是好事。”

李镜笑道:“我晓得了。”

因天色将晚,眼瞅要到关二门的时辰了,李钊便辞了妹妹出了内宅。

侍女们也都为自家姑娘高兴,阿圆笑道:“姑娘这些日子总算没白担心。”阿方是跟着李镜去扬州的大丫鬟,笑道:“秦公子总算没辜负姑娘的真心。”李镜道:“阿方,把我前几天绣的荷包找出来。”

侍女捧来荷包,李镜打发她们下去,望着荷包上的凤凰花,一时怔怔地失了神。窗外明月高悬,洒下一地皓然清辉,为李镜那似是欢喜又似是心疼的侧脸镀了一层淡淡的银边。

这一夜,秦凤仪睡得非常好。

第二天起床,更是元气满满,唇红齿白,整个人神采飞扬,更胜往昔。秦凤仪吃过早饭,对镜梳妆,整理仪容,照了三遍镜子,问俩丫鬟:“我这身,还成不?”

俩丫鬟都道:“要是大爷这一身还不成,这世上就没有成的了。”

秦凤仪依旧是骑着自己的照夜玉狮子,随着秦凤仪成名,他这马也成了京城名马,都说也只有这样的骏马,才配得上神仙公子。秦凤仪带着管事、小厮、侍卫出了门,一路直奔景川侯府。

景川侯府也等着呢,李老夫人、景川侯夫人都在。

一些久闻神仙公子名声的管事媳妇、丫鬟、婆子也各自寻些由头,或是在秦凤仪的必经之路,或是悄悄去老夫人院里去瞧一眼神仙公子的风采。

秦凤仪论相貌论举止,绝对没有景川侯说的什么“无赖猥琐”,要是个无赖猥琐的能叫半城的姑娘倾心吗?秦凤仪这一身大红金绣牡丹袍,更衬得他唇红齿白,眉目如画,他更有一种常人没有的神采,一双大大的桃花眼,似是含情又似含笑,他纵是漫不经心地望去,便没有姑娘不心生好感的。

李老夫人是个极明理的人,不过,长孙女这亲事,也着实低了些,哪怕是个士绅之家,也比盐商强啊。且李老夫人听李镜提过秦凤仪相貌不俗,也听说过秦凤仪在京城的名声,她老人家这把年岁,该见的大世面都见过了,今见了秦凤仪,却是只觉室内一亮,仿佛整个房间的光线都集中于这一人身上,室内不论主子丫头,齐齐望向这刚进屋的俊美公子。饶是李老夫人,亦是心下先赞叹了一会儿。

既是正式拜见,有丫鬟捧来拜垫,秦凤仪上前给李老夫人磕了头,李老夫人笑道:“好孩子,坐吧。”又指了景川侯夫人给秦凤仪介绍,“这是我们家大太太,阿镜的母亲。”

秦凤仪对着景川侯夫人一揖,笑道:“岳母好。”

景川侯夫人脸一抽:“秦公子客气了,可不敢这样叫。”

“是,大太太。”秦凤仪从善如流地改了称呼,心说:你一后娘,叫你岳母还不乐意,以后都不叫了。秦凤仪没见着景川侯,就道,“祖母,我岳父不在家吗?”

纵秦凤仪生个好模好样,景川侯夫人也不喜欢他,心说:怎么听不懂人话啊。景川侯夫人不厌其烦地提醒:“秦公子,你与我们家阿镜亲事未定,不好这样叫的。”

秦凤仪一脸无辜:“我在岳父面前,都这样叫,岳父也没说不让我叫啊。”

景川侯夫人一噎,李老夫人打个圆场,笑着与秦凤仪道:“今儿个阿钊他爹衙门有事,反正你们常见的,今儿就陪我这老太婆说说话如何?”

秦凤仪笑道:“我自是求之不得。只是,祖母可莫要自称老太婆,这我是知道,倘是不知道的,哪里就能瞧出您是大太太的婆婆来,不晓得的,都得说您是大太太的姐姐呢。”

李老夫人笑,这马屁可真直接。

秦凤仪不管直不直接,与李老夫人道:“我早想来给祖母和大太太请安,来看阿镜妹妹,奈何岳父爱女心切,不经岳父考验,我想来也来不了。祖母,您看我还成吗?”

李老夫人笑:“是个实诚孩子,长得也俊。”

“阿镜妹妹也是看中我这两样。”秦凤仪一笑,那美貌,真若美玉生耀,饶是李老夫人也不由得心下感慨,不怪孙女相中这少年的美貌啊。

李老夫人见了秦凤仪这人,说话间也猜出了秦凤仪的性子,这不是个有心机的少年,挺直率,也挺心诚。当然,相貌更没的说,比自家长孙都俊出一头。不过,李老夫人更关心秦凤仪的前程,道:“阿凤,你年纪轻,江南文风颇重,不知可有进取功名?”

秦凤仪道:“不瞒祖母,我家就我一个,我自幼父母太宠,书念得不怎么成。以前,我没遇着阿镜妹妹,也不知上进。今在京城,我长了见识,也知道阿镜妹妹是您家宝珠。岳父一直不喜我,其实,我很明白岳父的心,岳父是担心阿镜妹妹下嫁我,以后过日子委屈,这是岳父疼惜阿镜妹妹的一片父爱慈心。我少时许多道理不明白,只知憨吃憨玩,如今遇着阿镜妹妹,我方觉着,男人得上进,不为别个,您和岳父这样疼阿镜妹妹的心,我疼她的心,也是一样的。你们不想让她以后受委屈,我也是一样的。以前的日子,都过去了,再说什么话,也晚了。以后我一准儿上进,我们扬州的赵裕赵才子,他以前在京城翰林院做过翰林,他就时常劝我多念书。后来,我认识了阿钊哥和阿悦哥,见到了方阁老那样博学的大儒,我方明晓,男子汉大丈夫当有所作为。不然,不要说岳父瞧我不起,我自己也要瞧不起自己了。”

天呀,景川侯夫人算是开了眼界,这花言巧语的小子!难怪能哄骗了李镜!李老夫人则是满面含笑:“你如今尚且年少,便是现下开始上进,也不晚。”

“我也这样想。”秦凤仪又有些担心,“我就不知,我这一片心,岳父能不能允了?”李老夫人笑道:“我给你出个主意,他要不允,你下回不要去兵部衙门了,你在我家门口待上半月,他一准儿就允了。”

秦凤仪想到景川侯生气的模样,不由得哈哈大笑,学着景川侯板着脸的模样,道:“岳父见我,都是这样。”逗得李老夫人一乐,秦凤仪也是眉眼欢脱,“有时我都奇怪,岳父明明那样年轻,又很俊,偏爱板着个脸。开始我还以为岳父只见我时那样呢,后来我常见他,发现他对谁都这样,我就不怕了。”

“你还怕他呀?”

