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你的希伯来书

  那几天,三婶总是在慨叹龙城的夏天马上就要结束了的时候,顺便都会跟上一句:“他爸爸到底什么时候来接他呢?”她当然知道方靖晖抵达的具体日期,她只不过是想借着这样的重复,再确认一下,郑成功要离开了。郑成功自己倒是一如既往地自得其乐,最近他迷上了可乐那只熊的鼻子,很多天里,他兴致来了的时候,就孜孜不倦地用各种方式虐待着那个粉红色的倒霉的鼻子:用指甲、手指、指关节、手掌、拳头……直到有一天,那一小团粉红色绒布的棉球离开了可乐的脸,到了郑成功的手心里——铣杵,就磨成了针。

  “没事,没事,”在我沉下脸的时候,三婶笑着把郑成功抱起来,“可以缝的。你妈妈太凶了对不对?”三婶的额头贴了一下他的脸颊,“宝贝儿,跟着爸爸走了以后,别忘了我们大家呀。”话说到这里,就有了悲从中来的味道。南音就在一旁,像是说相声那样配合道:“真舍不得外星人走。”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们俩每次能用一模一样的语气、一模一样的表情,一前一后地讲出这两句一模一样的话来。甚至连句子里的字都不换。

  “哥哥也一定舍不得你走,小家伙。”南音托着腮,望着郑成功发呆,“我都还没来得及告诉哥哥这件事呢,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对了,”三婶突然想起来,“西决那个夏令营不是该完了吗?学校马上要开学了。等小宝贝儿要走的时候,他应该是能赶回来的吧?”其实她也并没有指望别人回答她,她自顾自地说,“能赶回来的。这样,我们大家就能在一起吃顿饭,给小家伙送行了。”“你干吗要说得这么凄惨?”三叔在旁边语气轻松地说,“人家郑成功是回自己的爷爷奶奶家,将来慢慢长大了,也会常常回来走亲戚的。”

  “对的,”我看着他们笑笑,“郑成功以后一定会回来看外公和外婆。”

  “东霓你在说什么啊?”三婶惊讶地笑了出来,“他的外公外婆……”

  “就是你们。”我语气肯定地说。

  那一天,机场似乎变得和我很熟。我早上在那里送走了江薏,下午接到了方靖晖。西决终究还是没有给江薏送行,那个夏令营真是老天给他的礼物。江薏领到登机牌的时候,我突然紧紧地抱往了她,我说:“江薏,其实我不能没有你的,你信不信我?”她吃惊地瞪着眼睛,显然,这让她非常不习惯。“神经啊!”她笑着打了我一下,然后看着我的脸,像是在发呆,跟着狠狠地在我脸蛋上捏了一把,“不那么忙的叫候,就来看我;就算是忙,也常给我打电话,听到没有?”

  “是。”我揭穿她,“我一定常常跟你汇报,西决有没有去见别的女孩子。”

  “那关我什么事啊?”她只是淡淡地笑。

  方靖晖来到龙城的时候才发现,原来他除了需要带走郑成功之外,还需要带走这么多的行李。三婶拿着我家的钥匙来回跑了好多趟,才收拾出来了好几个大箱子,一直强调说这些都是必须带着的东西。“这恐怕都超出托运行李的上限了。”方靖晖的表情很惊悚。“照顾小孩子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你要是现在就嫌烦了趁早别带他走。”三婶冷冷地给了他一句,然后掉转头去继续整理另一个箱子。三叔在旁边尴尬地笑笑,对方靖晖充满了歉意地点了点头。

  我的家在这两天里乱得可怕,我不明白郑成功的东西怎么会突然之间横七竖八地扔在种种不可思议的地方。方靖晖苦笑着摇头,从微波炉顶上拿起郑成功的皮球,说:“还不错,你没把它放在微波炉里面。”“哎?”我突发奇想地说,“你说要是把皮球放在里面转一下,会不会爆炸?”他狠狠地瞪我一眼,“我当初娶你真是瞎了眼。”

