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叠翠山庄待了大半日,散场时,山庄的管事们仔仔细细地把各位贵客送上车。
曲凝兮领着映楚回去,因为有车夫在外头,两人沉静以对,不多做交流,以免被旁听了去。
马车吱吱悠悠,将至城门口之际,车夫忽然减缓了速度。
他瞅着不远处辨认一番,扬声道:“小姐,前面是二皇子。”
车内的曲凝兮眉间微拧,想不到他还没死心,竟然在这儿等着她。
方才宴席中,头彩被拿下没多久,裴应霄就向大长公主告辞,率先离场。
太子殿下日理万机,能够抽空来一趟,已是不容易,无人拿此苛责。
他走后,二皇子也未做久留。
谁知道,二皇子看似离开,结果居然没有回宫去。
安永侯府的马车无法避让开,更不能视而不见,只得停在他跟前。
车夫跳下去问安,对方说是半道上马车坏了。
曲凝兮听见了,掀起帘子准备下车,被裴靖礼堵个正着。
他的眼神直直落在她身上,开口道:“车轱辘损毁,一来一回费时间,幸好遇着表妹,携我同车一程。”
曲凝兮一抿唇角,坚持从车上下来,看一眼他那辆马车,整个轮子都歪斜了。
她往边上退了一步,将自己的车拱手相让:“我不赶时间,二皇子尽管先行,莫要因此耽误回宫。”
“呵呵,”裴靖礼冷笑一声:“本皇子今日闲得很,不急着回宫,还准备去安永侯府拜会一下舅舅。”
这话听着,竟是要随她一道回府。
曲凝兮回道:“爹爹也念叨着二皇子呢,只是今日过节,姑母那边……”
“你不必抬母后出来,”裴靖礼上前一步,压低了嗓音:“她也阻止不了我。”
这又是什么意思?
曲凝兮心头一跳,一时间想不出应对之策。
身后的映楚,顶着银瓶的脸,笑着挽过她的手:“二皇子既要到府中做客,自然是欢迎的。”
映楚拍拍曲凝兮的手背,请裴靖礼上车。
他们在这大道旁不宜牵扯太久,再者,二皇子以身份欺压,谁又能拒绝他乘坐马车?
同车也不是多大事,两人还是表兄妹,并且有个映楚跟随。
曲凝兮定了定神,没有多言拒绝。
时下年轻男女同车,有个约定成俗的规矩,就是拉起马车上的小竹帘,以示坦荡。
裴靖礼给银瓶打眼色,后者似乎没瞧见,三两下就把竹帘给卷起来了。
曲凝兮坐下的位置并未挨着他,这般情况下,他大点声说话,可能就会被车窗外的行人给听见。
进了城门,街道上着实热闹得很。
裴靖礼阴着一张脸,问道:“表妹在山庄里消失了大半个时辰,躲哪去了?”
他笃定有人在暗中帮助她。
不知是哪个藏头露尾的鼠辈,莫不是已经碰过她的身子?
对自己的亲表哥避如蛇蝎,反倒去亲近旁的男子,裴靖礼怒火中烧。
就这样,他还想许她正妻之位?她配么?
他改变了主意。
曲凝兮对他同样没有好脸色,她身上有层层枷锁,以至于被人暗算了还要觍着脸若无其事。
他要不是二皇子,这等无耻行径,活该遭受万人唾骂,还要揍他一顿。
曲凝兮不想回答他,乌黑的眼眸,视线幽幽。
她惯来藏匿了自己的情绪,可目前这种状况,两人心知肚明,已经没有什么粉饰太平的必要了。
一路上略显沉默,到了金稷坊,安永侯府近在眼前。
裴靖礼喊了停车。
“天色已晚,就不去叨扰舅舅了,表妹代我问声好便是。”
他不去侯府,对曲凝兮来说还省事了,一点头就要下车。
裴靖礼叫住了她,面上是势在必得的神色:“本皇子要的东西,从来不会失手。”
曲凝兮不知道他为何如此执着,她并没有感受到几分深情。
“二皇子要的,应该不是这些,别辜负了姑母一番苦心才好。”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罢休?”裴靖礼终于按捺不住,伸出手去捏她玉色的小下巴。
映楚及时抬手挡住了,“二皇子,请冷静一些。”
这不仅是在大街上,马车外还有车夫随从,一旦动手就会招来流言蜚语。
此处不是说话的好地方,当然,就算进了侯府,裴靖礼也没有跟曲凝兮独处的机会。
他皮笑肉不笑,暂且甩袖作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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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凝兮徒步回府,先回自己院里换了身衣裙,转而去衔菖堂给爹娘请安。
安永侯府的马车送了二皇子回宫,这么点小事,只怕会招来皇后的恼怒。
她很快就会知道两人同车一段路程,恐会多心。
曲凝兮把这事告知双亲,然后坐到一旁,默默捧起茶盏。
这次,她可不会独自入宫去承担怒火。
有了前头罚跪的教训,曲辕成听到二皇子就头疼,“你说你去招惹他干嘛,显然是没有好结果的事儿!”