“那可不,可凶了。”秦凤仪这话,其实大不合当下规矩,不过,他用那种天真直率的口气说出来,人们只觉正常。秦凤仪道:“其实,我头一次见岳父,他可好了。那会儿我不知道他是岳父大人,我看他生得与大舅兄像,还以为是大舅兄的堂兄弟什么的。我们彼此都不认得,岳父以为我是大哥的朋友,我以为岳父是大哥的族兄弟,他叫我‘小公子’,我叫他‘李大哥’。”逗得满屋人都笑了,李老夫人也是笑得不得了,秦凤仪笑:“现在想想,是很好笑,可又觉着,我来京城头一天就有缘与岳父相见,未尝不是我们翁婿间的缘法。”

秦凤仪道:“我其实打心里喜欢岳父这样的人,又威风又霸气,就是不给我好脸色,我也喜欢。阿镜妹妹板着脸的时候,就跟岳父有几分像。”

李老夫人笑道:“别说,还真是。他们兄弟姐妹六人,你岳父最疼的便是阿镜。他呀,是舍不得闺女。”

“以往我不明白岳父的心,祖母您这一说,我就都明白了。”秦凤仪认真道,“将心比心,谁有阿镜妹妹这样的女儿,能舍得呢?这也无妨啊,我可以在京城置办房舍,京城有学问的先生多,我还能在京城拜名师求学。”秦凤仪这脑子,别的事情上不说,这娶媳妇一事上,那是灵光得不得了。

李老夫人微微颔首:“好啊。”

中午,李老夫人就留秦凤仪在自己这里用饭,秦凤仪尝到了久违的焦炸小丸子,他记得这小丸子的味道,这是媳妇身边的丫鬟阿圆亲手做的,由此可以推断,这定是媳妇特意给他添的菜。于是,秦凤仪一激动,把一盘焦炸小丸子都吃光了。

在一旁与李老夫人一并用饭的景川侯夫人目瞪口呆,惊得不得了,心说:这小子当真是盐商子弟吗?怎么一副八百辈子没吃过饱饭的模样啊!不会是个骗子吧!

秦凤仪把一盘焦炸小丸子吃光不说,还道:“祖母,能叫厨下再给我炸一碗不?我想一会儿带回家做晚饭!”

李老夫人笑:“看来,这菜合阿凤的胃口。”

秦凤仪道:“这是阿圆的手艺,我在梦里常吃的,阿圆没随阿镜妹妹去扬州,我想这道菜想好几个月了。”

饶是李老夫人也不由得面露惊容。原本,秦凤仪说的那梦不梦的事,倘是些无知的书生少女,或者会信,但如李老夫人这等年岁、这般阅历,其实是不大信的,但秦凤仪脱口说出这菜是阿圆做的。阿圆的确是没和孙女去扬州的,他应当没尝过阿圆的手艺方是。李老夫人惊容也只是一瞬,转眼间已是面色如常,含笑吩咐下去:“再叫阿圆炸一碗小丸子,一会儿给阿凤带走。”

侍女连忙应了,下去吩咐不提。

秦凤仪在李老夫人这里,吃也吃得高兴,说也说得高兴,觉着李老夫人比他家岳父好一千倍。只是,未能见到阿镜妹妹,有点遗憾。秦凤仪知此事不能强求,他与景川侯撒泼打滚得寸进尺,什么不要脸的招数,秦凤仪都使得出来,但对着女眷,秦凤仪有那种天性中的怜香惜玉,他一般不会让女人为难。故而,李老夫人不让见,他也便不再强求。只是在告辞的时候,秦凤仪说了句:“今儿虽未能见到阿镜妹妹,但能得祖母指点,凤仪万千之幸。祖母,我带来的礼物里,有一个瓶子是给阿镜妹妹的,烦请祖母转交给她吧。还有,先时我给阿镜妹妹写了封信,结果,给岳父截下了,祖母,您与岳父说说吧,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啊,让岳父把我的信还给阿镜妹妹吧。”

李老夫人都没忍住,笑道:“成,我都记下了。”

秦凤仪眉开眼笑道:“谢谢祖母。”他向来是随性惯了的人,本就离得李老夫人近,他抱了抱李老夫人,“真舍不得走,下次再来,不知何时。”

李家素来规矩严,况孙子孙女也大了,真没谁这样抱着李老夫人撒娇了。今给个美少年撒了回娇,李老夫人竟是半点不讨厌,笑眯眯道:“你何时想来,只管过来就是。”

秦凤仪眼中迸出不可置信的惊喜:“那我明儿再来。”李老夫人笑道:“只管过来。”

秦凤仪简直欢天喜地,恨不能一蹦三尺高:“那我明儿一早就过来,陪祖母吃早饭!”

景川侯夫人是这样与景川侯形容盐商秦公子的:“跟八百年没吃过饱饭似的,吃过不算,还要点菜带回去当晚饭。走时说了,明儿一早过来咱家吃早饭!”

景川侯夫人问:“秦公子真是盐商出身?不说江南盐商豪富吗?是不是带来的银子不够使了,要是这样,侯爷给他些用也无妨的。”

“这叫什么话。”景川侯道,“你看他那些穿戴,像是没钱使的?”反正,景川侯夫人看秦凤仪是一万个不顺眼。

景川侯去了母亲那里,李老夫人挺高兴,笑道:“是个不错的孩子,天真率性,如璞玉未经雕琢,难得见人不怯,并无小家子那拘谨之态。要不是知道阿凤的出身,还得以为是哪家大户人家的公子。”

“他在京城的这些日子,想是学了些京城的规矩。”

“就是有一事,”李老夫人说了秦凤仪那“梦境”之事,道,“原我也不信,但他一尝就尝出那道焦炸丸子是阿圆的手艺,难不成,他那梦是真的?”

景川侯道:“要是真的,他如何来了京城似没头苍蝇一般。这定是阿镜的主意,说不得是先时俩人商量好的暗号。”景川侯由于负责过战时情报工作,对于甄别各种虚假骗局的经验丰富。

李老夫人道:“可我看那孩子,不似个会说谎的。”“母亲不必信这些无稽之谈。”景川侯一口否定。

景川侯刚出了母亲屋里,就在外头遇到了闺女,李镜道:“爹,阿凤哥给我的信呢?还给我吧。”

景川侯咬牙:就知道不该叫这死小子到家里来!

秦凤仪在家一面吃着重新热过的焦炸小丸子,一面美滋滋地想,阿镜妹妹现在应该看到我的信了吧。

秦凤仪当真是个脸大的,起码景川侯夫人就没见过这样的人。昨儿那一句“明早过来陪祖母用饭”,倘是别人,不过一句客套,但秦凤仪说到做到,他一大早上的就来了。

最丢脸的是,还没有赶上饭点。

因为,景川侯是朝中重臣,每日五更就要去早朝,所以,景川侯府的早饭,那真不是一般的早。那个时辰,秦凤仪还在梦里呢。他按的是在扬州城李家兄妹用饭的钟点过去的。结果,人家早饭早吃过了。

好在,秦凤仪有个好处,他向来上门从不空手。因昨日携了重礼,今日不好再送重礼,就在街上买了两篮馥郁芬芳的玫瑰鲜花提了去。李老夫人这个年纪,就没有不喜欢这般鲜亮花朵的。秦凤仪笑道:“路上见着卖花的姑娘,这花当真新鲜,还带着晨间的露珠。祖母,用来插瓶,或是就这样在篮中摆着,都好看。”

李老夫人瞧了一会儿,命丫鬟摆上,又道:“昨儿不是说过来吃早饭,怎的没来?”秦凤仪瞪大眼:“你们吃过了吗?”

