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坤舟过风声境界只需挂下魏家的幡便可通行。
双鹤云腾为魏家图腾,每一个魏家御师的衣袂或衣襟上,都会绣有双鹤云腾的图案。不过能将图制成幡的,唯有魏家嫡系才可用,这艘乾坤舟非魏千屿不能使唤,双鹤云腾的幡非魏千屿不得挂出。
正因如此,前往玉中天一路可谓畅通无阻。
天穹国六大氏族以魏家为首,其他谁家也不曾与魏家一般成为皇亲国戚。
魏千屿如今虽身无官职,在外被叫做魏公子,可他入皇宫关上了金龙殿的大门,依旧能与小皇帝滚成一团,压着小皇帝让他喊自己一声表兄。
他都是皇帝的表兄了,出行仪仗威风些气派些又能如何?
许是怕沈鹮在舟上无趣,魏千屿非要向她介绍乾坤舟的构造。
从布满奇珍异宝的小楼,到书籍堆砌的书阁,再到船舱下的兵器库,说这艘乾坤舟是魏千屿的家都不为过,里头放着的都是他乘舟四处搜罗来的好物,还让沈鹮随便挑。
沈鹮跟着魏千屿将乾坤舟走了个遍,又回到了她囫囵观赏的百宝楼,楼中有许多灵石晶丹,单是各类的妖丹便有二十多种,不知这些妖到底是生前作恶,还是单纯地符合魏千屿收集妖丹中的一环。
魏千屿见沈鹮沉默,难得聪明地猜中了她心中所想,便道:“沈仙子放心,这些妖丹都不是我杀妖取来的,而是旁人送的。”
“送?”沈鹮奇怪:“何人会送你妖丹?”
“这,我也不太记得了。”魏千屿尴尬地笑道:“我小时候喜欢些亮晶晶圆滚滚的东西,故而家中堆满了夜明珠,后来也不知谁开了个先例送我妖丹,我见那物好看也就留了下来,渐渐便多了这么许多。”
十年前隆京险些被万妖吞噬,散落在地的妖丹没有百万也有五十万,其中不乏些生得漂亮的,便是有人拿妖丹送人也不奇怪。
诸多妖丹中,沈鹮却发现了一个放在角落里蒙尘的鲛珠。
鲛珠为鲛人眼泪所汇,一般鲛珠都与豆大,再好些的便是葡萄粒大小,魏千屿收集到的这颗比荔枝还大,似婴孩握拳,形状圆且灵气足,便是覆盖了一层灰也遮掩不住其光华,于暗处依旧泛着彩光。
“这也是旁人送你的?”沈鹮问。
“好漂亮的珠子,这是什么?”魏千屿甚至不知这物的由来,他道:“这不是妖丹吗?”
沈鹮:“……”
他就是个傻子。
“鲛人泪,又称鲛珠。”沈鹮将那珠子拂去灰尘,放回了盒子中:“传说鲛人生来无心,唯有动情才会长出一颗心,也唯有动心才能因悲喜而落泪,故而后来世人总以鲛珠代表爱意,送出的鲛珠越大越圆,便越能证明此人真心情谊。”
魏千屿连忙摆手:“不不不,没人送过我这个,说不准是我往年何时自己寻来的。”
沈鹮才不在意他过往的风流韵事,谁料魏千屿却动手抓住了她的手腕,急忙道:“沈仙子为明珠却尘,也是你将它从角落里找出来,看来这鲛珠与你有缘分,不如就赠与你,当做个装饰小玩意儿,沈仙子不嫌弃就好。”
沈鹮抽出自己的手道:“……魏公子,有一事我需得如实相告。”
这些日子为了方便,霍引一直化作木簪戴在了她的头上,而她没有及时唤出霍引,也是因为魏千屿未曾如此直白地向她示好,如今还要送她鲛珠,沈鹮万不能受。
厚着脸皮承受他人的好意,借他人东风行一段路程,沈鹮可以。
可魏千屿这摆明了想与她成一段姻缘,话既挑明,沈鹮怎好装聋作哑占他人便宜。
手才扶上发簪,万宝楼外便传来了呼声:“主子,主子!家主传信了。”
魏千屿这一瞬如老鼠遇上了猫,他匆匆与沈鹮作别,才走出万宝楼便摆出一副不高兴的模样,蹙眉嘀咕道:“每次来信不是骂人就是骂人,我又何必受他的训,你们看完了告诉我一声不就得了?”
