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凤凰公子

秦凤仪真的是被景川侯拎出兵部的,他今年不过十六,身量未成,景川侯则不同,身高八尺,足足高出秦凤仪一个头,且又身在武行,拎着秦凤仪是半点问题都没有。秦凤仪也是豁出去了,他生来受宠,又正是这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年纪,胆子就大,只要景川侯故意整他,勒他脖子,他立刻千回百转地叫爹!

反正岳父也是父,父就是爹!

饶是景川侯一品侯爵,兵部大员,也很受不住秦凤仪这般百转千折地管他叫爹。景川侯是有身份的人,他骑上马,瞥秦凤仪一眼,秦凤仪立马一声呼啸,管事小厮、侍卫一堆人颠颠跑了过来,还牵着秦凤仪的照夜玉狮子。昨日景川侯见此良驹,还赞叹此良驹只有那美少年骑才不算辜负,今日再看,只觉这无赖糟蹋了好马,尤其秦凤仪还跟自家管事下人介绍:“这就是岳父大人。”

一群管事、小厮、侍卫连忙跟景川侯见礼,直呼亲家老爷。景川侯简直牙疼,看都未看一眼,骑马先行。秦凤仪带人跟在后头,一直到了景川侯府,这回门房没有拦着。不过,见自家侯爷亲自把人带了回来,门房对这位出手大方的秦公子颇是另眼相待。

秦凤仪的小厮、管事、侍卫自有人接待,秦凤仪一路跟着景川侯往里走,侯府实在太大,秦凤仪有些眼花,他努力记着路,就同景川侯到了一处书斋,四周书架满满的都是书。景川侯往书案后坐下,案角上摆着一盆开得正好的茉莉,花香袭人,配上这一屋子的书香,就有说不出的雅致。一个小厮奉茶来,景川侯端了茶慢慢品着,也没理秦凤仪。

秦凤仪没有品茶的心,他记挂着自己与阿镜妹妹的亲事呢。见景川侯不理他,他小心地凑上前,殷勤百倍地喊了一声:“岳父大人。”

景川侯简直听不得这话,喝道:“闭嘴!”

“你倒是同我说句话嘛。”秦凤仪面露哀怨,“我晓得岳父大人不喜欢我,可我与阿镜妹妹两情相悦,缘定三生……”秦凤仪这话还没说完,景川侯手中茶盏啪的一声砸在秦凤仪脚下,一盏上等官窑薄胎雪瓷已是碎成无数片,一杯温热适宜的茶水溅湿了秦凤仪身上的朱红袍摆,将那朱红衣角染成一抹暗红。秦凤仪脸都吓白了,怔怔地看着景川侯,景川侯道:“秦公子还是回去照照镜子,再过来与本侯说话!”

秦凤仪讷讷道:“我……我每天都照镜子,今早刚照过了。”景川侯彻底无语。

秦凤仪胆子并不大,但他有个拗脾气,他敢过来求娶,心里也想过岳家不乐意。他那春天花朵一般的唇瓣抖了抖,心下自我安慰两句,继续大着胆子开口:“岳父,是嫌我家门第不好?”

景川侯觉着自己在与白痴说话,见秦凤仪一副要吓死的模样,更是看不上他,冷声道:“你有什么地方能配上我的爱女?嗯?”

秦凤仪眨巴眨巴眼,他不怕景川侯说话,他就怕景川侯砸东西,太可怕了。想了想,秦凤仪道:“要说门第、才学、出身,我样样不如阿镜妹妹。”

景川侯一听这话,心气方顺:“你既有自知之明,就当速速退去!再不要登我家门!”只是,不想秦凤仪继续道:“这些我都没有,我就是长得比阿镜妹妹好看。方阁老都说,我们这叫才貌双全。”

景川侯气得眼前一黑,什么才貌双全,道:“你少拿方阁老压我!”“我干吗压您啊!您是我岳父,半个爹,我说的都是实话,方阁老是这样说的,说我们是才貌双全的好亲事!”好吧,这话一出,景川侯又一茶盅砸了过来,他准头颇是不错,又砸在秦凤仪脚旁。先时那一茶盅,秦凤仪怕得要死,如今又一茶盅,他神奇地发现,自己不大怕了,竟适应了岳父的坏脾气。

秦凤仪还大着胆子道:“真的,我要是敢有半个字骗您,天打雷劈!”