李老夫人笑:“阿镜说你早饭的时辰比我家要晚些,厨下还给你留着呢。这就让人给你端上来吧。”

秦凤仪一向是个实在的,听得给他留了饭,还是阿镜妹妹特意命人留的,立刻笑道:“好。”又打听,“祖母,您都什么时辰吃早饭,明儿我早些过来,也给岳父和祖母过来请安。”

李老夫人便说了时辰,秦凤仪掐指算算,下定决心:“那我今晚早些睡。”

李老夫人笑道:“晚上早些睡,早上早些起。早上脑子最清楚,念书记得住。”

秦凤仪道:“是这样,以前我念书的时候,先生留的课业,我都是起大早写,写得快极了。”

待丫鬟摆上饭菜,秦凤仪见是炒鲜豌豆、青笋、酱肉、白切羊肉四样小菜,并小花卷、羊眼包子、摊瓠榻、奶饽饽四样面食,粥则是一样胭脂米粥,一样八宝豆粥。大户人家的饭食,多是少而精致,但这许多样,也摆了小小一方桌。秦凤仪本就空着肚子来的,他又正是长身子的时候,格外有食欲。这一桌子早饭,竟叫他吃了个七七八八。

李老夫人看他吃相好,心里很是高兴,男孩子嘛,可不就要这样吃饭才叫人喜欢。李老夫人还问:“吃饱没?”

秦凤仪摸摸肚皮:“都吃鼓了。”

有侍女端来茶,秦凤仪先时常与李镜一道吃饭,自是晓得李家的规矩,他漱了漱口,侍女撤下残桌,便与李老夫人说话去了。他天生是个爱说的人,一些他来京城见到的稀奇事,认识的朋友,还有在扬州时的事,江南的好风景什么的,那是天南海北一通说。有秦凤仪在,李老夫人可是不寂寞了,秦凤仪简直是全天候地陪着李老夫人解闷,中午吃过饭他也不走。午后李老夫人小睡,他也小睡。虽然李老夫人不让他见阿镜妹妹,但能与阿镜妹妹在同一座府邸,他也觉着高兴。下午祖孙俩接着一起玩儿,不论什么游戏,秦凤仪都是个中好手,尤其摸纸牌,他那手气,不是一般好,但赢个三五回,必然要输上一回,把个李老夫人都引得欲罢不能。

秦凤仪一直待到傍晚景川侯落衙回家,在李家吃了晚饭,他才告辞。

不过,这也有一样好处,昨日过来,就只见了李老夫人和李大太太,没能见着李家其他孩子,这一回,秦凤仪死赖着不走,终于,他把李家三位公子都见全了。李钊自不必提,这是他大舅兄。景川侯膝下三子三女,三个儿子里,李钊是原配生的嫡长子,老二李钦、老三李锋都是继室平氏夫人,就是现在的李大太太所出。秦凤仪显然是早做了准备,李钦、李锋年纪都比他小,他一口一个“二弟、三弟”,叫得甭提多亲热了,然后,每人都给了见面礼,一套精致的羊脂玉佩饰。

相较于李钊,老二李钦待秦凤仪就不怎么热络了,不过,这也很好理解,人家与秦凤仪又不熟。倒是老三李锋,性情温和,与李钊有些像,瞧着是个好性子的。

不过,兄弟三人有一样反应是相同的,他们听到秦凤仪一脸亲热地喊他们爹“岳父大人”的时候,眼神里都是清一色的:无语!

李钦看了大哥李钊一眼,心说:神仙公子这也忒上赶着了吧。好吧,一个盐商家的公子,倘有机会攀到景川侯府的亲事,这样上赶着殷勤,倒也不稀奇。只是,大姐还没嫁你吧?你这喊得也忒早了些!

秦凤仪陪着李家人用晚饭,因他是客,李钦拉了秦凤仪道:“秦公子坐父亲这里吧。”然后,他坐在了秦凤仪下首,李钊的位置在老夫人的左下首,李锋则坐在大哥李钊之下。秦凤仪根本没看出李钦的小心机来,李钦原是瞧出每每秦凤仪喊他爹“岳父大人”时,他爹脸上便隐有不悦,故而,李钦把秦凤仪搁他爹身旁,委实没安什么好心,或者就是想看秦凤仪吃瘪啥的。结果,秦凤仪自己却是很乐意坐在岳父大人身边。他这一个多月,就与景川侯死缠烂打了,要搁别人早怕了景川侯,其实,秦凤仪自己也有些怕这个黑脸岳父。不过,秦凤仪为人少根筋。而且,他与阿镜妹妹的亲事,终要岳父点头才成。故而,秦凤仪一有机会便要在岳父身边刷好感的。所以,李钦如此安排,可谓正中秦凤仪的心思。

秦凤仪举止亦是很自然,他在扬州时见的世面有限,但到了京城,委实是开了眼界。郦国公府他都去过好几次,景川侯府便是规矩严些,秦凤仪也没什么拘谨或是不自在的地方。待李老夫人开箸,秦凤仪先夹了个焦炸小丸子给岳父放到盘中,极有眼力的。秦凤仪还道:“今天我是头一回与岳父、大舅兄、二弟三弟一并吃酒,我先敬大家一杯。”先干为敬。

李钊觉着,短短一月未见,秦凤仪场面上的事越发圆润了,笑道:“好,那我们都吃一杯。”

见大哥吃了酒,李锋也跟着吃了,倒是李钦,素来眉眼活络,见父亲未动,他也就举着酒,没吃。景川侯面色如常地用晚饭,李钊给秦妹夫圆场,道:“阿凤,父亲晚上鲜有饮酒。”

“无妨无妨。”秦凤仪端起岳父手边酒盏,一口饮尽,“我替岳父吃了。”然后,他看向李钦,笑道,“二弟也不喜饮酒?”不喜饮酒,你举着作甚!小鼻子小眼的,跟你那娘长得真像!

李钦将酒递给秦凤仪,笑:“是,秦公子也替我吃了吧?”侯府公子,就有这般傲气,他就是不想吃,怎么着!

秦凤仪还真不能怎么着,当着人家亲爹,也不能胖揍李钦。他笑笑,便替李钦也吃了,三杯酒下肚,饶是黄酒,秦凤仪也是面上发烫,那细白的面颊上,便如白玉染了一层胭脂。李老夫人道:“赶紧吃些菜压一压。”

秦凤仪夹了个焦炸小丸子,笑道:“这酒,一闻味就知是上好的绍兴黄,我在家从未饮过这样的好酒,今真是便宜我了。”

李老夫人笑道:“这是你岳父珍藏的好酒,他酒吃得少,今儿你来了,我特意命人烫的。”

“好酒,真是好酒。我以前吃过最好的酒,是二十年的绍兴黄,我都觉着那酒难得得很。这酒的年头,似更在当初我吃的那酒之上。”

然后,大家便说起酒水来。

秦凤仪这种视难堪为无物的本领也没谁了。

待用过晚饭,秦凤仪起身告辞,他自怀里摸出封厚墩墩的信交给景川侯,道:“这是我昨儿晚上写给阿镜妹妹的信,岳父大人代我转交吧。”然后把信直接塞景川侯手里了。

景川侯心说:你能不能别这么大脸总给我闺女写信啊,我可还没同意呢!

