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予辞这一声吩咐下去,方才还一片安静沉默的朝云宫顿时动了起来,仿佛一幅静止的画在一瞬间刘被她这短短几字赋予了生命。连枝烛灯一盏盏次第而亮,朦胧温暖的光线盈满了一室。从外头远远看过来,整座精巧的宫殿在这阴沉沉的天色里显得愈发华丽。
绣着华丽纹饰的衣袍被鱼贯而入的宫女们端端正正地捧在手中,甫一入内室就带来了一股馥郁的香气。姜予辞匆匆洗漱罢,便忙不迭地换了衣裳。
“公主,出了何事这么着急?可是方才做了什么噩梦?要不……奴婢让人熬碗安神汤来?”大宫女拣枝一面替她系上襦裙的系带,一面觑着她有些苍白的神色,不由得微微蹙了眉,略带担忧地问道。
姜予辞这会儿又是焦急又是恐惧的,还隐隐带着几分对于“这个梦不是真的”的期望,一时间只觉得心乱如麻。她心烦意乱地挥了挥手:“不必。我有事要去太和宫见父皇,让他们快些准备车驾吧。”
“公主?”拣枝手下的动作忽然顿了顿,她面上的神色也变得有些诧异,“您这是……打算去和亲了?”
和亲?
这两个字像一盆凉水迎面泼过来,让姜予辞方才还有些发烫的脑子冷静了几分。
是了,她想起来了。
或许是因为方才的那个“噩梦”实在太过真实,让她仿佛真的度过了那段漫长的时光,导致她即便是清醒了,也还一时间回不过神来,竟然都将和亲这事儿忘了。
数日前北昭使节前来南绍,求娶清宁公主。
当今天下,南绍、北昭、大秦三足鼎立,国力相当。北昭地处北国,以武见长,此番向富庶的南绍提出求娶其唯一的公主,也是有强强联合之意。
只是自幼生长在江南水乡、过着奢靡生活的姜予辞向来眼高于顶,一听说北昭比起南地来,气候又干,东西物什又朴素粗犷,便先带了三分不情不愿。再听哥哥的好友韩小将军谈起北国男儿个个人高马大,豹头环眼,且丝毫不懂什么风花雪月的,她就更是畏惧了,犹豫了好些日子要不要同父皇说她不愿去。
梦里的她自然也是如此,末了还亲自向父皇拒了这门亲事。
想起哥哥和韩小将军,姜予辞的神色忽然一变。
在梦里,他们皆战死沙场。若不是这样,姜予辞一个公主就是再尊贵,也不可能成为被选中送出的那根南绍姜氏的独苗苗。
想起噩梦里那惨烈的国破家亡,姜予辞在短短几息内就下定了决心:“此事先不提,快些备车送我去见父皇。”
她要去和亲。
北昭以武见长,若是到那时真的……那它必然也不会坐视不管,如此一来,多少能为南绍添份助力。
当然,如果大秦见到南绍北昭两相联合,心生畏惧,放弃了攻打南绍的想法自然更好。
至于那个梦究竟是不是预言,姜予辞环顾四周奢靡万分的摆设,又低头看了看身上华美异常的衣袍,最终露出一丝苦笑。
南绍皇室不理政事,或只知犬马声色温柔乡,或贪恋风花雪月风流态,奢华腐/败,压迫百姓。若只是这样倒也罢了,毕竟南绍经济实力雄厚,百姓还算得上富庶,如此也不过是抱怨两句苛捐繁税实在是太多了些。可大约是被这富得流油的江南水乡养大了胃口,南绍的官员也个个都成了蛀虫,私底下不知贪了多少银子去,惹得民众怨声载道的。而一旦当真对外遇上了什么事,又一个个都恨不得缩进角落里。
粮草?没有!军饷?更不可能!
若非如此,南绍的疆域也不会在这短短十年里缩小了一小半。
这样的一个国家,明面上还是光鲜亮丽的三大强国之一,实际上早已腐朽不堪,旁人轻轻一推就轰然倒塌了。它的覆灭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姜予辞能做的,不过是尽可能拖得久一些。
北昭的和亲就是她的机会。
心下定了,姜予辞面上稍显慌张的神色便渐渐散去。她安抚地看了拣枝一眼,转身出了内室,一步步都走得稳稳当当。
她不知道对南绍的百姓来说,是生活在苛捐繁税之下更痛苦,还是国破家亡流离失所更痛苦。
但她只能先自私一回,选择对自己有利的了。
姜予辞走进重重雨幕之中,上了软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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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宫里,姜珏正捧着一本刚刚搜罗来的前朝字帖赞叹不已。他将手指沿着上头墨迹的走势游动,心中不由得生起万丈豪情,仿佛自己真就成了那个笔走龙蛇的大书法家——
“父皇!儿臣有要事要见您!”