景川侯脸色黑沉,眼瞅便是风雨欲来。秦凤仪却是说开了:“我早打听过,您家先时中意的是平郡王府的平岚公子,可那个平岚,听说很不正经,房里七八个通房小妾,这样的人,如何能对阿镜妹妹好?我虽出身有限,可我是个一心一意的人,我必然一辈子都待阿镜妹妹好!”

景川侯冷笑:“你就是用这种花言巧语哄骗我闺女的吧!”

如果秦凤仪再多些历练,此时此刻,他就会明白,景川侯看他的眼神,简直是恨不能把他撕成千万片!

秦凤仪急道:“这都是我的真心话,我也没有骗阿镜妹妹!还是您觉着,我这脑子能骗得了阿镜妹妹!”

景川侯真给这傻瓜气乐了,冷笑:“你既知道你这种脑子,我难道叫闺女嫁个傻子!”秦凤仪气着指了指自己的脸,道:“我是傻子?你瞅瞅京城内外,有比我生得更好的?

恕我直言,岳父您老人家,威风是威风,可论相貌,也是不及我的!”

景川侯冷冷一笑:“我是不及你这花里胡哨的小子。”而后,他突然绕过书案,一步上前,秦凤仪都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就给景川侯按在书案上,案角上摆着的那盆茉莉花被秦凤仪挣扎间挤下花几,啪的一声,摔成几半,泥土纷飞,花瓣零落。秦凤仪大惊,因为一柄凉飕飕的匕首正压在他那张世间有一无二的脸上,景川侯露出个魔鬼般的笑容,他的声音仿佛九幽地狱的诅咒:“让我瞧瞧你有多好看?”

秦凤仪吓得张张嘴,竟没说出一句求饶的话,倒不是他多硬气,实在是吓得狠了,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景川侯还以为把这小子吓死了呢,结果一试,还有气!

秦凤仪醒来时,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头顶是天蓝色的帐子,瞧着有些眼生,愣怔了一会儿,才想起先前的事,顿时吓得不轻,一摸脸,摸到厚厚的绷带,然后,闻到浓浓的药膏味,继而,脸上麻麻的疼。秦凤仪摸出怀里的小镜子一照,镜子里是一个把脑袋包成纺锤的人,就露出一双眼睛。秦凤仪眨眨眼,里面的纺锤头也眨眨眼。秦凤仪吓得浑身哆嗦了一阵,然后,陡然爆出一声号啕,继而大哭起来!

完啦!

完啦!

这该死的心黑手狠的景川侯给他毁容啦!完啦!他没了美貌,阿镜妹妹再不会嫁他的!秦凤仪哭声震天,大半个侯府都听到了!守在门外的景川侯府的小厮更是险些没给震聋。那小厮进来说些什么,秦凤仪完全没有听到,他只顾自己伤心,在侯府号啕了大半个时辰,越想越伤心。一时,见着自家大管事进来,秦凤仪更是悲从中来,抱着大管事的腰,继续哭了小半个时辰。

大管事孙渔一见自家大爷的头脸都给包裹成这副样子了,顿时吓得不轻,他立刻明白大爷这是遭了侯府的黑手啊!孙渔的眼泪也心疼得掉了下来,待秦凤仪好些了,温声解劝秦凤仪。

秦凤仪哭得伤心欲绝,痛彻心扉,直至哭哑了嗓子,哭得什么都哭不出来了,这才收拾起自己的小镜子,揣在怀里,顶着颗纺锤头,了无生趣地与大管事走了。

秦凤仪一路哭回了家,大管事要看他的伤,他还不让。大管事哄他道:“京城有神医,倘医治及时,并不会落下疤痕。”

秦凤仪心性简单,再者也是急着恢复美貌,便信了大管事的话。把其他人撵了出去,大管事一层一层地将纱布解开,直解了一盏茶的时间,才把秦凤仪那一脑袋的纱布悉数解下。然后,大管事都愣了,秦凤仪抽咽着,伤心地问:“是不是很难看?”自小美到大的人,哪里经得住毁容的惨痛。秦凤仪想想毁容之事,都不想活了。

大管事眼中却爆出惊喜之光,大声道:“大爷,你的脸没事啊!”

秦凤仪惊得大张着嘴,露出个漂亮的蠢样,守在外头的琼花、桃花、揽月等人早等不及了,在外听到大管事的话,都推门进来,齐齐看向自家大爷的脸,果然没事啊!

