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桃花

拜见过了皇帝皇后,二人又去太后的慈安宫转了一圈——太后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只是被服侍的姑姑扶出来见了他们一小会儿,还没说上几句话便是面露疲色,显然是精神欠佳,该得回后头休息去了,姜予辞和燕华便知情识趣地从慈安宫退了出来。

慈安宫广阔高深,固然显得宏伟壮观,却多多少少让室内看起来昏暗了许多,即便是点上了连枝灯也没有宽敞亮堂的模样。更何况太后如今眼睛不好,受不住那么多的光亮,慈安宫的宫人也就不敢点太多的烛火。

出了慈安宫,走进明媚灿烂的阳光下,方才厚重浓郁的檀香味渐渐散去,姜予辞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她微微转过头,朝燕华扬起一个笑容,稍微压低了点儿声音:“现在是回府吗?”

三月里御花园的花骨朵已经初初绽放,一点浅浅的粉色柔软而娇嫩,在湛蓝的天幕下摇曳生姿。但即便是这娇媚的小桃,也比不上少女那明媚到了极点的笑容,明媚到像是桃花都开在了她眼睛里。

她故意压低了声音。可,或许正是因为这压低了的声音,她的尾音微微上扬,不是撒娇却胜似撒娇,仿佛是带了个小尾巴在他心上轻轻软软地一扫,勾得燕华心都软了。

燕华看着她,也微微笑起来,一面颔首:“嗯,待会儿回去可以好好歇歇。”

二人正说话间,前方蜿蜒曲折的小路上忽然转出了一个人。看到他们,那人先是一愣,随后便温和而亲切地笑了起来:“三弟!”

接着他又看向燕华身边的姜予辞,狭长的丹凤眼先是迅速地在她周身扫了一圈,这才亲亲热热地喊道:“啊,这就是三弟妹吧?当真是温婉秀丽,怪不得会有’南绍第一美人’之名呢。”

事实上,初次见面,又是兄长和弟妹这样的身份,这样大刺刺的对女子容貌的夸奖赞扬已经算是极为失礼的了。可偏生这男子神情真挚,语气真诚,模样又生的好,通身更是一派温润如玉的气度,若这是旁的女子听见了这样的夸奖,只怕非但不会意识到他的失礼,感觉到自己受了冒犯,反而只会觉得欣喜和羞赧。

但姜予辞不一样。

在抬眼看到那个男子容貌的那一刻,她就浑身僵硬了。

温润清和的眉眼,谦谦有礼的姿态,微风拂过男子乌黑的发,拂动他唇边的一点浅薄的笑意。

这不是豫王燕寻,又能是谁?

来自梦境的汹涌回忆如潮水一般涌来,姜予辞一边不可遏制地对燕寻感到恐惧和厌恶,一边又陷入了更加纷乱如麻的思绪中——燕华,燕寻,如果还说这是巧合,也未免太自欺欺人了些。

她的梦境出了错。

攻打南绍的,是北昭,不是大秦。

她该怎么办?

姜予辞一时间心乱如麻,只能微微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燕寻。

甚至盯到,她发现了燕寻眼中浓重的打量和探究之色,以及更深沉的那份惊艳和痴色。

她盯的时间实在太久了,久得令人生疑。燕华是第一个发现姜予辞的不对劲的,他暗自蹙了蹙眉,微垂了眼,伸手轻轻拉了一下姜予辞的衣袖,动作自然亲昵得仿佛他只是单纯地在为自己的爱人整理衣裳。口中一面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嗯。”

燕华的这个小动作一下子惊醒了还处在混沌之中的姜予辞,她勉强从震惊和慌乱中抽回思绪,在燕寻发现不对之前匆匆移开了自己的目光,羞涩地浅浅笑起来:“姜氏见过豫王殿下。”

燕寻疑惑地看了二人一眼,却看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只能先暂时放弃究寻此事:“三弟和三弟妹这是刚从慈安宫出来?”

燕华点头:“嗯。燕尔新婚,今晨便是来拜见皇祖母和父皇母后的。现在就要回府了。”

见他们似乎是要走,燕寻也不再多留,拱一拱手笑道:“当真是巧了,我此番进宫也是来看望皇祖母的。既然如此,那便就此别过?”

