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予辞笑了这么一笑后,便又仰面躺了下去,拉了拉被子,也没去注意红透了耳垂的燕华——不过在黑暗之中,她原本也就不太能看见什么。
燕华静静地躺在边上,听着姜予辞的呼吸渐渐平缓下去,又逐渐变得绵长均匀,那突然僵硬的身子这才一点一点地放松下来。
他微微转过头,借着微弱的月光打量着枕边人的眉眼。目光缓缓抚过姜予辞秀气的眉,纤长的睫,小巧的鼻,最后停留在她如同花瓣一样柔软的唇上。
他的眼神带着痴恋与情/欲的色彩,温柔得像是情人的抚摸,仿佛脉脉溪水流淌过恋人的眉宇眼睫,却又丝毫不显得下流或是猥琐。
燕华良久地凝视着她。
或许是月光太温柔,或许是夜色太浓重,直叫人心底那点埋藏得最深的秘密都在不知不觉间被轻轻巧巧地勾了出来,像是一抹烟,一缕雾,袅袅娜娜地在空气中旋转着散漫开来。
燕华再一次想起了,他已经刻意压制住,多日不曾去想的前世。
前世,前世。
玉做的是美人骨,冰就的是美人肤。阳光穿过琉璃锁,折射出少年帝王湛澈眼眸中的一大片绚丽和烂漫。他微微侧过头,凝视着琉璃锁的眼睛分出一丝余光,留给了乖乖巧巧地立在下头的少女。
惊人的美貌。
世人皆知,北昭的新一任帝王燕华不近女色,不光是潜邸之时府上就没有半点儿莺莺燕燕的影子,等到了登基,更是以先帝驾崩为借口,屡次回绝了大臣们选秀以充实后宫、替皇家开枝散叶的请求。哪怕后来实在是被烦得厉害了,随意挑了几个大家闺秀进宫,燕华也是碰都懒得碰她们。
在这位少年眼中,别说是政务,就连藩属国新进上的珍玩都比佳丽有趣得多。
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懂得欣赏女子的美貌。恰恰相反,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燕华更是一个对美的追求达到了近乎极致的地步的人。但也正因为如此,至今为止,尚没有女子能入得了他的眼。
不过……
上首看似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琉璃锁的燕华用眼角的余光矜持地注视着下头的那个少女。
这个姑娘,还是入得了那么一点的。
姜予辞被任命为紫宸宫宫女之后,在她有意无意的推动与撩拨下,与燕华的关系越来越近。赌书泼墨,烹茶侍花,一个负责伺候皇帝的小宫女,却被燕华娇养得像是个寻常人家捧在手心里的小千金。
当他在朝堂之上被一些愚蠢至极的大臣气得拂袖而去的时候,姜予辞端着一盏茶迎上来,眨巴着一双黑白分明清澈水润的杏仁眼,眼角眉梢都是笑:“陛下,这是又上哪儿受了什么气嗳?”
燕华一个人坐在书桌前头,动作有些不自然地压住了方才怒到极点,写下的那个力透纸背的“杀”字,语气硬邦邦的:“没受气,没事,做你的事去。”
姜予辞被他这么着顶回来了也不恼,依旧一副笑意盈盈的模样。她轻轻放下茶盏,眼里染上了一点狡黠:“奴婢的事儿,可不就是伺候着陛下吗?”
燕华一时叫她堵住了口,又无法反驳,张了张嘴又闭上,索性冷着一张脸坐在一边,带着点讥诮地道:“哦?那你倒是服侍啊?”
下一刻少女突然欺身向前,燕华被这突然靠近放大的精致五官好生吓了一跳,整个人直往后头一倒,急急忙忙道:“你干什么!”
姜予辞笑得又单纯又灿烂:“服侍陛下啊。”
“嗯……陛下的耳朵红了呀。”
“不、不不不不用你服侍!退下去!”少年帝王半倒在红木圈椅里头,身上虚虚压着一个穿了藕粉宫装、梳着双鬟髻的宫女——真的只是虚虚压着,二人之间还隔了数寸,但这一刻空气都仿佛凝成了实质,直压得燕华直不起身。
他从未和女子这般亲近过。突然来这么一下,燕华又慌又忙又乱又窘,甚至一时间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儿放了。目光游移间,不经意就落在了少女柔软的唇瓣上。
嫣红的,粉嫩的,带着美好的弧度,像是一捧春日的桃花。
燕华不知不觉就怔住了,直到被姜予辞的揶揄的声音唤回神智:“陛下这是在看什么呢?”
“……没什么!”
