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如何注解他的一言一行?
喝掉了她剩下的那半杯奶茶?真的假的。
姜迎灯托着腮,在桌前坐了好一会儿,信摊在桌面,她没立刻拆开。意识好像正在跟着某人的车走远。
直到窗户缝隙的妖风钻进来,把脆薄的纸片掀翻,信封滚了两圈,在迎灯的手掌之下,啪的一下被固在桌沿。
她慢吞吞地将信封拆开,扯出纸片,看到姜兆林满满当当的字迹。
大概是为了让她放心,爸爸在信笺里通篇赞誉梁净词。
说他品性佳,知世故不世故,待人还有赤诚之心。
说梁净词这个人,就像中国的古钱币,外圆内方,为人恭谨温良,又不失自己的刚正与原则。
说爸爸把你交给他,不说百分百,能放下九成的操心事。
最后又说,要和小朱阿姨和睦相处,她也是苦命人。
——小朱阿姨是迎灯的继母。
姜迎灯拎着信纸,通读两遍,百感交集。
最终,她的视线停留在那句“爸爸知道,于你而言他有吸引力。因为歌曲结缘很浪漫,我最近想了一想你小时候哼唱的那首曲调,很像陈淑桦唱的《滚滚红尘》,最近闲来无事,我手抄了一份五线谱,附在信纸的后边。”
姜迎灯展开第二封信,密密麻麻的音符露了出来。
她看得懂谱,随着音节,一个调一个调的哼着,终于,连成完整的、起伏鲜明的曲调。
与记忆里的如出一辙。
忽然之间,热潮涌出,字迹变潮湿。
“迎灯,洗澡咯!”
许曦文站在门口,敲了敲门框催促。
姜迎灯揉一揉眼,慌乱地收整好信件,“来了。”
她拎着换洗衣服,心思稠密地跟在她们身后。
没料到,洗澡遇到不幸,军训基地的澡堂是集体式,连隔间也没有,人跟人挤做一堆,坦诚相见。
姜迎灯拎着澡盆,目瞪口呆,慌乱无措,头一回见这样的阵仗,她见缝插针地找到角落一个空的花洒,速速搓了搓身子,冲了一把,赶紧撤退。
到了逼仄的更衣室,柜子前,两位室友聊起私密话题。
“我的妈,你这哪有c啊,罩杯都是空的吧。”
“你都没迎灯大,她还有沟。”
迎灯一愣,背过身去,紧急穿衣。
打仗似的夜里,仓促地洗完澡,回到住处。迎灯洗好衣服,吹好头发,爬到上铺,钻进被窝,准备享受一下安逸的自处时光。
她打开手机。
L给她发了一个红包,上面写着:奶茶。
姜迎灯咧嘴一笑,没有领走红包。她心血来潮,鼓起勇气给他拨了一通电话。
嘟了三四声之后,梁净词接通电话。他那端很安静,问她:“怎么了?”
她说:“好可怕,这里只有大澡堂哎,我还是第一次见识到这样的,洗澡居然要光着身子在那里排队,特别多人,太尴尬了。”
没有重要的事,只是无关痛痒的话题。他听完一长串吐槽,淡淡地笑:“不习惯?那明天出来洗。”
“啊?”迎灯不解:“去哪里啊?”
“能去哪儿?给你开间房。”
她顿了顿,若有所思地垂眸:“还是不要了吧,军事化管理。进出很麻烦的。”
梁净词没说话,但他笑起来,是有点鲜明的溢出来的笑意,被她清晰地捕捉到。迎灯有些窘迫,不禁问:“你笑什么?”
他揶揄道:“笑你怎么会这么乖。”
“……”
这一回她的脸色红得很漫长,姜迎灯轻咬着唇瓣,在挂断电话前,欲言又止道:“那个……”
“嗯?”
“就是你今天,为什么突然提,让我找男友的事情啊?”很简单一句话,被她讲得破碎又温吞,声音减弱下去。
沉吟少顷,梁净词说:“怕你读书读傻了。”
她不响,随后慢慢地嗯了一声,“知道了。那没别的事,就挂了。”
“行,挂吧。”
蜷进被窝,姜迎灯准备看会儿动漫。她最近在林好的安利下入了动漫坑,还因此研习起了日语。
看了不足十分钟,梁净词的消息忽然弹出来,三个字:裙子呢?
姜迎灯这才赫然想起,忙忙碌碌一阵倒是把要紧事忙忘了,她的新裙子还没来得及试穿。
她坐起身,但想到时间已经很晚。室友统统上床准备休息。于是她又躺下,回了他三个字:改天吧。
L:嗯。
姜迎灯盯着这个“嗯”看了会儿。
她看的是一个字,想的是很多字。他们今天在一起聊天的每一个字都值得被翻出来反复咀嚼。想他笑起来的眉眼与神色,想他不动声色的关怀,迎灯不觉弯起唇,闭上眼、一丝一缕地复盘。
翌日有艳遇。
在食堂,迎灯跟许曦文手挽手在打饭。
一个男孩子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现身她左侧,开口便问:“你叫什么?”
因为这份唐突而皱了皱眉,姜迎灯抬眸看去,惊觉是昨天唱歌的那个男孩,名叫周暮辞。她转而为笑,介绍自己:“姜迎灯。”
周暮辞也微笑:“很好听,像满眼都是光亮。”
他情商很高,说话中听。见迎灯笑起来,遂又问:“哪个jiang?”
