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县委机关工作需要更多的艺术。国一进来就掉进了旋涡之中。他是县委书记大老王提拔的人,在人们的意识里也就是大老王的人,于是大老王的对立面也成了他的对立面。现在他又成了谁谁的女婿,这关系一直牵涉到市里省里,在上边虽然有人替他说好话,自然就有人反对他。这样,一个单个人就绑在了一条线上,有了极遥远的牵涉。国感觉到四周全是眼睛,你无论说什么话、办什么事,都在众多的眼睛监视之下。你必须有更好的伪装,说你不想说的话,办你不想办的事。流言像蝗虫,在你心上爬,你得忍着,不动声色地忍着。有人背后捅了你一下,见了面你还得跟他说话,很认真地谈一谈天气。组织部是管人事的,但任何一次人事安排都是有争议的。表面上是简单的人事安排,而私下里却存在着激烈的权力争斗。每个人都有巨大的背景,那背景并没有写在档案里,但你必须清楚。而后在复杂的人事关系中做出抉择。常常是你任用了一个人,跟着就得罪了另一个人……国不怕得罪人,但缚在无休无止的人事纠纷中却是很疲累的。
六月的一天,国走出办公室,突然萌生了回村看看的念头。这念头一起就十分强烈,弄得他心烦意乱。他背着手在院里来回走着,想稳定一下心绪。然而那念头像野马一样奔出去了,怎么也收不回来。他心里说:我得回去,我得回去……
于是,国跟谁也没打招呼,要了部车,坐上就走了。一路上,他一再催促司机:“快点,再快点!”司机看他一脸焦躁,像家里死了人似的,也不敢多问,把车开得飞一样快。路过王集的时候,司机问:“乡里停不停?”他说:“不停。”可是,当车开到离村只有三里远的时候,国突然说:“停住。”
车停住了。村庄遥遥在望。国点上一支烟,默默地吸着。他两眼盯视着前方,却一声不吭……
已是收麦的季节了,大地一片金黄。麦浪像娃儿一样随风滚动着,一汪高了,一汪又低,刺着耀眼的芒儿。灼热的气浪在半空中升腾着,吐一串串葡萄般的光环,光环里蒸射着五彩缤纷的熟香,那熟香里裹着泥土裹着牛粪裹着人汁甜腻腻腥叽叽地在田野里游动。麦浪里飘动着许多草帽,圆圆的草帽。草帽像金色的荷花绽在起伏的麦浪里,这儿一朵,那儿一朵,晃着晃着就晃出一张人脸来……“叫吱吱”一群一群地在麦田旋着,一时不见踪影儿,一时又叽叽喳喳地射向蓝天,嬉逐那热白的云儿……村庄远远地浮沉着,绿树中映着一片陈旧的灰黄。在陈旧中又模模糊糊地挑着一抹红亮,那是高大瓦屋上挂的红辣椒串吗?村路上尘土飞扬,吆喝牲口的号头此起彼伏,一辆辆载着麦捆的牛车在路上缓缓颠簸……
颍河就在眼前。堤上静静的。昔年的老柿树仍一排排地在堤上立着,柿叶在烈日下慵倦地耷拉着,河里已无了往日的喧闹,河水浅浅的,只有盈尺细流,像是晾晒在大地上的一匹白绢。渐渐有一小儿爬上了河堤。小儿光身穿一小小的红兜肚儿,手里提着一个盛水的瓦罐,小儿摇摇的,那瓦罐也是摇摇的,有亮亮的水珠从瓦罐里溅出来……
小桥就在眼前,小桥静静的。小桥的历史已记不清有多少年了,桥栏早已毁坏,桥上的石板上印着凹凸不平的车辙,车辙里散着星星点点的麦粒和晒干的片状牛粪,牛粪上清晰地显现出牛蹄踏过的痕迹,像老牛盖的图章。桥的那边,远远有女人响亮的喊叫:挨千刀挨万刀的你不吃饭了吗?……
倏尔,国在不远的麦田里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儿。那人头拱在麦地里,屁股朝天撅着,身子一拧一拧像蛇一样向前游动。麦浪在她身后翻倒了,很快又成了一捆一捆的麦个儿,荡扬的土尘像烟柱一样在她周围旋着。这动作是很熟悉的,十分熟悉,他记不起是谁了。他盼着这人能抬起头来,歇一歇身子,可这人一直不抬头,就那么一直往前拱。天太热了,气浪像火一样烤着,坐在车里的国已是大汗淋淋了,那人还在往前拱……一直拱到地头,这时,那人才慢慢地直起了腰。四婶,那是四婶!四婶年轻时是村里的头把镰!那时四婶割麦要三个男人跟着捆……现在四婶老了,站在麦田边上的四婶满脸是汗,头发一缕一缕地贴在额头上,像男人似的挽着一只裤腿。四婶定是很乏了,弓着腰大口大口地喘气。四婶那张脸已看不出什么颜色了,除了阳光下发亮的汗珠,只有干乏的土地可以相比了。片刻,仅仅是片刻,四婶又拱进麦地里去了……在紧挨着的一块麦田里,国又看到了三叔。三叔没有戴草帽,光脊梁在麦地里站着。三叔的脊梁像弓一样黑红,铁黑地闪在阳光下亮得发紫,脖颈处的皱儿松松地下垂着,上边缀着一串串豆疱似的汗珠。三叔又在骂人了,挺腰拍着腿骂,身子一蹿一蹿地动着,是在骂三婶吗?倘或是骂别的什么?蓦地,三叔的腰勾下去了,而后又剧烈地抽搐着,麦田里暴起一阵干哑的咳嗽声!那枯树桩一样的身量在振荡中摇晃着,久久不止。三婶慌慌地从麦田里拱出来,小跑着去给三叔捶背……突然,麦田里晃动着许多身影儿,人们纷乱地蹿动着,惊喜地高叫:“兔子!兔子……”
这时,国听见“扑哧”一声,他的肚子炸了!他肚子里拱出一个黄土小儿。那黄土小儿赤条条的,光身系着一个红兜肚儿,一蹦一蹦地跑进麦田里去了。那黄土小儿在金色的麦浪里跳跃着,光光的屁股上烙着土地的印章。那黄土小儿像精灵似的在麦田里嬉耍,一时摇摇地提着水罐去给四婶送水;一时跳跳地越过田埂去为三叔捶背;一时去捉兔子,跃动在万顷麦浪之上;一时又去帮乡人拔麦子……黄土小儿溶进了一片灿烂的黄色;黄土小儿溶进了泥土牛粪之中;黄土小儿溶进了裹有麦香的热风;黄土小儿不见了……
国坐在车里,默默地吸完一支烟,又吸完一支烟……而后,他轻声说:“回去吧。”司机不解地望着他:“上哪儿?”国低下头,闭着眼喃喃地说:“回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