秦凤仪连忙掏出小镜子一照,咦?还是他那张美绝人寰的脸啊!自己摸了摸,一点儿没变。他又拿起从脑袋上解下的纱布闻了闻,一股子药味。秦凤仪对着镜子细瞧自己的脸,问他们:“我怎么觉着我脸有点肿啊?”

琼花仔细观察,指了指秦凤仪的一边侧脸,道:“这边似有一点。”桃花素来嘴快,问:“大爷是不是挨打了?”

秦凤仪嘀咕:“兴许是那黑心老头子趁我晕过去忌妒我生得好,揍了我两下。”

不过,美貌还在,就足够秦凤仪欢喜的啦。只是,他哭得太狠,嗓子哭伤了,孙大管事连忙打发小厮去请了京城名医,过来给他家大爷看嗓子。心下却是想着,这景川侯府可真够恶劣的,竟然想出这种法子来整人!可是把他家大爷吓坏了!

至于景川侯,听得陈忠陈管事的回禀:“都哭傻了,那秦家小子,一路哭回了住处。没一会儿,他家里又着人去了安和堂请郎中,听说是哭得太狠,哭坏了嗓子。”

景川侯想到秦凤仪那号啕大哭的惨样,总算出了口恶气!

秦凤仪绝对是被景川侯吓住了,他在家里养眼睛养嗓子养了三天,这养好了,也不敢再去景川侯府。但这不去景川侯府就娶不到媳妇啊。

秦凤仪思量半日,想出个主意来,悄悄吩咐管事去打听郦家,尤其是那位郦悠郦大人,打听清楚是什么来历,居何官职,住在哪里。这些都是比较浅显的内容,秦老爷既然命大管事随儿子一道来京城,这位大管事自然有些本领。不过出去半日便回来了,同自家大爷道:“郦家也是京城名门,这位郦悠郦大人,出身郦国公府,是郦国公的小儿子,现下在礼部任郎中。”又把郦国公府的大致情形与自家大爷说了说。

秦凤仪便带着管事,出去置办了几样礼物,然后,打发揽月去郦国公府递帖子。揽月是个机灵人,不过,他比较担心这事能不能成:“大爷,侯府都这么难进,国公府能叫咱们进吗?”

“笨,侯府难进是因为景川那老头是个瞎子,你以为天下人都是瞎子啊。放心,我都在帖子上写明白了,这事一准儿好办。去吧。”秦凤仪道,“多带银子,宰相门房七品官,把门房打点到了,咱们这帖子就好进。”

揽月连忙应了,捧着拜匣就去了郦国公府。

大管事不放心,道:“揽月也是头一遭来京城,我陪他一道吧。”

揽月果然露出个放松的模样,秦凤仪想着揽月初来京城,怕是有些胆小,点头:“一并去吧。”

俩人出门,先偷着瞧了他家大爷这帖子上写的啥。一张帖子,秦凤仪能写啥,无非就是写着想拜会郦悠郦叔叔,只是落款比较独特,落款写的是:景川侯之婿扬州秦凤仪。

大管事唇角直抽,揽月悄声笑道:“别说,咱大爷还真灵光。”“行了,这就去吧,你也跟着长长见识。下回再送东西,就你自己来了。”其实,孙渔也没跟公门侯府这等门第来往过啊,倘不是秦凤仪有主意,而且,一副极有把握的模样,一行人在这京城就得六神无主了。说到这个,大管事倒觉着,自家大爷不愧是自家大爷,很有做主子的主心骨。

俩人往郦国公府去,先给郦国公府比侯府更胜一筹的气派震得不轻,而后,定定心神,方挺胸抬头地去门房送拜匣。由于秦家舍得拿银子打点,门房倒也好说话,再一听是景川侯家的女婿,扬州秦家送来的拜匣,更是不敢小瞧。

当然,门房不大晓得扬州秦家是哪家,但景川侯他们知道啊,这倒是没听说景川侯府上办喜事。大管事孙渔硬着头皮:“亲事刚定,四天前,我家大爷刚到京城,颇得贵府三老爷相助。故而,想过来拜谢。”

门房主要是不敢怠慢景川侯三字,道:“您里头喝茶,我进去回一声。”

孙渔与揽月便坐在门房里等信,门房里有人还给他俩端来热茶,俩人心里七上八下,只怕郦国公府说他们是骗子,哪里有心情吃茶。坐等了一盏茶的时间,就有小厮跑出来回信,说这帖子府里大少奶奶收下了,让秦家公子明儿个只管过来就是。

二人心下大定,连忙起身谢过传话的小厮,揽月又给了跑腿银子,如此,二人方告辞回府。

路上揽月就忍不住了,笑道:“别说,咱大爷这法子还真成!”