周氏跟着附和:“咱们没有皇子妃的命,也不贪图那个。”
“我不曾招惹。”曲凝兮直言否认,反问道:“若换做爹爹,又会怎么做呢?要把这张脸划花么?”
“胡说什么?”曲辕成吹胡子瞪眼。
他仔细想了想,是二皇子瞧上他女儿,姑娘家确实也没辙。
周氏皱起眉头,道:“可不能让皇后在气头上,随意把晚瑜嫁了。”
皇后有多护短,他们都清楚,哪舍得责备二皇子?
曲辕成叹气,多少有点恨铁不成钢:“先前的彦檀就不错,王锦意也是极好的,可惜没能成事!”
要是早早定下来,就不必为此烦心了!
曲凝兮不说话,他们两个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如何是好。
两人不敢进宫直言,皇后本就是曲家长女,成为后妃乃至继后,更加说一不二。
主要也是曲辕成自己没个一官半职,帮不上忙不说,一家子全仰仗长姐。
“过两个月便是万神节了,”曲凝兮早知道双亲靠不住,出言提醒:“去年左丞大人提议,将万神节交给皇子们操办,能同天子一起为苍生祈福,祭拜天地,是何等的荣耀。”
不出意外,多半要交给太子主理此事,但皇后想去争一争。
那么这段时间,二皇子的表现就至关重要了。
孰轻孰重,都不必衡量,自然会放下曲凝兮这不起眼的小事。
曲辕成听着,觉得很有道理,决定明天就进宫去说一说,让皇后多约束着二皇子。
正事要紧!
这件事暂时翻篇了,怎么说也是二皇子主动招惹。
而且过了最初那阵的诧异恼怒,曲皇后不至于巴巴的再把侄女叫进宫去罚跪。
曲凝兮得以逃过一劫。
——殊不知,裴靖礼也正在以此为筹码,跟他母亲谈条件。
他不打算娶曲凝兮为妻了,他可以顺从配合,与郑三姑娘相看,争夺万神节的主理权,然后——
“母后把表妹给我做妾吧?”
曲皇后面色一沉,张口就骂:“世间美人成千上万,瞧你那点出息!”
裴靖礼赖在矮榻上,回道:“年少时喜欢的总是好的,我没得到,也不乐意看旁人得到。”
“对那个位置你要是有这种决心就好了,”曲皇后瞪他一眼:“多个妹夫帮扶你,总好过多一个无用的妾室。”
裴靖礼笑了一下,“母后,兴许我到手就腻了呢,也不妨碍多个妹夫。”
皇子的妾室再嫁怎么了,以曲凝兮的姿色,多的是将领抢着要。
曲皇后被这话噎了一下,她没答应,指着门口赶人:“你这个混账,给我滚出去!”
滚就滚,裴靖礼站起来,道:“母后好好考虑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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映楚在茴清苑适应得不错,孙嬷嬷和银杏全然没有怀疑过任何。
不过通常来说,也不会有人往那方面想。
谁会察觉身旁时常见着的熟面孔,突然换了一个人呢?
