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宫宴(三)

冬天风刮得凛冽凄寒,方才一直一副醉醺醺的模样的燕寻仿佛终于被这寒冷彻骨的风唤回了神志。他停下逼向姜予辞的脚步,站在原地看着燕华的方向,微微笑了起来:“啊……没什么。”

目光触及他身后的侍卫和太监——这样多的人,哪怕燕华其实武功极好,哪怕燕华其实并不想要这样多的人跟着,他们却依旧跟着,团团的簇拥、冷冽的眼神,无不昭示着他们的主人究竟有着多么尊贵的身份——燕寻眼中显出浓重的厌恶。

但他面上依旧是带着笑的,语调轻柔和缓,任谁都难以看不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来:“不过是这小宫女头一次来这儿,一时迷了路,于是向我问一问罢了。”

顿了一顿,他把视线移到面前的姜予辞身上:“是不是啊?”

感觉到燕寻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带着明显的警告意味,姜予辞沉默地点了点头。

燕华的眉头皱得越发厉害。他敏锐地察觉到二人的气氛不对,却因为燕寻的这番说辞和琉璃锁的配合而又不能说什么。一时间心中那股看到两人独处而莫名其妙产生的怒气更甚,他冷冷道了一句:“那就好。”说完便拂袖而去。

走了两步,他忽然又停下来回过头,眉依然皱着,扬了声音喊:“琉璃锁!”

姜予辞微微瞪大了眼睛,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先是对燕寻行了一礼告退,接着便快步向燕华一行人走去。

燕华身后的一个小太监见状,赶紧把自己原本的位置空了出来,好叫琉璃锁姑娘站到离陛下最近的地方。姜予辞见状,连忙补上那个空处。

不知道是不是她听岔了,燕华似乎在她走到身边的时候小小“哼”了一声。可是等他看过去,他的面色又分明没有丝毫变化。

大概是听岔了吧。

姜予辞压下心底的疑惑,没去深究。

燕华黑着脸领着一堆人回了紫宸宫,刚进书房就吩咐:“都退下。”

姜予辞和其他人一道小心翼翼地行了礼,打算退下。

燕华一眼扫过来,脸色更黑了几分——她刚才那样,也就这么直接退下了?不应该过来和他道个歉吗?不应该请个罪吗?不应该像平日里那样对着他撒娇卖痴,以便他原谅她吗?

浑然不认为是自己的吩咐错了。

于是他再度开口:“琉璃锁留下。”

姜予辞在一瞬间僵住了身子,她咬了咬牙,心知是躲不过这一劫了。

毕竟她和豫王单独见面的情形落在了那么多人的眼睛里,更甚,燕华还亲眼看见了。

若是燕华怀疑起她和燕寻的关系,猜到了她这个刺客的身份要把她押入大牢、斩首示众……她也没什么好说的。

就当是提前下去陪爹娘吧。

只是女儿不孝,未能亲自报得灭族之仇。

姜予辞此刻满心凄凉,眼前甚至开始浮现荆轲死前的情状,颇有些壮士一去不复返的悲壮之感。一抬头,果真听得燕华冷着声音问:“你和豫王,究竟是什么关系?”

没有人知道,他发现琉璃锁离开身边已经有一会儿了却还没回来,于是踏出大殿寻找,结果在大殿后的空地上看到燕寻低着头对她微笑的时候,心里那莫名其妙的怒气有多大。

即便琉璃锁是背对着他的,他都完全可以想象出她的神情,生动而自然,娇憨而天真,眼角眉梢都仿佛蕴着无限情意,勾人却不自知的模样,就像她对着他一样。不,或许,甚至还要多上一份真心实意。

光是想到这个画面,燕华就恨不得直接冲过去把这对郎情妾意的鸳鸯痛斥一顿。

但其实燕华这会儿也不明白,他究竟为什么会这么愤怒?

严格说来,宫中的所有女子都是他所有,但看到他们与太监玩乐、与侍卫产生感情,他的心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哪怕这人或许也曾近身服侍过他,但他甚至可以成人之美。

可琉璃锁就是不一样。

到底哪里不一样,到底为什么不一样?