大管事孙渔不愧忠仆,借机给大爷刷威望,道:“瞧见没,咱大爷不凡呀。别看他往日间不大管事,心里却是个有主意的。这样的公府侯门,说一声不让进,怕是老爷都进不来,咱们大爷,尽管受了些惊吓,但想进哪家,就有法子进去。”

揽月点点头,心下对自家大爷也是佩服得很,道:“就是一样,在侯府已是那般凶险了,我就担心大爷到这国公府来,是不是不大安全?”

“你傻啊,在侯府,那是上门提亲,他家现下还没看到咱大爷的好处,故而,有些不愿意,吓一吓大爷。这国公府,咱们是做客的,反是比侯府更安全。”孙渔年纪与秦老爷相仿,人情世故上较揽月这样的小厮自然强得多。

俩人一路说着话,高高兴兴地回了家。

秦凤仪听说这事成了,顿时喜上眉梢,再让琼花包了份礼,打算明天一并带去。又细问了大管事,递帖子时的情形,这帖子好不好递,国公府下人说话,和不和气。

孙渔道:“别说,景川侯府的名头还真好用,门房里那些人客客气气的,还端茶给咱们吃。我看,有许多别家送帖子的,无非就是收了帖子打发你回去。我与揽月是坐在门房里现等了信儿,这才回来的。”

秦凤仪点头:“明天就去郦国公府。”

其实,秦家人不晓得,人郦家接了这帖子,上下都奇怪着呢。现下在府里管事的郦大奶奶在郦老夫人那里说话时,还提了一回:“说是景川侯府的姑爷,没听说景川侯府的大姑娘定亲呀。先时不是说,往扬州去了吗?不过,这帖子上的秦公子,还就是扬州人。既是景川侯府的姑爷,不好慢怠,我就让他明天过来了。”

郦大奶奶的婆婆郦大太太道:“不晓得谁家公子这样有福气,阿镜可是个好姑娘。不过,对了,先时不是说景川侯府与平郡王府有意吗?”

“就是啊,媳妇就是想不通这个。”郦大奶奶笑着与郦三太太道,“帖子上说,三叔先时帮助过他,特意过来道谢的。”

郦三太太大致是知道一些的,因为丈夫回家与她说过这事,只是,说得也不大明白。郦三太太道:“是有这么件事,不过,听得我们老爷说,这秦公子与景川侯还闹出些个误会来。具体如何,我就不大清楚了。”

郦老夫人道:“既是人家好意来道谢,就见一见。”郦大奶奶应了。

郦三太太晚上还与丈夫提了一嘴,郦悠嘿了一声,笑道:“这小子,钻营到咱家来了。”“怎么说?”

郦悠道:“别提了,我那天是看他在兵部门口站着怪可怜的,就多了句嘴,问他几句,就带他进了兵部。景川侯不乐意这桩亲事,这几天,我几乎天天看景川的冷脸。”

“不乐意,如何就定了亲的?”

“亲事还没定。”郦悠悄声道,“你莫往外乱说,我看,约莫是阿镜相中了这小子。你想想,景川侯府的门第,景川侯的嫡长女,就这出身,世间哪个男人不愿意?”

郦三太太道:“那阿镜眼光向来不俗,再者,先时都听说平世子家的平岚相中了她。她要是连平家都搁脑后头,这秦家公子难道比平岚更好?”

郦悠一笑:“甭说,秦家小子什么出身不晓得,但那相貌就甭提了。我与你说,先时城里人都说李钊与平岚一文一武,皆京城美玉。那是他们没见着这秦家小子,哎哟,那个相貌,我包你开眼界!”

“这么俊?”郦三太太都不大信,“李钊与平岚就是生得极出挑的了,难道比他们还俊?”