秦凤仪做事,自有一套,就譬如这信,李老夫人明显更好说话,但他还是把信交到景川侯的手里。无他,景川侯是李镜的父亲,由景川侯转交,这信,便是正大光明。

秦凤仪辞了侯府诸人,李钊送他出去,悄悄塞给他个荷包,低声道:“阿镜给你的。”又道,“明儿我去找你,咱们说说话。”

秦凤仪心下一喜,连忙将荷包不着痕迹地揣袖子里,笑道:“大哥,明儿一早我就过来。”

秦凤仪辞了大舅兄,骑马走了。

待离了景川侯府这条街,秦凤仪方自袖中取出荷包,见那荷包绣得颇不怎么样,一看就是他媳妇的手笔啊。秦凤仪傻笑一阵,将荷包揣怀里,这才晃晃悠悠,哼着小曲回家去了。

待回了家,秦凤仪将荷包打开,里面一张白绢上满满是极俊秀的蝇头小楷,正是媳妇写给他的信,秦凤仪美的,将那绢信盖在脸上,狠狠地笑了几声,媳妇果然也想他想得不得了啊!

秦凤仪,奇人也。

如果有人要李锋介绍他家未来大姐夫的话,李锋开头肯定是这么一句话。真的,李锋认为,他家大姐夫当真是个奇人。

因为一大早上,估计他家门房也是刚刚开门,还黑灯瞎火的,他家大姐夫就提着灯笼过来他家给祖母、父亲请安,跟大小舅子们问好了。

如果世间有个“天下第一殷勤女婿”大评选,李锋认为,他家大姐夫肯定能拔得头筹。

因来得早,前两天没见着的两个小姨子,这回也见着了。因为,大家都要来老夫人院里请安。李家的二姑娘三姑娘也见到了这位闻名已久的神仙公子秦凤仪秦公子,至于秦公子的美貌,尤其灯下观看,还隔着那样一种难以描述的朦胧之美,两个小姑娘,原觉着自家大哥与平家表兄已是难得的出众人物,今见秦凤仪之美貌,竟较之二人更胜两分,不由得心下都升起这样一种情绪:倘大姐是相中了这位神仙公子,倒也情有可原。

不过,秦凤仪的目光并不在两个小姨子身上,秦凤仪的目光,自始至终只在一人身上。李镜再大方的人,面对秦凤仪那痴痴的眼神,不由得也有些羞涩。自古以来,情之一字,最是动人。何况秦凤仪这样有一无二的相貌,他打心底里露出那样一种如水深情来,便是天上明月,在秦凤仪的美貌面前,似乎都暗淡了几分。

要说秦凤仪,他简直攒了一肚子的话要同媳妇说,只是,此时见了媳妇,一时却又痴了、呆了,反忘了那些话。

直待景川侯道:“好了,给老太太请过安,你们就先回吧。”这话自然是对几个女儿说的。

秦凤仪眼见媳妇要走,猛地回神,他立刻大步上前,哗地自怀里掏出一物来!他这突然的举动,简直是惊吓了一屋子女人,以为秦凤仪突然见着李镜,行为失常了呢。定睛看时,却是见秦凤仪自怀里掏出五封厚信来,秦凤仪一股脑塞李镜手里,大声道:“阿镜,这是我昨晚写的。一个信皮放不开,我放了五个,你拿去慢慢看,我要说的话,都在信里了。”

李镜点点头,她的手被秦凤仪紧紧握住,李镜多想握得再久些,但她是个聪明人,眼瞅父亲脸色越发阴沉。李镜轻轻抽了一下,硬没把手抽出来,给秦凤仪使个眼色,秦凤仪回头见岳父脸都黑了,方不舍地把手松开了。

李镜便与两个妹妹出去了,秦凤仪忽然想到什么,唤了声“阿镜”,两步赶上,从袖中取出两个红木匣子,眼睛依旧望着李镜,手里东西却是递到李二姑娘、李三姑娘跟前。秦凤仪看着李镜,说话对象却是两个小姨子,道:“二妹妹、三妹妹,这是姐夫给你们的见面礼。”

李二姑娘和李三姑娘看看长辈,长辈们脸色不是很好,一时不知该不该收。秦凤仪干脆一并塞给媳妇,并趁机再摸了回媳妇的手,道:“阿镜,你给两位妹妹吧。”

李镜一笑,说了声好,便带着妹妹们走了。

秦凤仪依依不舍,直望得李镜的身影绕过影壁,再看不见,他又怔怔地站了一会儿,此方回头,过去老夫人身边坐了,感慨道:“祖母,以前我听人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都觉着这话有些夸大。今见了阿镜妹妹,我方明白,这话竟不及我感触的千分之一,我觉着,我与阿镜妹妹,是一日不见,如隔十秋。”

秦凤仪心下算了算,继续感慨:“如今,我不过面儿上看着还算年少,其实,心里年纪已是好几百岁了。”

李老夫人笑道:“阿凤果然是痴情之人。”“哪里,我算什么痴情,我也只对阿镜妹妹才有这种感觉。”秦凤仪决定了,明天一大早上,他还要过来。

因今日见着阿镜妹妹,早上吃饭时,秦凤仪格外有胃口,吃得比谁都多。景川侯则是给他气得没了胃口,秦凤仪还劝景川侯:“岳父,你每天要忙的事情多,可得多吃点。”还给景川侯布菜,殷勤地劝景川侯多吃。

劝过岳父,又劝大小舅子:“大舅兄要明年春闱,二弟三弟都在念书,更得吃饱吃好,如此事半功倍,念书才能记得住啊。”

反正,秦凤仪那一通殷勤,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主家,人景川侯一家子是客呢。景川侯给他烦得不堪其扰,冷声道:“食不言!”

人家不说话,是因为,人家有食不言的规矩啊!

“哦哦。”秦凤仪连忙点头,吐吐舌头不再说话了。边上服侍的丫鬟都觉有趣,唇角悄悄翘了起来。

待景川侯吃好,除了李老夫人,大家一并起身。景川侯先与李老太太道:“母亲,儿子这便去上朝了。”

李老夫人颔首:“去吧。”

景川侯夫人与李钊三人相送景川侯出去,景川侯与几个儿子道:“都念书去吧。”并不让儿子们相送。秦凤仪却是颠颠儿地跟上,景川侯不喜他晨间失礼,道:“也不必你送,你陪老太太去吧。”

秦凤仪笑嘻嘻的:“我有一天工夫跟祖母说话呢,再说,明儿我还来。岳父就叫我送一送吧,我又不用念书。”

“不用念书,觉着很光彩啊?”景川侯淡淡道。

“光彩啥啊,我最羡慕大哥那样会念书的人了。”秦凤仪接过丫鬟手里的灯笼,道,“太太,你先回吧,这会儿风凉,你们女人家还是要留心身子的,我送岳父就成。”他还喧宾夺主地想把人家景川侯夫人打发走。

景川侯夫人根本不睬秦凤仪这话,而是道:“听着秦公子说话,也是个懂礼的。有些话,在老太太屋里不好说,这会儿当着侯爷,我便要说一说了。”

“您只管说。”

“秦公子啊,你与我们阿镜,毕竟亲事未定。阿镜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子,你不好在她面前失礼的。再者,一日名分未定,你这称呼上还是得留意些才好。”什么“岳父啊、大舅兄啊、二弟三弟啊、二妹三妹啊”,这是该你叫的吗?一个盐商小子,可真会攀附!

