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只是一转眼,三月十九这天就到了。
钦天监算出来的良辰吉日,不光日子吉利,天气自然也是好的。天空碧蓝如洗,一派清朗,暖软的微风拂过枝头星星点点娇嫩的花骨朵儿,穿过大开的窗子,吹动了姜予辞柔软的额发。
全福人正在为她挽发髻。额发被一点点梳上去,灵巧而小心地编入鬓发间,配上今日端庄华贵的妆容服饰,少女的青涩感也逐渐为女子的风姿所取代。
最后一方大红盖头落下的时候,姜予辞眼前只剩了一片透着微微红色的黑暗。她轻轻垂下眼帘,去瞧着这刺绣繁复的盖头下那金灿灿的流苏,随着她的动作有规律地一摇一晃。
由全福人牵引着,姜予辞走到了门边。不多时,她就听到了一个少年的声音,清清亮亮的,像是炎炎夏日里,深山茂林中的潺潺溪水,清澈而明净:“燕华,恭请娘子。”
下一刻,她便感觉到面前的人半蹲了下去。全福人引着她的手,让她趴在他背上。
姜予辞从未和人如此亲密地接触过,一时间不由得僵住了,又是羞涩又是紧张,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更不敢去环他的脖颈。末了她只能咬着下唇,用指尖虚虚揪住少年肩上的一点衣料。
是上好的名贵丝绸,冰凉柔顺。
燕华顿了顿,依旧维持着半蹲的姿势——这小姑娘太羞怯了些,他生怕一站起来就给人掉了下去——轻轻叹了口气,燕华的声音里不由得带上了几分无奈:“抓紧些,不必怕扯坏了我的衣裳,不会要你赔的。”
姜予辞一瞬间羞得耳朵尖都红透了。
她紧了紧手指,这才轻轻地应了一声,松开了那点衣料,用手指抓住他肩上的衣服。
燕华勾了勾唇角,站起身来,背着她往门外去。
如今三月里春衫渐薄,而少年的阳气又总是大的。方趴上去不久,姜予辞就感觉到隔着那冰凉顺滑的丝绸,燕华的体温一寸一寸传递过来。
并没有多么炽热,却叫她恍惚间有被灼烫的感觉,直让那一张芙蓉面都烧了起来。直到燕华动作轻柔地将她放进轿子里,姜予辞才绞着袖子开口道了声谢,声音细若蚊吟,真真是羞到了极点。
燕华瞧着她这副模样,忽然觉得有趣。
这么可爱的吗?
他低低笑了一声,松开她时修长漂亮的手指不经意间划过那金黄的流苏,勾得一阵摇晃:“怎么?怕了?”
大约是不想被旁人听了去,他用的是气音。两个人贴的很近,姜予辞甚至能通过大红色的盖头隐隐约约勾勒出他的轮廓。
是个修长清俊的身形。
“才没有!”她一时间被激起了好胜心,满心都是决不能让北昭的人将他们南绍看低了去,便连先前的那点羞涩都抛在了脑后,也压低了声音道。
燕华轻轻笑了一下,神色中尽是张扬:“有本王在,没什么好怕的。”
说完,他便放下轿帘,转身去了前头上了他那匹通体雪白的宝马,翻身上马衣袂翻飞间一派意气风发。
车队一路行进,两旁观者无数。而道路正中那相貌精致的少年一袭红衣,眉眼含笑,越发显得风姿俊秀,再看他身后长长的花轿队伍,不由引得不少姑娘叹惋不已。
姜予辞却坐在花轿里,怔怔地盯着盖头上那轻轻晃动的流苏瞧着。
一下,又一下。流苏轻轻地拂过空气。
她却只觉得流苏拂过了她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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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过天地,姜予辞便被人引着送进了洞房。
燕华就走在她身侧。
姜予辞不知道他是用了什么香料熏衣裳——或许是北昭特产,她想,总之,燕华身上有一种很好闻的香气,馥郁而灿烂。
喜婆恭恭敬敬地递上足金打的一杆小秤,燕华漫不经心地接了过来,随手那么一挑——
四目相对,二人俱是沉默。
沉默。
震惊。
恐慌。
姜予辞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少年。
世间美人如何?