燕华也说不上来。

他只是冷脸看着面前的姑娘,等她给出一个合理的、让他信服的回答。

而下首的姜予辞心里也在飞快地思索着。

其实燕寻今日和她相见,并没有说什么和朝政大事有关的东西,有的只是他对她的纠缠。既然如此,她倒不如赌上一赌,直接实话实说。如此若是燕华相信了,那他知道她的是燕寻的人的几率反而更小。若是赌输了……左右不过一死罢了。

下定了决心,姜予辞抬起头,长长的睫毛轻轻地颤抖着,显示出几分柔软无助的惶恐:“陛、陛下……”一开口,声音更是软而媚,直叫人酥到了骨头里去,怜惜之情油然而生。

更何况她是琉璃锁啊。

燕华自然也免不了俗了。

他注视着她的神情,一面心知肚明她这副样子起码有一半是装的,一面又止不住地开始怀疑燕寻是不是对她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儿,顿时控制不住地升起了想要保护她的念头。

姜予辞接着道:“其实今日……奴婢只是出去寻王嬷嬷的,但是半道上遇见了豫王殿下。豫王殿下问了奴婢叫什么之后,就无故开始、开始……调戏奴婢。”

说到最后,她甚至带上了哭腔:“奴婢知道这话说出来,恐有污蔑王亲之嫌。但奴婢可以发誓,奴婢方才所说的,句句属实!”

想起方才那样的情形,她是真的害怕。话语里也不免带出了些真情实感。

一番话说得真假参半,真真假假间反倒更不容易被发现追究。虽然她依旧隐隐有些担忧,但还是大着胆子上前几步,伸出手攀上了燕华的衣袖,委委屈屈、软软糯糯地说了一声:“陛下,奴婢怕。”

葱白的手指攀上袖角,少女的馨香也随着涌入鼻端,琉璃锁的神情带着后怕和委屈,身子甚至还在微微颤抖着,落在燕华眼里,让他的神色都不由得僵硬了一下,瞳孔微微扩大,颇有些无措的意味。过了片刻,他才抬起手,安抚地在琉璃锁的后背上轻轻拍了几下:“没事了,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情发生了。”

窗外狂风呼啸,像是野兽在嘶号怒吼,风带来的寒意几乎冷到了人的骨子里去。灰白天幕之下,门外侍卫站得身姿笔挺,神情沉默,守在门口的徐智诚抬头看了看天色,低低咕哝了一句:“明儿该天晴了。”

屋内火盆燃得正旺,不时发出细微的哔剥声响,一室温暖如春。眉眼温柔的少年轻轻拍着少女的背,大约是因为这个动作,渐渐地,姿势便有些像相拥。

乌发绾就的髻上簪了一朵绢花,此刻那粉白的绢花悄悄靠在那明黄衣衫上,燕华身上馥郁的香气环抱着她,恍惚间,姜予辞忽然就有些安心。

一瞬间仿佛亘古一般悠长,却又好像刹那即逝。

姜予辞睁开眼,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侧过身子伸手抱住了枕边人。

“怎么了?”燕华被她的举动惊得迷迷糊糊地醒过来,虽然脑袋还不太清楚,却下意识地把她搂住了。

姜予辞躲进他怀里,依偎在他胸前,周身都盈满了那熟悉的气息,笑着回答:“没事儿。就是突然想抱抱你。”

闷闷的声音自怀中传来,燕华突然有点儿羞的同时又不由自主地感觉有些好笑:“抱吧,随你抱。”

他人都是她的,她想做什么都可以。

燕华轻轻拍着怀中人儿的背,一下又一下,带着无言的温柔:“时候应该不早了,早些睡吧。”

姜予辞乖乖应了一声,闭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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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此刻的长乐宫中依旧灯火通明。

长乐宫乃皇后所居,红漆柱琉璃瓦,梨木桌官窑瓶,从里到外无一不精美华贵,彰显着天家风范。而此刻屋中二人的身份,也配得上它。

正是北昭的帝后。

“燕寻今日还真是……他怎么会想到去和秦王妃拉拉扯扯的?以他的身份,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和秦王妃,不单说他们身份差不了多少,更何况,秦王妃还是南绍送来和亲的公主啊!若是当真出了什么事,他倒是要如何收场?”北昭皇帝紧紧皱着眉头,坐在上首,神情中颇有几分反感。

皇后微微笑了一下,将手中那杯刚刚倒好的茯茶推到他手边,温言软语:“皇上且消消气儿。想来豫王也不是有心的,只是今日喝了点小酒一时上了头,而您也知道,姜氏那般姿色……”说到最后,她微微蹙着黛眉,看上去有些难以启齿。

皇帝重重冷哼了一声,毫不客气地斥责:“那他也是昏了头!”

见皇帝的气似乎还没消,皇后不敢再劝,连忙安抚:“是是是,让他偏生昏了头。”

皇帝皱着眉,端起茶盏喝了一口,勉强顺了顺气,这才接着道:“现下看来,到底还是燕华更稳当些。”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落在皇后耳朵里,心里不由得咯噔一跳。

燕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