郎擎道:“上头有家主的加封,需得主子才能打开。”
魏千屿:“……”
接了信,才将信纸展开,低沉威严的声音果不其然叫魏千屿软了腿,直接坐在太师椅上挨训。
“八月十五朝天会,九月二十弱冠礼,眼看将至,你竟也能跑去风声境胡乱挥霍,扬旗使船,闹得人尽皆知!魏千屿,你还有几层皮能脱?”
魏千屿双手捂头,假装自己没听见,心里嘀咕,这两件大事没有一样是顺着他心意来的,他连散心都不行吗?
家主魏嵊的声音继续道:“八月前需至隆京,朝天会若你不在席,我押你上山受刑。”
魏千屿长叹一声,他就是个被家族控制的小可怜,一言一行皆不由己。
信中内容少,魏千屿也不容拒绝,事实上他如今已经走在前往隆京的路上,再有三日便可抵达。
饶是他再混账,也知道父亲的逆鳞不得触碰,上山受刑,那就不是脱一层皮这般简单,下来还有没有一口气也成未知数。想起每每自己闯祸或不得父亲满意后受罚,母亲都哭红着眼一边心疼他一边让他争口气的样子,魏千屿就分外无奈。
明明坐拥金山银山,身靠上万御师,可为一方之主,却偏偏不能躺下享受,任其自流。
魏千屿原以为自己找了个僻静的地方看信,谁知一抬头便看见不远处的沈鹮双手抱胸歪着头,一副看戏的模样看着他,顿时觉得羞赧难当。
他脸上一红,伸手摸了摸鼻子,尴尬地笑了笑,连忙起身扭头就跑,起身那一瞬险些从太师椅上摔下来。
魏千屿不想参加朝天会,他的能力仅勉强是个三级的蓝袍御师,对驭妖之术根本不感兴趣,反而是对观星推运有些喜好,身上挂着的所有法器皆是用来保命,也没几样能拿到朝天会上比试捉妖的。
魏千屿也不想办弱冠礼,那些外来的认识的不认识的大人物各个都来恭维他,明明心中知他是个废物却还在表面上称赞他年少有为,人人挂着一张假面与魏家攀关系,甚至在四年前便有不少人家试图将女儿塞去魏千屿的后院,给他为奴为婢讨他欢心。
更有一点,此番离开前,魏千屿与魏嵊小吵了一架,才知道魏嵊让他参加朝天会的真正目的。
以他的能力,未必能入四大殿之一,可魏嵊早已打好了招呼,给他一路铺到底,将他安排进了蓬莱殿,还为他在蓬莱殿找好了师父,叫他去朝天会也不过是走个过场。入蓬莱殿后举行弱冠礼,再之后便是让他与上官家的姑娘成亲。
魏千屿反抗过:“人人皆知我是个纨绔,你要那些大能在比试场上放水输给我,我便是入了蓬莱殿也是个笑话。还有弱冠礼咱们就在家里随便摆摆桌席就好,我才在朝天会上丢脸皮,不过一个月就要再受这些人追捧,到底是恭喜我还是讽刺我呢?再说……那上官家的丫头我十年未见,长什么模样都忘了,你说成亲就成亲,你可问过我是否有其他心仪的姑娘呢?”