“俊!”郦悠斩钉截铁的一个字。委实勾起郦三太太的好奇心。郦三太太笑:“那我明天可得开开眼。”“先把咱闺女藏起来。”郦悠道,“那小子长得太勾人。”

郦三太太笑斥:“别胡说,咱闺女才几岁。”“不只咱闺女,侄女们都别叫她们出来。”郦三太太更是笑得不成。

郦三太太第二天在老夫人跟前一说,郦家女眷都好奇,别个不说,单论比李钊与平岚更好看的小公子,她们就不能信。且郦老夫人这把年纪,都做太婆婆的人了,正是喜欢出挑孩子的时候,笑道:“既如此,咱们与景川侯府也不是外处,就请秦公子进来一见,咱们都见见。”

女人们都说好,郦大奶奶笑:“正好,咱们都开开眼。”这话,其实带了几分打趣,秦凤仪进得郦府,直接从门房到引路的婆子,以及进府里这一路见到的侍女、小厮等,没有不看呆的。那婆子更是左一眼右一眼地总是偷瞄秦凤仪,只觉不像凡人,还险些撞树上。秦凤仪就这么一路自带光芒地进了郦家二门,到了郦老夫人的院里。秦凤仪这自小到大,喜欢他的女人绝对比喜欢他的男人要多得多,故而,他非常擅长与女人们打交道。

原本想着那日在侯府已是大开眼界,不料,这公府规制比侯府更多了一重轩峻壮丽,这一重一重的院落,这飞角高檐,这富贵风流,更是扬州城没有的。秦凤仪大大方方地欣赏了一番,待到郦老夫人院内,便是一切的富贵荣华集大成者。好在,秦家暴发之家,别个没有,银子是有的。秦凤仪自小也见过几样好东西,何况,他生来胆大,并不怯弱。待看呆了他的小丫鬟羞红了脸跑进去通禀后,秦凤仪随丫鬟进去,就见满屋子珠玉生辉、大小美人或坐或立,已令人眼花缭乱,正中一方宝榻上坐了位头发花白的半老妇人,那半老妇人更有说不出的富贵雍容,眉眼含笑地看着秦凤仪。秦凤仪就是去别家做客,也是先拜见长辈的,这国公府自然也没什么不同。他稍理一理衣裳,上前磕了个头,道:“晚辈秦凤仪,给老寿星请安了。”

他这人,要是胡言乱语起来,那简直能把人气晕。可要说装个乖样,那也是一把好手。郦老夫人连忙道:“好孩子,快起来。咱们不是外人,可不兴这个。”人景川侯府在京城也是有名望的人家,景川侯的女婿,虽说是晚辈,但过来作个揖问个好,就不算失礼了。人家直接磕头,郦家也没料到,不然,就准备拜垫了。再者,李家的女婿,何必让人家行此大礼。

不过,秦凤仪如此客气,郦家人脸上带笑,想着这李家女婿秦公子,非但生了个神仙样貌,为人也很懂规矩。

先时,郦悠郦三叔说秦凤仪相貌如何不得了,较平岚、李钊都在其上,最起码,郦家的女人们是不信的。李钊斯文俊雅,平岚剑眉星目,已是京城难得的俊俏孩子,这世上还有比他二人更俊的?

结果,秦凤仪进屋的那一刻,便是见多识广的郦家女眷们都各自在心下赞叹了一会儿:当真是个极俊俏的孩子啊!

及至秦凤仪给郦老夫人磕了头,景川侯的女婿行此大礼,郦老夫人一迭声叫起来,连忙有大丫鬟上前扶了秦凤仪起身。郦老夫人忙拉他在自己榻上坐了,给了表礼,秦凤仪道谢接了。刚刚,远看秦凤仪那相貌已是俊得耀眼,近看更是不得了,那一张脸,唇红齿白自不消说,竟是寻不出半分瑕疵。郦老太太握住秦凤仪的手,笑赞:“可真是个俊俏孩子。”

郦大奶奶素爱说笑,笑道:“的确是,倘不是眼见,我都不能信。要不说南面儿水土养人呢,哎哟,秦公子这通身的气派,可是半点儿不比咱们京城的公子们逊色。”

秦凤仪笑:“姐姐,您过奖了,我初来京城,什么都不懂,可是开了眼界。”