燕华狼狈地别过脸,伸手推开了她——甚至还莫名其妙地特地放轻了动作。
窘迫懊恼之下,还仿佛有一种异样的情愫在心底蒸腾翻滚,不肯停止。像是火炉上的小茶壶,呜呜呜呜地叫着,下一秒就要用蒸汽掀翻壶盖儿,把一腔汹涌澎湃的躁动与心悸喷薄而出。
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上一世处死燕寻的时候。
“你喜欢她吗?”燕寻凶狠的目光仍在眼前闪闪烁烁,不肯消散。
“你错了,我不喜欢她。我一直都知道她是你派来的人。”
前世的他高高在上而淡漠平静的回答再一次在他的耳畔响起,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竟是连自己也分不清楚了。
真的不曾喜欢吗?
真的不曾动心吗?
真的吗?
从未见识过男女情滋味的弱冠少年,在遇见这样一个举手投足都是天真而诱人的风姿的美貌少女,在被她如此亲密地对待之后,真的能控制住那人根本就难以控制的情感吗?
真的吗?
燕华问自己。
他想起上一世处死燕寻之后,他推开那个小院的门,在凌乱纷扬的尘埃中,俯下身拾起了雕花梳妆台边的一盒口脂。花纹繁复的檀木盒盖下,口脂原本新鲜娇艳的颜色已经为衰败的暗沉之色所取代,凝结成了丑陋的硬块,要用手指用力搓磨才能沾下来那么一点点。
燕华凝视着白皙手指上的那一抹衰败腐朽的颜色,凝视着那即便是傍晚昏黄而明亮的像金子一样的光线也改变不了分毫的衰败腐朽的颜色,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旧年里佳人的眉眼弯弯,唇色嫣然。
此刻的燕华沉静地注视着枕边的姜予辞如画的眉眼,带着熟睡后的纯真不谙世事,还没有经历过那么多国破家亡被逼刺杀的荒唐,可一举一动之中依然带着仿若前世的那份交杂在一起、相互矛盾却又彼此交融的天真和性感。
他想起她方才梦中的呓语,和带着哭腔的那句“我没有想过勾引豫王殿下,我只是,我只是想入宫杀了那个人啊”。
燕华抬起手,顿了顿,终于轻轻抚摸上姜予辞的漆黑柔软的发顶,倾身在她唇上落下浅浅一吻。
——假的。
-
次日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大亮。燕华动了动左臂,一阵难以言喻的酸痛和凝滞感瞬间席卷了他的肩颈,他这才发现昨夜搂着姜予辞睡觉的时候,她不知不觉就枕在了他的手臂上,搞得他今天一大早就整个脖颈都又酸又痛,不舒服到了极点。
看着还在熟睡中的姜予辞,燕华暗自嘀咕了一句“怎么像只小猪一样”,一面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的手臂从姜予辞的脑袋底下抽出来。
过程中还要注意不要压到了她的头发。
不过哪怕燕华已经小心得不能再小心了,姜予辞还是睁开了眼。
燕华的动作一下子停滞了:“我……吵醒你了?”
其实姜予辞原本就已经快要醒了,正是处于神智渐渐清明的时候,燕华这样一动,她的转醒也自然而然,并没有什么被人突然吵醒之后的不悦。
但姜予辞自然不会这么说。
她看着他,眼神控诉而委屈,可怜巴巴地应了一声:“嗯。”
燕华被噎了一下,刚要道歉,却忽然窥见了她眼底一闪而过的狡黠。
前世的记忆忽然涌上心头,新仇旧恨加在一起,燕华勾了勾唇角,做出了一副疑惑不解的模样:“是我的错,下次不会了。对了,昨夜我好像听到你说你要杀了谁?王妃是打算杀哪个?或许……本王可以帮帮你。”
姜予辞:“……”
这回轮到她僵硬了。
“杀了谁”,这三个字的指向性如此鲜明,让她一下子就联想到了自己先前的梦境。
更何况,昨夜她也的确做了那个诡异的、有关“预言”的梦。
可是她能说吗?她能说她要“杀了谁”的“谁”就是燕华自己吗?
不,她不能。
姜予辞瞬间放弃了方才戏弄燕华的想法,一脸正气凛然、一本正经地道:“没有,你听错了。”
“或许吧。”燕华眼中的笑意和得色愈发浓厚,他强行压下止不住上扬的唇角,“那起床洗漱吧,是时候用早膳了。”
见燕华似乎不再追究此事,姜予辞不由得长长出了一口气。早就忘记了要戏弄燕华的她一听到起床吃饭,就连忙点头,一面扬了声儿唤了婢女们进来服侍梳洗,似乎是生怕燕华临时改了主意,又要追问她那些事儿了。
洗漱穿戴完的燕华坐在桌旁,一边慢条斯理地舀起一勺皮蛋瘦肉粥,一边看着姜予辞故意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他漫不经心地问:“对了,王妃啊,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儿瞒着我的?”
正舀着银耳红枣汤的姜予辞猝然抬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