“我知道啊,不就是您不许我叫您岳母吗?我也没叫过啊。”

景川侯夫人知道这盐商小子惯听不懂人话的,便直接道:“我家侯爷,现下还不是你岳父呢。”

秦凤仪不高兴道:“岳父还没说我呢,你就说我。人家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你怎么跟人家不一样啊。”果然不是亲生的,就是不行!

“人家的女婿跟你还不一样呢,有你这样无礼的?”景川侯夫人道。“那是自然,他们哪个能有我俊?”秦凤仪一句话险噎景川侯夫人个跟头,景川侯夫人刚要说什么,秦凤仪道,“这是我们男人之间的事,您就别管了。到二门了,您回去吧,有我服侍岳父就成啦。”

景川侯夫人向来只送到二门,她住了脚,很是不满地哼了一声。秦凤仪翻个大白眼,心说:这不是亲娘就是不成!

秦凤仪一直把岳父服侍着上了马,送出侯府大门,还挥一挥手:“岳父走好!”

在任何年代,都是很讲究街区的。

一般官员有官员住的街区,像景川侯府,还不是寻常官员所在的街区,景川侯府在京城豪门的高档住宅区。景川侯府的邻居,也是一座侯府,襄永侯府。上朝的时间是固定的,襄永侯也是刚出门,正巧经过景川侯府门前,听到秦凤仪这响亮的一句。襄永侯不禁掀开车窗帘子望一眼,笑道:“秦公子这么早就过来了。”

说来,秦凤仪现在也是城中名人啊!

秦凤仪不过十六,声音又脆又响,笑道:“给老侯爷和世子请安了,我过来送岳父上朝。您俩正好做个伴,省得路上寂寞。”

襄永侯一笑,他上了年纪,是坐车的,隔着车窗打趣:“秦公子这样孝顺的女婿,满京城都是少的,景川侯有福了。”

“我岳父也这样说。”秦凤仪笑嘻嘻道,“老侯爷下回再有夸我的话,私下告诉我就成。不然,要让您家女婿听了,不得吃我醋啊。”

襄永侯大笑,景川侯也是无奈了,过去与襄永侯、襄永侯世子打过招呼,既是遇到,自然一道去上朝。

秦凤仪照旧在景川侯府泡了一天,吃过晚饭方回。

秦凤仪脸皮厚的,京城城墙都不如他。他这见天来,李镜自然高兴,李钊也没什么不高兴,秦凤仪心诚,真心,李钊方认为,秦凤仪没有辜负他妹妹的一番情意。李老夫人也挺喜欢秦凤仪,这么个漂亮孩子,每天过来陪她老人家说话玩耍,多好啊。便是如李锋、李二姑娘、李三姑娘,虽然觉着这位未来大姐夫与他们以往对人类的认知有些不同,但这既是大姐夫,自然不是外人。至于景川侯,秦凤仪过来李家,是景川侯点了头的,景川侯还没有再发布让秦凤仪滚出李家的命令,故而,秦凤仪过来,虽则景川侯时常皱眉,倒也没说什么。

真正受不了的是景川侯夫人和李钦,李钦不愧是他娘的亲儿子,连反对的理由也是母子连心,道:“难不成,以后真让我管这盐商小子叫姐夫?”

景川侯夫人也是受不住秦凤仪这成天长在这,道:“不成,我得再跟你爹提一提。”

景川侯夫人提起这秦凤仪总是一大早的来,吃过三餐才会走的事,道:“这叫什么事儿啊。要不,还是跟秦公子说说,别叫他总来了。他这成天来,几个女孩子都不好去老太太那里说话了。”

景川侯不愧是将家族爵位由寻常民爵升至世袭爵位的牛人,他的想法与认知,完全与景川侯夫人不同,道:“是啊,成天一大早的来,怪麻烦的,让他搬来府里住吧。”

景川侯夫人音调都变了:“侯爷难道同意这桩亲事?”

景川侯道:“我只说让他搬过来住,何时说同意亲事了。”

这件事景川侯是第二天早上与秦凤仪提的,秦凤仪喜不自胜,当下便把事情砸瓷实了:“那我今儿就搬!”

李老夫人笑:“这也好,省得阿凤总是每天跑来跑去的,太奔波。”“祖母,我不觉着奔波,只要每天能过来,我一整天都觉着高兴!做梦都能笑醒!

不过,能住过来自然更好了!这样,就离祖母和岳父更近了!”秦凤仪欢喜地笑出声来,他本就坐在景川侯身边,此时,更是凑近景川侯,满含深情与真诚地道,“岳父,你真好,我特别喜欢你。”

景川侯唇角抽了抽,正好侍女捧上早饭,秦凤仪正想再说些什么以表达他对岳父的喜爱与感激,景川侯却是生怕这小子再说出什么肉麻的话影响食欲,正色道:“吃饭,食不言。”

秦凤仪一肚子话就这么被憋了回去,憋得他早饭后送走上朝的岳父,又吩咐大管事回去搬到景川侯府的事后,那满肚子话,就都与李老夫人说了。然后,秦凤仪还即兴作了首长诗,他的诗是这样的:

第一次与你相见,隔着梦境与时间。

第二次与你相见,是在琼花树盛开的茶楼里面。第三次与你相见,也只是匆匆的那一眼。

第四次与你相见,我终于鼓起勇气上前。

总之,这首诗很长,秦凤仪直到吃午饭时,才只作到“第四十次与你相见”,据他说,就是每天写,也还得十几天才能写完。

秦凤仪这深情,不要说李老夫人,便是李家的丫鬟、婆子,都给感动得不得了。

秦凤仪火速搬到了景川侯府,说他急吧,他行事还透出些个讲究来。搬家搬得急,待收拾好了,秦凤仪就带着两个侍女,过来给李老夫人磕了头,毕竟,以后俩丫鬟或是到内宅来,不好不叫她们认一认人,过来行个礼。李老夫人见两个侍女皆十分貌美,笑道:“真是两个水灵丫头。”

秦凤仪笑道:“琼花姐姐是我院里的大丫鬟,自小就服侍我的。桃花姐姐是我娘身边的大丫鬟,这次来京城,我娘不放心,就把桃花姐姐也派给了我。她们俩可细心了,我这一路,多亏她们照顾。”

“是两个忠心的丫头。”命一人赏了一吊钱,让她们继续好生服侍秦凤仪。

秦凤仪道:“我新搬过来,倘以后往内宅送个东西什么的,就是她们俩出入了。她们也没见过什么世面,还得祖母屋里的哪个姐姐带她们到各处磕个头行个礼才好。”

李老夫人命自己的大丫鬟绮秀带着琼花、桃花去了,看向秦凤仪的眼神透出些满意来,这孩子,虽然是个直性子,其实该懂的规矩都懂。

如此,秦凤仪正式搬到景川侯府住下,他白天去李老夫人那里说话,顺便一早一晚见一见媳妇,晚上他就跟大舅兄交流一下阿镜妹妹的情形。秦凤仪出门寻点什么好东西,都是托大舅兄给媳妇带去。再有,就是半宿半宿地给阿镜妹妹写诗写信,第二天再交给阿镜妹妹。至于阿镜妹妹的回信,当然是托大舅兄给他。

近来,秦凤仪有些不满,问大舅兄:“媳妇,不,阿镜妹妹是不是不喜欢我啊?是不是变心了?”