外头忽然响起的声音打断了姜珏的幻想。听这声儿,似乎是清宁。
他先前吩咐了守在门口的太监,不要让人来打搅他,也难怪她这会儿要在门口喊自己了。对于这个女儿,姜珏一向是宠溺而纵容的,这会儿便不由得露出了一丝无奈又包容的笑意,放下字帖转过头吩咐立侍在侧的太监:“去,请清宁进来。”
太监喏喏应是,不多时,姜予辞便快步走了进来。待她行了礼,姜珏便面带笑意地问道:“怎么了?清宁这是有什么要事要来见父皇啊?”
姜予辞微微抿了抿唇,端端正正地跪拜了下去:“父皇,儿臣此次前来是想告知您,儿臣愿去北昭和亲。”
此话一出,空旷的大殿一时间安静得落针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上首的姜珏才缓缓开口,语带犹疑:“去北昭和亲……清宁,北地与我们这儿大有不同,你自幼在我南绍长大,怕是难以习惯啊。且北昭路远,此去一别,可就再难相见了。你……真的想好了?”
这是意料之中的话语,姜予辞却觉得鼻子一酸。想起在梦中那被乱刀砍死、横尸大殿的父皇,她眼中坚定之色愈浓:“是,女儿想好了。”
一面说着,姜予辞一面就要重重地磕个头下去,惊得姜珏忙不迭地伸手制止了她,随后匆匆从台阶上下来把她扶起:“你这是做什么!想好了便想好了,从小到大你要做的事,父皇难不成还会拦着你?只是……”
姜珏微微一沉吟,略带狐疑地侧过头去看了姜予辞一眼:“你好好和父皇说说,你究竟是为什么要同意去北昭和亲?难不成,是又有酸儒说了什么东西传到你耳朵里了?”说着,他眼中流露出警惕之色来。
朝堂上那一帮子酸儒一听到北昭派使节前来求娶清宁,一个个都高兴的跟什么似的,恨不得明天就敲锣打鼓地把他女儿卖了,来保证南绍更长久的和平安宁。
“没有。”姜予辞摇了摇头,笑了起来,“没人在我耳边说什么。只是我听说,北昭那位求娶我的秦王长得极是漂亮清俊,又才华横溢,便……”说到这儿,她轻轻咬了下下唇,面上露出些许羞赧的神色。
姜珏看她这副小女儿态,不由失笑:“你想要青年才俊,我南绍儿郎莫非还不足?不说其他,光是那小韩将军、东郡王世子、肃国公,个个都是英俊有才的好少年,何苦非要跑到北昭去吃苦?”
完了,不拿出一个妥当的理由来,父皇怕是不会同意她去和亲。
也是,北昭毕竟是别人的地盘,又山高路远的,难怪父皇不允。可若是抓不住这个机会,她一个普普通通毫无权柄的公主,又上哪儿去找拯救姜氏的法子呢?
姜予辞心下焦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面上却半分都不敢表露出来,生怕父皇起了疑心。最后她一狠心,一咬牙直接道:“前几年北昭使臣来南绍,其中就有那位秦王!儿臣一见就就就……芳心暗许了……”最后几字声音细若蚊吟,听上去仿佛羞得不行了。
秦王前几年随时节来拜访了南绍是不假。可她当时坐在重重珠帘之后,又只顾着一盘盘流水似的端上来的美味佳肴,哪里注意过什么秦王齐王的?这会儿这样说,只不过是诓她父皇罢了。
听到这话,姜珏一愣,不由犯了难。
如若只是想要青年才俊,那他倒是可以找出来不少,可这想要北昭秦王,那就非得和亲不可了。
反正姜珏是清楚,北昭是绝不会让自己的三皇子做上门女婿的。
“唉——”他长长叹了口气,紧皱着眉头对姜予辞挥了挥手,“你先回去吧。我再考虑考虑。”
北昭,那实在是太远了啊。
更何况若是真去了北昭,那他就再护她不住了。
可是,从小到大,清宁作为他捧在手心的女儿,从来都是要什么给什么的。只是随着她年岁渐长,读了书懂了事,她自个儿也乖巧地不再随意要东西了。
嫁给北昭秦王,这是她这几年来头一样开口要的。看她那神色,也是真的喜欢……
注视着姜予辞缓缓走出大殿的背影,姜珏又长长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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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宁宫今夜的灯亮了一整晚。
直到天快蒙蒙亮的时候,姜珏和皇后苏祁柔对视了一眼,这才走到桌案前取下一支玉管紫毫。
铺纸,研墨,润笔。
“清宁乃南绍嫡公主,端柔恪肃,温雅嘉善……今愿使两姓结姻,南北相和,永以为好也。”
最末尾一方玉玺落下,握着龙头的手微微颤抖。