  门铃响了,外面一起出现的是南音和冷杉。“我们是在楼底下碰上的。”南音清脆地一笑,但是紧接着,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眼神里闪烁着鬼主意。我也结结实实地盯着她的眼睛回看过去。死丫头,谁怕你?她把手里的包扔在沙发上,趁方靖晖和冷杉在厨房里尴尬地打招呼的工夫,她凑到我耳边悄声说:“姐,算你狠,在我们学校里面,有个入围过什么选美决赛的美女都没能把冷杉拿下。”“乱讲些什么呀?”我用胳膊肘撞了一下她的手臂。“得了吧姐,你以为我真那么傻,什么都看不出来啊?”她拖长了声音,夸张着自己语气里面那种发现了八卦的兴奋,不过还是酸酸的,也不知道她自己有没有意识到。

  “管好你自己吧。替别人操那么多的闲心。才多大的人,长舌妇一样。”我斩钉截铁地笑着骂。一边笑,一边冷冰冰地用眼光扫她的面庞。这个时候方靖晖走了出来,南音那种最典型的笑容又绽放了,“热带植物,这是我妈妈给小家伙新织出来的毛衣,好不容易才赶好的。一定要带上,不能忘了的!”说话间,那副惯用的娇嗔又自然而然地散发了。好好装天真吧,我在心里冷笑。

  “谢谢你南音。”方靖晖从昨天起就这样语气熟稔地叫她“南音”了。

  “啊呀,不能那样揉成一团放进去的!”南音尖叫着跳起来,从我手里把那几件小毛衣抢过去,“姐你让我来收拾好啦——照你这样所有的东西都会被压坏的!”

  我冷玲地把手里的东西一丢,转身往厨房那边走。就给她个机会让她觉得自己比我强吧。果然,她一边叠衣服,方靖晖特别配合地在一边开口道:“看出来了,南音将来嫁人了以后,一定会是贤妻良母。”

  南音没有做声,但我听到,她有些落寞地笑了笑。

  冷杉站在冰箱旁边,很随意地把手插在兜里,深深地看着我,但轻轻地一笑,“他是来带走火星人的么?”“是啊,怎么样?”我走过去轻轻地用手指滑过他的脸,觉得指头肚上滚过一阵小小的粗糙,“该刮一下胡子了。”我跟他说。他沉默了一下,终于说:“其实我觉得,”他急匆匆地笑,“我觉得他长得还不错,反正不像你原来跟我说的那么丑。”“相由心生嘛——”我的双臂缓慢地从他的腋下滑过去,不知不觉圈住了他的脊背,“我那时候恨死他了,自然看见他就觉得恶心,不过话说回来,”我故意地放慢了语速,“要是真的很丑,你想想,我当初也不会嫁给他啊。”看着他欲言又止的眼睛,我笑了,用耳语般的声音说:“吃醋了?”

  他突熟把手伸到我身后去,两个手掌重重地挤住了我的腰。“谁吃醋?”他的眉毛扬了起来,“我哪里赶不上他了,我吃什么醋?”“是么?你有好多优点吗?”我故意逗他。“当然了,我……”他咬了咬嘴唇,“你到哪里去找像我这么……这么,五湖四海、五光十色、十全十美、十恶不赦的人……”“坏孩子!”我给了他肩窝上一拳,把我一脸的笑全体贴到他胸口的地方,他身上带着夏末最后的余温,我的笑容也一样。

  “好啦,放开我。”我轻轻地推他,“我刚想起来,我弟弟今天回到龙城了,我得打个电话给他,我忘了他的火车什么时候到。”

  “你把电话拿进来,在这儿打。”他攥着我的胳膊。

  “可以。快点儿,乖,放开我。”我轻轻地在他的手臂上拍了拍,“不然一会儿让方靖晖进来看见了就不好了。”

  “有什么关系?”他不情愿地松开手,“看见就看见了,你们都离婚了。”

  “等你再长大一点儿就明白了宝贝,”我叹口气,“有些事儿,心里清楚,和明明白白地摆在眼前,就是不一样的。”每到这种时候我才意识到,我真的比他大很多。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还不懂得,人究竟有多脆弱。

  我到客厅里抓起分机,重新往厨房走,途经卧室的时候,门不经意地半掩着,我看到南音和方靖晖一起在那里装箱子,方靖晖说:“南音,谢谢你帮忙。”

  “这有什么呀?”南音愉快地说,“不就是顺便的事儿么?举手之劳。”