“这是哪里的话。”

秦凤仪拿出证据:“你看,我给阿镜妹妹写信,从来是说不完的话,一写写老厚。可你看阿镜妹妹给我的回信,就这样薄薄的两页纸。”

李钊道:“我正要说呢,你写什么啊,每天都写那老长。你院里一天用的纸,顶我半个月。”

“当然是写我对阿镜妹妹的牵挂与思念了。”

李钊要来一阅,秦凤仪一向坦荡,递给李钊两封信:“这是中午时写的,还没写完,晚上我还要接着写。”

李钊打开一瞧,发现先时说秦凤仪无甚才干,其实是不对的,这家伙在写这些恶心兮兮的话上很有天分。李钊只看了一封,就坚决不肯再看第二封了。李钊还指点他:“你这都写的什么呀,原本俩字能解决的事,你能写上三篇,难怪用纸这么费。”

“大哥,咱家堂堂侯府,还怕我用几页纸写信啊?”

“不是说这个。”李钊道,“我是说,你完全可简略些嘛。你看你这信,光写你如何想阿镜,就写了三篇。你完全就可以写一句,思君甚,不就行了。”

“就这一句,哪里能完全表述出我对阿镜的思念心情!”不过,秦凤仪一向活络,他的问题总算有了答案,他感慨道,“原来阿镜就是像你啊,一点不会写信。难怪写得那么短,我还以为她不喜欢我了呢。”

李钊好笑:“那还能每天给你回信,别成天瞎担心了。”

想通媳妇没变心后,秦凤仪唇角一绽,又很认真地与李钊道:“大哥,你还是光棍,你不明白的。”

李钊心说:就不该开导这小子!

秦凤仪搬到景川侯府后,也没有忘记自己交到的新朋友,尤其曾经替自己传书信被截的郦远。因出了那事,郦远都不好意思到侯府来了,秦凤仪便请郦远过来吃饭。用过午饭后,俩人陪着李老夫人说话。景川侯夫人不喜秦凤仪,但对郦远那叫一个热络亲切,一口一个“阿远这个,阿远那个”的,秦凤仪在一旁,时不时就要翻个大白眼。

秦凤仪眼珠一转,就想了个主意,笑道:“祖母,咱们正好四个人,不如摸纸牌吧。”秦凤仪各项纸牌游戏都十分精通。

李老夫人笑道:“行啊。”这是贵妇人时常的消遣。

然后,支开牌桌,秦凤仪打发琼花回去拿银子,然后,整整一个下午,景川侯夫人一回都没赢。最后一算,秦凤仪、李老夫人、郦远三家都赢得差不多,那么,出血的是谁,可想而知。便是玩儿得不大,景川侯夫人一下午也输了二百两。当然,这点小数目,并不在景川侯夫人眼里,只是,这一下午光输了,尤其是输给了那可恶的盐商小子好几次,更可恶的是,每次她输了那可恶的盐商小子便会笑嘻嘻地说一句“看,大太太您总是让着我”,要不就是“哎哟,大太太您又让着我啦”,再或者“唉,又赢了”,总之,种种行为,十分可恶,尤其那盐商小子赢了钱,还借花献佛道:“今儿个赢了这些个彩头,阿远哥也难得过来,午饭是祖母请的,晚饭我来请。同兴楼的烹虾段最好,就叫他们那里的一等君子席,这席好吃,还不油腻,最适合晚上吃了,让他们带着材料来现做,最是新鲜。如何?”

这个时候,谁会扫兴。郦远还道:“我父亲那里藏有好酒,我前儿偷了一坛搁我床底下了,晚上就喝这个酒。”命小厮回家取好酒。

秦凤仪出钱叫席面,这事就托给了李老夫人屋里的大丫鬟锦秀。锦秀笑道:“便是同兴楼的一等君子席,也用不了这么些银子,有二十两足够的。”

秦凤仪潇洒地一摇手里的乌骨泥金扇,笑道:“今儿服侍茶水的姐姐妹妹们也辛苦了,剩下的你们只管分了玩去。”

大家都笑道:“原就是我们分内事,却得秦公子的赏,该是我们谢公子才是。”郦远也一并把赢的钱散了,他国公府出身,更不差这些银子。

晚上待景川侯回府,李钊也自舅家回来,郦远亲自给景川侯见了礼,景川侯并没有说什么,更未提前事。郦远总算放下心来,郦远来者是客,晚上自然没有食不言的规矩了,大家说说笑笑,十分欢乐。

用过晚饭,郦远便告辞了。

李钦已是知晓今天秦凤仪赢了银子叫的同兴楼的席面,而这银子还是赢他娘的。李钦原就不喜秦凤仪,面儿上却是不露声色,笑道:“可惜今天我不在家,摸纸牌我不成,秦公子会下棋不?”

“秦公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秦凤仪一看就知这小子没憋好话,不过,继续道,“但是,秦公子不与你下,秦公子只与内弟下。或者,阿凤哥也可以跟你下?”

李钦最瞧不上秦凤仪这盐商子弟,他道:“待你胜了,我再叫你哥不迟。”秦凤仪问:“是象棋还是围棋?”

李钦自认虽不是高手,也比秦凤仪这绣花枕头强些的,道:“我偏好围棋,要是秦公子喜欢象棋,也是一样的。”

“光玩棋哪里有兴致,不若关扑。”关扑,就是赌一把的意思。此风,江南尤盛。李钦道:“我虽不如秦公子有钱,也有些私房。”

“那好吧。”

秦凤仪命琼花取二十两银子来,道:“你看,有岳父在一边,我又是做姐夫的,咱们别玩儿太大,就玩儿二十两的吧。”

李钦也命人取了二十两过来。

秦凤仪还动员李老夫人,道:“祖母,你要不要押我,你押我,咱们赢便是双份儿。要是二弟赢了,他也能赢把大的。”

李老夫人兴致颇高,笑:“成,那我就押阿凤你,押十两吧。”“祖母你今儿刚赢了好几十两,才押我十两,多押点。”“不成不成,就十两。”“大哥,你要不要押我?”又开始动员李钊。

李钊笑:“不敢与祖母比肩,那我押八两。”

待秦凤仪动员岳父、岳母时,这俩人也是一人十两,不过,押的却是李钦。秦凤仪道:“你们就等着输钱吧!”看一旁乖乖的李锋,“三弟,你不押?”