红衣墨发,凤眼星眸,莫外如是。
更何况是在这样漆黑的天色下、朦胧的烛光里。灯下看美人,便是才看,就已微醺。
可这些都不是重点。
重点是眼前这位北昭的秦王殿下同她那个真实到恐怖的梦境中的大秦皇帝长得一模一样啊!
一模一样!
姜予辞震惊得都要说不出话来了。
——而另一边,燕华也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少女。
她的五官精致得浑然天成。
世间五官精致的人不在少数,但姜予辞眉眼的精致多一分则浓,少一分则淡。聚在一处,则每一分都是恰到好处的漂亮。
再不能变动什么。
可这些都不是重点。
上一世燕寻临死前的那句“她是南绍的公主啊”此刻在燕华的耳中反反复复地回放重播。
原来上一世没嫁过来的那个人是她,琉璃锁。
怎么着,这个小刺客是阴魂不散了吗?
燕华震惊得都要说不出话来了。
四目相对,久久凝视,一室的安静寂然,不知名的情绪在空气中缓缓流淌,一派诡异……
喜婆站在旁边,连大气也不敢出。
这是秦王和秦王妃看对眼了吗?可看对眼了也不应该是这种奇怪的氛围啊?
喜婆深深地迷茫了。
“噼啪”一声,是正在燃烧的龙凤喜烛爆了个灯花。原本应该是极为细小的声音,但却因为屋子此时的寂静而显得格外突兀。
而也正是这“噼啪”的一声惊醒了还在“深情凝视”的两人。
姜予辞回过神来,迅速移开了目光。
方才一时太过震惊,竟然都忘了掩饰,这要是被发现该如何是好……
不过,燕华又为什么会盯着她瞧?
姜予辞心里刚刚升起一丝淡淡的疑惑,而下一刻又被燕华的一句话分散了注意力:“合卺酒拿上来吧。”
“是是是。”喜婆在心底长出了一口气,赶忙亲手端来了红漆木托盘,将银壶中醇香的酒液小心地倒入两个小巧的琥珀杯中,递给了二人。
姜予辞这会儿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想着如果燕华问起来,方才她的神色要如何解释,一会儿又想着燕华先前为何也盯着她瞧,莫非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一面还在奇怪梦境为何有这么大的不同,一时间倒是连羞涩也忘了。
燕华的思绪也是纷繁杂乱。两个人就这么心不在焉地喝完了合卺酒,直到那碗水饺上来,姜予辞才勉强扯回了一点已经飞到天外的神思。
“怎么还有水饺?”姜予辞有些稀奇地看着那个红地描金“囍”字碗。
南绍是没有这个风俗的,而先前北昭礼部虽然提前派了人来和她说了一遍,可大婚事务繁杂,她也只记了个大概。像这样具体的细节小事,她是没有记下来的。
燕华身为北昭人,又出身皇室,从小就对北昭大大小小的礼仪了解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这碗水饺拿来做什么,他自然是知道的。不过回想起上一世姜予辞那毫不手软的一剑……
燕华微微弯起唇角,漂亮的丹凤眼因为带了笑而愈发熠熠生辉,像是天光与花影都倒映在了他那双漆黑的眸子里,温柔到了极点:“嗯,这是我们这儿的风俗,你吃吧,不够的话还有。”
亏他上一世还对她这么好!小白眼儿狼!
“真的?”姜予辞抬头看他一眼,笑弯了眼,“那多谢啦。”
她笑吟吟地拿起了一旁的乌木包银箸,夹起一个水饺放入口中。
舌尖感受到面粉的味道的同时,牙齿也刺破了外层的面皮,姜予辞睁大了双眼:“唔——生的!”