  “我——”方靖晖叹了口气,“也谢谢你那个时候,帮我的忙。”

  “哎呀你快别提那回事儿了!”南音的语调像是在撒娇,“我好不容易才忘掉。你算是让我做了一件我有生以来最坏的事儿。还谢什么呀?我认倒霉。”

  “所以我才要谢你啊。”方靖晖淡谈地笑。

  “我那时候心里都害怕死了,手一直在抖,一直抖,”南音莫名其妙地有点儿委屈,“开抽屉的时候差点儿喘不上来气,明明知道我姐一定不会回来的,可是就是怕得不得了。”她居然笑了,像在诉说一件有趣的童年往事。

  “什么都别说了,”方靖晖也笑得很轻松,“请你吃饭,就在这两天里。应该的。”

  我就在这个时候重重地推开了门。门撞在墙上一声巨响,我心满意足地看着南音那双被惊吓了的大眼睛。在这个时候,她居然求救似的看了一眼方靖晖,这一眼让我心里所有的犹豫一扫而光。她永远有本事像只真正的兔子那样给人展览她有多么易碎和无辜。去你妈的吧(对不起三婶,你知道我其实是什么意思)。我的嘴角细微地往上翘了翘,自己也奇怪为何我的语气这么平静,“郑南音,看来西决说得真的是一点儿都没错,我一直小看了你。”

  方靖晖走上来,抓住我的胳膊,急切地看着我,语凋里还硬是要装出一点儿沉着,“东霓,咱们到外面来,听我跟你解释,这不是南音的错,你听我解释好么?”

  “不是南音的错,那么是我的错?”我想要冷笑一下,可是做不到。

  “姐,”她的声音就像她的眼神一样清澈,“对不起。我……”

  在我还没有意识到自己想做什么的时候,我已经冲过去,左手揪住她的马尾辫,右手熟练地给了她一个耳光。再一个。又一个。她的身体在我的撕扯下弯曲成了一个奇怪的弧度,她只是沉默着,把两只胳膊挡在脸前面就是唯一的反抗。

  “姐,对不起,姐你别打我你听我说,是大妈,是大妈让我按照方靖晖说的去做,我没有骗你,姐姐……”可是我什么东西都听不见了,耳朵里充斥的全都是自己喉咙里爆裂出来的声音,“我他妈最相信的人就是你!就是你郑南音!你真有种,真有本事,你他妈长这么大没被人打过吧公主?你算哪门子的公主,小贱货!……”

  方靖晖沉默地冲了上来,撕开了我们俩,然后一把把我推开,用力地攥着我的胳膊吼道:“郑东霓你太过分了吧!你好好地静下来听人说句话会死么?当初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的时候我去找了你妈,是你妈把南音叫出来拜托她的,是你妈一直跟南音说求她帮忙的,南音自己一开始也不愿意做这种事情……”

  “滚你妈的!你装什么好人啊!”我狠狠地一脚踹在他膝盖正下方那块骨头上,我觉得我的鞋尖连同里面挤压着的脚趾都随着这下撞击狠狠地打了个冷战,一种透彻的疼让我的心顿时柔软了下来,眼泪涌进了眼眶,我颤抖着声音重复着:“你们全他妈给我滚远点儿,你们去死吧,你们统统去死吧——”

  我忘记了,疼痛让我变得柔软,可是疼痛也可以让他变得暴烈,他弯下身子,手撑在膝盖上待了-会儿,然后他猛然站起身.没有表情地,对着我的右半边脸给了一拳。

  有那么一瞬间,耳朵边上没了任何声响,除了一种持续的嗡鸣,眼前闪过一片很刺眼的金黄色,我还以为耳朵里那阵单调的鸣叫是光发出来的声音。世界在我的身边跌坐了下来。我看见冷杉从我身后冲上去,熟练地打倒了方靖晖,然后翻身骑在他身上,一下,两下,三下……我像一个被随意扔在地板上的沙发靠垫,木然地注视着冷杉激扬的身影。似乎这场景跟我没有任何关系。听觉恢复的时候,是南音带着哭腔的声音首先长驱直入,“冷杉,冷杉你不要再打了,这样会出事的,冷杉我求你了——”