李锋:“嗯,我一会儿再押。”“先说好,要是你中途下注,赔率可要减一半的。”

“那我也一会儿再押。”李锋是个坚持的孩子。

秦凤仪对锦秀道:“锦秀姐姐,劳你跑一趟,去问问阿镜和二妹三妹,她们押不押?”锦秀见主子们没反对,一笑去了。结果,把三位姑娘都招来了。李镜自然押秦凤仪的,秦凤仪与她道:“押注大的,今儿该咱们发财。”

李镜瞧了一眼桌面上,道:“我跟祖母一样就是了。”

秦凤仪不满地嘟下嘴,觉着媳妇押得太少了。然后,看向俩青葱稚嫩的小姨子:“二妹三妹,你们可得把眼睛擦亮些。”

李三姑娘道:“秦哥哥,我二哥的围棋下得可好了。家里也就父亲比他下得好。”“那你们知不知道秦哥哥在扬州城的名号,人称‘围棋小霸王’就是我!”

李二姑娘、李三姑娘都给他逗笑了。李三姑娘笑:“好吧,那我押秦哥哥吧。”不过,她没有多押,就押了五两银子。

李二姑娘的性子与李锋有些像,很是谨慎,都是打算中途下注的那种。

侍女们取来棋枰,李钦已是在榻桌的一旁正襟危坐,倒不是他有意这样坐,只是自小被教育要坐有坐相,站有站相。与李钦不同的就是秦凤仪,他倒也没有如何懒散,只是,手边放了个四方的锦靠,他一手拄着这锦靠,自然流露出几分风流意味。

俩人先猜子,李钦执黑。

秦凤仪下棋,与他牛皮糖一样的为人十分不同。

他坐姿随意,唇角逸出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完美地表达了对对手的蔑视,执棋时,那一只洁白如羊脂美玉的修长左手,每每自棋罐中拈出一枚玉石棋子后,必然啪的一声落在棋枰上,姿势之完美,落子之凌厉,不知道的,还得以为他是棋圣降世呢。

总之,棋下得如何另说,但秦凤仪之种种表现行为,简直是恶心死人。

事实上,秦凤仪的棋风十分凌厉,他布局灵活,棋感也不错。但他这样凌厉的棋风偏偏遇到李钦这种细致型的选手,李三姑娘说她二哥棋下得好,并非妄言。秦凤仪讲究的是快,李钦甭看是想为母亲争回一口气,却也很耐得住性子,他行棋坚实,计算缜密,生生拖住了秦凤仪的节奏,秦凤仪更是一度陷入苦战。但秦凤仪自称扬州围棋小霸王,这虽有些吹牛,也是有一定实力的,尤其中盘劫争,表现出非同寻常的优秀判断力,纵李钦拼尽最后一滴血,仍是小输秦凤仪一目。

要知道李钦执黑,论理,该贴秦凤仪六目半的,如果算上那六目半,便是输了七目半。李钦倒也没有输了不认,将银子往秦凤仪面前一推,道:“算上贴目,我输七目半。”

话说,李钦与人下棋,也不是没输过。只是,没哪个赢了的如秦凤仪这般讨厌,秦凤仪哈哈哈大笑三声,一副嘚瑟的模样,吊着两只眼睛问李钦:“服了吧?”他天生好模样,做出这二流子的样子,却也不觉讨厌。

李钦乃侯府贵公子,自有其傲气:“不过一局而已。”“管你服不服,先叫哥!”

李钦小声喊了一声,秦凤仪掏掏耳朵:“没听到。”李钦气道:“那是你聋。”

“哈哈哈,我聋我聋,来来来,祖母、阿镜、大哥、三妹妹,我们分银子!”今天赢的全是他讨厌的家伙(他岳父、后岳母、讨厌的二小舅子)的银子,秦凤仪甭提多爽了。然后,分银子时,竟见押自己这边的还有两份,一份是三小舅子李锋的五两,另一份是二小姨子的五两。秦凤仪目瞪口呆:“你们什么时候押的我啊?”

李锋笑:“阿凤哥你跟二哥苦战的时候。”

“什么苦战,我明明很轻松就赢了阿钦!”秦凤仪道,“你俩中途押的,赔率减半啊。”俩人都没意见。

押秦凤仪的自然都有所获,秦凤仪把自己赢来的那份交媳妇收着,道:“阿镜,你收着咱们的银子。”

秦凤仪完全表现出了什么叫小人得志,他与李钦道:“二弟,什么时候想再玩儿,你就跟我说一声。”想到今天还赢了魔王岳父的银子,秦凤仪又是一阵笑。小人一得志,就容易忘乎所以,秦凤仪昏头之下,竟然去拍了拍景川侯的肩,之后,一只手搭景川侯肩上,嘚瑟兮兮地抖着一条腿,拉长了调子道:“岳父,你到时还要押二弟啊。”

景川侯问:“赢了我的钱,这么高兴?”

秦凤仪大笑,猛然见景川侯正用一种若有所思的眼神看着自己搭在他肩上的手。秦凤仪平生所有的机灵都在这一刻爆发,他举起另一只手,啪地落在景川侯的另一个肩头,然后,一脸正色:“我给岳父揉揉肩!”

李钊实在忍不住,扑哧就笑了出来。

结果哄堂大笑。

游戏是非常能促进人与人之间感情的。

像自从与李钦赌了一场棋后,秦凤仪与三小舅子李锋,还有两个小姨子的关系,也明显近了一层,连这府里各处主子那里的大大小小的丫鬟都觉着秦公子这人非但生个神仙模样,性子也十分有趣。

而且,秦凤仪也找到了与岳父景川侯拉近感情的方法。

景川侯十分喜欢围棋,以往觉着秦凤仪这小子一无是处,突然发现,咦,这小子棋竟下得不错。偶尔闲了,便唤了秦凤仪过来下棋。

秦凤仪下棋有个好处,他鲜少让棋,除非是有目的,与李老夫人玩儿牌时让着老夫人些,毕竟老太太上了年纪,哄老太太高兴罢了。但秦凤仪不喜欢的人,譬如后丈母娘景川侯夫人,秦凤仪就不让,他对于游戏玩耍一类的事十分精通,牌玩儿得也好,令景川侯夫人输了二百两银子的事,秦凤仪心下暗爽好几日。

与岳父下棋,秦凤仪当然知道应该讨好岳父,倒不是他不想让,只是,他岳父棋力比李钦强得多,他不让还赢不了呢,谁还会去让棋啊!

并且,秦凤仪心下十分怀疑,岳父是不是记着他赢李钦的事,故而,总把他杀得片甲不留。秦凤仪要是个圆滑的人,输就输呗,输给自己岳父,就当讨长辈高兴了。秦凤仪偏生不是这样,他是个愣头青,也没那些世家公子的风度,输成这样,秦凤仪自己就先气个半死!

尤其,不同于秦凤仪赢了李钦时的小人得志,秦凤仪认为自己只是哈哈大笑了三五回而已,根本不过分嘛。但看他岳父那是什么嘴脸,每次赢了他,就是一副叫人看不懂的神色,然后“呵呵,不好意思,又赢了”,之后是“竟然又赢了”。

再然后,连话都不说了,就是一副看不起人的样子。

秦凤仪气得跟头斗牛似的,与李钊道:“早晚有一天,我非赢得他哭爹喊娘!”李钊心说:这是人说的话吗?