喜婆连忙捧来痰盂让她吐出来。
姜予辞擦了擦唇角不慎沾上的一点面粉,抬眼看到燕华笑得开怀的模样,再结合自己刚才无意识喊出来的那句话,当即就明白了是什么意思。一时间她又是羞又是恼的,气鼓鼓地把手中的筷子放在架子上,乌木和玉石相击,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燕华微微收敛了过分开怀的笑容,觑她神色:“生气了?”
姜予辞绷着一张脸,不说话。
她方及十五,面上还带着点儿少女的婴儿肥。这会儿气鼓鼓的,一张莹白如玉的小脸看上去越发像个嫩生生的团子。
看着她这副模样,燕华没来由的有些心虚。
他摩挲了一下手上的玉扳指,刚要说点什么,外头忽然传来了徐智诚的声音:“王、王爷,该敬酒了,前头的宾客们都等着呢。”
燕华顿了顿,看了看姜予辞,淡淡应了一声,转身推开门出了屋子。
“记得准备些吃食给王妃。我记得她带来的随侍的人里头有厨子?多做些南绍吃食,北昭吃食也上几份。要易消化的,夜里吃多了容易积食。”穿过长廊的时候,燕华突然吩咐道。
徐智诚愣了一下,赶忙应道:“是。”
而另一边,姜予辞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渐渐地就矫情地委屈了起来。
是,她是做了那个梦,梦里她国破家亡,一身狼狈,历尽艰辛。
可对她而言,那毕竟只是个梦啊。
娇生惯养金尊玉贵的小公主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梦境,千里迢迢远嫁北昭,只为了那一线可能的生机,只为了她的父母亲人。
万一那个梦是假的呢?万一她嫁过来也无济于事呢?
更何况即便是做了梦,即便是真实得宛如亲身经历,也只是宛如而已。
她并没有真正经历过,她其实还只是那个娇气又矫情的小姑娘。
可这些她谁都不能说。
预知带来的恐惧、去国离乡的悲愁,以及刚才被“戏弄”的委屈一齐涌上来,叫姜予辞险些红了眼圈儿。
拣枝也不知道哪儿去了。
她只觉得又孤独又难过。
可她到底还记着这是在□□,她又是他国公主,不知道哪里就有人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不能哭。
不能哭。
姜予辞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
而下一刻,房门突然被叩响了。
姜予辞吓了一跳,看了那扇雕花木门一眼,清了清嗓子,扬声问道:“谁?”
回答她的是一个温柔的女声:“奴婢们是□□的丫鬟,奉王爷之命来给您送吃食的。”
“进来吧。”
房门被推开,丫鬟们提着食盒端着托盘鱼贯而入。看着一叠叠精致诱人的菜肴被摆上桌,几乎饿了一天的姜予辞只觉得自己两只眼睛都在放光。
而且其中还有不少南绍的菜肴。
等丫鬟们都退出去,姜予辞连忙自己动手,小心翼翼地摘下了头上沉重华丽的凤冠,从床边站起来,坐到桌边拿起筷子。
她正吃得开心,房门忽然轻轻一响,又被打开了。
又是谁进来了?怎么连通报都没有?
姜予辞放下筷子抬起头,就看到燕华绕过屏风进了屋子。
她看了看桌上的菜肴,虽然还因为方才的事情有些羞恼。但想了想,还是起身诚恳地向他道了谢:“今晚……多谢您的关心了。”
姜予辞不算矮,但燕华似乎更高。即便是站了起来,她也才到他下巴的位置。
燕华微微低头,看着面前少女漆黑的头发,轻轻笑了一下:“不用谢,不是给你吃的。”
他坐到桌边,姿态优雅地拿起了筷子:“是我饿了。”
姜予辞默默看了一眼桌上那些南绍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