燕华也笑:“告辞。”

两边的人带着随行侍从各自分别,朝着相反方向而去。

出了宫门,上了马车,依旧是和来时一样相向而坐的样子。只是这回姜予辞却再没了去撩/拨燕华的心思。

她全副心神都系在南绍的事情上头。

看着对面的少女自从见了燕寻之后便宛若霜打的茄子一般蔫了下去,方才说话做事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这会儿上了马车就更是一言不发,神色茫然眼神空洞,整个人都魂飞天外了的样子,燕华眼中不由得浮现出一丝诧异。

燕寻并未去过南绍,按理来说,这一世的姜予辞应当是不知道燕寻是何许人也的……可她不仅知道燕寻就是豫王,更是对豫王反应如此之大。难道说,她也知道些什么?可……如果是这样的话,姜予辞的许多反应,又实在是不如上一世那么熟练灵敏,聪明过人。

燕华也不由得起了几分探究之心,只是很快他就把这份心思压了下去,只先专注地顾着面前的这个小刺客。

虽然不知道她在为什么而烦忧,不过……

燕华伸出手,轻轻握住姜予辞的,唇微勾,眼轻弯,绮丽的眉眼霎时绽放出一种花朵一般的姝色:“好了,回神了。若是有什么忧心的,只管告诉我便是。”

他自会替她解决。

就当……是他对她上一世因自己而国破家亡所做出的补偿吧。

手上的温度比她的稍高一些,有着微微发烫的感觉,而掌心却十分干燥,并不显得粘腻。姜予辞半垂了眼看着覆在自己手上的这只骨节分明的大手,顿了顿,终是点了点头,露出了一个笑容:“嗯,好。”

北昭又如何?她妄想以一己之力阻止南绍将倾的大厦,本就是在做如同蚍蜉撼树螳臂当车一般的无用功。而她最后所能做的,其实也不过是问心无愧罢了。

她努力了,尽力了,应该……就足够了吧。

只求最后能在一片兵荒马乱之中保下姜氏一族。

-

回了秦/王/府,二人都先各自去梳洗更衣后才又在小院里聚在一处。燕华为了迎亲娶妻之事空出了大半个月,也没有什么要务需要处理,因此十分清闲。而至于姜予辞,自然就更没什么事情可做了。

她拆了原本繁复的发髻,只松松挽了下,用两根钗子固定住,换了身艾绿的上襦搭着霜色的下裳,金线绣出的并蒂莲花宛转而秀丽,随着走动时光线的折射而流转出柔和雅致的光芒。

燕华依旧穿了身红衣坐在桌边。他没捧书,也不曾拿着什么东西,只是随意地把手撑在桌上,以手支颐,另一只手则漫不经心地敲打着黄花梨木的桌面,发出清脆的“笃笃”声。

姜予辞拢了拢颊边的一点碎发,走到燕华身侧坐下。椅子被太阳晒得暖融融的,她整个人都沐浴在早春温暖的阳光里,不由得稍微眯了眯眼,舒服得轻轻叹了一声,几乎快要盹过去。

燕华停下了敲击桌面的动作,抬眼看着她,不禁有几分好笑:“怎么?困了?”

“还好,只是太阳晒得太舒服了。”姜予辞答着,一边看着婢女送上了热腾腾的碧螺春和芙蓉糕。她伸手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又去拿了一块芙蓉糕。

燕华看着那碟子色泽金黄而顶部绵延开一层柔美的粉色的芙蓉糕,不知想到了什么,神色忽然有一瞬间的恍惚。但很快,他又恢复了正常,只是大抵是这阳光的确晒得人舒服,他的声音也变得有些懒懒散散的:“王府的庶务我一向都是交给徐嬷嬷打理的,过几日我会让她过来同你交接,这几天你就先好好适应适应北地的生活习惯和气候吧,可别一不小心病倒了。”

“我请了二十日的假,先前已去了几日,粗粗算来,大概还能在府里清闲十多天。你有什么想问的只管来找我,这几日各府女眷大抵会邀你去些宴饮之所,你随意挑些感兴趣的只管去便是,左右你去了那儿身份也是最高的,无人会与你为难。”

燕华一桩桩一件件地吩咐安排着。姜予辞不由得转过头去看着他精致的侧颜,看着他漂亮好看的薄唇一张一合,唇色不点而朱,真真是唇红齿白的俊俏。

真是奇怪啊。

她心想。

燕华这样看上去骄傲恣意的少年,应当是万事不理,只管拥锦绣,卧琉璃,掷珠玉,眠海棠的,此刻却会用这样一种不太在意地姿态一样一样地同她嘱咐,把什么事情都安排得妥妥贴贴。

不过回想起梦中那个勤于政务废寝忘食的少年帝王,她忽然又明白了什么。

姜予辞看着燕华,慢慢地、慢慢地笑了起来。

春风拂落枝头初绽的桃花,吹散了零星的花瓣。一抹浅浅的粉色随着风,从窗外飘进来,落在了二人搁在桌上的手之间。

燕华垂眸,随意打量了这片花瓣几眼,拿起它递给姜予辞,声音是一如既往的干净清澈,带着笑意:“送你了。”

“北昭给你的第一份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