这是人李钊的亲爹,李钊道:“我看,你快哭爹喊娘了。”

秦凤仪哼道:“别得意,我正研究呢。等我研究出法子,就能赢他!”

李钊道:“你就甭想了,我爹的棋艺,他看过的棋谱,都比你自小到大读的书多。”

“什么棋谱?”秦凤仪连忙打听。

“哦,我爹喜欢珍藏各种棋谱,他有许多珍藏,我与你说,就在京城,他的棋力,也是数一数二的。”

秦凤仪心思活络,立马问:“大哥,那这棋谱,我能看不?”“那都是父亲的宝贝。”

“看看还不成啊,我又不是要拿走。”秦凤仪道,“我这围棋,都是跟街上关扑棋局学来的,说正经的,我就是书看得少,我要是书看得多,能叫岳父赢了?”

“你去问问父亲,应该能行,你又不是外人。”

秦凤仪果然去问了,景川侯倒没说不成,不过是要收费的,而且,那费用贵得,秦凤仪看一个时辰就要收一百两银子,而且,不能借出书斋。秦凤仪直道:“岳父,你亏得没行商,你要是做生意,我们连吃饭的地界都没有了。”

“痛快点,就说看不看吧。”“看!”秦凤仪撂下狠话,“我非赢你不可!”

反正秦凤仪有的是银子,这银子,他就花了!每天看一个时辰!岳父棋谱就收藏了整整一书架,秦凤仪还费了不少工夫才找出几本不错的棋谱来研究。秦凤仪这种直性子的人,有点小白痴属性,但有一样好处,愣子干啥都专心。为了赢岳父,他给阿镜妹妹写信的时间都减少了,不过,现在他们也不用写信了,因为,李家已不禁着他与阿镜妹妹相见了。只是,每次见面也只是在李老夫人的屋里。

秦凤仪专心研究棋谱,研究之后就拉着李镜对弈,李镜倒也喜欢下棋,只是,她可没有秦凤仪这成天下棋的瘾。不过,秦凤仪发现,李老夫人竟也是围棋中高手。李镜不下时,他就拉着李老夫人下,有时也自己打棋谱。

李老夫人与长孙女在静室说话,笑道:“看不出,阿凤的好胜心这样强。”

李镜道:“江南关扑风气极盛,什么都能关扑,阿凤哥说他小时候常在路边看人关扑棋局。这下棋的路数,就是在路边关扑时学来的。我有的时候都下不过他。”话到最后,李镜不自觉地露出几分笑意。

李老夫人道:“在路边关扑,就能有这等棋力,可是不错。”李镜笑:“是啊。”

李老夫人问:“秦家没人念书吗?”

李镜道:“秦老爷是白手起家,自己打下的家业,想来当年艰难,怕是想念书也没银子。到阿凤哥这里,他家就他一个,秦老爷、秦太太宠得很,他说什么是什么的。”

李老夫人笑道:“看得出来。”秦凤仪的性子,必是家里有长辈没限制地宠爱孩子,才会娇养出来的。

李老夫人问:“听阿凤说,平珍和方阁老给你们做媒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李镜有些不好意思,李老夫人道:“就咱们祖孙说些个私房话,又没外人。”

李镜道:“我知祖母必是想着,这是我或者大哥的面子。这事儿,说起来还真与我和大哥关系不大,都是阿凤哥自己去办的。扬州城里,要说德高望重,自然以方阁老为首。阿凤哥原是想请方阁老做媒,并没打算找珍舅舅。他那人,一向存不住事,他时常去珍舅舅那里,就把我们的事同珍舅舅说了。他说是顺嘴一提,珍舅舅便应了。如此,媒人便又多了一个。”

李老夫人微微颔首,道:“除了出身,别个我瞧着,阿凤是个不错的孩子。他年纪小,就是有些未定性,不过,倒也知道规矩。待你,亦是十分真心。”

李镜道:“哪里就有十全十美的人呢?人这一辈子,不过几十年,何不顺心畅意地过。”“阿镜啊,你性子能干,故而,为人便强势。你生在侯府,见识过权势富贵,故而,眼下并不将这些放在心上。女人呀,弱也不成,被人欺负,可太强了,难免有些坎坷。”李老夫人缓声道,“女人,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这句话,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在家时,看的是你父亲的权势地位。待出嫁了,就得看丈夫的前程。待丈夫过世,就要看儿子了。你得知道,咱们女人,不是直接拥有权力的人。我们的权力,是自男人那里获得。你也见过来咱们家奉承巴结的那些太太,能到咱们跟前,还多是官宦人家的妇人。她们过来奉承,或是为了丈夫,或是为了儿子。她们各家的地位,犹在盐商之上。”

“你以后出嫁,做了人家的媳妇,就是一府主母,就得为家族出头露面地做女眷间的来往。那时候,你来往的,皆是商贾妇人。纵是见到那些七八品小官家的太太,都要客客气气、恭恭敬敬,必要时,还要讨好她们。”李老夫人道,“这样的日子,你想过吗?”

李镜点头:“想过。”“想好了吗?”“很早我就想好了。”

祖孙俩这次的谈话,李镜谁都没有说,李老夫人也没有与第三人说。

李老夫人与儿子道:“这桩亲事,阿凤十分心诚,阿镜也是铁了心的。阿镇啊,阿镜是你的长女,眼下就是她的及笄礼,你的意思呢?”

景川侯道:“母亲放心,我心中有数。”

李老夫人微微颔首,饶是以李老夫人的阅历犹道:“你说,这秦家也是,就这么一个儿子,不教导着儿子上进,硬把个好端端的孩子给耽误了。”

李老夫人道:“要不,咱们给阿凤捐个官,哪怕职位低些,弄个实缺,以后也有个升迁。”景川侯带着几分煞气的长眉微挑:“我还给他捐官?”

李老夫人劝儿子:“只当为了阿镜。”“母亲放心,我心中有数。”景川侯第二次说这话,李老夫人便未再多言此事。

秦凤仪完全不晓得李家大人物们就他与他媳妇的未来有过这样的对话,他现在一门心思就在赢景川侯上面。只要景川侯一回家,用过晚饭后,景川侯如果回的是主院,秦凤仪就不过去了。如果去的是书斋,秦凤仪便会寻个给岳父端茶送水的理由,过去找景川侯下棋。

秦凤仪虽自诩扬州围棋界的小霸王,他还用一个时辰一百两银子的高价过来景川侯的书斋研究了许多难得的棋谱,但围棋不是一蹴而就的事,秦凤仪拼尽全力,依旧是连输三盘。

不过,他这次输完之后虽然丧气,算了目数后道:“头一天咱们下棋,三盘,我第一盘输你八目,第二盘输了五目,第三盘输了十目。”说完后,秦凤仪喜滋滋道,“岳父,连着五天,我输你,最多不过三目,最少的一次,只输了半目。”

景川侯漫不经心道:“看你这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赢的是你呢。”

秦凤仪自信满满,握着拳头表示:“等着吧!这一天马上就要到来了!”景川侯看他那拳头一眼,以眼神示意:“过来,给我揉揉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