  门开了。西决进来了。他手里还拎着出门时候的旅行袋。还好他有我家的钥匙。不然,大家都在忙着对骂和对打,谁能腾得出工夫给他开门呢?这么想的时候我对自己微徽一笑。笑不动了,右边的脸不听我的。

  两决非常冷静地就分开了他们俩,倒是费了些力气让冷杉停下来。他用力地箍住冷杉的身体,用一种命令的眼神看着他。然后他把方靖晖从地上拽起来,方靖晖气喘吁吁地用手掌接住了嘴角和下巴上的血,就那样毫不在意地把满手的血抹在白己的T恤上。

  “你是她养的狗吗?身手还不错。”方靖晖即使在非常狼狈的状况下,眼睛里都还是那一抹高高在上的嘲讽。

  冷杉狠狠地瞪着他,他不是那么会说话,可能一时间找不到回敬的办法。

  “看你身手这么好,”方靖晖说,“我告诉你,以后的日子你要小心,别真的闹出人命来。”看着冷杉茫然的表情,他满意地一笑,“你早晚有一天会对她做一样的事情。你现在为她昏了头,你以为你会永远对她好,她有的是办法把你逼疯,有的是办法让你做出你自己都不相信的事儿。祝你好运了,记得,我真的事先提醒过你了。”

  “哥。”南音在一边可怜巴巴地叫了一声,然后像条小狗那样,钻进了西决怀里。

  方靖晖慢慢地冲我走了过来,弯下腰,从他的眼睛里我看出他似乎是想要抚摸一下我肿胀的半边脸,但是他终究没有那么做。那一瞬间我知道一切都是没有用的。就算我已经签了字,就算我们已经拿到了那个证书,没有用的,法律在这个时候真的是狗屎,我又一次地回到了那个烂泥潭里面,回到了那片把我们俩缠在一起,弄得满身污秽和难堪的沼泽地。

  “你打我。”我的声音呈现出一种奇怪的喑哑。

  “对。”他静静地看着我,“我得向你道歉,但是,是你逼我。”

  我怔怔地看着他淤青的脸和眼角,以及破裂的嘴唇。眼泪就是在这个时候“刷”地淌了下来。因为就在刚才,我还想杀掉他,砍死他,把他撕成碎片,或者摔碎一只玻璃杯抓起一捧碎片戳到他眼睛里去。但是现在,我不想那么做了。他从来没有打过我。没错,我们有过彼此仇恨的时候,有过口不择言的时候,为了制伏我,为了让我低头,他曾经像按一个图钉那样把我死死地按在墙壁上,他曾经卡住我的脖子在我眩晕的时候放开我,他曾经把我拖到卫生间里从外面锁上门,他曾经一把把我推倒在床上那团乱七八糟的被褥中央。

  可是他没有打过我。从没有。这是不一样的。

  我知道会有这一天的。我一直在等着今天。我曾经还侥幸地以为,我们的关系最终还算是平静地结束的。现在想想,怎么可能?我逃不掉。我听见了一种可怕的声音,更糟糕的是,我知道那声音来自我的喉咙。冷杉迟疑地靠近我,温暖的手掌覆盖在我抖动的后背上,当我看到他眼中的那点儿惊惧的时候,我毫不犹豫地甩开了他。“滚开!”为了不让那种恐怖的声音把我彻底变成一只动物,我只好试着让自己说话。眼泪把周围的世界变成了一个荒谬的哈哈镜,我让自己蜷缩在了一张沙发和另一张沙发之间的那一小块地板上。管他呢,我已经看不清所有这些人,我就当他们一样看不清我。

  “去死吧,都去死吧。”我感觉自己说话的声音就像一个不慎落入某条奔腾深河里的人,左摇右摆快要散架那般,想寻求一点儿呼吸的机会,“这不公平,老天爷你他妈为什么这么不公平?我是女人,我只能做女人,我没的选择,没有谁问过我愿意不愿意。我的手腕就是比他们细,我的力气就是没有他们大,他们就是可以轻轻松松地把我推开,把我抱起来,把我攥在手心里,再看着我挣扎。老天爷我操你妈!”我重重地喘息着,骂给自己听,“我害怕,可以了吗?你不就是想要我承认这个吗?我自己也不愿意这么没出息,可是他们对我挥拳头的时候他们用力对我吼一声的时候我就是害怕!你听见了没?郑岩,郑岩你个王八蚩,你个孬种,郑岩你让我害怕了那么多年你现在满意了吧……”