这天,丁雪葵给曲凝兮递了帖子,约她上街游玩。
两人之前说好的,还特意挑了个书院不上课的日子,把曲婵茵也带上。
曲婵茵珍惜来之不易的读书机会,这段时间很是用功。
连带着曲允邵成为对比组,不得不被迫埋头苦读。
曲凝兮身为大姐,对此乐见其成,多读书是好的,忙起来了就会少惹祸。
人真是不能闲着。
曲允邵怨念已深,得知她们要上街去玩,说什么也要跟着去。
曲婵茵不同意:“我和大姐姐约了丁六姑娘,你跟去做什么呀?”
曲允邵白了她一眼,鼻孔朝上天:“你们几个姑娘家,没个男子同行不安全。”
“男子?你?”曲婵茵震惊了。
十一岁的儿郎,还不到抽条的时候,比起同龄小姑娘还矮半个头。
曲允邵这会儿只到曲婵茵的肩膀高。
他成天小爷小爷的自称,对身高很是介意,曲婵茵一个眼神瞬间惹恼了他。
曲允邵气呼呼伸手一推,“你敢瞧不起我!”
曲婵茵差点就被推倒在地,还好身后丫鬟及时扶了一把。
她气得手抖:“你你你!在外头打架就算了,还对姐姐动手!”
“那你还对弟弟动嘴呢!这是侮辱!”
曲允邵回头让把他的马鞭取来,“今日小爷非要跟你们上街不可!”
两人相互拱火,这就闹上了,等到曲凝兮过来,已经造成了三人行的局面。
“……”
周氏得知他们三人要出去玩,倒没有阻止,只是叮嘱了不少,还多安排了一个婆子一个小厮。
加上他们身边原本伺候的人,简直要簇拥成群了。
曲婵茵皱着鼻子嘀咕:“我就知道会这样。”
所以才不想带着曲家的宝贝疙瘩一起出门!
约定地点是丁雪葵定的,在长宁坊的七里醉。
七里醉是尚京最大的酒庄,主打招牌如匾额所示,乃是酒水。
不过其占地广阔,内里院落阁楼包间有许多,美味佳肴也是一绝,因此吸引来的不仅仅是酒客,还有好吃老饕。
曲凝兮到时,丁雪葵还没来。
原定的是一个雅间,她寻思,自己‘拖家带口’的,雅间怕不够宽敞,是否要更换成小阁楼。
映楚忽然凑了过来,小声道:“小姐,奴婢要失陪一下。”
“怎么了?”曲凝兮回过头。
映楚道:“太子殿下此刻也在庄内。”
“什么?”曲凝兮难掩惊讶。
居然这么巧?她又是怎么第一时间知道的?
猜想东宫自有一套隐秘的联络手段,曲凝兮没有多问,“你去吧。”
映楚本就是裴应霄的人,去之前能跟她说一声,就算不错了。
曲凝兮没往心里去,反正安永侯府没有任何东西值得探听。
映楚同样是这么想的。
她悄悄去拜见了主子,把自己装扮成银瓶后得知的事情提了提。
无非说些安永侯夫妇是怎么对待他们大女儿的,关怀不足,利益为上。
倒够不上虐待,只是亲情淡薄罢了。
这些事情,有心人打探一下就知道。
裴应霄今日有应酬,略饮了两杯薄酒。
他修长的指尖,抵在黄玉玛瑙杯上,轻轻转动着:“还有呢?”
“还有……”
映楚擅长易容术,极少被派出去做其他事情,这是她第一次被外派,一时间还真摸不准主子的意思。
她冥思苦想,知无不言:“还有,曲姑娘她缠胸了,把自己的好身段藏起来?”
这也算秘密吧!
裴应霄动作一顿,抬了抬眼皮:“孤知道,这种事情不必禀报。”
“哦,”映楚挠挠脑袋,“原来殿下知道啊……”
紧接着她被惊住了,睁大一双眼睛:“殿下是怎么知道的?”
都知道这么多秘密了,还派她来做什么呢?
映楚一时间不由想多了,只以为他们是那种关系。
曲家大姑娘慧眼识珠弃暗投明,就安永侯府和皇后的行事风格,显然追随她们殿下更加前程似锦。
这么想着,便听裴应霄淡淡开了口:“她若不安分,就处理掉。”
映楚倏地神情一肃,道:“请殿下明示。”
裴应霄的唇畔漾开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她挺努力的,孤岂是铁石心肠之辈。”
让她活着,能活多久,就看她自己了。
他给了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