郦大奶奶笑道:“叫什么姐姐,你该叫我大嫂子。”带着秦凤仪认了认屋里的女眷,秦凤仪一一见过礼,当然,这个就不磕头了,一一作揖。老夫人都给了表礼,这里人自然少不得的。然后,秦凤仪说起郦悠郦三叔相助之事,道:“我到兵部衙门寻岳父,因着初来京城,也不大懂衙门的规矩,便被挡在门口进不去了。亏得遇到了郦叔叔,带我进去见了岳父。我早想过来拜谢,只是前几天初来京城,有些水土不服,在家歇了几日,拖到这会儿方过来道谢,委实是失礼了。”

郦老夫人笑道:“一点儿小事罢了。况我家与你岳家几辈子的交情,你又不是外人,不必如此客套。”

“由小及大。那日我在衙门外站了许久,也只有郦叔叔出言相询,帮了我。虽是小事,却见大节,可知府上真正宽厚仁善,乃大善之家。”秦凤仪颇会说几句好话,哄得郦老夫人乐呵呵的。老人家原就偏疼幼子,且是自家孩子做了善事,人家上门感谢,郦老夫人这做娘的自然欢喜。

大家说了几句客套话,郦大奶奶笑道:“要不是你递帖子,我们也不晓得景川侯府大姑娘的亲事将定,什么时候办喜事?日子定了没?”

秦凤仪道:“我这次来,就是为了向岳家提亲,待好日子定了,一定过来跟老太太、太太、奶奶们报喜。”

郦大太太与郦老夫人笑:“老太太,咱们可得准备贺礼了。”郦老夫人笑道:“这样的喜事,越多越好。”

大家笑一会儿,郦大奶奶与秦凤仪半是打趣半是说笑:“先时李家大姑娘未至及笄,就半城的人家打听她。后来,听说她与李公子去了扬州,真是千里姻缘一线牵。秦公子与大姑娘的亲事,不知是谁做的媒人?”

秦凤仪笑道:“是方阁老和平珍舅舅。”

这一说,郦家女眷更是惊讶,连郦老夫人都说:“果然好姻缘。”这两位媒人就不简单。郦大太太道:“远哥儿在家温书,那书也不急于一时,秦公子到了,让远哥儿过来见一见。”吩咐丫鬟去请人,又和颜悦色地与秦凤仪道,“我们远哥儿大你几岁,你们都是年轻公子,年岁相仿,以后在一起玩儿才好。”

秦凤仪心思灵动,笑道:“阿远哥在温书,莫不是在准备明年春闱?”郦大太太笑得那叫一个欣慰:“正是。”

一时,郦远到了,秦凤仪以为会是个斯文公子,不想却是一身大花锦袍,从头到脚写着“我是贵公子”的嚣张气焰。说实在的,要是秦凤仪与郦远站一处,叫人猜谁出身暴发,那一准儿是郦远胜出。郦大太太笑道:“快过来见过你秦兄弟。”

郦远一见秦凤仪就乐了,大笑三声,过去挨着秦凤仪坐了,一把揽住秦凤仪的肩,笑道:“可是乐死我了,我听说家里来了个比李钊俊八百倍的人,我连忙过来。果然不是丫头说大话,好兄弟,你生得可真好,真是替哥哥出了一口气!”

郦大太太嗔道:“你这孩子,又说呆话。”与秦凤仪道,“阿远与你大舅兄自小一道长大,惯爱玩笑的。”与儿子介绍秦凤仪,“这是景川侯的女婿,秦凤仪,秦公子。”

郦远再细看秦凤仪一会儿,再三赞道:“果然是阿镜妹妹的眼光,她眼光一向不俗的。兄弟定不是京城来的,你要是京城人,我一早去结交你了。”

秦凤仪也是个直性子,对郦远颇有好感,笑道:“阿镜妹妹时常说起京城人物风流,更胜他处,我初到京城,先得郦叔叔相助,又认识了阿远哥,真是缘分。”

“谁说不是。”郦远一看就是个心直口快的,他道,“先时不是说李家与平家有意联姻,你和阿镜妹妹是怎么走到一处的?”

与阿镜妹妹定情之事,秦凤仪说八百回了,不过,八百回他都没说厌啊!因说的次数多,他都说出感情与技巧来了,他道:“说来,怕阿远哥和老太太、太太、奶奶们不信。”

郦大奶奶笑道:“方阁老和珍公子都为你们做媒,这有什么不信的。你说我们就信。”“倒不是怕你们疑我的话,只是,此事颇多奇妙之处。”秦凤仪说得绘声绘色,“那还是二月间,我生辰刚过,午间在房里午歇,我就突然做了个梦。说来不怕你们笑我,我梦到娶媳妇了。”

果然,郦老夫人与诸女眷皆笑了起来,秦凤仪也适时地露出个羞样。郦远笑得最欢,他拍腿大笑道:“兄弟你可真实诚。这有什么好羞的,这种梦谁没做过啊?”