  有一双手从我身后拢住了我。把我紧紧地拥在怀里。他的手掌握住了我冰凉的、沾满泪水的手指。“好了,好了,安静下来,没事了,真的没事了——”我知道这是西决。因为我清楚我此时此刻的样子有多么不堪和丢脸,我瘫在地上变成一堆如我妈那般的烂泥,这种时候只有西决敢走上来抱紧我,这种时候我也只允许西决走过来,因为我能确定,只有他是真的不会嫌弃我。“深呼吸。”他简洁有力地跟我耳语,“马上就过去了,只要你用力地深呼吸,你很快就不会想哭。来,听话。”他心跳的声音规律得可怕,它们就在我的耳膜边舒缓地震动着。他的呼吸吹着我的脸,我用力地让自己的呼吸也能慢一点儿,不知不觉间就想跟从着他的节奏,然后就觉得我似乎是可以这样睡过去的。

  “她到底在说什么?”我听见了冷杉困惑的问题,“郑岩是谁?”

  “她爸爸。”西决回答。

  “冷杉,冷杉你过来。”我突然间抬起头,寻找他的眼睛。找到了,他的脸凑了过来,他甚至有点儿害羞地把手伸给了我,我不顾一切地抓住他,从西决那里离开,让他用力地抱紧了我。“对不起,对不起,”我小声地对他说,“我是不是吓到你了?是不是?”他眼神复杂地望着我,灼热地亲了亲我的额头、眼角还有脸庞。他避开了我的嘴唇。

  我听见西决在我身后静静地站起了身。“让她稍微睡一会儿吧。”他的语气依然平和得没有起伏。

  “哥,我们回家吧。”后来当我回想起那天的时候,最后的记忆总是停顿在南音有些悲哀的声音里。

  醒来的时候,窗外已是夜色。我似乎忘记了是谁把我弄到床上来的。这种感觉很奇怪,类似宿醉,一种微妙的眩晕控制着我的脑袋和眼睛。然后我发现,贴着右边脸颊,有个正在融化的冰袋。我艰难地爬起来,摸到了我的手机,急急忙忙地抓在手里,是晚上十点了。很好,只要我能知道时间,我就觉得自己没丢。手机上有一个三婶打来的电话,还有两条短信。一条是冷杉的,他说他要去店里了他爱我;另一条是方靖晖的,他说“东霓,原谅我”。

  雪碧在客厅里看电视,看到我出来,静静地把脸转过来。“你醒了。”她细声细气地说。

  “我现在要出门一趟,你别看到太晚,自己早点儿睡觉,好么?”

  她轻轻地点点头,嘴里却说:“姑姑,小弟弟今天跟着那个人住到酒店里去了,他很快就要走了吗?”

  “对。”我慢慢地吞咽着一杯水。

  “你不想要他了么?”她轻轻松松地说。

  我一阵烦躁,本来想说:“乱讲什么呀?”可我却是没有表情地喝干了那杯水,说:“对。”这个字一说出来,我的心反倒是静下来了。也许是她安宁的语气、眼睛和表情让我觉得,说什么都是可以的。

  果然,她只是问:“为什么呀?”

  于是我很痛快地说:“我不知道。”

  “我永远都不会不要可乐。”她深深地看着我。

  “你比我强。”我笑笑,把空玻璃杯放下,出了门。

  夜晚工厂区的街道看上去比白天要长,也许是因为黑暗,也许是因为黑暗尽头路灯那一点点不动声色的光芒。寥寥三四个人在那路灯下面打牌或者下象棋,我坐在车里,听不见他们兴趣盎然的对骂声。我十六七岁的时候,每次结束了和男孩子们的约会,都会拎着我沉重的书包面无表情地经过他们。我当然知道他们会抬起脸冲我吹口哨的,年长一些的会笑着问我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家。

  我打开了大车灯,它杷延伸在我眼前的路面映照得光怪陆离,就像天文望远镜里面看见的月球表面。这一小段被照亮的路有了生命,自己慢慢地像灵魂一样往前飘移。快要汇合到彼岸那抹路灯了。这让我心生凄凉,然后无处话凄凉,再然后,就好了,因为整个人安然地变成了凄凉的一部分。