这些话,皆被魏嵊反驳。
总而言之,魏千屿的仕途由不得他,婚事由不得他,将来吃什么、喝什么、用什么都得一一上报。他觉得憋闷,委屈,恨自己无能,又恨长辈的望子成龙,干脆一气之下找了天穹国最偏远的风声境来散心。
便是散心,也不想让自己太委屈,才选了光明城。
沈鹮见魏千屿跑得快,也就没上前追他,方才魏家家主那信虽简短,但中气十足,整艘乾坤舟上的人恐怕都听见了,沈鹮决定给魏千屿点儿重拾脸皮的时间。
云层翻涌,眼看着天将转暗,又是一日过去,从这时算起,他们行程已然过半,离隆京也越来越近了。
接连四日沈鹮都被魏千屿缠着,不曾见到过金琰。如今魏千屿躲起来,其他御师与她也不熟,偌大乾坤舟的甲板上骤然空荡了下来,仅剩下被风吹散在云层里于光芒下散发着斑斓彩光的妖气,与站在甲板边迎风而立的少年。
沈鹮朝金琰走去,落日余光从身后洒下,背对着光芒的脸陷入黑暗,迎面的风又吹开了帷帽一角,露出金琰小半截干净白皙的下巴。
云层之下是无尽的山川与河流,还有形成方块的城镇,如蛛网的田野乡路,人烟袅袅。沈鹮顺着金琰看去的方向瞧了一眼,他没看自然风貌,而是直勾勾地望向东方,似乎归心似箭。
“你赶回去有要紧事要做?”沈鹮问他。
金琰沉默。
“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我若救下魏千屿,他便会像如今这般缠上我?”沈鹮又问。
金琰闻言,似乎是笑了一下:“你不也乐在其中?”
沈鹮蹙眉:“我是不得已,怕他把我半途扔下乾坤舟,但……罢了,等他缓过了被他爹训斥的那股劲儿,我便与他说明,我是有夫之妇,哪儿能接受他的心意?”
金琰轻轻眨了一下眼:“有夫之妇?对外托词罢了,你与那妖未有夫妻之实。”
沈鹮脸上一红,抿嘴:“你……”
她想问“你怎知晓?”,但若这样问,不就是不打自招?
金琰缓慢转头看向她,隔着帷帽的目光扫视沈鹮一眼,道:“妖之精元也含妖气,如野兽占有领地,一旦你与他行房,你的身上便会有他的气息……”
“闭嘴!”不待金琰说完,沈鹮便呵斥打断了他大胆且危险的发言。
四周再度归于沉寂。
不过金琰的确知道沈鹮一旦救下魏千屿,魏千屿多半是会借着喜欢之名缠上她,故而也算好心提醒她一句:“魏千屿自幼与上官家定了娃娃亲,所以即便他用再大的好处诱\惑你,你也不要真陷进去了。”
沈鹮白了他一眼:“你当我什么人?”
“我管你什么人。”
金琰说罢,沈鹮很想捅他一刀。
忍了又忍,沈鹮还是咽下了这口气,她与疯子计较,只会陷入疯子的陷进。所以她将手里握着的瓷瓶丢给了金琰,转身就走,只留下一句:“三日一粒,你且吃上一个月看看是否有效,若无效再来找我。”
既答应好要为他治那古怪的生长痛,沈鹮自不会懈怠。
离了金琰身边,周围吹来的风都显得温和了很多,不似那位少年,周身笼罩着一层寒冰,靠近他都要打怵。
发上的木簪忽而松动,沈鹮捂着发丝一回眸,满头乌发翩然坠至腰间,一席青墨长衫的霍引便站定在她身后,眉目有些哀戚。
沈鹮见到他挺高兴,又见霍引轻轻皱着眉,抬手抚了他的眉心,问:“怎么了?”
霍引沉默着,忽而伸手搂住了沈鹮的腰,高大的身影笼罩在她的身上,他的拥抱并不用力,温柔又让人无法推拒。
许久之后,他才开口:“他说我们,不是夫妻。”
“胡说八道!”沈鹮心下咚咚直跳,霍引从来听不懂委婉的人话,也不知今日怎就听明白了金琰话中之意。
她的手顺着霍引肩背安抚,绕着他的发丝,声音软了下来:“我爹说了你是我的童养夫,咱们也过了长辈名目的,你就是我相公!”
也不知霍引听明白了没,他只喃喃:“你是我的。”
沈鹮点头:“对,我是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