郦大奶奶打趣:“看来,二弟也做过了。”“做过,做过好几个呢,回回娶的媳妇都不一样。”郦远哈哈笑道。

秦凤仪正色道:“我当时也以为就是个梦,因为,梦里的媳妇并不认得,我还以为是自己想出来的。可谁晓得,三月中,我去茶楼吃茶,就遇到了阿镜。我一见她的样貌,当时吓得我险些没从茶楼上摔下去,因为,阿镜与我梦中娶的媳妇一模一样。”

“竟然有这样的事?”郦老夫人问。

“可不是嘛。我当时吓得跑出茶楼,连马都没骑,一路跑回家,我都不敢跟我娘说,怕吓着她!”秦凤仪道,“我回家左思右想,都想不通到底是什么缘故。我还以为是我眼花了,看错了。待后来,方阁老致仕还乡,我想着,去古玩铺子挑一样给阁老大人的礼物,结果,我一去古玩铺子,又把我给吓出来了,因为我又遇着阿镜和我大舅兄了!我吓得要命,可一回看错,总不能第二回也看错。”

郦远急道:“你胆子可真小,这有什么可怕的?遇到了梦里的媳妇,这说明你们有缘呀。”

“你要真遇着我这事,就不会这样想了。我好些日子都分不清是在梦里,还是现实。我还跟我娘去庙里,拜了菩萨,问了问栖灵寺的高僧,高僧说这是我命中注定的一桩缘法。”秦凤仪道,“可我两次见他们,都是吓得转身就跑。谁晓得,没过多久,就在方阁老府上,我们再一次遇见。”

连郦大太太都说:“这可真是缘分。”

“是啊。”秦凤仪道,“你们不晓得那感觉,我见阿镜,如同认识她许久。只是,我梦到了她,她未梦到过我。可我们在一处,举凡说话做事,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投缘默契。唉,可说起来,她是侯府贵女,我不过是平民小子,如何配得上阿镜妹妹?我虽心喜于她,却也晓得配她不上,心里又很想照顾她,我就与阿镜妹妹结拜了兄妹。”

郦远都听傻了,问秦凤仪:“那你怎么又来提亲啊?”

郦大奶奶正听得入神,道:“二弟,你莫打岔,听秦公子说。”

秦凤仪道:“待我们结拜了兄妹,我觉着挺好的,一则,不会耽误了阿镜妹妹的将来,她这样的人,理当嫁入豪门,才不算委屈了她。二则,她在扬州时,我也能照顾她,好尽一尽我的心。可有一天,去御史府的时候,珍舅舅现在在我们扬州做御史,我过去时,听小郡主与珍舅舅说话,他们提到平家与李家的事,我不晓得为何,只觉着晴天霹雳一般,当时也不晓得如何回的家,在家住了几日,我心里既酸楚又难过,哭了几日,只觉着伤心无可寄托。我在家,我爹我娘见我伤心,他们也跟着担心,我不欲父母伤心,便去了庙里,想着庙中清净,若出了家,便再无烦恼了。后来,阿镜妹妹听说我出家,去庙里看我,我才晓得,他们两家根本没有议过亲。我当时,没听明白小郡主和珍舅舅的话,一时误会了。我只顾着伤心,也没问清楚,险些出了家。”秦凤仪说到动情处,当真是眼圈泛红,似是忆及当时伤心。话到最后,自己又笑了。

郦家这一干女眷,也跟着他一时伤感一时欢笑。不得不说,秦凤仪可能自己也没发现,他除了这张脸不错外,也颇具说书才能。

郦大太太感慨:“天底下竟有这样的稀奇事。”

郦远摸摸下巴,盯着秦凤仪的脸道:“我看兄弟你长得就不似凡人,你这相貌,天地造化方能有的,你有些奇遇,倒也不甚稀奇。”

这说话间,就到了晌午,郦家自然留饭,有郦远陪着,这餐饭自然宾主尽欢。秦凤仪这么个盐商子弟,竟然就在郦国公府待了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