  我妈坐在那张旧沙发里,沙发套的颜色原本是鲜艳的,现在蒙了一层污浊,看上去反倒是顺眼了些,至少我妈坐在上头又不再像是坐着一个刑具。除了日光灯,她还开了盏落地灯,在色泽复杂的光晕下面,仔细地读着一本厚厚的、黑色封皮的书。我还以为她在查字典,又觉得不像,仔细看看才发现那烫金的字,《圣经》。我轻轻地笑,满不在乎地坐在沙发里,“真没看出来,你还有这种嗜好。”

  她淡淡地抬起头,“我是在你舅舅家住的那段时间,跟着你舅妈,开始去查经班。我觉得吧,我真的变了很多。其实你也该去,《圣经》里面什么都有,主什么都知道,什么事情到了主那里都不是问题。”

  我冷笑道“我就免了吧,你也别再麻烦人家上帝了,你死了以后一定是要去地狱的,你再怎么修行也没用。”

  她不为所动,不紧不慢地翻到一页,“你看,《旧约》里面的《箴言》,有很多做人的道理,说得特别好。”她纹路深刻的手指重重地放往几行字上,她念道:“我所测不透的奇妙有三样,连我所不知道的共有四样:就是鹰在空中飞的道,蛇在磐石上爬的道,船在海中行的道,男与女交合的道。淫妇的道也是这样,她吃了,把嘴一擦就说:‘我没有行恶。’”她看着我,笑笑,“看到没?人家说得对不对?你就是这榉的淫妇。”

  我笑了出来,“好吧、反正我就准备死掉以后去那些最坏最受罪的地方,只要能看着你和郑岩比我先去,我就满意了。”

  她充耳不闻,突然像孩子那般兴奋了起来,“这是我们上周刚刚学的一段,我得练练。明天要一起唱的,我要是跑了调子那可就丢人了。是《希伯来书》里面的一段。你听着。”完全无视我难以置信的表情,她自顾自地唱了起来:

  神啊,你的宝座是永永远远的;

  你的国权是正直的。

  你喜爱公义,憎恶罪恶;所以神……

  “够了!”她那副愚蠢的喜悦表情让我反胃,我只好忍无可忍地打断她,短暂的沉寂之后,她微微一笑,说:“你喜欢唱歌.这点像我。”

  “方靖晖什么时候来找你的?你又是为什么让南音去偷我的东西?”我咬紧了牙、注视着她灰黄的眼睑和微微抖动的睫毛。

  “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找到我的,总之他找到了阳城去。他说他想把那个孩子带走,他说他的父母愿意照看那个孩子,我说这是多好的事情。但是他说你不愿意,他说你还要钱……你就是个蠢货。”她斜瞟着我,淡淡地说。

  “少废话。”我烦躁地一挥手,“接着说,后来呢?”

  “还有什么后来?我问他打算怎么办,他说实在要不回来孩子就只好打官司了,可是打官司也未必能帮他把孩子要回来,最多只能让你们离婚,让你拿不到你想要的那么多钱。我说管他呢,那就先做做要打官司的样子吓唬她一下,说不定是管用的。再然后我就跟着他回了一趟龙城,我找到南音她们大学里去。那个学校真漂亮呀,种满了梧桐树,南音从一排梧桐树里面走过来的样子直是好看死了。”她微笑,眼睛里突然柔软了。

  “能不能别那么多废话啊,然后呢?”我狠狠地把烟盒丢在茶几上。

  “我也想要一支。”她说。

  “拿吧。”我看着她慢吞吞地捡出一支夹往于指间,然后举着打火机把身子往前倾了倾,手臂终究还是停顿在了我们两个人中间,不自觉地,大拇指按下去了,一簇小小的火苗听话地腾起来,却是有些莫名其妙地烧着。

  “还是你自己来吧。”我笑笑,把打火机塞进她手里,“我最不喜欢给别人点烟,我也最害怕别人给我点烟。”

  “叮”的一声过后,烟雾开始围绕着她的脸缠绵,她笑了。“你这个习惯其实和我一样。”