“姜子牙的姜。”
“上古大姓,血脉很广。”
她惊喜地笑:“对,姜是大姓。”
姜迎灯看人先看眼睛。
周暮辞戴着薄薄的细框镜片,镜片的反光凌厉,但他的眼神却很柔和,眼尾低垂,像惹人怜爱的小动物。第一面时,迎灯觉得他身上那种浅淡的凛冽气质,是很难得的能够向梁净词靠近的。
而她现在变了看法,梁净词的眼眶窄而狭,撩起来看人那一下簇着慧黠的光,隐隐锋芒,好像一眼就把人看穿、看透。
周暮辞的眼神要钝很多,藏很多。
截然不同。
姜迎灯跟他闲聊:“你是哪个学院的?”
“新传,你呢。”
“文学院,中文二班。”
“好牛,是不是可以上文学巨匠的课。”
她笑说:“听过一次讲座,人挤人,挤死人。”
周暮辞也看着她笑。
姜迎灯这几天猛虎进食,饭量激增,是怕再次晕倒,不想丢人现眼。一下午训练过去,她累趴,拿回手机,看到有新消息的提示。
L:订了房间,今天出来洗澡。
姜迎灯怔住。
发消息的时间正好是五点半,他掐着点提醒。惊叹于行动派的敏捷,姜迎灯走在回宿舍的人潮中,在思考着要怎么回,被挤在人与人之间。
迎灯输入几个字:我出不去,需要假条的。
梁净词回得挺快:跟导员打过招呼了。
她又诧异,这个人竟然周到至此。
一时半会儿没有想好答复,她握着手机跟同伴一起回到宿舍,姜迎灯拿了干净衣服,准备去换洗,又看一眼梁净词的消息,不得不做出权衡。
她问:你在吗?
L:你说呢?
明明是笃定又有点拽的语气,语义却那么含糊,还要靠她去猜。
你说呢?当然在。
你说呢?当然不。
可能性各据50%,她毫无头绪。
姜迎灯把干净衣服塞进书包,在座位上犯了选择恐惧。很快室友们窸窸窣窣收拾好东西,她听见许曦文喊了声:“走啊迎灯,洗澡。”
她应了一句:“你们先去吧,我今天可能要出去住。”
林好闻言,顿住:“为什么出去?”
姜迎灯编了个幌子:“家里人来看我,我出去吃个饭。”
实话实说明明没有事,她不知道在心虚什么,避开她们好奇的视线,迎灯匆匆忙忙又往包里塞了本书。是怕夜晚冗长,需要打发时间。
紫色的裙子被她一同叠放进包里,姜迎灯根据梁净词给的地址,在基地对面找到了酒店。她取了房卡,上行时竟然有些忐忑起来。
她绞着手指想,他应该……不会来吧。
特地跑来一趟,就为了陪她洗澡?
简直是梦里才会发生的事。
找到房卡上的数字,是一间套房,姜迎灯抬头再三比对,确认后刷卡进门。
天还没黑透,里面没有开灯。她迈进玄关,一时间腿像灌了铅,因为谜底很快就会被揭开而忐忑,所以脚步沉沉。
姜迎灯脚踩在地毯,蹑足往前。在墙角处,探出一只眼睛,望向客厅。
果然有人。
男人正平静地坐在沙发上,戴着一边耳机,不知道是不是在听音乐。他松松地扶着眉骨,敛着目,没别的事,只是坐着。
在迎灯张望过去四五秒之后,梁净词嘴角抑不住笑意,眼皮轻轻掀起,开口打趣说一句:“进都进来了,鬼鬼祟祟的干什么?”
姜迎灯手扶着墙,看着他腼腆地一笑。她款步过去,抬头打量酒店陈设,喃喃自语:“好高级呀,我可以每天都来吗?”
梁净词微微颔首:“不嫌麻烦就可以。”
“真的吗?洗到哪一天?”
他答:“等你能够适应集体生活。”
梁净词黑衣黑裤,衬得身子修长,他一直懒散地倚坐着、没站起来,应该是在听什么东西,耳机始终也没摘,扶着下颌,挺松散惬意的姿态。
就将眼皮掀开一条缝,凝望着姜迎灯在书包里取物的背影。
她慢吞吞地脱掉军装外套,露出洁白骨感的两条手臂。而后摘下马尾的发圈,蓬松的、偏黄的头发杂乱地落在肩膀。姜迎灯晃了晃脑袋,柔软的头发就自然而然地铺陈开来。
她探着脑袋找了一下浴室,随后走进去。
很快,浴室里传来水声。
姜迎灯将鞋脱在了门口。
梁净词瞥了一眼她摆在门口的鞋,倏地电话响了下,有人来电。
他接起,刚听见对方说了句:“净词,今天有没有空碰个面?我——”
话音未落,在浴室那一端稀里哗啦的水声里传来一声微弱且糯糯的:“哥哥……”
他旋即打断电话:“等一等。”
梁净词起身走到浴室门口,看着推拉门的缝隙。等着它一点一点被里面的人扯开,她很吝啬,只留一道狭缝,姜迎灯探出一双单薄的杏眼,难为情地说:“那个,我没有找到拖鞋,地上有一点湿,站不住。”
梁净词扫了扫指,示意她把门打开。
姜迎灯只好听话地开了门,露出踩在湿漉漉地面的两只光脚,见人进来,不自觉往后跌了两步,无处安放的脚就显得有些窘迫。
浴室里湿气氤氲,照明灼眼,散在空气里的水分子都清晰可见。梁净词打开干区的鞋柜,从隐蔽的角落取出一双酒店拖鞋,丢在地面。
随后,他从兜里取出一张纸巾,忽然在她身前蹲下,纸巾被他垫在手心。梁净词将手腕搭在膝盖上,掌心朝上,对上她警惕的眸,“地上不脏吗?”
“……”
“过来,擦擦脚丫。”
明白了用意,姜迎灯取走他手里的纸,忙说:“不用,我自己擦就好。”
梁净词没说什么,将手塞回裤兜,往外去,随着门被阖紧,他扶了一下耳机,道:“你接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