  我默不做声,把自己的脊背软软地甩在靠垫里,“南音就是傻,别人说什么她都听。”我用力地呼吸了一下,烟模糊了我前面的灯光。

  “我就跟她说,南南大妈求你,大妈只求你这一回,我就一直这么说,后来她就答应了。我告诉她,按方靖晖说的做,就这样。”

  “为什么?”我淡淡地问,我原本也不是要来兴师问罪的。

  “把孩子交给那个人多好,你就不用再背这个包袱,想嫁人也没什么问题。我不能眼看着你为了贪财,就把事情搞砸了。”

  “这么说你还是为了我好?我怎么这么不习惯呢?”我笑得差点儿被烟呛了喉咙。

  “当然了,你以为你自己多有能耐啊,你已经有了……”她停了下来,看着我的脸。

  “我已经有了谁?你说啊,谁?”我瞪大了眼睛,“你别跟我扯这些有的没的。要说,你的心也够狠的。郑成功不管怎么说,是你外孙呢,你就这么处心积虑地要他走吗?”

  “你才是他妈,我是你妈。”她粗鲁地把烟灰掸到地上,“遇上事情我只替你打算,怎么替他打算那是你的事情。”

  “算你狠。”我颓然地把烟蒂按灭了,烟灰缸里有一两滴水珠,按上去,轻微地一响。“喂,问你件事儿。”我看着她不动声色的眼睛。

  “问吧。”

  “你当年跟那个人睡觉的时候,只是为了能把爸爸调回来,还是……还是你其实有一点点喜欢他?”我的声音轻得就像在说情话。

  她贪婪地吸了最后一口,然后看着烟蒂慢慢地苟延残喘,答非所问地说:“那个人,他是大学生。我最羡慕的就是大学生。”她的表情居然有点儿不好意思。

  我也笑了,“看来我爸也不是一点儿道理都没有。你的确欠揍。骨头这么轻。’

  “其实你和我一样,你喜欢的也是念过书的男人。别不承认。你为什么要嫁给那个什么劳什子植物博士啊?”她用力地看着我,我不置可否。

  “将来,无论如何,你要送雪碧去念大学。郑成功是没有什么指望了,可是雪碧要念大学。你得答应我。”她说。

  “她功课不好。”我皱皱眉头,“就算是想办法塞进那些四五流的大学里,也没什么用。”

  “那也是大学。也要念的。”她毋庸置疑地点点头,接着跟我说,“你走吧,不早了,我再练习一下也要睡了。”

  “最后一件事。”我站起身的时候,像突然想起什么那样,随意地问,“我小的时候,睡在摇篮里的时候,有一回,你是不是想要掐死我?”

  “你怎么可能还记得这件事?”她大惊失色,“你那时候那么小。”

  “我就是记得。是不是你做的?”我从沙发上拿起我的包,正好,身体稍微弯曲的时候,可以避免直视彼此的脸。

  “不是我,是郑岩。”她语气肯定得很,“那天你睡在小床里面,我看见他在那里,掐着你的脖子,是我跑过去跟他打,抓他,把你抢下来——其实吧,我怎么打得过他?他力气那么大,是他自己终究下不了手,你的小脸儿都憋紫了,哇哇地哭,郑岩居然也哭,他说要是你死了我们俩就能像过去那样好好过日子了。你说他居然说这种话,真替他害臊,还是不是个男人?”

  “不骗我?”我问,“那么你敢把手放在那个上面发誓吗?”我眼睛看着那个黑封面上金色的字。

  她把她粗糙的、纹路深刻的手放在那上面。我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的指尖似乎在微微发颤,她低声却肯定地说:“我敢。”

  我笑了笑,算了,并不重要。转身往门边走的时候、身后传来了她唱歌的声音:

  王啊,你起初立了地的根基,天也是你手所造的。

  天地都要灭没,你却要长存。

  天地都要像衣服渐渐旧了,

  你要将天地卷起来,像一件外衣,天地就都变了……

  那个粗糙的歌声终究还是让我回了头。她的脸和那本黑封皮的《圣经》贴得那样近。灯光颤抖地沿着她灰暗的后背涂抹了一个弧。因为这涂抹的动作,有一些尘埃飞了起来,就像水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